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衛(wèi)建平
我的初戀
文/衛(wèi)建平
那也許只能算做我少年時代一個懵懂的夢吧!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在本市靠近南城墻根一個南北走向的小巷里,一座小學(xué)校的兩側(cè),隔著四個門樓,住著我和琴。雖然我們從小就同在這個古老的巷子里一起長大,在一個小學(xué)上學(xué),吃的是一個公用水站的水,在一個糧站買糧,在一個菜店買菜,甚至倒垃圾也同在一處,但在那天以前,琴似乎并沒有引起過我太多的注意。
然而,我的單相思也就從那年、那月、那天開始了!四十多年過去,琴的影子至今還頑固地占據(jù)著我的靈魂一角,纏纏綿綿的怎么也不肯離去……
那年我十六歲,琴小我一級,應(yīng)該十五歲吧。一個初冬的下午,已經(jīng)算是個準小伙兒的我和弟弟排了大半天隊,終于用那個曾經(jīng)記錄了一段特殊歷史,已經(jīng)攥出汗來的“購貨本”,按我們家的人數(shù),在巷子北口的國營菜店買了一堆“冬存菜”,所謂冬存菜,不過是白菜、蘿卜而已,加起來有二百來斤吧,我和弟弟用一輛借來的、簡陋的鐵轱轆車吃力地往回拉。吭哧吭哧好不容易剛剛走到琴家門口,一個不起眼的小磚頭塊兒卻猛的一下子堰住了右前輪,車翻了!
從我們巷子北頭到小學(xué)校門口是一個較大的上坡道,琴家在學(xué)校的北隔壁,基本上接近坡道頂端。白菜、蘿卜翻倒在路上,順著坡道滾出去好遠,我和弟弟手忙腳亂地趕緊往車上撿,可一趟一趟的總也撿不完。而且,還要注意避讓來往的車輛別碰著弟弟、別壓著菜。就在我著急的時候,突然看到一顆大白菜翡翠色的綠葉上“印”上了一雙粉嫩的小手。
詫異間猛然抬起頭來,只覺得眼前一亮,我看到了一張迄今為止我仍然認為是最美的臉——在我一生當(dāng)中,所謂“美女”的概念大抵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才在我朦朦朧朧、情竇初開的心中形成的吧!
琴的臉型應(yīng)當(dāng)是介于鵝蛋型和瓜子型之間,既不像鵝蛋那么豐腴,也不像瓜子那么尖削,線條的輪廓十分柔和,嫩白的臉龐透著那種粉粉的淺紅,看起來特別舒服。紅撲撲小巧的嘴巴,翹翹的鼻子,一雙大大的眼睛可能有點兒近視,看人的時候略微瞇縫著,顯得特別嫵媚動人。
看到我呆呆地看她,琴的臉倏然間泛起了一層紅暈,嬌嗔地白了我一眼,扭過臉把大白菜搬起來放到車上,又手腳麻利地幫著我們?nèi)鞚L得更遠的白菜蘿卜了。
在琴的幫助下,菜很快撿完了、碼好了,我的心里充滿了感激。想向琴說些什么吧,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那時候,少男少女、男女同學(xué)之間是不大敢公開講話的,否則,不知道會受到什么議論!就在我手足無措、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當(dāng)口,琴已經(jīng)微微低著頭矜持地走開了。
琴的體態(tài)輕盈苗條,穿了一件那時候女孩子特別愛穿的草綠色帶腰俏的軍裝,姣好的背影比眼下任何一位穿著性感的時裝模特兒都好看。而且,緊緊包裹在那草綠色軍裝里的又是一顆多么溫柔善良的心。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害上了“相思病”,開始想入非非了,不論吃飯、走路、上學(xué)……眼前總有琴的影子在動,甚至睡著了,琴也會閃進我的夢中。寫作業(yè)的時候,我手中的筆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走神兒,好像“筆仙”駕臨了一樣。有一個作業(yè)本上,竟然密密麻麻寫滿了琴的名字!每天上下學(xué)路過琴住的院子門口,我都會偷偷地往里邊多瞅兩眼,看不到琴,我會悵然若失,而一旦看見了,卻又會臉熱心跳,像做了賊似的,趕緊收回癡迷的目光匆匆走掉……
而琴對我苦苦的思戀與癡迷卻渾然不覺,從“白菜、蘿卜事件”以后,似乎從來沒有再正眼看過我,直到不久以后在公用水站的那次遭遇。
琴家沒有男孩,只有姐妹三個,琴是老大。琴母的身體似乎不大好,我常常看到琴與妹妹兩人抬水的身影。那時候的冬天很冷,水站周圍的地面上總是結(jié)滿了冰。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路過水站的我恰巧又看到琴與妹妹來接水。水滿了,琴怕妹妹滑倒,一個人吃力地提起水桶,想走過冰面到干燥一點的地方再抬,突然,腳下一滑……
一向性格內(nèi)斂、行動迂緩的我此刻好像變了個人似的,竟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扶住了琴,并搶過琴的水桶快捷地越過冰面向她家走去,直到琴跟在我的后面連說了幾聲:“好了、好了”!我才興猶未盡地放下水桶……那是我迄今為止聽到的琴對我說的惟一一句話,雖然只是簡短的幾個字,但對我來說卻不亞于天籟之音!她的聲音不像一般女孩那樣尖細張揚,是甜潤的、柔柔的,透著一種含蓄的美。
從那天以后,我和琴之間好像有了一種隱隱的、若無若有的“默契”。每次偶然、或是有意碰到的時候,我倆都會在四目相對的一瞬間突然面紅耳赤,趕緊低下頭匆匆走過。而在我忍不住回頭看她的時候,卻又會尷尬地再一次與她回頭看我的目光相對。
那一陣兒,我感到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似乎突然發(fā)現(xiàn)天空那么純凈湛藍,陽光那么明媚燦爛,嚴冬凜冽的寒風(fēng)吹在臉上竟然會那么舒坦!
然而,就在我志在必得、蠢蠢欲動地企圖向琴發(fā)起主動“進攻”的時侯,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卻無情地擊碎了我的少年美夢——因為“資產(chǎn)階級技術(shù)權(quán)威”和“修正主義分子”兩頂莫須有的帽子,父親被“專政”了!他被幾個戴紅袖標的“造反派”帶走,關(guān)進了單位的“牛棚”。一夜之間,我也從一個無憂無慮的純情少年變成了“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的“黑五類”子女。從此,沉重的自卑感完全壓垮了我的自信與天真。我怕看到那些“根紅苗正”的同齡人鄙視和嘲弄的目光,尤其在他們高呼口號“打倒修正主義狗崽子”的時候,我更像一只受傷的老鼠,猥瑣地蜷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
我不知道琴會怎么看我,但我又怎敢再用“狗崽子”的罪惡目光去褻瀆純潔美麗、含羞帶露的琴呢!
當(dāng)我因為在學(xué)校挖防空洞、拾麥根、燒磚等“戰(zhàn)備工程”中的玩命表現(xiàn)被駐校工宣隊破格批準加入“三線學(xué)兵”的行列,赴陜南紫陽縣參加“三線建設(shè)”的前幾天,我最后一次見到了琴。
琴好像瘦了些,略顯蒼白的臉蛋掛著憔悴和凄然,兩只大大的眼睛里溢滿了幽怨——是因為我嗎?在和琴目光交流的那一刻,我分明看見琴翕動著小巧的嘴巴想對我說什么,但我硬著心腸堅決地離開了——在我還沒有“改造”好,沒有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洗刷掉我“黑五類”子女的罪惡名聲之前,我決不想連累任何人!當(dāng)然包括可愛的琴。
兩年零八個月艱苦卓絕的“三線”建設(shè)終于結(jié)束了!當(dāng)我?guī)е鴿M身的傷病風(fēng)塵仆仆歸來的時候,琴的家已經(jīng)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搬走了。在別人異樣眼神的注視中,我惶恐地問了幾個人,卻都不知道她們家搬哪兒去了。而且,因為我的工作分配到了外地流動單位,條件很差,主客觀因素都明白無誤地告訴我:“算了吧!你配嗎?”于是,我痛苦地按下了自己想要尋找琴的沖動。
直到二三十年以后,我才輾轉(zhuǎn)捕捉到了一些琴的信息——琴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冷戰(zhàn)了”幾年以后終于離婚了!后來琴的父母之間又發(fā)生了一些變故,對琴的心靈造成不小的刺激。再后來,琴所在的單位又因為內(nèi)訌和經(jīng)濟官司,從紅火一時的巔峰驟然跌落低谷,琴被迫下崗了,一個人孤獨而艱難地生活著,淚水、憂郁和失眠成了琴擺脫不掉的幽靈與夢魘……
每每聽到有關(guān)琴一切不好的信息,我的心都會針刺般的疼痛。我常常會痛苦地自問:是誰造成了一朵美麗鮮花的枯萎和凋謝?是誰造成了善良溫柔的琴一生的坎坷與凄涼?假如當(dāng)時父親沒有被“專政”,假如當(dāng)初我不管不顧地和琴有過“實質(zhì)性”的接觸,假如我沒有去“三線”,假如……
然而,一切的“假如”都不過是假如而已,我惟一還能做的,就是當(dāng)面向琴道一聲:“對不起”!可是,我有這資格嗎?琴能夠容忍我觸動她的傷疤、擾動她心靈深處那一潭無瀾的秋水嗎?
我終于講完了我的“初戀故事”。不管別人說我“單相思”也好,“自作多情”也罷,或者說我“矯情”,我都認了,因為我不知道我和琴之間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到底算不算我的初戀。也許有人會不屑地嘲笑:“十五六歲的孩子,懂得什么叫愛!”是的,以我當(dāng)時的懵懂,真的不知道我對琴的癡迷算不算愛。但是,四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已然年過花甲的我雖然鬢角落滿了霜花,臉上也布滿了歲月的滄桑,什么樣的人生坎坷都經(jīng)過了,一切的功名利祿也早已在我的面前變得淡如清水,但卻仍然無法甩脫琴疊印在我靈魂中的影子,無法抹掉心中那一縷淡淡的、悠長的思念和牽掛,你說,這又算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