姜燕鳴

一

虎年的臘月三十，天出奇的陰冷，我在店里縮著身子來回跺腳的時候，被麗都印象的老板文子衿看見了，他喊了句：“開空調(diào)呀?！蔽移擦讼伦煺f：“衣服沒賣出一件，還開得起空調(diào)？” 文子衿笑了笑，就走過去了。

到中午，我正準(zhǔn)備泡碗方便面對付了事，不想麗都印象的小姐捧著個飯盒進(jìn)來了，說是老板吩咐的。我正饑寒交迫，接過飯盒就猶如生起一盆炭火，身上倏地?zé)崃?。揣著這份感動一直挨到下午四點，街上早已冷清，見麗都印象關(guān)門，就想出去打聲招呼。誰知文子衿倒過來了，身后跟著他漂亮的女朋友莉莎。

“還守著不回家？”又是老板的口氣。

“在等個電話。”我答應(yīng)著，正想謝謝中午的盒飯，見莉莎在扯文子衿的衣袖，只得打住了。

“那好吧，過年見！”文子衿朝我點了下頭。

我回應(yīng)了一句，望著莉莎挽著他上了寶馬車，心里不覺一陣空落，好像那車子把一點人氣都帶走了。這個時候，人人都趕著回家忙年飯，連對面超市都少有人光顧，誰還會到服裝店里來呢？但我寧愿在這空耗著，也不想回去過年。我已有兩個多月沒回母親那了。母親一直把我和余建設(shè)的婚姻當(dāng)作最得意的事情，我倆唯一的女兒希佳，更是母親的希望。她怎么能接受我和余建設(shè)即將離婚的現(xiàn)實呢？但大年三十是家家戶戶吃團圓飯的日子，我無論如何要面對母親了。

我說等電話倒是真的。早上出門前就給希佳打了招呼，要她早點去外婆那幫忙。聽希佳說她有事，我當(dāng)時就煩了：“放了假也不見你的人影，說是去找實習(xí)單位，天知道你是做什么！今天是年三十，你無論如何也給我待在家里！”希佳卻說有位朋友今天要約她吃飯，不能不去。哪有大年三十還會朋友的？希佳見我疑惑，便嘻嘻一笑：“媽，你別老八股了，沒什么事，你放心好了?！蔽野櫭颊f：“你怎么能叫我放心？”希佳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媽，你太老派，怪不得我爸會移情別戀呢?！边@一下又戳到我心尖上。希佳一看我變了臉色，連忙摟起我的脖子說：“好，好，算我說錯了，我早點去外婆家，行了吧？”我點了一下希佳的額頭：“你每次都答應(yīng)得好，轉(zhuǎn)過身就忘了。記著，最遲四點鐘去。到時給我回個話，好讓人放心?！毕＜蜒鐾旎ò宕饝?yīng)著：“知道——”等轉(zhuǎn)過身，又咕噥一句，“真到更年期了?！?/p>

此時已過四點半，希佳一直沒來電話，我就開始著急，給希佳打手機，半天沒人接聽。心里忐忑不安，又撥了一次，響了六聲，對方才無精打采地回答：“媽，我還有點事……我知道去外婆家?！?/p>

我愣在那里，此時希佳就如斷了線的風(fēng)箏，想抓也抓不住了。心里煩悶，聽到外面一陣陣?yán)黹l門的聲音，也像在逼迫人。便嘆一口氣，起身收拾鋪面，關(guān)燈拉閘，提上中午在超市買的蘋果和湯圓，招手叫的士。

母親家離我的服裝店有四站路的距離，的士拐了幾個彎就到了。上樓的時候，心里一團亂麻，想象這個除夕夜會是怎樣一種情形：母親在了解真相后絕望哭泣，然后在淚水的浸泡中迎來兔年。

站在門口掏鑰匙時，見門上貼了大紅福字，兩旁的春聯(lián)寫著：柳色別其三分景，紅梅正報萬家春。橫批是如意吉祥。受喜慶的氣氛感染，心情不覺平復(fù)了些。

母親正在桌上擺盤子，見我進(jìn)來便叫道：“大老板回來了，等你幫忙可要喝西北風(fēng)啰。”

母親新燙了發(fā)，客廳也裝飾得花團錦簇，很有點過年的味道。這是母親的拿手好戲，面子上的事她絕對做得無可挑剔。換鞋時，見有雙男式皮鞋擺在鞋柜里，正要問，母親倒先說了：“建設(shè)早就來了，幫我做了好幾個菜呢，你看這紅燒蹄髈、松鼠鱖魚，還有全家福……”

我心里發(fā)毛，不等母親說完，就直接進(jìn)了廚房，見余建設(shè)正煞有介事地忙著，忍不住挖苦道：“喲，黃鼠狼給雞拜年來了！”

“別說得這么難聽好不好？從法律上講，我們還是夫妻呢。”余建設(shè)忙著手上的事，也不正眼看我。

“你好意思！”

“我是為你著想，你難道不想讓你媽過個好年？”

“那又怎么樣？她總會知道的。”

“別任性了，你媽好面子的個性你還不清楚？”

“關(guān)你什么事？你去她那里呀，人家正要你去團圓哩……”

“和誰團圓呀？”母親走了進(jìn)來。

兩人頓時緘了口。母親似乎明白了什么，把話岔到一邊：“建設(shè)，快忙完了吧？”

“快了，就剩兩個菜了。”

“怎么希佳還不回來呢？這丫頭越來越野了?！蹦赣H很少這樣說她的外孫女，不禁讓人覺得她借此在發(fā)泄什么。

屋里的氣氛有些沉悶，似乎誰也打破不了這個僵局，唯有等希佳回來。我忍不住又撥希佳的手機，響了兩聲，對方卻掛斷了，心里的火一下冒了起來，正要發(fā)作，門鈴響了。母親轉(zhuǎn)憂為喜，邁著碎步過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除了余希佳，還有一個中年男人。

“外婆，這是我的朋友王國全?！毕＜淹熘腥说氖终f。

操著江浙普通話的王國全微微鞠躬道：“祝您新年好！”說著將手上的鮮花遞給一臉愕然的母親。

“謝謝，快進(jìn)來吧?！蹦赣H嘴上回應(yīng)著，一面脧著眼神問我，上個月才來過一個研究生，怎么轉(zhuǎn)眼又換了一位？

我也驚呆了，沒想到希佳這么任性，跟家里不打聲招呼就把人帶了回來，而且對方幾乎跟余建設(shè)差不多的年紀(jì)。瞧希佳跟他隨便的樣子，似乎關(guān)系已到了相當(dāng)?shù)某潭?。莫非是生米煮成熟飯，來逼迫我們答?yīng)？

我心里一煩，就沒理會王國全畢恭畢敬的招呼。希佳見我臉色變了，忙介紹說：“國全可是小有成就的民營企業(yè)家，明年我實習(xí)，就準(zhǔn)備去他們公司?！蔽覜]反應(yīng)，看人不順眼什么都不順眼了，心想這企業(yè)家也夠大方的，大年三十來女朋友家做客就買一束鮮花。

還是余建設(shè)出來打圓場：“請坐，請坐，來了就是客，家里人少，正愁不熱鬧呢?！彼@話說得不親不疏，很得體，也給我提了個醒。我見他完全是一家之主的派頭，又好氣又好笑，只得示意一旁還愣著的母親入座。

一家人的團圓飯就算開始了。

余建設(shè)先給岳母敬了酒，說了些祝福的話。接著希佳又給外婆敬酒，說外婆越來越年輕了，上次到她們學(xué)校去，同學(xué)們還以為是她的媽呢。這句話母親最受用，臉上已笑得一朵花似的。王國全也跟大家一一敬酒，氣氛更加活絡(luò)了。我沒有迎合余建設(shè)的敬酒，他討了個沒趣，轉(zhuǎn)頭跟王國全閑談起來。

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都變了味。見希佳跟王國全坐在一起，就像是他的洋娃娃，一臉的單純稚嫩，她哪是他的對手呢？對男人失望的我不免為希佳擔(dān)憂。過完年，得跟希佳好好談?wù)劇?/p>

吃到七點半鐘，希佳就坐不住了，說要出去參加一個派對。我制止她：“除夕夜都在家守歲，哪也不準(zhǔn)去！”希佳卻不理會：“我要去。都跟幾個同學(xué)約好了。”見她這么不聽話，我真的生氣了：“你就在家陪陪外婆，看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行不行？”希佳把眼一翻：“媽，現(xiàn)在年輕人誰看聯(lián)歡晚會呀？演來演去總是那幾個人。”一時堵得沒話說，希佳便趁機拉起王國全。我只得對著背影喊：“不要玩得太晚了?！?/p>

二

希佳走后，屋里一下沉悶了許多。我進(jìn)廚房洗碗，過了一會兒，余建設(shè)進(jìn)廚房搭訕道：“我約了幾個朋友打牌，你去不去？”我冷冷道：“你去你的，我要陪我媽?！庇嘟ㄔO(shè)訕訕的，站了一下說：“那我去了。”我也不理睬。聽到余建設(shè)帶門出去的聲音，身體還是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

我和余建設(shè)算是青梅竹馬，那時母親是第一機床廠文藝宣傳隊的隊長，我五六歲時，就經(jīng)常被母親帶到機床廠禮堂，看宣傳隊排練節(jié)目。也就是那時認(rèn)識了年紀(jì)一般大的余建設(shè)。余建設(shè)是廠工會副主席余海濤的兒子，長相和性格卻不像他父親，是個調(diào)皮搗蛋的壞小子。有次宣傳隊演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來的人太多，很多人擠得沒位子坐，只能站著看。余海濤不想搞特殊，讓兩個孩子在禮堂一側(cè)的窗戶臺上站著，自己就忙去了。等大家正聚精會神地看《智斗》那場戲時，忽聽啪的一下，我從窗臺上掉下來，摔了個狗啃泥。禮堂里頓時被我的哭聲攪亂了。余海濤得知是他兒子把我推下來后，就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將余建設(shè)拎了出去，接著大門外傳來幾聲慘叫。余建設(shè)壞小子的名聲就從此傳開了。

那時就想，余建設(shè)怎么不像他文質(zhì)彬彬的父親呢？記憶中，余海濤是我所見過的男人中最英俊的一位。他負(fù)責(zé)宣傳隊這一塊，只要我去看排練，十有八九會見到他。他總是和母親站在禮堂的一邊商量著什么。當(dāng)我和余建設(shè)玩崩了，氣鼓鼓地回到母親身邊，就感覺母親和余叔叔一下子不自在起來，仿佛我的到來打破了某種默契似的。也奇怪，他倆說話并不多，卻總愛站在一起。每當(dāng)這個時候，就有不少人偷眼看他們倆，那眼神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妒忌。但我喜歡看他倆站在一起，說句實話，那就像美麗風(fēng)景中的山和水，堪稱絕配。

相比之下，父親和母親走在一起就讓人大跌眼鏡了。父親個子瘦瘦高高的，一臉的老氣橫秋，不到四十歲頭發(fā)就花白了。他總愛穿那件灰不溜秋的中山裝，說話做事也像那身衣服一樣死板，讓人難以接受。虧他還當(dāng)了那么多年的工會主席。在別人眼里，母親和父親確實不般配，雖不好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但兩人的性格志趣到底是相距甚遠(yuǎn)。平時在家里，父母之間很少說話，好像有一堵墻橫在他們中間似的。母親一天到晚忙著宣傳隊，本來不會做飯的她，正好借此理由不回來。父親自己不會做飯，就經(jīng)常煮碗面條對付了事。長此以往，父親雖然嘴上沒說什么，臉上卻少見喜色。由此我也跟著遭了殃，一直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臉色就像失了水的泥土一樣黃白。母親卻熟視無睹，似乎我不是她親生的。更讓人唏噓的是，母親一回到家里，就像個太上皇，大事小事都得由她說了算，家里戶口本上的戶主是母親的名字，連我的姓也隨了母親姓柳。而父親就如同一個附庸，一個房客。這種陰盛陽衰的環(huán)境當(dāng)時還看不出對我造成什么影響，直到十年后，上高中的我順從母親重理輕文的意愿，本來我的文科是強項，卻硬著頭皮去讀自己并不擅長的理科班，以致高考失利，錯過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步。

等到我二十歲時，就與余建設(shè)處了對象。那時的余建設(shè)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而我只是個技校生，剛參加工作。此時的我還有些自卑，長得不漂亮，皮膚也黃黃的。這點像父親。所以當(dāng)矮墩墩的余建設(shè)走進(jìn)家門時，我也沒有拒絕的意思，相反覺得自己低人家一頭。好在曾經(jīng)的壞小子也變了許多，一到家里便幫著洗衣做飯，粗活累活搶著干，還時常買些禮品送給未來的丈母娘，把母親喜得眉開眼笑。對矜持內(nèi)向的我，他更像是一團火去融化一塊冰，采取了攻心戰(zhàn)略。我身材瘦長，他就把我比作模特。我嫌自己是單眼皮，他就說中野良子也是單眼皮。這些話不管是真是假，對此時頗不自信的我來說無疑是注入了一支強心劑，腰桿自然就直了。特別是廠里那些小姐妹聽說我談上了大學(xué)生，個個都羨慕死了。由此我的虛榮心也滋長起來，沒考上大學(xué)，便把大學(xué)生余建設(shè)當(dāng)作精神寄托吧。心情一好，整個人也漂亮起來，余建設(shè)討好的話也成真的了。

母親見事情進(jìn)展順利，心里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準(zhǔn)備余建設(shè)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幫我們操辦婚事。只是父親對這件事一直比較冷淡。有一次，父親好像說了一句余建設(shè)靠不住的話，母親一聽就火了：“建設(shè)知根知底，怎么靠不?。侩m說小時候有點調(diào)皮，可人家現(xiàn)在是大學(xué)生，聰明能干，如意跟了他只會享福。哪像我？”一聽到她后面的話，父親就像被捏到短處似的，頓時噤了聲。

等到一年之后，余建設(shè)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物資局，母親便緊鑼密鼓地操辦起婚事。那時余家沒有房子，母親二話沒說，將自家的兩間房騰出一間大的，讓給我倆結(jié)婚，自己甘愿住進(jìn)逼仄的小房里。不僅如此，她還拿出家里僅有的存款大肆進(jìn)行裝修，買最時髦的家具，讓周圍鄰居少不了議論紛紛。母親卻不在意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燕子銜泥般來回奔忙，不見絲毫的疲倦，反而比以往更神采飛揚，就像她自己要出嫁似的。

不料，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突然變得暴躁起來，開始為一點小事跟母親爭吵。記得那天吵架是因父親的一句話。當(dāng)時我正在和母親商量辦酒席的事，沉著臉看報的父親突然冒出一句：“如意不能跟他結(jié)婚。那小子我信不過?！边@話把母親惹毛了。我沒想到，父母竟失去理智，當(dāng)著我的面互相揭底，罵出極端刻毒的話來。

“……你是何居心誰不清楚？讓女兒成為你的遮羞布！”

“你是小人之心！我要走那一步早走了，還等到今天！不過是看你可憐罷了?！?/p>

“你走呀！我娶了你這樣的女人，一輩子沒吃過像樣的飯菜。”

“你后悔了？要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

“我瞎了眼！”

“我才瞎了眼呢，跟你這種人，害了我一輩子……”

父親的臉色一下白了，嘴唇也抖動起來，他指著母親，卻說不出話。我一看不好，正想阻止母親，父親已頭一歪，倒在地上。等喊人來把父親送到醫(yī)院，他的心臟已停止了跳動。

母親嚇呆了，繼而撲到父親身上放聲大哭：“……我要跟你一起去……是我害死了你啊……”那聲音異常凄慘，引得周圍的人都紛紛掉淚。我也在哭，但母親的舉動并沒有感動我，反而覺得這像是一場表演。母親對父親的愧疚，不過是以彼此永遠(yuǎn)的解脫為前提的。難說在母親心里，是否為父親的死感到幾分慶幸呢。

我在結(jié)婚前兩個月死了父親。在此之前，我從未和父親單獨談過話，也沒有感受過父親的愛撫，頂多吃飯時他給我碗里夾過幾回菜，帶我去買過兩次糖果。父親給我的印象，只是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工作者，而對這個家庭，卻像是一個局外人，一個符號。我不知道父親心里想著什么，甚至連父親潛伏多年的心臟病，我和母親都不得而知。

三

我洗好碗后，就來到客廳，母親正在看趙本山的小品，笑得前仰后合。我一坐下，母親便把果盒推到我面前，盯住我的臉。

“您看我干什么？”

“你怎么連頭發(fā)都沒去做一下？”母親皺著眉頭。

“太忙了?！?/p>

“再忙也得有個過年的樣子啊，何況明天初一，趕上你的生日。”

“一向沒做生日，倒是忘了?！蔽移鹕頊?zhǔn)備去洗浴。

“我不會忘的?！蹦赣H說。

“媽媽的受難日啊。”

“你記得就好?！?/p>

一會兒洗完澡出來，復(fù)又坐下，給母親削了個蘋果。

“你也吃一個，明年平平安安?！蹦赣H說。

母女倆邊吃蘋果邊看電視，一時母親回過頭來，問我：“我看建設(shè)走時不太高興，你們倆怎么了？”

她到底是敏感的。我滿腹的委屈堵在喉嚨里，想對她說，一時又張不開口。能說什么呢？我和余建設(shè)，本就不是那種愛得死去活來而結(jié)合的一對，倒是蘿卜配白菜，半斤對八兩的將就型。好在婚后余建設(shè)真像母親說的那樣，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在單位鬧得歡，把家里也整治得像模像樣。不擅家務(wù)的我，也被周圍的人戲謔為“憨人有憨?！?。但是后來，余建設(shè)一當(dāng)上處長，就犯了社會上一些男人同樣的毛病，隔三岔五地不回家了。我也沒有疑心，總以為他太忙了。直到去年，一個女人突然打來電話，說余建設(shè)把她玩夠了，現(xiàn)在又纏上了另一個女人，要我跟她一起去找那家伙算賬……我頓時蒙了。余建設(shè)回家雖少，人倒乖巧，遇事從不和我爭吵，發(fā)的工資和獎金也都如數(shù)上交，有時在家，還幫著買買菜，做做家務(wù)，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直到那女人把她和余建設(shè)親昵的照片寄過來，我才呆了。原來他裝老實是為了麻痹人呀。竟然讓我糊里糊涂地做了幾年的棄婦，且至今還在繼續(xù)。

能說給母親聽嗎？這些話在除夕夜里說出來太讓人晦氣，何況觸及到母親的心尖。多少年來，我已習(xí)慣于順從母親的意愿，要改變還有些難。所以在對待余建設(shè)的關(guān)系上，遲遲下不了最后的決心，雖然也有面子上的考慮，更重要的，還是怕母親承受不了。

母親還在繼續(xù)看電視，但剛才的笑容已看不到了。

一時覺得客廳空蕩蕩的，如果沒有那臺春節(jié)晚會在制造氣氛，不可想象和母親如何能待下去。母女倆好像也在借此回避彼此的內(nèi)心，寂寞彌漫在四周，趕都趕不走。突然覺得這一切才是母女倆的真實寫照，一直是孤獨的，卻又用表面的熱鬧來極力掩飾自己。看來母親真的需要一個老伴了。在父親死后的二十年里，追求者不乏其人，但她一直沒有再婚，照父母的感情來看，她實在沒到要守身如玉、從一而終的地步啊。

這時，母親站起身來，對我說：“如意，去給你父親上炷香吧?！?/p>

來到里間的臥室，看到父親遺像前的桌子上擺放著菜和水果，還有酒杯和筷子。母親給父親點了一炷香，對著遺像說：“老孫，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和如意給你敬香來了。我知道你不喝酒，但今天過年，我要敬你一杯?！?/p>

我點上香，面對滿臉愁容的父親，剛叫出一聲：“爸……”鼻子一酸，眼淚便撲簌簌地往下掉，一時控制不住，說話也哽咽起來，“爸爸……我現(xiàn)在才明白，您當(dāng)初為何反對我跟余建設(shè)結(jié)婚，我真該聽您的話……”

哭了一通，心里好受些了，才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biāo)阑乙话?，木木地站在那里。我一驚，扶著她在床邊坐下。

好久，母親才吐出一句：“你和建設(shè)真的過不下去了？ ”

我看了一眼憂愁的母親，還是點了點頭。

“為什么？”

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發(fā)泄出來：“他為了保住處長的位置，做出一副可憐相來求我，我原本想原諒他……可過了幾個月，他突然說下身疼，疑是得了痔瘡，要去看病。我覺得不對勁，便偷偷看了他從醫(yī)院開回的針劑，竟是些依諾沙星之類的抗菌藥，才知道他得的是性病……我以為他起碼找個比我強的女人，可他竟然連那些爛女人也……您說，我還能跟這種下賤畜生過下去嗎？”

母親瞪大眼睛，好半天沒有言語。突然，她像瘋了一般，把我死勁往門外推：“你出去，你出去！讓我安靜一會兒?！彪S后就把門一關(guān)。我站在門口呆了片刻，聽見屋里傳來母親的哭聲，好像是在跟誰哭訴。是跟父親嗎？一聽又不像。她分明在說：“把你的兒子好好管一管呀……如意要是離了婚，我也不想活了……”

我一下子蒙了，原來母親是在跟我的公公余海濤打電話。猛然想起，我和余建設(shè)的婚姻就是母親和公公兩人撮合成的。他們的關(guān)系果不一般。怪不得余建設(shè)對我說：“你要跟我離婚，首先得過你母親這一關(guān)?！?

原來母親真像父親罵的那樣，把女兒的婚事當(dāng)作了她的遮羞布！聯(lián)想到當(dāng)初母親和余海濤在一起時那脈脈含情的眼神，想到一生寂寞的父親——那臨死前的一幕，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父親是不該那么早走的，如果他娶到一位愛他、關(guān)心他的女人，他是不會得病的。到這一刻，我才感受到父親的悲慘。

母親還在里面嚶嚶地哭訴，似乎早就忘了門外的我?？赡苣赣H此時真的不再需要我了，甚至于覺得我礙事，給老情人打電話還得關(guān)在屋里。我感到惡心，再待下去只會跟母親展開一場大戰(zhàn)。而此時，晚會上正播放著一個反映倫理親情的小品，真是諷刺啊。我把電視機一關(guān)，拎起皮包出了門。

街上行人寥寥，店鋪早關(guān)了門。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寒風(fēng)入骨，有一種自戕的痛快。在這個除夕夜，不論貧富貴賤，每個家庭都在團圓，享受親情的溫暖，唯有我，一個人孤獨地游蕩在空曠的大街上，滿是凄涼。從小到大，我何嘗有過幾件順心的事呢？沒有幸福的家庭，從未感受過父母的愛撫，考不上大學(xué)，下了崗，做生意虧本，老公愛上了別的女人，女兒頻繁地更換男友……我還能企求什么？活得還有什么意思？這個時候，只想有一個人在身邊，向他訴說自己的苦惱?？捎钟姓l愿意聽呢？希佳現(xiàn)在一定玩得早已忘記了我這個媽，而我的媽此時正在和老情人互訴衷腸，那余建設(shè)就更不在話下了……想到這里，突然覺得自己跟去世的父親差不多，孤苦零丁，這就是命嗎？

走著，走著，有個人忽地浮現(xiàn)在眼前。心不由得一跳。在這個除夕夜，我理應(yīng)想起一些朋友和親人，但此時此刻，唯獨想起了他——那個沒有多少交往的文子衿。

麗都印象搬到如意中老年服裝店隔壁不過半年，彼此之間各忙各的事，很少有過交流，而且我對麗都還頗有微詞。別的店開業(yè)，老板總會親自上門打躬作揖，說些多多關(guān)照、到店里優(yōu)惠的話，麗都印象卻不一樣。聽說老板原是皇室婚紗攝影的首席，在全國還有些名氣，不僅架子大，連人都是神神秘秘的，碰不著面。就連他家的營業(yè)小姐也目不斜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這多少讓人產(chǎn)生抵觸，想他不是擺譜，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隱晦之處，越發(fā)勾起了人們的猜測。果不其然，陸續(xù)從周圍的議論中得知那老板的一些事情。原來他在皇室攝影干得正紅火的時候，老婆跟一個港商跑了，后來十歲的女兒又得了白血病，離他而去，他從此無心做事，一蹶不振。是幾個朋友不忍其荒廢下去，助他開了麗都。

我一向心軟，聽了這些，對麗都印象就不覺得那么別扭了。再看店里的裝飾色調(diào)，雖說也是故弄玄虛的黑白之類，但那些掛在墻上的人物寫真，卻給人一種飄渺幽遠(yuǎn)的意境。攝影師對光線和色調(diào)的運用非常獨特，給畫面抹上了幾分虛幻和神秘，效果絕對是一流的。我不禁暗暗佩服起那個人來。一直沒拍過藝術(shù)照，不是不愿拍，主要是對自己的臉沒有信心?？茨切┒鞯恼障囵^，不論美丑，照出來的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就越發(fā)不敢問津了。現(xiàn)在對麗都印象有了幾分欣賞，那些怨氣也就煙消云散。但為了拍幾張照片，主動找上人家的門，我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不想兩個月后，麗都印象的老板文子衿突然走進(jìn)了我的服裝店。卻不是拜訪，而是來為一個客戶挑選服裝。

他穿件淺灰色休閑西服，頭發(fā)短而彎曲，加之鼻子和下巴比一般人堅挺，看上去有幾分像外國人。而舉手投足間的那份帥氣，更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我由此思忖，他這副模樣怎么會讓老婆跑了呢？

他似乎也覺察到別人在注意自己，等看好衣服，便走了過來。他微笑的時候，眼神里閃過一絲郁悒之氣，立時把我觸動了。便覺得此人的外形和內(nèi)心有點脫節(jié)，他似乎在刻意隱藏什么，眼睛卻不那么聽話。

“你這里衣服的品種蠻多呀，生意還好嗎？”他的嗓音不錯。

我側(cè)過頭應(yīng)道：“一般吧?！?/p>

他停頓了一下，突然皺起眉頭說：“服裝店老板怎么把自己弄得老氣橫秋的？誰來買你的衣服呀！過幾天你到我那里去，我給你改裝一下?！蔽覜]想到他說話這么直截了當(dāng)，也不管對方是否承受得了。文子衿見我微笑著不吱聲，一時找不出話來，站了一下，就準(zhǔn)備出門，臨走又回頭說：“明天我有事，后天你來吧?！蔽页α诵?。見過不少老板都愛如此，隨口說著玩，不能太當(dāng)真。

兩天后，我正忙著，忽見麗都印象的營業(yè)小姐上門來了：“您今天有空嗎？我們老板說要給您拍照。”

沒想到他是認(rèn)真的。好感油然而生，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來到麗都印象，被服務(wù)小姐引導(dǎo)進(jìn)了化妝間，化妝師給我化了淡妝，馬尾辮散成自然飄逸的披發(fā)，等定好妝后，又讓我換上一件黑色吊帶裙，外罩一條紫色絲絨披肩。再看鏡子里的人，一時有些恍惚，那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就是自己？等被帶進(jìn)攝影室，沒等文子衿開口，助手已忍不住了：“看看，按文老師的意圖行事，沒有不成鳳凰的?！?/p>

我有些不自在，畢竟是第一次拍藝術(shù)照，特別是被文子衿長時間地注視著。他時不時走上前來擺擺我的頭，動動我的手，弄得我心驚肉跳。隨著文子衿的口中不斷蹦出“很好”“太妙了”“美極了”之類的驚嘆之詞，我從恍恍惚惚中漸漸松弛下來。這樣的贊美聲可是第一次聽到，我有些激動，覺得文子衿對我有一種知遇之恩，雖然只是幾句贊美，我卻猶如一朵瞬間綻開的花朵，放出異彩。

直到天黑，我才換好衣服出來，文子衿笑道：“感覺換了個人吧？”我正要道謝，忽見莉莎出現(xiàn)在化妝間門口。她雙手交叉在胸前，睥睨著文子衿說：“柳大姐，一組照片拍了這么長時間，文哥可是在創(chuàng)記錄呀?！?/p>

我知道她在撒氣。為了控制文子衿，莉莎連班都不上了，整天來店里守著，也夠難為她的。我抱歉道：“讓文老師忙到現(xiàn)在，太不好意思了。正好吃飯時間到了，就到前面餐館去坐坐吧？”

“不啦，飯菜已經(jīng)送來了?！崩蛏焕洳粺岬鼗亟^了。

“那就改日吧。”我客氣地告辭。

兩天后，照片出來了。在一片嘖嘖聲中，我也呆了，照片里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就是自己？那文子衿確實有點眼光呢。一股溫?zé)岬臇|西悄悄流淌在心間，有點曼妙的滋味，很奇特。再見到文子衿時，雙方只是會心一笑，又說不出話，像咫尺天涯的感覺。轉(zhuǎn)而又想，文子衿大約只是為搞好鄰里關(guān)系，或是做他分內(nèi)的事，對誰都會這樣盡心盡力。這樣想著，漸漸平靜下來。

隨后的日子里，文子衿只要經(jīng)過服裝店，總會打個招呼，或是進(jìn)來站一會兒，跟我聊上幾句，建議穿哪種式樣的衣服，發(fā)式如何匹配，等等。我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感覺到他的為人和品位，一種莫名的情愫悄然滋長，每天便懷著一份希冀，愿意見到對方，不見便覺得空落。午飯時，文子衿又叫人送來盒飯，小小的關(guān)懷，卻易打動一顆飽受凄涼的心。

我倏地有股沖動，想給文子衿打個電話。再過兩小時就是兔年，我的生日，要與一個想見的人待在一起。我找出手機號碼，一時又猶豫著，沒勇氣撥通。這個時候給人家打電話，是否有些冒失？再說，人家只是關(guān)心你一下，并沒有別的意思。就他這種職業(yè)的人來說，經(jīng)歷的漂亮女人不計其數(shù)，且他身邊就有一位守著。你一個半老徐娘，還大人家兩歲，以為別人會對你有好感，不是太可笑了嗎？這樣一想，又開始煩躁起來?？戳艘幌聲r間，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嘆了口氣，準(zhǔn)備叫的士回家。這時手機鈴響，抖著手打開，卻是母親的電話。

“你在哪里？”母親顯然是剛剛哭過。

“我在外面逛呢?！?/p>

“現(xiàn)在幾點了，你還逛什么？”

“放心，我死不了?！?/p>

“大過年什么死不死的……我跟你公公婆婆商量好了，明天中午我們兩家在福滿樓包一桌，為你慶生，別忘了……”

聽說要跟余家人一起，我的頭就漲了起來。一切都不可避免，母親一定跟公公商量了半天，才想出這么個餿主意，以此挽救我和余建設(shè)的婚姻。我心里一煩，不容母親說完就掛斷了。

手機又唱起了歌，我沒理會。隔了幾分鐘，又響了起來，攪得人心煩意亂。看來跟母親這場戰(zhàn)爭是避免不了了，索性拿起手機，剛說了句：“您倒底要怎么樣？”對方卻笑了起來，說年三十夜跟誰兇呀？不是母親，是一個男聲。正是我要找的文子衿。血液一下漫過了頭頂，人也有些恍惚了。好像沒撥通電話呀，怎么電話就來了？難道真的有心靈感應(yīng)，彼此在同一時刻想到了對方？

“你怎么會給我打電話？”我問。

“我想知道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彼f。

“我一個人在逛街。”

“不會吧?！?/p>

“真的。你沒聽見有車輛聲嗎？”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說：“你到我家里來吧?！?/p>

我一時愣住，對方怎會提出這事？好像彼此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

“我……”

剛要說什么，文子衿又接了一句：“放心，我不會吃了你?！?/p>

“我想……你能不能出來，我們找個地方坐坐？”我終于吐詞流利了。

他停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好吧。你在哪？我過來?！?/p>

四

兩人在江灘的上島酒吧門口碰了面。本以為人少，進(jìn)去一看，已有五六對青年男女在里面。彼時夜幕下的江面靜得像羞澀的少女，風(fēng)卻有幾分凜冽，像逞強的毛頭小伙子，吹得臉刺刺地痛。硬著頭皮走進(jìn)去，坐定之后，文子衿看了看表，意味深長地一笑：“看來我們倆要一起迎來兔年了?！?/p>

文子衿要了兩杯白蘭地。喝了幾口酒，身上不覺就熱了，本想好好對他倒一下苦水，可是在燭光融融、歌聲裊裊之中，心情竟?jié)u漸有所緩和。等文子衿問起為何一人在大街上閑逛時，也就含含糊糊地岔開了。

倆人說了會兒閑話，本想沖淡彼此之間的猜測，但不知為什么，一坐久了，心里的疑問便像蟲子似的爬來爬去，攪得人不得安寧，終于忍不住問他：“你怎么沒跟莉莎在一起？”文子衿頓了一下，心不在焉道：“她有她的家，我有我的家。每年三十夜我都要守著女兒?！蔽乙徽?，才知他在懷念逝去的女兒，我卻在這個時候把人家叫出來，也太冒失了，便抱歉道：“對不起，我忘了這事?！蔽淖玉普f：“沒什么，我已跟她說了半天的話?！边@一下，又觸到我的心口上，想起剛才在父親像前的情景，不覺眼眶紅了。

“你怎么啦？”

“沒什么?！?/p>

文子衿沒想到我會因此而動容。他怔怔地望著我，像個純情的小男生。此時的我，被他的目光熨燙得一陣發(fā)熱，一時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在剛才想到他，也是同病相憐哪。想想人家，妻子跑了，女兒沒了，痛苦比自己更甚十分，卻一點沒表露出來，反而總在關(guān)心我，不免生出幾分羞愧。

如此這般，也得做出朋友的姿態(tài)，便大姐似的關(guān)心道：“今年會結(jié)婚吧？”

文子衿聽了，低了一下頭，笑問：“你想當(dāng)我的媒人？”

我一時沒明白過來，還在說：“莉莎等著呢，也不小了，你應(yīng)該……”

“我現(xiàn)在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文子衿打斷我，“就像你不想對我說你的事情一樣。我剛剛找到一點美好的感覺，你別把它趕跑了。看看，這里過年的氣氛多好，馬上就到兔年了，我們應(yīng)當(dāng)好好地享受虎年的最后時刻，別自尋煩惱了?！?/p>

幾十分鐘一晃而過，吧臺上方懸掛的電視機里，春節(jié)晚會的主持人開始念起兔年的倒計時：“十、九、八、七、六……”而窗外的江面上，已響起隆隆的禮花，霎時間，天空接二連三地?fù)纹鹞宀世_紛的花傘，美得讓人眩目。當(dāng)主持人報到“三、二、一”時，全場一片歡聲：“新年好——”

吧臺前已簇?fù)砹撕枚嗳?，在相互碰杯?/p>

我忍不住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文子衿一聽，馬上說：“早告訴我，給你買生日禮物啊?！蔽艺f：“從不過生日，這已經(jīng)很好了。”文子衿忍不住拉起了我：“起來，我們要慶祝一下?！蔽冶凰麕У饺巳豪?，激情讓人有些眩暈，好久沒這樣的感覺了。

“大家新年好！今天是柳如意女士的生日，祝她生日快樂！”他向在場的人大聲說。

“生日快樂！”“新年好！”在場的人與我們一一碰杯，彼此間都像是朋友。

酒吧老板特地贈送了兩杯紅葡萄酒，敬我道：“生日快樂！兔年大吉！”

付了酒費，我倆在此起彼伏的祝福聲中走了出來。彼時禮花還在天上，我倆的手機也不時地響起，各自忙著回復(fù)祝愿的話。等漸漸安靜下來，已是凌晨時分了。

被煙火渲染過的夜空復(fù)歸寂靜，又讓人產(chǎn)生那種空蕩蕩的感覺。我一直沒有接到希佳和余建設(shè)的電話，也沒有給母親去一個電話，跟我最有關(guān)系的三個人，此時天各一方，我卻和另一個男人一起迎來了兔年生日。此刻，文子衿的舉動讓人有幾分不舒服。接電話時，他不時走到離我較遠(yuǎn)的地方，臉上流露出曖昧的神情。我猜測一定是女人打來的。除了莉莎，他還有別的女人？怪不得莉莎把他看得那么緊。不覺有些失望，這文子衿比余建設(shè)也好不了多少。文子衿見我有些悶悶不樂，便過來拍了下我的肩膀：“壽星，大年初一高興點嘛?！蔽遗み^頭說：“我沒你那么多高興的事！”文子衿愣了一下，寬慰說：“什么事都要往好處想。我當(dāng)初那么難，不也過來了嗎？我看你是剪不斷，理還亂哪！”我苦笑了一下，心想我能剪斷婚姻，還能剪斷父母嗎？嘴上卻沒說出口。

倆人沿著江邊又默默走了一段，夜色籠罩之下，寒氣越來越重了。我感到有些冷，憋了半天還是說：“我們回去吧?！蔽淖玉七t疑了一下道：“好吧，我送你?！?/p>

文子衿把他的寶馬車開了過來。

車上，倆人一時無話，仿佛一曲美妙的音樂戛然而止，有點意猶未盡。我雖對文子衿的電話有點耿耿于懷，但跟他在一起很愉快，作為朋友還是不錯的。這么想，內(nèi)心又緩和了些。路過母親家時，我沒讓他停下，文子衿也由得我的意思一直開著，似乎就想這樣一路開下去……車轉(zhuǎn)了幾個彎，開到一個僻靜之處，突然停下了。我看了一下黑黢黢的夜色，正要問什么，不料文子衿一下抓住我的手臂，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一股潮濕的溫?zé)嵋褌鬟_(dá)到嘴唇。我被那舌尖撩得天暈地轉(zhuǎn)，身體一軟，就被他抱到后座上。我已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那股男人氣息直撲上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正抵著下體，對方的手也在試圖解開我的衣服……倏地感到不舒服，雖渴望得到男人的愛撫，特別是被余建設(shè)拋棄之后，我更有一種報復(fù)之心，想讓自己徹底地忘掉他，但此刻，那個硬物無疑破壞了興致。就算對文子衿有好感，也沒到這么快就接受它的地步，何況是這樣的日子。

“不，別這樣……”我使勁推開了他。文子衿的手松了，停了一下，回到位子上。我起身攏了攏頭發(fā)，聽到文子衿在前面說了句對不起，便發(fā)動起車子。

我挨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道：“對所有女人都這樣嗎？”

“不是的?！彼麘?yīng)一句，“也許你不相信，我妻子走了以后，我就對女人失望了?！?/p>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你可能以為，像今天這種情況，是找你來發(fā)泄的?！?/p>

我含糊道：“哪會呢？你有女人的。”

“莉莎嗎？不適合?！?/p>

“為什么？”

“太功利，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我已領(lǐng)教了前妻，不能再接受第二個……”

原來，今晚莉莎要他去她家吃年飯，他沒答應(yīng)，兩人不歡而散。他本在徘徊間，莉莎卻沒能理解他的心，逼得太緊了。他的滄桑讓人誤以為是他的成熟，卻忽視了他脆弱的另一面。

“你跟她不一樣，第一次見到你，就有種親切感……所以，不要拿我當(dāng)壞人?！?/p>

我沒作聲，心倒是一熱。

默默行了一段，就到了我家的那條街上。車停下了，我打開車門，不自覺地道一句：“要不坐會兒吧？”

“不了，太晚了，改天吧?！?/p>

文子衿揮了揮手，將車子開走了。

我呆了一下，惆悵便像路邊慘白的燈影籠罩在四周，過了幾分鐘，才慢慢向居住的樓房走去。還沒到近前，就看見家里亮著燈光。一定是余建設(shè)把那些狐朋狗友弄到家里來了，他以為我不會回來了呢。事情敗露后，余建設(shè)已很少回家，盡量避免和我發(fā)生正面沖突。希佳住在學(xué)校，平時家里就我一個人。在獨自療傷的過程中，我也漸漸習(xí)慣了一個人的生活。這一點和父親頗相似。不知為何，近來常常會聯(lián)想到父親。

走到門口，已經(jīng)聽到里面稀里嘩啦的麻將聲，心里一煩，開門的動靜難免就有些大。嗆人的煙臭撲面而來，彌漫的煙氣中，有兩個人橫倒在沙發(fā)上，屋里一片狼籍，牌桌上的幾個人全都倉皇地望著我，過了幾秒鐘，才仿佛醒過來似的，不約而同叫了一聲：“嫂子回來了！”

我勉強答應(yīng)了一聲。余建設(shè)也不知趣，噴著酒氣過來拉我：“來，來，陪我玩幾圈?！蔽乙话阉﹂_他，冷著臉說：“我要睡覺！”便進(jìn)了臥室，反手把門關(guān)上。

不想余建設(shè)推門進(jìn)來，冷笑說：“你平時對我發(fā)發(fā)怨氣倒也罷了，今天大過年的，你憑什么不顧場合給人難堪？說我跟別的女人好，就不想你處處與我作對，我想回來也沒那份心呢！”見我不理，他便賭氣出去，示意大家繼續(xù)進(jìn)行。

短暫的靜寂之后，門外又響起嘩嘩的麻將聲。我倒在床上，眼皮開始打架，但門外的噪聲一陣陣地擾來，輾轉(zhuǎn)反側(cè)中，腦袋難受得似要炸開。我對余建設(shè)的痛恨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他沒提一句我的生日，只記得向別的女人獻(xiàn)殷勤。可除了怨懟，還能怎樣呢？余建設(shè)早就摸透了我，事情一敗露，先是假裝懺悔，等我心一軟，又故伎重演。到我再要鬧時，他就干脆一走了之。他知道我跟母親一樣要面子，再鬧也是關(guān)起家門，不會鬧到他的單位去。而我就真的上了余建設(shè)的當(dāng)，跟他慢慢耗著，耗了近二十年，前半生就這樣廢了。由此又恨起自己來，一直優(yōu)柔寡斷下不了狠心。該斷不斷，反受其亂呀。憤恨之下，覺得今晚真是不該回這個家，就該跟文子衿在一起，為什么不呢？

麻將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我也迷糊地睡去。等醒來時，已過九點。那些人早走了，余建設(shè)也不知去向，他肯定知道留下來沒好果子吃，便溜之大吉。我把客廳的窗子打開，淡白的陽光和著清涼的空氣一下?lián)淞诉M(jìn)來，暖意雖微，卻是新鮮的。我喜歡在冬天的太陽下曬著，當(dāng)我被陽光撫摸的時候，就像是被母親抱在懷里的感覺。是啊，今天是好日子，多年前的這一天，就是被母親抱著的，真想再回到那一刻。

樓下傳來一陣陣的祝福聲，感染著四周，也在逼迫著人。

大年初一是給長輩拜年的日子。按常規(guī)，我和余建設(shè)還有夫妻關(guān)系，自然要給公公婆婆拜年，當(dāng)然也要給母親拜年。公公婆婆對我還不錯，我也一直對他們很孝敬。特別是公公余海濤，我早就把他當(dāng)作父親一樣，以彌補自己心中永遠(yuǎn)的缺憾。但現(xiàn)在，這一切都不復(fù)返了。母親和公公決定到福滿樓辦酒可謂用心良苦，省了彼此之間的尷尬，還能拉近兩家的關(guān)系。他們以為在酒桌上一切都會煙消云散呢。我不禁冷笑了一聲。到昨晚，才知道和顏悅色的公公原來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是造成我一家不幸的罪魁禍?zhǔn)住Ｒ驗樗拇嬖?，我父母本不牢固的婚姻名存實亡，并?dǎo)致了父親的慘死。想到這里，我不禁怒火中燒，今天不是要去福滿樓嗎？正好，是該給那家人一點顏色看看了，讓他們也嘗嘗報復(fù)的滋味。

我把客廳清理了一遍，然后進(jìn)了淋浴房。閉上眼，讓熱水在身上恣意地沖刷。生活并非那么糟糕，起碼現(xiàn)在可以什么也不想。

電話響了，是余建設(shè)打來的。

“睡得好嗎？”

“托你的福了?！?/p>

“今天你去不去？”

“還用說嗎？”

“……”

那份干脆來得不同尋常。余建設(shè)此時不會聽不出來。

我穿好衣服，讓頭發(fā)自然地散開，就像照相時那樣。大衣肯定是那件玫紅的，這是每年初一必穿的衣服。略作修飾，再抹上口紅，人一下有了幾分妖嬈。

五

我把手機放進(jìn)大衣的內(nèi)口袋里，兩手空空地出了門。要在往年，必定拎滿了大包小包的東西?，F(xiàn)在倒好，省心省力又省錢，一身的輕松。不斷有人拎著禮物從身邊經(jīng)過，臉上滿是過年的笑容。那一刻，我還是感到了幾分不自在。習(xí)慣不是一下能根除掉的，當(dāng)然也向往大多數(shù)人一樣的生活。

到福滿樓已是十二點多，我被迎賓小姐引進(jìn)一個包間。里面的人本來沒什么動靜，一見我來了，馬上像開了鍋似的熱鬧起來。

公公眉開眼笑地喊：“如意，就等你來了！”

婆婆在向我招手：“如意，快來跟我坐?！?/p>

小姑子連忙幫我脫下大衣：“嫂子，我給你買了生日蛋糕呢。”

坐下后，這才掃了一眼周圍，公公坐在上首，左右是婆婆、希佳、余建設(shè)、小姑子一家三口。我坐在婆婆和余建設(shè)中間。

母親沒有來。

余建設(shè)見我的神色不對勁，忙把他座位上的茶杯遞給我。我沒有理睬，只是冷眼對著神色倦怠的希佳。希佳看我一眼，苦笑了一下。那意思分明是在可憐我，你還來做什么？有這個必要嗎？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這又是母親下的圈套，母親不來，就成了余建設(shè)一家人的團圓飯了。這不是乖乖地讓他們稱心如意了嗎？

公公正在和婆婆小聲說著什么，那份融洽一下子刺激了我。對公婆之間的感情，我本不太在意，平時看他們平平和和的，雖不十分恩愛，也未見有過吵鬧。婆婆話語不多，做事卻有條有理，干凈利落，家里總是一塵不染的，對公公的照顧也是細(xì)致入微。公公攤上這樣的老婆應(yīng)該是有福的?？伤谷怀灾肜锏?，候著鍋里的，跟我母親不清不白，這就令人無法容忍了。

菜上桌了。余建設(shè)拿起酒瓶要給我倒酒，我卻移開了。余建設(shè)有點難堪，明知道我是帶著氣來的，他卻無法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場鬧劇如何開場。

自然，我該發(fā)話了。

“我媽怎么不來？不是說好兩家人在一起吃嗎？”我覺得再坐下去已經(jīng)很難受了。

“哦，你媽打電話來，說她不舒服，不能來了。”公公連忙解釋。

“那我去看看。哪能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

公公一看我要走，忙說：“不用了，你媽說她不來了，你現(xiàn)在去也不一定接得來呀。”

我一聽這話，覺得不刺他一下是不行了，便冷著臉說：“爺爺（我已經(jīng)改了稱呼），您和我媽是幾十年的同事，我和余建設(shè)的婚姻也是你們倆一手促成的，看來你倆的關(guān)系確實不錯。在這個時候，我媽為了保全我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還想要我繼續(xù)充當(dāng)棄婦的角色來成全你們余家的團圓，不惜在大年初一獨自在家承受寂寞。可是您呢，剛才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不是讓人寒心嗎？”

公公余海濤的臉色頓時由紅轉(zhuǎn)白，他沒想到一向溫順的我會在這個時候質(zhì)問他，等他反應(yīng)過來，我已拿過大衣拂袖而去。他正要說什么，希佳突然哇的一聲，捂著嘴往外跑。這下把她的奶奶嚇壞了：“這是怎么了？剛吃了兩口就要吐……”

我沒有理會背后的動靜，一出酒店大門就打了的士直奔母親家。等到了地方，腳步卻慢了下來。走到門口，遲遲沒有掏出鑰匙。這是我進(jìn)了四十年的家門，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可是今天，我真不想走進(jìn)去。連門上的福字，也覺得刺眼了。這福字年年貼，可我一家又有誰是有福的呢？不僅沒福，晦事還年年不斷。雖然如此，我還是得走進(jìn)去。再怎么怨恨母親，畢竟是打碎骨頭連著筋啊。

開了門，屋里卻沒一點動靜。心一緊，忙打開臥室的門。母親還躺在床上，見我進(jìn)來，有氣無力地問一句：“你沒去福滿樓？”

“去了，看你不在，又回來了?！?/p>

母親嘆了口氣說：“天命難違呀?！?/p>

這一下，又勾起了我的傷痛，站在那里，盯著一臉憔悴的母親，冷笑一聲：“你就這么在意我和余建設(shè)的關(guān)系？真的是為我好嗎？我看未必。只不過是拿我來實現(xiàn)你的一個夙愿罷了。”

母親聽得一怔，她倉皇地望著我，終于抵擋不住寒冷的目光，把頭側(cè)到一邊。

“你在恨我，是不是？”

“是的。你毀了我一生，也毀了我父親的一生?！蔽以诎l(fā)抖。

母親臉色慘白，半天說不出話來。我鄙夷地看了母親一眼，此時，心里除了憎恨，激不起絲毫的母女情分。我想不到自己的心腸會冷硬似鐵。

母親抑制不住，嗚嗚地哭起來：“……你說我毀了你一生，可又是誰毀了我的一生……”她哭了半天，見我還像木頭人一樣站著，一點沒被打動的意思，于是用祈求的口氣對我說，“你坐下來行嗎？我給你講講我和你父親的那些往事?！?/p>

我只得坐了下來。

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父親原是個孤兒，沒讀過多少書，是靠埋頭苦干，從勞模一步一步提上來的。因平時寡言少語，又不修邊幅，到了三十幾歲提為工會主席的時候，還是孤身一人。后來組織上決定給介紹一個。這下他終于開口了，鼓足勇氣說自己看上了一個姑娘。

母親后來被婦聯(lián)主任找去談話。婦聯(lián)主任轉(zhuǎn)彎抹角說工會孫主席喜歡上了她。母親一聽就急了，此時她與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余海濤已有了朦朧的戀情，只是誰也沒主動撞破那層窗戶紙。婦聯(lián)主任見她咬著牙不吭聲，就說孫主席可是廠里的三把手，除了書記、廠長，就是工會主席了。這一下果然觸到母親的心尖上。原來母親的爹在解放前是廠里的賬房先生，公私合營后，一直在車間里做著雜活，“文革”期間，還被當(dāng)作“四類分子”被人批斗過。有這樣的成分，她再怎么能唱會跳，也進(jìn)不了廠里的文藝宣傳隊?，F(xiàn)在聽婦聯(lián)主任這么說，不由得想，余海濤也是工會干事，他要是提拔起來，不一樣能讓她進(jìn)宣傳隊？于是就對婦聯(lián)主任說了自己的想法。婦聯(lián)主任沒料到還有這一層關(guān)系，腦子一轉(zhuǎn)，便說：“你可得想好，余海濤在工會做了幾年的干事，人聰明又有才干，領(lǐng)導(dǎo)為什么沒提他做主席？就因為他太傲氣，什么事都由著自己，目無上級。領(lǐng)導(dǎo)怎么會喜歡這種人呢？孫主席就不同了，雖然文化淺點，但他聽話，領(lǐng)導(dǎo)不提他提誰呢？”

母親被說動了，她是個聰明人，知道跟了孫福祥，對她一家就意味著翻身得解放。但還是沒馬上答應(yīng)。畢竟孫福祥跟余海濤的形象差距太大，她一時接受不了。正在為難的時候，孫主席主動找來了，交給她一封信，上面只有兩句話：我會對你好的。請你答應(yīng)我吧。

那一夜，孫主席就在她家門外站著，一直等她的答復(fù)。后來被她父親瞧見了，硬是把孫主席請進(jìn)了家門。但母親還是不松口，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她不能離開自己的父親，對方只能入贅；第二，婚后不論生男生女，都得隨她姓。本以為這樣會難住孫福祥，但沒想到孤兒出身的孫福祥受黨的教育多年，對這些事情看得很淡，心想毛主席的女兒還不跟他老人家一個姓呢。母親和父親的婚姻就這樣談成了。

母親講完后，疲軟地歪在枕頭上。我望著母親，一時間覺得她老了許多。母親在所有人的印象中總是熱情似火，浪漫如水，她怎么能跟古板陳舊的父親過得好呢？她確實該跟余海濤在一起的。既然跟父親過不好，就應(yīng)該離婚，何苦和余海濤保持那樣的關(guān)系，最后害了父親呢？

母親說：“我們那時不能離婚，一離婚什么都完了，又怕被人知道，為了長久地保持這種關(guān)系，唯有讓子女聯(lián)姻來維系這一切。”

我冷笑一聲：“所以你不惜拿我的一生來成全你的好事?！?/p>

母親說：“你別把我們想得那么骯臟，我和余海濤是朋友，但彼此只是心靈上的慰藉，從未做過見不得人的事。是你父親多心了?！?/p>

“你就沒一點自責(zé)？”

“我只是對不起你。你和建設(shè)的事我也想通了，你想離就離吧?！?/p>

我忍住淚水，上前一把抱住母親。母親像個孩子似的嚶嚶哭了起來。那一刻，我才感受到開朗要強的母親是那樣的瘦小柔弱。她是應(yīng)該有一個男人來呵護(hù)的?？上в嗪男睦锊⒉恢挥兴?，而她的心里卻只有一個余海濤。這難道就是我們母女倆的宿命嗎？

“媽，我去做飯吧。別人過年，我們也要過年呀?！?/p>

“是啊，你的生日，更要好好過?！?/p>

母女倆進(jìn)了廚房，屋里一下又有了活氣。我當(dāng)主廚，母親打下手，配合得很默契，也很愉快，就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至少心里是這樣想的。

但是，生活真的能這樣如愿嗎？

母女倆剛把做好的飯菜端上桌，門鈴就響了。等我一打開門，一臉蒼白的希佳就趔趄著倒在沙發(fā)上，兩眼直直地盯著天花板。

“希佳，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母親的聲音已經(jīng)變了。

希佳好像沒聽見外婆的呼喚，她還是木然不語，間或嘴角抽動一下，露出幾絲輕蔑的笑容。我心里一慌，不由得一下抱住了她。

“希佳，有什么事跟媽媽和外婆說，沒有關(guān)系的?！?/p>

倒在我懷里的希佳仿佛癡呆了似的，過了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媽，我懷孕了?！?/p>

“你說什么……”我大驚失色，早就預(yù)感到希佳要做出什么荒唐事，但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如同沒有防備的人被突然的炸雷打蒙了，好半天，我才怔怔地問道：“是誰？”

希佳被這一問，自己也糊涂了，她一時難以判定，便支支吾吾道：“可能是王國全……但王國全不認(rèn)賬，還說我騙了他……”

一提到王國全，我的氣就來了，一把推開她，抖著手指罵道：“你真混呀……怎么看上了這種人！”

希佳低下頭說：“我想畢業(yè)以后進(jìn)他的公司，只有用這種方式。我以為他會對我好，可他竟然……”

一想到昨晚希佳在王國全身邊那副輕佻的樣子，我便氣得直顫，沒等希佳說完，就揚手一巴掌，幾乎將希佳掀倒在地。希佳捂著臉，我已氣急敗壞，又揚起手向她打來。希佳見我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騰一下站了起來，抖著嘴唇喊道：“你打我？你就不想想你自己，這一年來幾時關(guān)心過我？你和爸爸這種要死不活的婚姻早就讓我受夠了！正是因為你們，我已根本不相信這世上還會有愛情，所以只能用這種方式對待男人。如果做錯了的話，就是因為你們害了我……”

我怔了一下，揚起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哀叫一聲：“報應(yīng)啊——”

一旁呆立的母親再也承受不住，一頭倒了下去。

“媽——”

“外婆——”

那一刻的母女倆，真感到天要塌下來了。

六

等母親緩過氣來，余海濤已坐在她的床邊。母親看看他，鼻子一酸，嗚嗚地哭了起來。

“別哭了，出了事總得想辦法解決。你剛才急火攻心，害得如意忙乎了半天，到現(xiàn)在還餓著呢。”余海濤心平氣和地勸導(dǎo)半天，好不容易讓母親止住了哭聲。

“你怎么來了？”她問。

“是希佳打電話叫我的。建設(shè)本來要來，可是如意不答應(yīng)?！彼沉艘幌录t腫著眼坐在一旁的我。

我見母親欲言又止的樣子，知道他們有話要說，又礙著我在跟前，便站起身說：“我去看一下希佳?！?/p>

走進(jìn)另一間房，希佳正仰著臉倒在床上，臉上還殘留著幾個烏紅的指印。

“外婆好些了嗎？”見我點頭，她便背過身去。

我又一陣難受，女兒受了這么大的傷害，我卻一味責(zé)打，除了給女兒增加痛苦，還會有什么好處？我也太糊涂了。俗話說：子不教，父之過。女不教，母之過。希佳不好，人家首先會說是我做母親的失敗呀。

我在床邊坐下，嘆口氣說：“希佳，剛才媽媽把你打疼了吧？”希佳背著身說：“沒有。我是該打。你不打我，我還恨不得自己撞墻呢?！蔽遗闹募绨颍骸皠e說傻話了，人一生哪有不做錯事的呢？吃一塹長一智呀?！毕＜延挚蘖似饋恚骸皨?，我不能原諒自己。我早聽說王國全的女友離他而去，就因為他自私又吝嗇，可我還是被他所謂的事業(yè)心蒙住了眼睛……”

我聽了這話，想著昨晚王國全來家里的情景，心里越發(fā)痛恨，不由得抱住希佳，就像母雞護(hù)住受傷的小雞一樣?？晌掖娌涣讼＜眩砷L中的痛苦是必經(jīng)的過程，只有她獨自承受。但愿女兒能從這次教訓(xùn)中成熟起來。當(dāng)然，不僅僅是女兒，自己到這把年紀(jì)不也才明白過來嗎？就在剛才，當(dāng)希佳把外婆暈倒的事告訴她爺爺時，我還責(zé)怪了希佳?？梢豢吹焦M(jìn)門時那副慌張的樣子，我才突然理解了母親的感情，甚至于有些羨慕她。母親和公公的年輕時代，生活清苦，思想正統(tǒng)，卻擁有純真美好的感情。這份感情讓彼此一直堅守著那份心靈的相知與相伴，就像陳釀的酒一樣，日久彌醇。希佳呢？她們這代人生在物質(zhì)繁榮的今天，卻思想浮淺，精神空虛，唯有靠享樂來填補這一切。這是她的悲哀，更是現(xiàn)代人的悲哀啊。

希佳也在想她爺爺剛才的舉動，雖然她才二十歲，情感的經(jīng)歷卻已讓她早熟。她對我說，本不相信一個男人會為一個女人落淚，但她今天看到了。因此跟我一樣，受到不小的震撼。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男女之間只要有了性就會生出感情，所以在彼此沒有真正達(dá)到兩情相悅的時候，已經(jīng)匆忙地把愛做完了。性應(yīng)該是愛情到達(dá)頂點時才該有的結(jié)果，她卻坐著直升飛機到達(dá)虛幻的山頂，而不知道那山本是空心的，沒有堅實的愛的累積，自然是要倒塌的。這個道理到今天才明白，竟然是因為爺爺和外婆，她感慨不已。

“媽，你放心吧，我會處理好一切的?！彼@樣說。

“我也相信你會好的?！蔽覔崦＜训念^，知道女兒已經(jīng)完成了心靈的磨礪。

人一輕松下來，胃部便空虛發(fā)慌，一看時間已是下午四點，這才意識到從早上到現(xiàn)在還沒吃一點東西。

我把兩碗米酒湯圓端進(jìn)母親房里，見公公和母親都眼眶紅紅的。我將碗遞給他們，母親沒有接，要放在床頭柜上。公公說：“趁熱吃點吧，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聽他這么說，母親便乖乖地端起了碗。

我正要離開，被公公叫住了。

“如意，你也坐一下?！?/p>

我只得坐下了。

公公吃了兩口，把碗放在一邊，才緩緩說道：“如意，剛才你媽把你和建設(shè)的事對我說了。就我內(nèi)心來說，是不想看到這一幕的，但是，我又不能容忍建設(shè)那樣對你。我的兒子我心里有數(shù)，是他對不起你，一切都是他的錯……”他一下哽住了，母親也在抹眼淚。

“姑娘，你跟他離吧，我不怪你。不管怎樣，你永遠(yuǎn)是我的女兒，希佳永遠(yuǎn)是我的孫女……”他說不下去了。

我用手掩住臉，身體卻在顫抖。

半晌，余海濤站起身來，嘆了口氣說：“好了，我要走了。你照顧好你媽，她這輩子也不容易，不能再受什么剌激了?！鞭D(zhuǎn)頭又對母親說，“你好生休息吧，我會再來看你的。”

“您留下吃頓飯吧。”我忙挽留道。

“不了，今天是初一，家里人多，他們都等著我呢?！?/p>

希佳從隔壁房里奔過來，拉住她爺爺?shù)氖终f：“不行，我不放您走！您還沒在我外婆家吃過一回飯呢?！?/p>

她這話一出口，余海濤不覺愣住了，他把目光投向床上的母親，似乎在等待她的指示。母親說：“今天是如意的生日呢?！彼犃诉B忙道：“是，是，要慶祝一下?！?/p>

七

當(dāng)我把一桌熱氣騰騰的菜肴端上來時，母親也在希佳的攙扶下走了出來。余海濤上前給母親搬過椅子，說道：“哎呀，肚子可真餓了。希佳，快給外婆盛飯。”

希佳說：“這哪行？爺爺?shù)谝淮蝸沓燥垼€沒跟外婆敬酒呢?！闭f得兩位老人都不好意思起來。

我給二老各斟上一杯紅葡萄酒，然后也給自己斟上。希佳倒了半杯椰奶，舉起杯子向他倆敬道：“爺爺、外婆，我祝你們健康長壽！”余海濤與她碰杯說：“謝謝你，好孫女，什么事都會過去，你會找到幸福的！”希佳一聽這話，眼眶又紅了。

一時希佳又給我敬酒：“媽，我不再讓您操心了，生日快樂！”我跟她碰杯道：“好姑娘，祝你幸福！”

停了一下，我又向二老舉杯道：“爸爸、媽媽，我祝你們永遠(yuǎn)年輕！”

“如意，今天是你生日，祝你兔年大順！”余海濤激動地說。

吃了幾口菜，余海濤慢慢端起酒杯，對母親輕聲說了句：“鳳如，我敬你！”

母親好像還沒回過神來，等余海濤的酒杯已經(jīng)舉到她面前，我又叫了一聲，母親才慌忙端起酒杯。兩只拿酒杯的手都在微微顫抖，當(dāng)酒杯相碰時，彼此卻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凝視著對方。這情景，讓我恍惚又回到小時候看到的那一幕，眼神還在，里面流淌的東西還在，不同的是兩鬢已經(jīng)斑白……那一瞬，我?guī)缀醍a(chǎn)生錯覺，以為眼前這一幕是本該就有的，余海濤真是我的父親，這就是我們一家。余海濤和母親這一對夫妻，他們聊著當(dāng)年的往事，不時會心地笑一下，彼此是多么地恩愛啊。

歡樂祥和的氣氛很快進(jìn)入了高潮，連余海濤也一改平時的持重，跟希佳沒老沒少地猜起拳來。逗得母親也為希佳助威，讓余海濤多喝了好幾口酒。我看著他們微醺中有些忘乎所以的樣子，不覺幾分心酸。唯有祝愿這一幕能夠長一點，再長一點。

陶醉之時，余海濤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沉浸在幻想中的我，從他接電話的惶惶神態(tài)中，冷不丁地驚醒過來。

“……你說舅爺來了……怎么……那好吧，我就回來……”

他收起手機，發(fā)覺剛才熱烈的氣氛陡然冷卻了下來，三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令他越發(fā)地惶恐不安了。

“有什么事嗎？”母親終于問了一句。

“她哥哥來了，等著我呢。”他躲閃著母親的目光。

“那你去吧?！蹦赣H淡淡地說。

“那好，你們慢慢吃，我走了?！彼剀X了一下，站起身。

希佳要起來，被我按住了。

屋里只聽到他一個人的腳步聲，直到門關(guān)上，母親才吐出一口氣說：“別怪他，他也夠難的。來，我們繼續(xù)吃吧。這可是我們柳家兔年的第一頓飯呢?！?/p>

三個人又圍著滿桌的酒菜慢慢吃起來，誰也沒有說話，彼此間都在小心翼翼地維護(hù)著，生怕觸痛了對方。我看著身旁的母親和女兒，心里又一陣發(fā)酸，這個家，真的就剩下三個受過傷的女人了？

還是母親打破了沉悶：“希佳，去把音響打開，過年總得有個過年的氣氛嘛。”希佳起身說：“好呀，你們聽什么？我去放。”我只得迎合著，點了母親喜歡聽的《紅莓花兒開》。音樂一起，母親便輕輕哼了起來。我知道母親心里并不好受，不過是做給我和希佳看的。她哪里高興得起來呢？對一個家庭來說，沒有女人不行，沒有男人更不行啊。目前的情形，就剩下余建設(shè)還跟這個家有點關(guān)系，但我又不想讓他再來。人怕傷心，樹怕剝皮呀。那么，文子衿呢？不覺又想到了他。經(jīng)歷了一個晚上，彼此的關(guān)系似乎又進(jìn)了一步。他對我說出那些知己的話，應(yīng)該是知道他的心了。如果邀請他到家里來做客，他應(yīng)該是會來的。不管跟他有沒有可能發(fā)展下去，起碼讓母親現(xiàn)在好受一點。這么一想又激動起來，便要給他打個電話。等要撥號時，又重復(fù)起昨晚的一幕，來來回回地猶豫不決，讓聽歌的母親都察覺了。

“你這是要給誰打電話？”

“一個朋友?！?/p>

“朋友……幾時認(rèn)識的？”

我看掩飾不過，只得提起文子衿這個人。母親聽完說：“我再不管你的事了，你自己把握好就行?！蔽夜室庹f：“我知道。有你和公公做樣板，我能不把握好嗎？”母親卻搖了搖頭：“不要學(xué)我，我就是后悔自己錯過了人，一輩子受苦。你今后在感情上，一定要在意自己的內(nèi)心，心里怎么想，就去怎么做，千萬不要委曲求全。你已經(jīng)過了大半輩子，再輸不起了?！?/p>

我答應(yīng)著，吃了母親的定心丸，心里就舒服多了。于是拿起手機，幾下就撥通了。

“喂，誰呀？” 嘈雜中響起一個女聲。

我以為打錯了，趕緊掛斷。重?fù)堋?/p>

“喂——”還是那一位。

“我找文子衿……”心中已有些忐忑了。

對方便嗲聲道：“文哥，怎么又是女的找你呀？再來一位我可不接了。”麻將聲越來越近，聽到有人接過手機在喊，喂。

我一下沒了準(zhǔn)心，便說了句：“新年好！”

文子衿聽出是我的聲音，也客氣道：“哦，是你，新年好！”

這一來一去就顯得生分起來，好像彼此并沒經(jīng)過昨晚的那一幕。

我問：“剛才不是莉莎？”

他答：“不是。我在朋友家里?！?/p>

又問：“是剛才那位嗎？”

他答：“也不是。好多人?！?/p>

停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過年有時間嗎？請你來我家做客?！?/p>

文子衿嘿嘿笑了兩聲：“可以呀……不過這幾天都排滿了……以后再找機會吧?！彼裱灾x絕了。

“那好吧?！?/p>

收起電話，心里的那團火已驟然熄滅，只有淡淡的灰燼留給人幾分燥熱。怎么就說出口了呢？實在太不懂男人了。敗在余建設(shè)的手下，現(xiàn)在又?jǐn)≡谖淖玉频氖窒?。本來昨晚拒絕他時，是高過他的，現(xiàn)在一來，反倒讓文子衿占了上風(fēng)。他如此變化，可能還是昨晚傷了他的自尊。何況他不缺女人。想到這里，心里不免一陣悲涼?；叵胱蛱斓囊磺校钟X得文子衿對我不過是心血來潮而已。還會有更多的誘惑讓他搖擺不定，左右都是芳草啊。可我卻像傻子一樣地上了心，自作多情地打起電話來。真是犯賤呀！一時懊惱不已。

洗好了碗的希佳回到客廳后，便纏著外婆講宣傳隊里的那些故事。見母親答應(yīng)了，希佳便回頭叫我：“媽，你又在想什么？快過來呀！”

我只得裝作沒事的樣子，走到母親身邊坐下。

母親不愧是搞文藝的，講起那些經(jīng)歷繪聲繪色，就像在說評書似的。那副怡然之態(tài)感染了希佳，也感染了我。不覺沉浸下去，恍惚中又回到母親年輕的時候，自己也變成了嬰孩，被暖融融的母愛環(huán)抱著。陶醉之中，又覺得三個女人的世界也能夠營造出溫馨的氣氛，這個年也可以這樣過，殘缺總比無謂的痛苦要好。如此一想，好受多了。

手機又響了起來，不覺幾分緊張，打開一看，果然是文子衿的號碼。

“剛才人多不方便，想你可能在怨我，還是決定來看看你?！彼忉屃艘幌拢銌柫说刂?。

“你現(xiàn)在來？”心在怦怦直跳。

“給你過生日，不歡迎嗎？”

“你不打牌了？”

“不打了，怕你跑了呢?！?/p>

血液又涌上腦際，有點把持不住，像墜入了一個夢境。

好不容易緩過神，還沒來得及告訴母親，門鈴就響了。趕去開門的時候，那手便止不住地發(fā)抖。

門口站著的卻是余建設(shè)。屋里透出的光線把他稀疏的頭頂照得亮閃閃的，連笑容也帶上了幾分油膩。

“媽好些了嗎？我來給她拜個年?！闭f著已跨進(jìn)屋來。我臉色煞白，站在樓梯口往下望。這家伙怎么這時候跑來了呢？真是作孽呀，什么事都趕在一起。跟文子衿八字還沒一撇，現(xiàn)在反倒讓余建設(shè)抓到把柄了。這可怎么辦？是進(jìn)，還是出，真是個問題。此時，已感覺到文子衿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心都快蹦出來了。

“如意，怎不進(jìn)來呀？”母親在叫。

“在等個朋友?！蔽乙幌旅摽诙?。

“哦，那你就等吧?！蹦赣H似在給我鼓勁。

我望了一下門上紅色的福字和春聯(lián)，呼出一口氣，款款往樓下走去。

這個兔年春節(jié)，果真開門見喜，如意吉祥。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