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楨婷
李商隱的《有感二首》,以五言排律寫成,專為甘露事變而發(fā)。雖措辭隱約,卻褒貶精嚴,論如史斷,故始終為人稱道,如清朱彝尊云:“少陵詩史又何加焉?”稍后的《重有感》,以七律寫成,辭意更見顯豁,卻反而招致“難解”的非議,如明顧璘云:“此篇所言何事?次聯(lián)粗淺,不成風(fēng)調(diào)。古人紀事必明白,但至褒貶乃隱約,未有如此者?!鼻鍏菃桃嘣疲骸捌涿庖暋稛o題》詩更奧?!?/p>
先看《有感二首》:
九服歸元化,三靈葉睿圖。如何本初輩,自取屈氂誅。有甚當車泣,因勞下殿趨。何成奏云物,直是滅萑苻。證逮符書密,辭連性命俱。竟緣尊漢相,不早辨胡雛。鬼箓分朝部,軍烽照上都。敢云堪慟哭,未免怨洪爐。
丹陛猶敷奏,彤庭欻戰(zhàn)爭。臨危對盧植,始悔用龐萌。御仗收前殿,兵徒劇背城。蒼黃五色棒,掩遏一陽生。古有清君側(cè),今非乏老成。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誰瞑銜冤目,寧吞欲絕聲。近聞開壽宴,不廢用咸英。
首先,從遣辭來看,《有感》用意雕琢,對仗精巧,更不乏倒裝、代字,以造成“意隔”的效果。以“證逮符書密,辭連性命休”為例,“證逮”是詞內(nèi)倒裝,正常語序應(yīng)該是“逮證”,意謂用于逮捕的證書。同時,“符書”二字同屬“虞(魚)”韻,“性命”同屬“清(庚)”韻,則是以疊韻為對仗的巧筆。
其次,以用典而言,《有感》時見晦澀,乃至疊加故事以紀事。例如,“如何本初輩,自取屈氂誅”的首句有倒裝,又連用袁紹、屈氂故事,用以說明鄭注、李訓(xùn)謀誅宦官,卻反而為其所殺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與袁紹共同謀誅宦官的,是在漢末專權(quán)的外戚何進。何進不納陳琳建議,執(zhí)意交結(jié)袁紹,引兵犯闕,以致反為宦官誘殺。與此相比,劉屈氂貴為丞相,因宦者誣告而招致族誅,則顯然是缺失了“謀誅宦官”的部分。這意味著,以敘事而論,何進才是更為符合的人選。并且,何進字“遂高”,與“屈氂”二字同平仄,還能夠被直接替換。不同的是,何進作為擅權(quán)的外戚,加之決策失誤,多少有些“咎由自取”的意味;劉屈氂無辜枉死,才能激起更多讀者的同情與憤恨??梢?,此處以劉屈氂替代何進的真正原因,當是出于詩歌“褒貶”,而非“紀事”的需要。
最后,有關(guān)《有感二首》的褒貶態(tài)度,先以“蒼黃五色棒,掩遏一陽生”為例。上句出自《魏志》,云:“太祖造五色棒,懸門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強,皆棒殺之。”下句則出自《易》疏,云:“十一月一陽生?!迸c前論用典相似,此聯(lián)疊用典故而更見晦澀,但是,作者的褒貶態(tài)度卻還是異常明晰?!拔迳簟敝富蕶?quán)威勢,“一陽生”是國運所在。詩中分別加諸“蒼黃(倉皇)”“掩遏”,幾近于直斥文宗,不知倚重朝中“老成”,卻與小人謀,以至倉皇舉棋,招致覆敗。
總之,盡管《有感二首》的文辭艱澀,卻難能可貴地始終具有強烈、明確的褒貶態(tài)度。諸如“竟緣尊漢相,不早辨胡雛”“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的慨嘆,甚至已經(jīng)超出“褒貶隱約”的范疇,成為直斥。“胡雛”用石勒故事,據(jù)清人朱鶴齡注,《晉書》載:“石勒年十四,倚嘯上東門。王衍顧謂左右曰:‘向者胡雛,吾觀其聲視有異志,恐將為天下患。遣使收之,會勒已去?!痹谶@里,作者既肯定唐文宗前后兩次謀誅宦官的決心;卻又痛心于其所用非人,不滿鄭注、李訓(xùn)的疏闊淺謀。即便如此,李商隱對于鄭注、李訓(xùn)的為人,卻也是有所區(qū)別的:視李為志大才疏者,而視鄭為奸邪小人。如此,則無愧于朱彝尊“少陵詩史又何加焉”的評價。
回顧甘露事變,大和九年(835)十一月,文宗與鄭注、李訓(xùn)謀,欲以觀祥瑞(甘露)為名,誘殺宦官。事泄,宦官仇士良等先發(fā)制人,鄭、李無奈倉皇迎敵,終致慘敗。朝官、士卒及百姓牽連被殺者約一千六百余人。朝臣如宰相王涯、賈、舒元輿,以及御史中丞李孝本等皆慘遭族誅,腰斬梟首于市。在此之前,又有大和四年(830)的宋申錫之變,同樣是謀事不密,先為宦官覺察,反誣宋申錫謀逆,致其貶死開州,而坐死及流竄者亦數(shù)十百人。由此可見,雖然李商隱在《有感二首》中,傾向于將鄭、李區(qū)別對待,但在暗指文宗用人不當?shù)闹饕^點上,卻是簡潔明了,切中肯綮的。
再來看《重有感》,寫的是甘露事變之后,昭義節(jié)度使劉從諫數(shù)次上書一事。詩曰:
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guān)右,陶侃軍宜次石頭。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guān)雪涕收。
與《有感二首》相比,首先,《重有感》的遣詞更加疏朗平易。以首聯(lián)為例,玉帳、牙旗,用以指代劉從諫部曲;“得上游”三字,說盡寵遇優(yōu)渥、軍備強大、地近京畿,也暗示著勤王匡扶之事,劉從諫當仁不讓。末聯(lián)用代字,卻都顯豁,如“星關(guān)”指代宮禁皇城,“幽顯”則分別指代黃泉之下的死者與陽間的生者,呼應(yīng)“晝號夜哭”。
其次,《重有感》僅有頷聯(lián)用典。雖然仍是疊加用典以敘事,但事件的梗概,卻早已見諸文字。即使隱去事主,也并無妨礙,如:“(劉從諫)表已來關(guān)右,軍宜次石頭。”如果結(jié)合典故,也只能是援引先賢事例,加強詩意:竇融上書請戰(zhàn),東破隗囂,歸附東漢;陶侃勒兵勤王,會盟石頭(城),平定叛亂。
最后,是有關(guān)《重有感》的褒貶問題。這是本詩之所以因“難解”而聚訟紛爭的關(guān)鍵。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先來看歷代各家的大致觀點,主要有三派:
其一,以錢龍?zhí)?、何焯、陸昆曾、胡以梅、馮浩、陸士湄等為代表,既肯定李商隱對劉從諫“勒兵勤王”的寄望,又對劉從諫本人持有完全正面的評價。為此,諸家不惜曲解原詩,只承認李商隱對劉從諫的頌揚,而紛紛將其中的諷喻微詞,盡數(shù)歸之于他人。以馮浩、陸士湄為例,就極力將“蛟龍”解釋為文宗,將“鷹隼”解釋為坐視不理的朝臣與藩鎮(zhèn),認為頸聯(lián)的意思是:劉從諫雖然痛心文宗受制于閹宦,卻因缺乏羽翼而孤掌難鳴。這種將詩歌明顯帶有不滿情緒的部分,從全篇剝離出來的行為,很能說明論者試圖提純“褒貶”態(tài)度的努力。
其二,以紀昀、程夢星、朱彝尊等為代表。他們熟稔史料,對劉從諫的私心也有所察覺,因此,是有條件地肯定劉從諫的上書行為,并堅決反對“清君側(cè)”的行為。其中,紀昀不滿原詩觀點,直言:“(李商隱)竟以稱兵犯闕望劉從諫,漢十常侍之已事,獨未聞乎?”而程、朱一向推重義山,為了加以維護,也都不惜曲解詩意。例如,朱氏解頷聯(lián),特意點出“宜次”二字,說明義山所望,不過是劉從諫的勒兵威懾而已。
其三,清人屈復(fù)既肯定李商隱對劉從諫的復(fù)雜態(tài)度,也肯定其“清君側(cè)”的寄望,因此,是論詩最為接近原旨的古人。近人張采田,乃至劉學(xué)鍇等,也大多認為:“義山憂國情深,于從諫不免望之殷而責(zé)之切,故詩中每于祈望之中微露不滿、焦急與憤懣?!?/p>
以上解詩的分歧,主要圍繞兩點展開,主要是:李商隱如何評價劉從諫的行為?以及,李商隱是否有意促成劉從諫引兵犯闕、誅殺宦官的“清君側(cè)”行為?
先看第一個問題,據(jù)《新唐書》載,劉從諫為人“性奢侈”“無遠略”。大和七年(832)春,文宗“加昭義節(jié)度使劉從諫同平章事,遣歸鎮(zhèn)。初,從諫以忠義自任,入朝,欲請他鎮(zhèn)。既至,見朝廷事柄不一,又士大夫多請托,心輕朝廷,故歸而益驕”。又云:“澤潞劉從諫本與(李)訓(xùn)約誅鄭注。及訓(xùn)死,憤(仇)士良得志,乃上書言……”可見,其上書之舉,雖有助于皇室,卻也很難說是完全出于“忠義”的公心。這在他本人的上書中,也有跡可循,云:“臣欲身詣闕庭,面陳臧否,恐并陷孥戮,事亦無成?!?/p>
(《資治通鑒》)因此,《重有感》的頸聯(lián)云“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很可能是為此而發(fā)的。蛟龍、鷹隼,皆指劉從諫。蛟龍興風(fēng)作浪,鷹隼翱翔藍天,皆緣其本性,一如藩鎮(zhèn)當守其“安危須共主君憂”的本職。蛟龍何愁失水?是試圖解開劉從諫“恐并陷孥戮,事亦無成”的疑懼。鷹隼緣何絕跡?則是不滿劉從諫逡巡自守,更在勸勉之際,以高天的寂寥,影射文宗的孤立無援。其中,“豈有”是反問,“更無”是遞進,似此雙虛字領(lǐng)首的七律構(gòu)句法極易流于平弱,而此處意在強調(diào),反倒轉(zhuǎn)出殷勤、迫切的意味。
有關(guān)第二個問題,則有末聯(lián)堪為定論。先不論頷聯(lián)“宜次”二字,是否當依朱彝尊所解。末聯(lián)云:“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guān)雪涕收。”卻是明確以生者、死者的晝夜號哭,來催促劉從諫領(lǐng)兵討逆,劍指禁闕,以收復(fù)皇權(quán)的。除此之外,《有感二首》其二云:“古有清君側(cè),今非乏老成。”這更是李商隱寄望“清君側(cè)”的有力旁證。
回顧事件的始末,開成元年(836),昭義節(jié)度使劉從諫數(shù)次上表,斥責(zé)宦官“擅領(lǐng)甲兵,恣行剽劫”,又請問宰相王涯等人的罪名(暗指宦官肆意屠戮朝臣),聲稱:“謹當修飾封疆,訓(xùn)練士卒,內(nèi)為陛下心腹,外為陛下藩垣。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cè)!”(《資治通鑒》卷二四五)有賴于此,原本恓惶不已的文宗稍得安心,但晚景抑郁,無復(fù)歡顏?!缎绿茣份d:
開成四年,苦風(fēng)痹,少間,召宰相見延英,退坐思政殿,顧左右曰:“所直學(xué)士謂誰?”曰:“周墀也。”召至,帝曰:“自爾所況,朕何如主?”墀再拜曰:“臣不足以知,然天下言陛下堯、舜主也?!钡墼唬骸八詥?,謂與周赧、漢獻孰愈?”墀惶駭曰:“陛下之德,成、康、文、景未足比,何自方二主哉?”帝曰:“赧、獻受制強臣,今朕受制家奴,自以不及遠矣!”因泣下,墀伏地流涕。后不復(fù)朝,至大漸云。
事實上,劉從諫上書的結(jié)果,是在王朝的藩鎮(zhèn)與宦官之間,取得了微妙的妥協(xié)與平衡。文宗雖得暫免性命之虞,卻也徹底淪為傀儡。
面對如此時局,在開成元年提筆寫下《重有感》的李商隱,自然是進退維谷。一方面,明知劉從諫是小人,性奢侈,無遠略;另一方面,卻再也找不到可以寄望的英雄,只能竭力以“安危須共主君憂”來勸勉劉從諫。因此,《重有感》寫著頌揚、責(zé)備、不滿、憂傷、悲憤等復(fù)雜多變的感情,卻始終不能如《有感二首》那般,被提純?yōu)槎獙α⒌暮唵伟?、貶。其間用意婉轉(zhuǎn),或得益于李商隱嫻熟的幕府文書技藝,卻有悖于向來“論如史斷”的審美追求。
不僅如此,李商隱自稱:“行道不系今古,直揮筆為文,不能攘取經(jīng)史,諱忌時世。”
(《上崔華州書》)這也導(dǎo)致他的思考,并不遵循主流意見。后世文人論及《重有感》,或是全面肯定劉從諫,或是堅決反對領(lǐng)兵犯闕,其褒貶態(tài)度也大多是與李商隱的原意相違。在此基礎(chǔ)上,不管是如紀昀責(zé)備李商隱“褒貶失當”,還是如朱彝尊、馮浩、程夢星等,不惜曲解詩意,以迎合各自認可的價值觀,都是在為《重有感》的解讀,增置人為障礙。
品讀至此,我們終于可以得出結(jié)論:《有感二首》褒貶明確,只是難在字句,故訓(xùn)詁通而全篇豁然開朗;《重有感》字句平易,卻難在情思,七律五十六字之內(nèi),有抑有揚,亦悲亦喜。加之與因褒貶隔閡所帶來的曲解、誤解,則宜乎“難解”之名。這意味著,向來以“難解”著稱的李商隱詩,與其說是因典故生僻,意象密集而造成閱讀障礙,倒不如說是因復(fù)雜、跳躍的情思而導(dǎo)致。這在《錦瑟》詩中也有明確的體現(xiàn),詩曰: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與《重有感》相似,此詩的遣詞、用典,都還算是比較平易的。只是,由意象構(gòu)筑的情思,縹緲幽微,始終不可言說。讀者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份失去美好感情后恍然大悟的落寞、惆悵,但是,詩人卻并不打算說明失去的是什么,更不打算說明這份追憶因何而起。古人為詩,誠如明人顧璘所言,追求的是:“紀事必明白,但至褒貶乃隱約。”而所謂“褒貶隱約”,指的也是“一字寓褒貶”“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換言之,褒貶可以隱約,但是態(tài)度必須明確。這恰是《有感二首》有別于《重有感》,能夠獲得歷代認可的原因。古人作詩,講究緣起,因何時、何地、何事、何物,觸動心扉?同樣,詩人也講究功用:抒情言志,懲惡揚善,應(yīng)用酬答。但是,李商隱與眾不同之處正在于,他消解了傳統(tǒng)的“緣起”與“功用”,從而致力于將更為復(fù)雜的感情融入詩歌,比如矛盾、猜疑、糾結(jié)與猶豫。在紛亂的情緒線索之間,讀者很難去提煉出簡潔的態(tài)度,只能隨其迷惘。這便是李商隱詩歌“難解”的關(guān)鍵。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