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新路
那個傍晚,是我離別村莊最后的一晚,也是與香香離別前最后一次見面。明天雞叫時候,我要趕到一個地方集中上車,去很遠的軍營,好幾年不能回家。穿上軍裝的那天,香香滿臉的喜悅,也一臉的淚珠。我有好多話要對香香說,香香說也有好多話要對我說,還要送我樣?xùn)|西。她把我約到了村西的彎子。彎子風(fēng)小,暖和,僻靜,有最后的牽?;ǎ€有寒風(fēng)里幸存的韭菜和韭花。正是晚霞燃燒的時刻,玫瑰紅染艷了彎子,這是冬天村外最有風(fēng)景的去處,也是最富情調(diào)的地方。
香香已在彎子等我,粉白的臉蛋,好像被晚霞染成一朵血紅的玫瑰花,實際上是被凍成了的紫玫瑰,她的手里捏著幾簇韭花和一團潔白的絲絨,在滿臉羞澀地等我。我來遲了,一臉的緊張,但她沒有一絲怪我的表情,還安慰我說:“你忙,我知道。彎子暖和,不冷,你看,還有綠和花呢。”
彎子沒地方坐,只能站著說話。我們常在這里相見,也常在這里站著說話。鄉(xiāng)村的戀愛簡單,大多是站著說話。站著說話,保持距離,不會有非議,香香不緊張。香香站在牽?;ㄏ拢切〖鐑?yōu)雅地靠墻,小腿叉在另條小腿后的美姿,很是浪漫和迷人。
我有很多話要對香香說,見面又不知說什么好,半天僅說出幾句話來,且總是重復(fù)那幾句話。我說我不想離開她,她說你怎么老說這沒出息的話,我說三天見不到她都難受,何況要三年?她說等我。我說復(fù)員回來娶她。聽到“娶”字,她羞得低下了頭。她低頭不語。我怪她不說話,她還是低頭,原來她在掉淚。我的離別,竟使她這般難受!
她掉了好半天眼淚,待她抬起頭來,已是滿面淚花。我問她為啥哭了,她說我知道。我說不知道。她說我在裝。她責(zé)怪我的“裝”,是指我和她極其難受的困惑,那就是她家人不同意我們相好。她是村里大姓,我是小姓,家又窮,她的家人和族人在阻礙我們相愛。我說我對她是真心的,她說我的“真心”只說在嘴上,她沒看見。我說我不知道怎么做才真心,她說我是傻子。
我實在不知道傻在哪兒。她看我仍低頭不語,我也不知說啥好。我在使勁猜,我傻在哪,我該怎么辦。我問她如何做才會使她高興,做什么會認為我不傻呢?她低頭不語。我嘴笨得說不出話來,卻只想做一件事,想拉她的手。我猜想,她不會反對我拉她的手。
我要拉她的手,但我的心在打鼓,且在給自己“打氣”,手卻不聽使喚。我倆感到接下來的渴望之事,必須是手與手的接觸。她看我要伸手,顯得極其害羞。我沒有把手伸過去,是因我害羞且內(nèi)心脆弱,我怕受到絲毫拒絕。我渴望她把手伸過來,可香香害羞地低下了頭。我等待她把手伸過來,她卻沒有把手伸過來。
我搓著不敢伸出的手,我的手不知放哪里好,握成了麻團。香香的手也不知放哪里好,香香在瞅著我手。我的心在敲鼓,手在輕顫,卻不敢把手伸過去。
香香罵我是傻子,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我的手仍不敢伸過去,說不出熾熱的話來。香香懊惱地說:“你不是有好多話要對我說嗎?見面卻啞巴了?”我也埋怨她說:“你不是也有好多話要對我說嗎?卻光哭不說?!焙冒胩爝^去了,我倆竟說了兩句話,我說“你等我”,她說“我等你回來”。
香香動情地瞅著我。我想拉她的手,更想抱她,我鼓足勇氣把手伸過去??晌业氖稚爝^去時,她卻羞得身體往后縮,又低下了頭,但卻笑出了聲。
她在等我的手伸過來,可她的縮手和低頭,使我的熱切受到了冷遇,我把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我的臉像火燒,我還想再次把手伸過去,但手卻抬不起來。我那脆弱的沖動,被她手的后縮徹底摧毀了,再沒膽量把手伸過去。
香香瞪我一眼,說我啥事沒干臉紅得像塊烙鐵。她的話使我的臉更發(fā)燒了。我多想鼓起勇氣把她手拉過來,再順手抱上她,可我血涌頭頂,心要跳出來,手卻伸不出去。我在等她把手伸過來,可她望著我只是笑,只是瞪眼睛,仍沒有把手伸過來。
我多么渴望拉她的手,拉到她的手后就抱她,抱她的時候就親她,這應(yīng)當(dāng)是我們今晚分別時最重要的內(nèi)容。我在等待她把手伸過來。我想,她應(yīng)當(dāng)把手伸過來的,我一直這么想和在等待。因為我要走了,一走三年,甚至更長時間,她應(yīng)當(dāng)以此“慰勞”我,主動拉我的手,主動讓我抱她,甚至應(yīng)主動讓我親她。但她忸怩半天,雖有伸手的意思,卻仍沒把手伸過來。我那時不懂女孩心思且高傲,我反倒生了她氣,她不主動把手伸過來,我偏不把手伸過去。
我渴望這最后分別的機會,也許在分手的時候,她會把手伸過來,或者抱我一下。因為她手里捏著一團絲帶,幾天前她說在為我鉤韭花白襯領(lǐng)。也許她送我韭花襯領(lǐng)時,會把我的手拉住,我便順手把她抱起來,她如果不拒絕,我便有膽量親她,長抱她一次。這長抱她一次,是我每次與她相會時的渴望,因她從不主動,我就從來不敢。
長抱她一次,是我長久的渴望,渴望到了這分別的最后傍晚。我猜想剛才她的反應(yīng),她不反感我拉她的手,但她為何要把自己伸出來的手縮了回去呢?這伸出的手縮回去,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卻讓我有了不小的失意。寒風(fēng)讓夜幕使我漸失耐心,我的無知與高傲仍在升溫。
我的渴望,看來她知道,但她最終也沒把手伸過來。她為何不把手伸過來?是緊張與害怕的緣故。她與村里所有女孩一樣,保守得像塊不愿讓人觸碰的花朵,不“過門”絕不讓男人拉手。我渴望的眼睛瞅著她,她也以渴望的眼神瞅著我,直到不得不分別,我們也沒有伸出手來。
那個傍晚,我和香香的分別,有沖動,卻沒有膽量拉手和擁抱,也沒有親熱的話語,留下了初戀的空白,也使初戀的情愫在時光里漸漸淡去。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shù)繪畫:賀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