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
母親說,7月了,該打草了。
父親也說,是的,7月了,該打草去了。我們去打草。
之后的一天,我和父親上路了。那天,父親借來場里的馬,還借來了場里那駕平板馬車。父親把馭馬往板車上套的時候,那匹毛色有點發(fā)黃的馬,就高高地昂起了頭,眼白幾乎占據了全部眼球,馬臉上的肌肉緊張地抽搐,鼻翼好像松軟的皮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像一個被嚇壞了的少年?;蛞粋€士兵,胸口突然中了致命的槍彈,捂著流血的傷口,一步步后退著,向身后的懸崖絕壁倒下去。我看見了它眼里的恐懼與緊張,就好像它將踩空整個世界——這個英雄的士兵!黃馬的身體向后坐,緊張地退著。父親輕輕地說著:“馭!馭!馭!退,退!”父親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場里的車把式——那個叫司馬依勒的人。父親發(fā)出這種聲音的時候,我輕輕地松了口氣,那馭馬好像也輕輕地松了口氣。它被架到馬車的兩根粗大的套桿之間,它點點頭,從松垮垮的鼻孔里發(fā)出聲響,好像要把落在鼻孔里的塵土或小蟲子什么的,噴出去。然后,就見父親摸索著套了馬龍?zhí)?,扣了馬車的繩繩扣扣。父親很不專業(yè),毛手毛腳的樣子讓我感到焦慮。父親不是車把式,他應該站在講臺上上課,拿著教鞭,敲敲桌子,偶爾用眼角狠狠地看看某個不聽話的學生。講臺上的父親,應該更像父親。
然后,黃馬就帶著我和父親上路。馬車啟動的時候,我看見了頭頂上那顆名叫喬盤的星星。它明亮地掛在天上,召喚即將初升的太陽。我知道,在太陽出來之后,它將把自己淹沒在太陽的光芒里,像一粒消失在大海里的珍珠。
我們先下了小橋,上了場部那邊的土路;再然后,過了小河壩,翻上小山梁;再然后,就上了那條去將軍戈壁的路。我們去打草!方向是場部東南方向,近三十公里遠的地方。臨走前,我母親婆婆媽媽地給我父親講了許多有關注意安全的話。無非是讓他駕車注意看路。媽媽的意思,我理解,大概是說,在這將軍戈壁上,人不過是鳥蟲。而戈壁上的三十公里路,在蟲蟲們的世界里,等同于三千里路云和月。螞蟻上樹,頭頂滿天風雨。
馬車的車輪發(fā)出聲響,我們走在沙石路上,車板上有我,還有一把柄子很長的草鐮,像一個很大的阿拉伯數字“7”。父親用布包住了它的刀鋒,用繩把它固定在車欄板上。除外還有一根約兩米長的小棍子。棍子只是隨意地放在車板上,走動的時候,它滾到我的腳邊,又滾到車欄板上。它是一根奇怪的小木棍,像是被什么人粗糙的手打磨過,很光滑。這不是我們的,是車把式的,一定是他割革,或敲碎什么東西用過。也許是鐮刀柄,抑或是斧頭的把兒,幫老把式做過很多事,只是,現在,老車把式不用它了,又舍不得拿去燒火,就扔在車上。哦,當然,也許老車把式還會用得到它。哪怕敲打他的這匹馭馬,抑或做別的什么用。此時此刻,它就在我眼前滾來滾去,而我必須得控制好我自己,否則,也會像它那樣,滾來滾去。
父親那里,沒有歌聲。我只看見他的背影。在他的頭頂和一對寬大的肩膀上是又深又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風,一片云。天空的喬盤星已經完全隱去,而幾個小時前,天空還是星辰倜儻。
這么大一片天地,屬于我和父親!
父親終于說話了。他指著遠處的一座孤獨的小山說:“那座山叫巴勒布干?!?/p>
然后,他又指著另一座山說:“那座山叫黃羊山?!?/p>
但,我卻問父親:“我們究竟去哪里?”
父親卻用下巴指指前邊的山回答:“那座山叫大烏拉斯泰。那座山,叫小烏拉斯泰?!?/p>
我看看他指的那些山。它們遠在地平線,像什么人家遺忘在荒原的一堵高墻,沉默而又孤寂。
我又問父親:“爸,我們究竟去哪兒?”
父親用他的眼角看了看我,目光里有幾分戲謔。就是那種,一個大人自以為給一個小孩子隱藏了什么天機,到點兒,就給小孩子抽底亮牌的感覺。只是,在抽底亮牌之前,一個孩子,必須學會忍耐,鍛煉自己的耐心。我無聊地閉了下眼睛,然后看遠處的黃羊山。
父親說:“別急,我們要去的地方,叫艾爾海特!”
聽得出,父親的語氣里雖然已經帶著幾分妥協(xié),但依然有所保留。這樣,我就真的把目光投向遙遠的黃羊山,那座看起來像一塊三角一樣的巖石山。那三角的小山在空曠的天幕下,在無垠的將軍戈壁上,在奢華的日光中,透出些許藍光和紫氣。好像很歷史,很時空,也很滄桑的感覺。我看著它,用我大概只有十二年的人生積累,去關注它。事實上,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那個時候,我才開始學習什么叫忍耐,鍛煉自己的耐心。曠野教給我們的,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我們的車繼續(xù)向前,黃馬帶著我們向前。父親偶爾很多事地揮揮馬鞭,叫黃馬快點走。而事實上,黃馬一直在很努力地向前走。雖然從它的身后看上去,它的形象實在有失大雅,圓圓的屁股偶爾排出一些穢物,偶爾還用它的尾巴打掉騷擾它的牛虻。從它的身后看去,還可以看見套在它脖子上的龍?zhí)住}執(zhí)资欠甲龅?,像一個肥大的馬香腸,有幾處爛了的孔,露出些許麥草,還有幾處被縫過了,顯出車把式的細心。
父親繼續(xù)說話,以使這戈壁顯出一點人的氣息。父親說,黃羊山實際上是一堆大石頭,一塊接著一塊的大石頭,層層疊疊的大石頭。大概,它們本來就是一塊石頭,一個不知的原因,把它們分散開來,扔在這無垠的戈壁灘上。事實上,它們大得差不多可以構成一座城市,有樓房,有街道,還有廣場。
我沒有見過城市,父親見過,在我沒有出生之前,他和我母親就生活在大城市里。大概是為了我的出生,他們選擇了這個有黃羊山的地方。所以,關于城市的話題,盡管父親自己去演繹,與我還是有些遙遠。我沒有見過城市!
父親繼續(xù)說:“黃羊山那個地方有意思得很,一口泉沒有,卻可以從石頭縫里長出野大蔥。不光如此,那里還是牧人最好的避風港。春秋冬末,牧人轉場的時候,遇到冰雪,只要人畜躲藏到里邊去,準保萬無一失,萬無一死。”父親說他親眼見過阿勒泰清河縣的牧人,在那里躲避風雪災害。那時,他跟著場里的人在清河牧人轉場遇災時,給他們送去救濟品。清河縣的牧人從阿勒泰的高山牧場,趕著牲口到天山博格達峰下的沙地過冬,來回一趟最遠的近七百公里,歷時半年才能走完。所以,路上遇個雪天是常有的事。這么大的戈壁灘,總會有避風的地方。而那黃羊山,就成了他們臨時的家。
父親一直在講話,講他們是怎么去救濟遭了災的牧人,比如說,清河縣屬于地方上管理,跟兵團的團場沒有直接關系,但是,大家都守著這一片天空,有災有難的時候,彼此之間,伸手拉一把什么的。父親大概還說了軍地不分家之類的話,我只當是在聽他訓話,但心里頭卻對父親的話半信半疑。也許,他在夸大其詞。父親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目光里,又有了幾分戲謔。
父親問:“怎么,去救人,有什么不好嗎?”
我笑笑,搖頭。
父親又琢磨我一會兒,然后,也搖頭。大概是在說,瞧你這個孩子,多奇怪!
我說:“爸,您剛才不是說過嘛,那里一口泉也沒有,人畜為什么要躲到沒有水的地方去。也許,那才是真正地找死?!?/p>
父親笑了笑,用馬鞭指指天空,說:“看,死不了?!?/p>
我顯然又沒有聽懂。
父親說:“傻瓜!雪呀!下雪呀!有雪了,哪還怕人畜沒有水喝!要不然,這偌大個內大陸,怎么會有牧人的活頭?!?/p>
我聽不懂什么叫“內大陸”,但可以猜出那一定是一個很大的地方,大概不會太遠,就在黃羊山那邊。就又看那紫氣中的黃羊山。在黃羊山的那邊,是更大的將軍戈壁。再往前去,便是博格達山。那山,像打蛔蟲的寶塔糖。
馬車繼續(xù)向前,發(fā)出聲響,只為我們父女倆而鳴。我們進入一片黑色的亂石山包,沿著松軟的沙石路向前,就好像在一跳棋的格子里邊向前走。車板不再劇烈地晃動,那根光滑的木棍被卡在車板的縫隙里。一只黑色的鳥兒跟在車旁。一會兒落到山坡上,一會兒落到路邊的一簇駱駝刺旁叫著,小腦袋靈巧地轉動,左顧右盼。然后,又一只鳥飛來,又一只飛來。它們在空中飛翔,只把翅膀一收一放,收緊著身體,像什么人射出的箭鏃或拋出去的石頭。這樣的飛行,讓我目瞪口呆,明明是有一對好好的翅膀,怎么就不好好地飛?相比之下,一只蜻蜓,或一只蚊子的飛行,更像是在飛行。但是,它們確實快樂,像一群壞少年,在山里追逐打鬧。在我們到來之前,它們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我們來了,它們出來了,只為它們的惡作劇。它們嘻嘻哈哈,蹦蹦跳跳。
太陽高高掛起,光芒萬丈。
我們的車一直向前。路邊的小山包上偶爾會有一堆石頭,壘成小塔,立在黑色的山包頂上,好像一個孤獨的人,縮著兩只胳膊,等待一個永遠也不會到來的人。那個人的到來雖然遙遙無期,但他必須等待,否則,便會錯過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們不過是他眼中一位無聊的過客,一束流走的光陰,一聲隨風而去的笑聲。他就那么站著,先是站在我們的前方,然后站在我們的正側方,再然后站在我們的后方,再然后,消逝在山影中。于是,又一個出現,又一個消失在山影中。
我問父親為什么有這樣一些石頭?
父親說:“那是牧人干的事?!?/p>
我就想,牧人們真是有趣,一定是沒有事兒干了,才會把游戲做到這里,就是父親剛才說過的所謂“內大陸”。內大陸!內大陸!
但是,父親卻說:“你可別以為牧人們閑得無聊!”
我屏住氣息,像一只聽濤的水鳥!
父親說:“誰還有閑心在這里做游戲,那是牧人的路標??窗?!這些山,都長成了一個樣子;還有這些路,也都長成了一個樣子;還有,這些植物——這些紅色的檉柳,這些開著黃花的駱駝刺,還有這些開著小紅花的麻黃草,它們都長成了一個樣子。它們會把人的判斷力搞亂,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得有這樣的路標。”我恍然大悟,聯想到在小人書上看到過的插圖,這些石頭一定就是那些大海里的燈塔。小人書里,黑白的木刻畫上,大海的燈塔射出來的光,像被刀子削過的一樣,齜剎著,把又硬又粗的光芒射向黑色的大海,讓大海的波濤皮開肉綻。
父親又說:“這些石頭,有的也許已經有好幾百年,或者上千年了?!?/p>
我覺得自己要喘不上來氣了。上千年!那竟然是千年以前的人做的事情?!我的關于游戲的全部經驗,大概在那一刻被顛覆了。一個牧人竟然可以把他的游戲玩到上千年,而我的經驗卻只有短短幾年。我想,我這一生,關于時空的認知力,可能就是從那些立在路邊的小小的石頭塔開始的。它們讓我知道了,在我之前,這個世界,已經有過無數個千年!
然后,我把自己在車板上放平,瞇縫起眼睛,與天上的太陽對視。馬車繼續(xù)向前,黃馬的蹄踏著松軟的沙石地,車輪的摩擦聲越發(fā)悠揚。耳邊還有剛才那幾只飛鳥的叫聲,偌大的將軍戈壁,只有它們三個在游戲。而空中的太陽就在我的眼前,一輪一輪,一層光亮又一層光亮。姹紫嫣紅、明晃晃的水銀,在太陽的臉上晃著,好像一不留神,就會從太陽里溢出來。我想對父親說,爸,您讓馬走穩(wěn)點兒,再走穩(wěn)點。小心那太陽,那太陽,小心馬車把太陽晃下來……
但是,我卻聽到了父親的腳步聲。那是從馬車上跳下的那種聲音,厚實地落在沙石地上。
父親說:“下來吧,我們到了?!?/p>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抬起頭,看父親,他卻處在一片黑暗之中。那黑暗中好像還透著墨綠色的光。媽媽染羊毛的時候,溶在清水里的顏色就是這種感覺。我感到些許恐懼,這種黑暗的感覺,正在我的眼前向整個世界蔓延,天空、遠山,都變成了黑色,原本寂靜的世界,更加寂靜了。那三只鳥的叫聲也已經隱去。父親在墨綠色的黑光中拉著馬車,走向一處洼地。車板搖搖晃晃下行,而馭馬用身體,準確地說是用它那肥碩的馬臀頂著向它俯沖的車體。父親也把身體靠在馬車的前把上,一些塵土被我們揚起來,然后,我們進入了一片草叢。我聞到了綠草的清香。
父親又說:“下來吧。我們到了。打草的地方。”
我揉眼睛,心里依然怕著,這黑色的透著墨綠色的光!
父親笑說:“哈!你竟然敢看著太陽?!當心,太陽是不能看的,當心哪天陽光灼傷了你的眼睛。陽光里有紫外線,你這傻孩子,高原地區(qū)的紫外線是很厲害的。好了,那你先閉上眼睛好好坐一會兒。你這個傻孩子?!?/p>
我坐下來。閉上眼睛。
然后,我聽見父親卸了馭馬。那馬應該像一條水中的魚兒一樣,滑出車板的兩根套桿兒。然后,肯定用它靈巧的馬尾驅散向它圍攏而來的蒼蠅。再然后,它就迫不及待低下頭吃草,用它的牙齒咬斷青草。它一定讓它的嘴碰著了草根。我聽得出那種感覺,實際上,馬和牛的嘴皮都很笨,遠遠比不得山羊和駱駝。我從來就沒有見過一匹馬,會像一頭駱駝,或一頭長頸鹿去吃植物的枝葉。
幾分鐘之后,我睜開了眼睛。黑暗似已退卻。馬車就在我的身邊,歪著身子,干枯的木板,磨光了的車輪,像被人忘卻的一件小事,荒涼著。陽光依然強烈地照在上面。果然有幾只蒼蠅落在車板上,很惡作劇的樣子,你碰碰我,我碰碰你,還用它們的兩只前腳,洗它們的眼睛?;蛟S,它們的大眼也被太陽灼傷過吧?!
世界顯然已經開始在我的眼前復蘇了。我聽到了草叢中草蟲們的聒噪,此起彼伏,把草地變成一個巨大的賣場,卻看不見賣家的身影。頂多在近處的草根和芨芨的葉子上看見幾只紅螞蟻、七星瓢蟲、蒼蠅,還有幾只小巧的藍色小蝴蝶,或綠得發(fā)亮的小蟲,經不起拿捏的那種。而它們看上去并不吵鬧,安靜得像老天最聽話的孩子。一陣微風吹過,一股清香撲面而來,是野薄荷草的氣味。我熟悉這種草的味道,就像它是我們家的草。因為,母親常用它來煎藥。我看見它們就在離我不到十米遠的地方。我走向那里,一股清泉從高處流向我這里,足有三四根木頭那么粗。水流溫柔地滑過水中的青苔,那青苔就像女人的秀發(fā)聞風而動。然后就是那些開著紫色小花的野薄荷。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完全看清眼前的一切。我們打草的地方,果然是一個絕好的去處。一片小小的綠地,被裹在一圈小山中間。山體全部是朱紅與黑色相間。東北面連著北塔山遙遠的主峰阿同敖包;西南面連著將軍戈壁那些跳棋一樣的山體;正東方向,還有一堵近二百米長的石筑的圈墻。然后就是芨芨草灘和白色的鹽堿地。我心里突然有了一股游戲的愿望,這么一個小小的天地,也許應該給孩子們過家家更合適。父親說黃羊山里的那個小廣場,大概就是這樣子。
然后,父親打草,用那像阿拉伯數字“7”一樣的大鐮,一片一片把草們放倒,根本無暇跟我說話。太陽已經走到中天,雖然變得很小,卻變得很亮。我不敢再去看它,而是盡量像一個老頭那樣,用自己的額頭和眉骨遮住它的光芒。父親偶爾命令我把他打下的草,攏到一起。我就照著去做。
眼前的一切,并不像我前兩天想象的那樣。這里雖然是游戲的好地方,卻沒有任何游戲。我跟著父親正在經歷的一切,僅僅是一次例行的打草,像任何一個牧人一樣,到了7月,就要把長在野地里的草打下來,以備牲口過冬的草料。我們家有一只奶山羊,到了冬天,它將享用今天父親為它付出的勞動,然后回報我們。
父親一直在干活,直到下半天的時候,才有空休息。他在那片石頭圈下架了火,用茶壺從小溪里端來了水,煮了茶,兌了奶子,然后,我們父女倆一起吃我們的午餐。所謂午餐,也只是一些簡單的干糧。那期間,父親問過我“是不是感到寂寞了”,“不讓你來你偏來”,“打草很苦”之類的話。還說我們剛才燒茶架的地灶上的幾塊石頭,在我們之前,肯定有不少牧人用過,石頭都燒成黑色了,或許一千年前就有人用過之類的話。還說了一些他自己少年的時候,跟我爺爺去打草,掉進了特克斯河里,被人救起的事。特克斯河,我沒有去過。但父親說我去過,那還是在我三歲的時候,他和母親帶著我去伊犁他的老家。而伊犁,在我的印象中,一定不在他說的“內大陸”上,或許在一個海島上吧,像小人書里的一樣。
然后,父親就看了看天,空中有散散的云,像被撕開的棉絮。那匹黃色的馬,站在草叢中打盹,像一個木偶。只是那尾巴還算靈動,不時拍打牛虻和蒼蠅。馬車還停在草地上,像古老的戰(zhàn)車。父親突然想起了什么,“看見了嗎?”他指指身后的一處巖石。
我問:“什么?看見什么?”
父親眼里露出不滿的神情,大概是在責怪一個小孩子的目光,怎么會這樣缺乏靈氣。小孩子們的目光,原本就是用來發(fā)現這個世界有趣的秘密。
父親又認真地指了指他身后的那塊巖石。責怪地強調:
“看呀!你自己看呀!”
我把目光投向那塊巖石。那是一塊小小的斷崖,背著太陽,向里傾斜,好像一個彎腰的人。那巖石是朱紅色的,干枯的樣子,我只看見了它朱紅的顏色。父親又問我:“看見了嗎?”
我說:“沒有看見。”
父親一邊說我笨,一邊走到小崖下去,登上幾塊大石頭,然后,在四五平方米大小的一塊巖石上,用手劃過。
父親說:“看見了嗎?這些馬?!?/p>
一股光芒穿透了時空,向我撲來。我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好像捕捉到來自另一個空間的問候。那朱紅的巖體上,果然有一群馬,靜靜地站著,像斷了把兒、掉了齒的木梳,大大小小,面面相覷。最大的近在眼前,最小的遠在巖石的深處。
“誰畫的?”我小聲問父親。
父親搖搖頭。
“誰畫的?”我又小聲問。
父親卻自言自語:“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畫上去的?”
我問:“他們是誰?”
父親又自言自語:“這樣堅硬的石頭,他們是怎么畫上去的?用鎬頭?刀?或者石頭?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他們是怎么畫上去的?”
父親看著那些馬,差不多忘了我的存在。然后,他彎下腰,撿起一塊石頭,在石頭上敲,企圖也畫一匹馬在巖石上。只是,他沒有直接去驚動石頭上的馬,而是換了另一塊巖石。但他手中的石頭幾乎沒有在巖體上落下任何印跡,自己就碎了,就好像一粒子彈打在花崗巖上,當啷落地。父親搖搖頭,自嘲地笑笑,然后拍掉手上原本就沒有的土,再然后,從腳踩的石頭上跳下來,回望那些馬。而那些馬,紋絲不動,絲毫也沒有受到我們的驚嚇,好像我們的存在,在它們眼里,只是落在馬屁股上的幾只小蟲。
我小聲問父親:“這些馬是誰畫的?為什么要畫在這里?是誰畫的?”
想必,父親一定認為我是在捅他的馬蜂窩,我會永遠問下去,像任何一個麻煩的孩子。
父親大概不想回答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問題,但卻瞎猜說:“這應該就是人們說的巖畫。這上面的馬,一定是什么人的愛馬?!彼€說,他曾聽他父親說過,古時候一匹馬,就是一個軍人身份的象征。軍人死去,愛馬一并下葬。而一個軍人,至少有兩匹馬,戰(zhàn)死一匹,另一匹續(xù)上。軍人會用各種方式紀念他們死去的馬。
我問:“那軍人跟誰打仗?”
父親終于用一個不耐煩的目光看了看我,不再說話,轉身離去,拿起草鐮,繼續(xù)打草,把一個天問留給我自己去想。我咬緊了下嘴唇,把兩只手插進兩邊的褲袋里,像一個冷風中等待母親的孩子。
太陽下去,紫氣上升。
我什么也沒有想出來。我不知道它們是誰畫上去的。
黃馬又被父親架到馬車上。父親在高高的草垛間,給我做了一個小小的窩。我趴在草垛上,目光向下。我看見了父親的頭頂,看見了他那被太陽曬白了的帽檐上的汗?jié)n。黃馬的身子長長地架在馬車中,馬具的皮繩捆綁著它的身體,像一個裹在襁褓里的嬰兒。我可以看見它長長的脖子,結實的肩胛骨,還有厚實的大腿。它稠密的馬鬃,垂向兩邊,被黃昏的小風漫卷,那兩只耳朵像一對月牙或豎起的剪刀。黃昏時分,從黃羊山那邊透射過來的日光,灑在它濃濃的睫毛上,再配上它漫過額頭的額鬃。那是一副馬的媚態(tài)嘛!
突然,一股傷感涌上我的心頭。我說不清楚究竟是為了什么?是因為父親無法回答的天問,還是為自己的無知?說不清。事實上,這本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毛孩子所能想象的,因為它過于遙遠了。我的感傷那么簡單,在我和父親架車遠去的時候,我回頭看見那逆光中的紅色小崖和石頭上的那些馬。然后,它們印在我的眼睛里,黑夜很快就要降臨,它們會站在石頭上,面對那片只有一小股水和一片被父親割了的小草地,晚風會吹在它們身上。沒有人會想到它們,沒有人會看到它們,沒有人會注意到它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給它們捧場。它們將繼續(xù)面對無盡的寂寞!
那以后的很長時間里,只要有人提起艾爾海特或者打草之類的話,我就會想起那些畫在巖石上的馬。有一年夏天,空中出現了一顆帶尾巴的星星,在一整個夏天里,它從東天的夜空,移到西天的夜空,在夏末的一個夜晚,消失在西天星辰落下的地方。我一直想著那些馬,它們就像那顆孤獨的星星一樣,穿過我們的頭頂,繼續(xù)向宇宙深處移去。而宇宙浩瀚無垠,永遠不會有它們落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