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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牡丹亭》的情色描寫

2017-06-05 15:13周松芳
文化遺產(chǎn)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朔方湯顯祖牡丹亭

周松芳

論《牡丹亭》的情色描寫

周松芳

《牡丹亭》里有不少情色描寫,然而這些情色描寫在情節(jié)上是有“破綻”的,比如杜、柳幾番夢里相見,后者還曾日夜對著畫像癡癡叫喚,見面卻完全不相勾聯(lián),給人直奔“下半身”的感覺。其實,細繹之下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破綻”揭示出自然情欲與“理”相格,又不可輕視,反映出湯顯祖的哲學(xué)思想及其文學(xué)思想有不諧于師也不諧于時之處。

湯顯祖 牡丹亭 情色描寫 哲學(xué)思想

(杜麗娘)身子困乏了,且自隱幾而眠。[睡介][夢生介][生持柳枝上]鶯逢日暖歌聲滑,人遇風(fēng)情笑口開。一徑落花隨水入,今朝阮肇到天臺。小生順路兒跟著杜小姐回來怎生不見?[回看介]呀!小姐,小姐。[旦作驚起,相見介][生]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里。[旦作斜視不語介][生]恰好花園內(nèi)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旦作驚喜,欲言又止介][背云]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愛殺你哩。

【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

而且一上來,即“直奔主題”,尋云雨之歡:

[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牽衣介][旦低問介]那邊去?[生]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旦低問]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把領(lǐng)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合]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生強抱旦下]

[末扮花神束發(fā)冠紅衣插花上]催花御史惜花天,檢點春工又一年。蘸客傷心紅雨下,勾人懸夢彩云邊。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園花神是也。因杜知府小姐麗娘,與柳夢梅秀才,后日有姻緣之分。杜小姐游春感傷,致使柳秀才入夢,咱花神專掌惜玉憐香,竟來保護他,要他云雨十分歡幸也。

【鮑老催】單則是混陽蒸變,看他似蟲兒般蠢動把風(fēng)情搧,一般兒嬌凝翠綻魂兒顫。這是景上緣,想內(nèi)成,因中見。呀!淫邪展污了花臺殿。咱待拈片落花兒驚醒他[向鬼門丟花介]他夢酣春透了怎留連?拈花閃碎的紅如片。

秀才,才到的半夢兒,夢畢之時,好送杜小姐仍歸香閣。吾神去也。[下]

【山桃紅】[生旦攜手上]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小姐可好?[旦低頭介][生]則把云鬟點,紅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呵,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戲曲卷之三,第2640-2641頁。。

到了第十二曲《尋夢》,尋覓回味的,仍然是那單純的欲死欲仙的性愛感受:

【尹令】那書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xiàn),乍便今生夢見。生就個書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那些好不動人春意也。

【品令】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煙。捱過雕闌,轉(zhuǎn)過秋千,掯著裙花展。敢席著地,怕天瞧見。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不可言。

夢到正好時節(jié)甚花片兒吊下來也。

【豆葉黃】他興心兒緊嚥嚥,嗚著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兒周旋,等閑間把一個照人兒昏善。那般形現(xiàn),那般軟綿。忑一片撒花心的紅影兒,吊將來半天,敢是咱夢魂兒廝纏*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戲曲卷之三,第2647-2648頁。。

到這個時候,他們雙方都有入夢,都有夢中相見,都有夢后懷想,可是,卻不見有彼此的形容記憶,更不用說面目辨識。到第二十六出《玩真》,似有所勾聯(lián)呼應(yīng):“望關(guān)山梅嶺天一抹,怎知俺柳夢梅過?得傍蟾宮知怎么?待喜呵端詳停和,俺姓名兒直么、費嫦娥定奪?打摩訶,敢則是夢魂中真?zhèn)€?!?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戲曲卷之三,第2700頁。與《驚夢》中杜麗娘甫登場即唱:“【烏夜啼】[旦]曉來望斷梅關(guān),宿妝殘。”*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戲曲卷之三,第2368頁。也構(gòu)成一種呼應(yīng)。但是,夢中所見與畫中形象,仍然“失粘”。最令人不解的是,從《玩真》到《幽媾》,柳夢梅對著畫像好姐姐好姐地又親又叫,不分夢醒,可是見了杜麗娘之魂,卻全然不聯(lián)系比對,只當天仙妹妹,只想著“笑咖咖,吟哈哈,風(fēng)月無加。把他艷軟香嬌做意兒耍,下的虧他,便虧他則半霎?!?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戲曲卷之三,第2711頁。誠所謂“色迷心竅”。直到第三十二出《冥誓》,最后不得不“交底”,在杜麗娘的直接提示之下,才將人與畫,或者夢與魂對上號:“[旦]秀才,這春容得從何處?[生]太湖石縫里。[旦]比奴家容貌爭多?[生看驚介]可怎生一個粉撲兒。[旦]可知道,奴家便是畫中人也?!?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戲曲卷之三,第2725頁。

湯顯祖在情色描寫上為什么會“賣出破綻”呢?應(yīng)當與其性愛與情愛的觀念有關(guān)。為此,我們有必要再進一步考察湯顯祖在其他作品中的類似描寫與表達。

在他的第一部劇作《紫簫記》中,第十三出《納聘》簡直就是“初夜教案”:

【玉嬌枝】燭花無賴,背銀缸暗擘瑤釵,待玉郎回抱相偎愛。你此要些腔兒,顰蛾掩袖低回。他喚你,不可就應(yīng)他,千喚佯將一度回。他畢竟先有些不緊要的話摩弄你,相挑巧著詞兒對??ぶ鳎心闵洗?,你只在床帳外挨著,等他抱你上去,挽流蘇羅幃顫開。又不可自家解衣襦,先打些格達兒,要他扯斷才好,結(jié)連環(huán)紅襦懊解。[小玉]知道了,絮絮叨叨的。[四娘]還有床上工夫要講:上床時,他在東頭,你走過西頭;在西頭你又走過東頭。

【前腔】做個鸞驚蝶駭。你假將指甲兒揾著他,亂春纖抵著郎腮。那人定不相饒,壓花枝要折新蓓蕾??ぶ饕菜鞣跑浶┦至?,那管得豆蔻含胎。那時節(jié)白綾帕兒方便著,迸破紅云玉峽開。哎!挺得人疼,你須聽著,斜抽沁露荷心靄。吃緊處花香這回,斷送人腰肢幾擺。[小玉]師父,你怎么曉得許多家數(shù)來?[四娘]我是過來人,想咱嫁時呵,

【漿水令】憶年時紅松翠窄,正初婚膩腋云姻,坐郎兜里倒郎懷。熏籠卸襪,繡鳳眠鞋。細軀捱,含顰待些兒受用疼還耐。拭紅綃,拭紅綃,斜燈送睞。移繡枕,移繡枕,引被佯推*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戲曲卷之三,第2317頁。。

此后類似的直白描寫接連不斷,并未見得是劇情或形象烘托的需要。如《紫蕭記》第十四出《假駿》:

十郎,你明日早過些,他望得你緊了。新頓褥細肌膚,洞中花恣君入*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戲曲卷之三,第2320頁。。

第十六出《協(xié)賀》:

【鶯啼序】銀缸背帳肌色融,阮郎要攀花洞。碎嬌啼月底聞鶯,從容明宵再奉。猛喬才那些見饒,急答著盡情偷送。床籠動,脆腰支怎生攔縱?[小玉]閑說!你去伏侍他起來梳洗,俺這里不用你了。[櫻桃]李郎只怕還要睡睡。[桃背介]郡主要俺去,俺暫去簾兒里,覷他在此怎的?[虛下介][復(fù)上潛覷介][小玉私云]羞殺!羞殺!做女兒見人只要藏,驀地里一個面生的男兒,要身子兒貼他睡,又有許多做作,那幾下疼,就是殺人一般。曉起走下妝臺前,他又眼兒看著帳外。只得出此間獨坐,捫一捫疼,又怕丫頭們笑。他去了,看看花綾帕上。[看介]呀!這真紅點子是怎的來?怪道疼得慌。只是他也相似有幾點紅來,卻不聽見他說疼,怎的?[櫻桃搶帕,小玉袖介][櫻桃]紅點子都是郡主的,不要混了李十郎的點子??ぶ?,這是你身上的寶,借看一看。[小玉]四角帕兒,甚么寶,也要看他?[櫻桃]昨晚是素林禽錦帕兒,今日變了紅,可不是寶?[小玉]原有些紅*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戲曲卷之三,第2329-2330頁。。

而第二十出《勝游》寫烏兒與浣紗,實近乎淫:“癡的不出屋,夜夜穿皮肉?!?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戲曲卷之三,第2348頁。承此而來的《紫釵記》,亦復(fù)有類似描寫,如第十四出《狂朋試喜》:

【荷葉杯】枕席夜來初薦,膽顫。鬟亂四肢柔,泥人無語怎抬頭?羞么羞!羞么羞![浣笑介]喜也郡主!苦也郡主!呀,素設(shè)設(shè)帕兒早發(fā)變也。*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戲曲卷之二,第2460頁。

由于湯顯祖的這些描寫,以致乾隆年間有吳震生和程瓊夫婦,專在《牡丹亭》的“淫詞艷語”上下功夫,認定《牡丹亭》字字句句“皆言男女交合”,則未免有些走火入魔了。

因為這些情色描寫,湯顯祖當時就被友人責(zé)備“過耽綺語”*湯顯祖:《答羅匡湖》:“市中攢眉,忽得雅翰。讀之,謂弟著作過耽綺語。但欲弟息念聽于聲元,倘有所遇,如秋波一轉(zhuǎn)者。夫秋波一轉(zhuǎn),息念便可遇耶?可得而遇,恐終是五百年前業(yè)冤耳。何如?《二夢》已完,綺語都盡。敬謝真愛,不盡。”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四十六,第1859頁。。摯友兼良師達觀更責(zé)備他“昧性而恣情”*釋真可:《與湯義仍書》:“夫近者性也,遠者情也,昧性而恣情,謂之輕道。”僧懺選輯《高僧選集》之《紫伯大師集》,上海佛學(xué)書局1934年版,第96頁。,其時也有“學(xué)佛人作綺語業(yè),當入無間獄”的說法??墒菧@祖并不以為然,他在《溪上落花詩題詞》中以笑謔的方式作出了回應(yīng):

僧孺兄弟,以無著天親,不綺語人也。一夕作《花溪》諸詩百余首,刻燭而就。予經(jīng)時閉門致思,不能如其綺也。長孺故美容儀少年,幾為道傍人看煞。妙于才情,萬卷目數(shù)行下。加以精心海藏,世所云千偈瀾番者,其無足異。獨僧孺如愚,未嘗讀書。忽忽狂走,已而若有所會,洛誦成河,子墨成霧,橫口橫筆,無所留難。此獨未宜異也。僧孺故拙于姿,然非根力不具者。以學(xué)佛故,早斷婚觸,殆欲不知天壤間乃有婦人矣。而諸詩長短中所為形寫幽微,更極其致。如《溪上落花詩》:“芳心都欲盡,微波更不通?!薄坝衅G都成錯,無情乍可依。”不妨作道人語。至如《春日獨當壚》:“卓女盈盈亦酒家,數(shù)錢未慣蘭羞花?!鄙娌唤鼔李^,何知羞態(tài)?《七寶風(fēng)臺》:“翠纓裙帶愁牽斷,鎖得斜風(fēng)燕子來?!鄙嫖从H裙帶,何知可以鎖燕?《燕姬墮馬》:“一道香塵出馬頭,金蓮銀凳緊相鉤?!鄙嫖丛黢R,何識香尖?《春閨怨》:“乳燕春歸玳瑁梁,無心顛倒繡鴛鴦。”僧孺未經(jīng)催繡,安識倒針?當是從聲聞中聞,緣覺中緣耶?無亦定中慧耳。然予覽二音,有私喜焉。世云,學(xué)佛人作綺語業(yè),當入無間獄。如此,喜二虞入地當在我先。又云,慧業(yè)文人,應(yīng)生天上。則我生天亦在二虞之后矣*湯顯祖:《溪上落花詩題詞》,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三三,第1559-1560頁。。

虞長孺,名淳熙,錢塘人,萬歷十一年進士。授兵部職方主事,累遷稽勛郎。萬歷二十一年削籍歸。弟淳貞,字僧孺。兄弟俱好佛。他們兄弟的詩意,是否真這般綺語香艷,我們可置不論,至少湯顯祖有意作了這樣的解讀,藉以回應(yīng)世俗乃至友人的非議乃至責(zé)難——無論下地獄,還是上天堂,反正有虞氏兄弟“墊背”,我怕什么!

就像晚明放縱情欲的生活風(fēng)尚及其文學(xué)表現(xiàn)自有其思想淵源,湯顯祖重視性或曰情色的生活與戲劇表現(xiàn),也自有其思想淵源,而非如他的朋友袁中道所言:“丈夫心力強盛時,既無所短長于世,不得已逃之游冶,以消磊塊不平之氣,古之文人皆然?!?袁中道:《殷生當歌集小序》,《珂雪齋集》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72頁。這種思想淵源,或曰理論背景,即是如何看待理學(xué)的一個重要哲學(xué)命題:性,及其與情的關(guān)系問題。

我們知道,湯顯祖早年師從羅汝芳,而羅汝芳師從顏鈞,屬于王艮一支的王學(xué)左派。王學(xué)的興起,在某種程度是對程朱理學(xué)的反撥或曰修正與調(diào)適,特別是在性理與情欲的關(guān)系上。宋明理學(xué)家在“情”與“理”的關(guān)系上,往往對立起來,以“理”為善,以“情”為惡,要求以“理”制“情”,直至滅“情”,所謂“存天理,滅人欲”*黃宗羲:《宋元學(xué)案》卷四十八《晦翁學(xué)案》:“書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圣人千言萬語,只是教人存天理,滅人欲?!庇衷唬骸案锉M人欲,復(fù)盡天理?!北本褐腥A書局1986年版,第1544頁。。由于宋代積貧積弱,以至于亡,世人每每歸之于宋儒的空談性理;至王陽明,因而提出了“心即是理”“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等思想,強調(diào)探討性理必須與事功結(jié)合起來,不能離事功而空談性理。而且強調(diào)“良知”是天賦的,人人固有的,只是一般人常為私欲所蔽,但經(jīng)過一定的修養(yǎng)工夫,便能恢復(fù)本心之“良知”。這樣,性理與情欲的關(guān)系,也就不那么對立了。然而,在弟子王棟看來,“良知”并不存在被遮蔽的問題,只存在一個認識問題,“只要認識此體,端的便了,不消更著字?!?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三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33頁。

下而至于顏鈞、羅汝芳,則更簡截,同時與王陽明的學(xué)說和思想距離更大。比如羅汝芳問:“克去已私,復(fù)還天理,非制欲安能體仁?”顏鈞則教曰:“子不觀孟子之論四端乎?知皆擴而充之。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如此體仁,何等直截!故子之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三十四,第761頁?;馃崴疁兀匀粋鬟f,全無障蔽;以禪喻之,如果說王陽明尚屬北宗的漸悟,此則如南宗的頓悟了。故羅汝芳便進而提出“赤子良心不學(xué)不慮”,“不須把持,不須接續(xù),當下渾淪順適”等觀點,這就近于否認“良知”會被私欲所蔽,否認陽明心學(xué)也反復(fù)強調(diào)的“天理”“人欲”的對立,遑論“滅人欲”“復(fù)天理”的教條了。黃宗羲說羅汝芳“一洗理學(xué)膚淺套括之氣”*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三十四,第762頁。,又說“泰州之后,……傳至顏山農(nóng)(鈞)、何心隱一派,遂復(fù)非名教之所能羈絡(luò)矣?!苯Y(jié)果就是“陽明先生之學(xué),有泰州、龍溪(王畿)而風(fēng)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三十二,第703頁。此節(jié)論述參見樓宇烈《湯顯祖哲學(xué)思想初探》,《湯顯祖研究論文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年版,第154-159頁。

比較而言,湯顯祖走得更遠。一方面因其師承及交游的復(fù)雜,如師事佛教徒達觀,崇敬理學(xué)異端李贄等。如他在《答鄒賓川》中說:“弟一生疏脫。然幼得于明德師,壯得于可上人。”*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四十七,第1921頁。仿佛將達觀置于羅汝芳之上了——幼時相對被動的影響怎比得上壯時主動的接受呢?至于李贄,他在上疏被貶之后給理學(xué)家管東溟的信中說:“不佞亦且從明德先生游。稍后流浪,戲逐詩賦歌舞游俠如沈君典輩,與相傲睨優(yōu)伊……得奉陵祠,多暇豫。如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矣。見以可上人之雄,聽以李百泉之杰,尋其吐屬,如獲美劍。方將藉彼永割攀緣,而竟以根隨,生茲口業(yè)?!?湯顯祖:《答管東溟》,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四四,第1727頁。這顯示,湯顯祖并不是以理學(xué)為志業(yè)的人;詩文戲曲或更被看重。他的思想淵源,也不主王學(xué)一家,甚至主動擁抱達觀之佛學(xué)與李贄之異端。他們兩家當時在社會上的影響也的確很大,有“二大教主”之稱;對于他們的相繼去逝,熟悉萬歷年間社會風(fēng)氣的沈德符說:“兩年間喪二導(dǎo)師,宗風(fēng)頓墜,可為怪嘆!”*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七“二大教主”條,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8年版,第741頁。

對達觀和李贄,湯顯祖都再三致意,顯示他為學(xué)的淵源所自。達觀和尚是反程朱理學(xué)的,但湯顯祖卻在明經(jīng)守道的王樵的七十壽序中說:“達觀氏者,吾所敬愛學(xué)西方之道者也?!币驗檫_觀也同樣推崇王樵:“吾問彼東南來誰當有道者,達觀曰,必方麓王先生也。凡道所不滅者真,王公,真人也。真則可以合道,可以長年?!?湯顯祖:《壽方麓王老先生七十序》,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二十八,第1025-1026頁。序中對王樵的經(jīng)義之學(xué)評價甚高:“蓋予未仕時,即知東南江海之上,明經(jīng)術(shù),守先王之道者,方麓王先生一人而已?!边@里,湯顯祖和達觀用“真”,統(tǒng)合了理學(xué)與佛學(xué)。從某種意義上說,“真”,才是湯顯祖思想的真諦!

但是,達觀的“真”與湯顯祖的“真”,同中有異——達觀是祛情入理,所以說“情有者理必?zé)o,理有者情必?zé)o”;湯顯祖一方面對此以為然,“使我奉教以來,神氣頓王”;且達觀之理,乃是歸向佛理的,故湯顯祖說:“諦觀久之,并理亦無,世界身器,且奈之何?”最后只有“告饒”的份:“邇來情事,達師應(yīng)憐我。白太傅、蘇長公終是為情使耳?!?湯顯祖:《寄達觀》,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四十五,第1798-1799頁。但是,另一方面湯顯祖所認定的情,因為“真”,絕不同于世俗之情;此真此情,所謂“受性高明,嗜欲淺而天機深”,仍近于達觀之理“真求道利器”。達觀曾擔(dān)心湯顯祖“世緣一濃,靈根必昧”,好在“年來世緣逆多順少,此造物不忍精奇之物,沉霾欲海,暗相接引,必欲接引寸虛,了此大事”,故達觀曾發(fā)誓十年之內(nèi),“定當打破寸虛館”,度湯顯祖出家*達觀:《與湯義仍書》,載《紫柏大師集》,上海:上海佛學(xué)書局1934年版,第94-104頁。。然終未能成為現(xiàn)實。

至于李贄,予湯顯祖影響最著之處,當在于其將性理從理學(xué)家的向上一路轉(zhuǎn)引向世俗日常,所謂“吃飯穿衣,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世間種種,皆衣物類耳,故舉衣與飯,而世間種種在其中,非衣飯之外更有種種絕與百姓不相同者也?!?李贄:《答鄧石陽》,載《焚書》,長沙:岳麓書社1990年版,第4頁。對此,湯顯祖在戲劇中有明顯的表現(xiàn)。如《牡丹亭》第十二出《尋夢》有一句對白:

[貼]:夫人吩咐,早飯要早。

[旦]:你猛說夫人,則待把饑人勸。你說為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飯*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戲曲卷三,第2646頁。?

驟然看來,杜麗娘問得莫名其妙,今天的論者,大都會把這段對白輕輕放過。而當時的觀眾,卻會受到很大的震動。因為,如何理解人倫物理,正是當時思想界普遍關(guān)注和熱烈爭辯的話題,也正是李贄思想的主要方面之一。

杜麗娘的這種追問,既是對傳統(tǒng)理學(xué)壓制下的情與欲的反應(yīng),接下來的追尋,便自然也帶有哲學(xué)層面的意義?!按盒臒o處不飛懸”,自然界萬物的自由自在更觸發(fā)她追求人性自主。她“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愛美、珍惜青春是人與生俱來的天然本性,但現(xiàn)實生活卻給她諸多捆束,于是,她唱出了讓觀眾心魂震撼的詩句:“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參見黃天驥:《論牡丹亭的創(chuàng)新精神》,《文藝研究》2016年第7期。這倒頗合于顏鈞說的:“蓋人之出世,本由事物之機。故人之為生,自有天然之樂趣?!?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三十四,第790頁。由此迸發(fā)的愛欲激情,才有后來的為情而死,為情而生,也合于羅汝芳“天機以發(fā)嗜欲,嗜欲莫非天機”*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三十四,第800頁。之說。

從湯顯祖的主要師承淵源中,“情”最是交集和聚訟的中心。達觀是反情的;李贄是反矯情的;王學(xué)泰州學(xué)派以降,如牟宗三先生所說:“順泰州派家風(fēng)作真實功夫以拆穿良知本身之光景使之真流行于日用之間,而言平常、自然、灑脫與樂者?!?牟宗三:《從陸象山到劉蕺山》,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2010年版,第183頁。也是難離于情。故顏鈞說:“吾門人中,與羅汝芳言從性,與陳一泉言從心,余子所言,只從情耳?!?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三十二,第703頁。而且既難離于情,又受制于情,性與情往往一線之隔,呈現(xiàn)出一種矛盾和尷尬?!睹魅鍖W(xué)案》中記載羅汝芳的一組問答,就反映了他們對這種局面的自覺與應(yīng)對:

問:“陽明先生‘莫謂天機非嗜欲,須知萬物是吾身’,其旨何如?”羅子曰:“萬物皆是吾身,則嗜欲豈出天機外耶?”曰:“如此作解,恐非所以立教?!痹?“形色天性,孟子已先言之。今日學(xué)者,直須源頭清潔。若其初,志氣在心性上透徹安頓,則天機以發(fā)嗜欲,嗜欲莫非天機也。若志氣少差,未免軀殼著腳,雖強從嗜欲,以認天機,而天機莫非嗜欲矣。”*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三十四,第800頁。

寄望于“源頭清潔”和不“志氣少差”,難免有自欺欺人的嫌疑和玄虛。所以,或許是性情使然,湯顯祖便爽快得多,往往舍性而直言情,當然這情自然常常不避自然之情。而且還以這種發(fā)乎自然的情來詮解理學(xué)的性,對此陳繼儒有所評述:

張新建相國嘗語湯臨川云:“以君之辯才,握麈而登皋比,何渠出濂、洛、關(guān)、閩下?而逗漏于碧蕭紅牙隊間,將無為青青子矜所笑!”臨川曰:“某與吾師終日共講學(xué),而人不解也。師講性,某講情?!睆埞珶o以應(yīng)。

陳繼儒進而正面評價道:

夫乾沖首載乎《易》,鄭衛(wèi)不刪于《詩》,非情也乎哉!不若臨川老人括男女之思而托之于夢。夢覺索夢,夢不可得,則至人與愚人同矣;情覺索情,情不可得,太上與吾輩同矣?;瘔暨€覺,化情歸性,雖善談名理者,其孰能與于斯*陳繼儒:《批點牡丹亭題詞》,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附錄,第3135頁。!

當然,作為理學(xué)家的黃宗羲,則對湯顯祖因為性與情的一線之隔而滑向情之一邊,有清晰的觀察:“諸公說性不分明,玉茗翻為兒女情;不道象賢參不透,欲將一火蓋平生?!比欢?,從詩后的附注也反映出,這種兒女之情背后的性理,并不容易為時人所覺察和接受:“玉茗堂四夢以外又有他劇,為其子開遠燒卻。”因為他實在是太偏于情了*黃宗羲:《偶書》,載《黃梨洲詩集》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02頁。。徐朔方先生說,如果不是湯顯祖的文名太盛,黃宗羲可能會在《明儒學(xué)案》中為他立下專門的一節(jié)*徐朔方:《湯顯祖的情與夢》書評,《文藝研究》2001年第1期。。我想,真正的原因,應(yīng)該是湯顯祖的性理,太過掩于情欲;知父莫如子,“象賢”尚且難參透,遑論他人。因此,理學(xué)家而外,便往往舍性理而徑以情色目湯顯祖之戲劇。如呂天成《曲品》說他:“蘧然破噩夢于仙禪,皭矣銷塵情于酒色?!?吳書蔭:《曲品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4、37頁。錢謙益雖然說他:“晚年師旴江而友紫柏,翛然有度世之志,胸中塊壘,陶寫未盡,則發(fā)而為詞曲。四夢之書,雖復(fù)留連風(fēng)懷,感激物態(tài),要于洗蕩情塵,銷歸空有。”但其“風(fēng)懷”綺語,是不可否認的。故對其子因此焚棄其存稿,不置可否:“開遠好講學(xué),取義仍續(xù)成紫簫殘本及詞曲未行者,悉焚棄之?!?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湯遂昌顯祖”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63-564頁。

凡此種種,大抵皆是替湯顯祖解決“情”的問題,其實湯顯祖自己也沒有很好地解決,他一直處在某種矛盾或者困惑當中。作為一個師出名門的理學(xué)家,他一直研究甚至踐行他的理學(xué)觀念的。除在詩文和往來尺牘中談?wù)摾韺W(xué)外,在徐聞時他開壇講學(xué),并撰有《貴生書院說》《明復(fù)說》及《秀才說》等專論,還對闡發(fā)他的理學(xué)思想的劉應(yīng)秋的《貴生書院序》能否入省志耿耿于懷*如在《與汪云陽》中說:“兌陽兄為記,已立石。昨新志不錄其文,弟思兌陽兄有道氣,其文非偶然者。仁兄宜一補刻之,亦嘉惠后學(xué)意也?!毙焖贩剑骸稖@祖集全編》詩文卷四八,第1989頁。在《寄徐聞陳慎所》中也念茲在茲:“貴生書院已入省志,劉公應(yīng)秋記文尚遺,似宜增入?!蓖皶?,第2001頁。。直到晚年,他還刊行了二冊十二卷近二十萬字的《玉茗堂書經(jīng)講意》*參見鄭志良:《湯顯祖著作的新發(fā)現(xiàn):〈玉茗堂書經(jīng)講意〉》,《文學(xué)遺產(chǎn)》2016年第3期。;書以道政事,正是著眼于踐行的。說湯顯祖以情抗理,純屬片面解讀。但是,對于理與情的關(guān)系問題,不僅他的師友們未能很好事實上也難有很好地解決,再兼創(chuàng)作中的情,與理學(xué)中的情,又有一種天然的距離感,更增加湯顯祖的情欲觀念特別是其文學(xué)表現(xiàn)復(fù)雜性。

文學(xué)創(chuàng)作雖然源于現(xiàn)實,但通常又是高于現(xiàn)實的,在文學(xué)作品中,特別是所謂的浪漫主義作品中,以現(xiàn)實的常理相格,往往會出現(xiàn)捍格不通的現(xiàn)象。就像湯顯祖在《牡丹亭記題詞》中所說:“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zé)o,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三三,第1553頁。這種人鬼之情,自有淵源,湯顯祖這里并非如許多論者所謂的強調(diào)哲學(xué)上的理與生活中的情的分別,只是如諷冬烘而已。

再者,理學(xué)家的情,盡管像羅汝芳等,也主張回到自然,回到日常,但最終還是要回到理,就像程朱,在風(fēng)光霽月中,總不忘性理。故羅汝芳說:“早作而夜寐,笑喜而偃息,無往莫非此體?!?羅汝芳:《語錄》,載《明儒學(xué)案》卷三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76頁。湯顯祖有此天分悟性,能夠參悟到日常之理而為羅汝芳激賞:“予童子時,從明德夫子游,或穆然而咨嗟,或熏然而與言,或歌詩,或鼓琴,予天機泠如也?!边@種泠如天機,應(yīng)當也是達觀所激賞的。但是,學(xué)習(xí)的時候可以念念性理,生活娛樂的時候亦如此則拘制了;思考的時候可以這樣,創(chuàng)作特別是表演的時候,就更拘制了,最后必然是“后乃畔去,為激發(fā)推蕩,歌舞誦數(shù)自娛”*湯顯祖:《太平山房集選序》,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三十,第1480頁。。

他在創(chuàng)作中的重情觀念,突出地體現(xiàn)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一文中。文章一開頭就說:“人生而有情。思歡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蛞煌M,或積日而不能自休?!彼腔氐饺俗罨镜那楦?。其實理學(xué)家也承認這種情感,只不過是要求加以節(jié)制,最基本的就是所謂發(fā)乎情而止乎禮儀??墒菧@祖卻是主張將這種人情,通過戲劇的方式更廣泛地呈現(xiàn)和影響于人,達到一種渲導(dǎo)的效果:“無情者可使有情,無聲者可使有聲”,甚至“可以合君臣之節(jié),可以浹父子之恩,可以增長幼之睦,可以動夫婦之歡,可以發(fā)賓友之儀……”并且稱這種效果,堪稱“以人情之大竇,為名教之至樂!”*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三四,第1596頁。就頗有離經(jīng)叛道的意味了。從這個角度,我們差可理解本文開頭所提及的《牡丹亭》的情色描寫的矛盾現(xiàn)象,因為湯顯祖注重人的本能之情。

當然,作為一個理學(xué)家,他也有困惑,他沒能做得到像達觀或李贄那樣執(zhí)著決絕。故時不時說:“歲之與我甲寅者矣。吾猶在此為情作使,劬于伎??;為情轉(zhuǎn)易,信于疾瘧。時自悲憫,而力不能去?!庇m(xù)蓮社以為解脫:“嗟夫!想明斯聰,情幽斯鈍。情多想少,流入非類。吾行于世,其于情也不為不多矣,其于想也則不可謂少矣。隨順而入,將何及乎?應(yīng)須絕想人間,澄情覺路,非西方蓮社莫吾與歸矣?!?湯顯祖:《續(xù)棲賢蓮社求友文》,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三六,第1638-1639頁。如果說這是一條“出”的路,但又“出”不了的話,湯顯祖還會反轉(zhuǎn)過來,“以入為出”,解脫困擾。比如他在《睡庵文集序》中,把理學(xué)家奉為“十六字心傳”的《尚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的“道心”,逆解為一種“深情”:“道心之人,必具智骨,具智骨者,必有深情?!比挥纸鍦e尹詩“平生事倉卒,黑白不成校。一死終無辭,安得朝聞道”說:“夫以欲聞道而傷其平生,此予所謂有深情,又非世人所能得者也?!逼鋵嵾@正反映了湯顯祖自己的一種困惑與超越。他們都同樣的正直廉能,同樣的退居貧苦,同樣地需要發(fā)為文章以抒郁壘:大致羞富貴而尊賤貧,悅皋壤而愁觀闕。所以,他的性理或曰道,絕不肯蹈虛,他更是一反宋明理學(xué)的重理輕文,合文道為一以別流俗:“其必不為世人,而為道人文人也決矣?!?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二九,第1452-1453頁。也因此之故,他既拒絕了達觀的度化,也沒有一味的求仙,更沒有埋首性理道學(xué),得以肆力于詩文戲劇的創(chuàng)作。

循此,他在《戈說序》中特別申說了文學(xué)具有理學(xué)不可替代的獨特作用:“漢人《七發(fā)》謂,煩屯之疾可要言妙道說而去也。初謂文士迂詭。迨予接罹大故,荒頓委忽,幾于大病,所謂鮮民之生,何暇世之君子乘間語事乎?”又說:“今昔異時,行于其時者三:理爾,勢爾,情爾。以此乘天下之兇,決萬物之成毀。作者以效其為,而言者以立其辨,皆是物也。事固有理至而勢違,勢合而情反,情在而理亡。”*湯顯祖:《戈說序》,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五一《補遺》,第2172頁。有時,可以理亡而情存!由此,湯顯祖發(fā)展出他的情至乃至情之說。就像他在《牡丹亭記》題詞中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能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zé)o,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三三,第1552-1553頁。其實,在筆者看來,這種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之情,并非什么與理相格之情,因為自古以來就有這種抒情,真正與理相格的,應(yīng)該是劇中所著意刻畫的杜麗娘與柳夢梅夢中偷歡,魂薦枕席,無媒自合,婚走野店等;以至于杜麗娘還魂之后,不肯輕薦枕席,不肯無媒而婚;以至于杜寶直到最后,在皇帝的“壓力”之下,才勉強同意他們的婚事。由此,我們也才可理解本文開頭所提到的《牡丹亭》的情色描寫的捍格不通的“疏忽”,那應(yīng)當是湯顯祖縱情所至的特別的抒寫。

所以,湯顯祖以情綰結(jié)他的臨川四夢,從情進入,所謂“因情成夢,因夢成戲”*湯顯祖:《復(fù)甘義麓》:“弟之愛宜伶學(xué)‘二夢’,道學(xué)也,性無善無惡,情有之。因情成夢,因夢成戲,戲有極善極惡,總于伶無與。伶因錢學(xué)夢耳,弟以為似道……”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四七,第1941頁。;當然也希望能從情出去,所謂“夢了為覺,情了為佛”*湯顯祖:《南柯記》題詞,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三三,第1557頁。。其實這是一種終極境界,哪能就得出去,就像他最終也接受不了達觀的度化一樣;其《江中見月懷達公》云:“無情無盡恰情多,情到無多得盡么!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徐朔方:《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十四,第832頁。即寫盡個中況味。

[責(zé)任編輯]董上德

周松芳(1969-),男,湖南寧遠人,文學(xué)博士,中山大學(xué)中國古文獻研究所兼職研究員。(廣東 廣州,510275)

I207.3

A

1674-0890(2017)03-07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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