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最盼吃蹄髈,大概因為牙齒沒長好,所以最熱愛這種燉得酥爛而又味道濃郁的食物。
不知道為什么,我家不常燒這道菜,唯有去別人家做客才能吃到。然而,蹄髈雖然是大菜,卻總是到宴席大半才端上來。看它靜靜臥在綠色小油菜之中,油晶光亮,胖墩墩,筷子戳一戳,絳紅肉皮抖一抖,心癢難耐。蹄髈形似元寶,乃是一個彩頭,要留給主人,是為做客之理。小朋友哪里曉得這個道理,于是不管不顧,上來便是一筷子——然后,就挨打了。
挨打最厲害的一次,不是因為吃蹄髈,卻和蹄髈有關。那是某年四五月間,外婆給我炒了螺螄,做祖孫兩個的下午茶。媽媽下班進屋,正聽見我和外婆說:“王家姆媽說的,螺螄啜啜,蹄髈篤篤,咸蛋剝剝……頂頂開心!”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次昏天黑地的挨打,和螺螄蹄髈咸蛋都沒有關系,問題出在“頂頂開心”之前的那句上,那大概是一句蘇州臟話,講不可描述之事。
不過,西門慶大概也會贊賞這句話的。《金瓶梅》里,常吃蹄髈:月娘在喬大戶家吃飯,第二道菜就是“燉爛跨蹄兒”;西門慶約應伯爵出門,也吃一碗燉蹄子。
蹄髈家常吃,也做送人禮物。韓道國給西門慶送禮,和“一壇金華酒,一只水晶鵝,四只燒鴨,四尾鰣魚”并列的,乃是“一副蹄子”。吳月娘收了妓女李桂姐做干女兒,另一位妓女吳銀兒心中不忿,便對應伯爵抱怨說:“瞞著人干事。嗔道他頭里坐在大娘炕上,就賣弄顯出他是娘的干女兒,剝果仁兒,定果盒,拿東拿西……我還不知道,倒是里邊六娘剛才悄悄對我說,他替大娘做了一雙鞋,買了一盒果餡餅兒,兩只鴨子,一大副膀蹄,兩瓶酒,老早坐了轎子來。”在一堆禮物當中,蹄髈赫然在目。倒令人想起江南人家古風,誰家保媒成功,需送媒人66只蹄髈,酬謝跑腿之累。
西門慶家的蹄髈做法,多為紅燉,強調(diào)的是“燉爛”,大概和我一樣,愛的都是蹄髈稀爛的口感。當然,偶爾也會換花樣,第三十四回,就有一味別樣的蹄髈:
說未了,酒菜齊至。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鮮……第二道又是四碗噶飯:一甌兒濾蒸的燒鴨,一甌兒水晶膀蹄,一甌兒白煠豬肉,一甌兒炮炒的腰子。
古人吃飯,有一套流程。賓客進門吃飯之前,可以先吃些茶食果子,據(jù)說可防醉酒。茶點小菜過后,便開始飲酒。喝頭一杯酒,賓客需要起身離座,主人先敬上座之賓,干杯后,方可坐下,這就是所謂“遞酒安席”。完畢之后,便上“案酒”——下酒菜。“案酒”之后,就是“嘎飯”,也作“下飯”,則專指吃飯的菜肴。水晶蹄髈,其實是一道涼菜。把蹄髈用小火慢煨,肉質(zhì)酥爛的同時,肉湯里會有大量的膠質(zhì)。放置一夜之后,肥肉全部化為肉凍,蹄髈和著凝結的肉汁一起,晶瑩剔透,故為“水晶”。
這很容易讓人想起鎮(zhèn)江的“肴肉”。教我“臟話”的王家姆媽,也教過我做肴肉的方法:把豬蹄髈洗干凈,戳一些孔,灑硝水,抹香料,揉勻,平放入缸腌漬。腌好后,洗凈與鹵水同煮。煮到肉酥爛,抽骨,倒入盆中,再用重物壓緊。冷透之后再切片。水晶肴肉要配鎮(zhèn)江香醋,醋中需要一點生姜絲,夾一塊肴肉,沾點醋,入口,一瞬間,鹵凍融化在嘴里,忍不住又開始講那句:
螺螄啜啜,蹄髈篤篤,咸蛋剝剝……頂頂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