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一想到“紙”這個字眼,就讓人有一種溫煦、富足的感覺。擁有許多紙,也就應(yīng)有盡有了。薄薄的,勻細光潤,各種顏色,簡直非人力所能為。有人將發(fā)明紙的那個人當成神仙,這原是對的。我囤積紙的癖性由來已久,根深蒂固,不可救藥。我用不了這么多紙,也無法傳之后世,唯痛惜這些紙在身后的不測命運。當然,我會未雨綢繆,想想辦法。
十幾歲之前,紙是極珍貴的東西。那時的人吃物匱乏,連青草都吞了,樹皮悉數(shù)剝下,哪里還有紙。有人吃一種棕色的土,黏而細,有香味,捏成長條,從一端吃下。這時沒有紙。小學生的課本是黑粗紙印的,字與紙的顏色幾乎相混。但我就在這時對紙著了魔。
我那個粗魯?shù)睦^父把紙藏在了床下,翻開他的軍大衣和褥子就能看到一疊花花綠綠的紙,極薄,香氣四溢,是用來卷煙的。我小心地抽出三兩張,這是第一次偷。那時一般人家簡直沒有一點兒紙頭,進門后四下張望半天就是找不到紙的痕跡。這是真正的貧窮。而繼父竟然把一疊疊紙壓在身子底下睡覺。大概他也知道這有多么奢侈,故而藏得嚴密,且與之相伴同眠。
后來吃物多了,糧食有了,紙也就不再罕見。最先看到成捆的白紙是在海港路代銷店:柜臺上有酒壇和醋壇,還有一捆紙。它要五分錢一張,貴極了。我買了一張,媽媽也買了一張。繼父臉色很壞,他當然嫉恨。
我把所有的紙寫上字之前,先撫摩它。它微笑著,好像說:來吧,給我寫上吧。關(guān)于紙,我三十多歲算是見了大世面。那是進城后的事,那天由人引領(lǐng),我來到了一個印刷車間,于是看到了堆成一人多高的紙嶺。我的心立刻亂跳起來,兩耳嗡嗡響。這些紙壘得像巨石,或卷成了碾砣一樣,渾身閃爍著蘭花瓣的光澤,嗅一嗅有千層菊的香味。我見四下無人,就伸手撫摩了這成堆成嶺的紙。粉白色的紙體溫與人相同,約三十六度。黑紙涼一些。有一種橘紅色的紙有些燙,像發(fā)著低燒。
也就是那不久,有人送給一疊印了方格的紙,美如畫幅,我小心地收起??丛S多人怎樣使用:每一格填上一個字,有趣而神秘。這讓我想起了種地:先修好畦壟,然后再播種。
一天半夜,我夢見那一疊簇新的紙打上了雨點,頭上急出了汗珠。我醒來一遍遍撫摩完好的紙頁,再也沒有睡意。
那時我認識了一個姑娘。這是我三十多年里的一個突出記憶。她微胖,有劉海,臉上一層細小的絨毛閃閃爍爍,大眼像貓一樣。盡管三個月了,我們之間手都沒有碰一下,也沒有說什么表明心跡的話。她第一次來到這寒磣的住處,直笑:你這里什么也沒有。
我讓她看了紙,一共幾疊,其中一些是十幾年前的積存了。我送她二十張淺紅色的紙,她收下了。我一直記得她轉(zhuǎn)身的樣子,那條粗粗的發(fā)辮垂在背上。多么好,這座城市有這樣的姑娘。
我還想送她一疊方格紙??墒撬龥]有再來。
(選自《遠河遠山》,有刪改)
1.請概括“我”囤積紙的原因。
2.賞析文中畫線句子在表達方面的特色。
3.探究文章最后三段在全文中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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