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希 亮

(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00)

文化人類學(xué)視角下華夏族上帝歷史原型考

付 希 亮

(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00)

中國上帝崇拜來自遠古。從殷蕓《小說》和段成式《酉陽雜俎》關(guān)于上帝的傳說看，天界曾先后出現(xiàn)過三個上帝：劉天翁、張?zhí)斓酆筒苊鞯?。從文化人類學(xué)角度看，他們對應(yīng)的是華夏文明之初人間先后出現(xiàn)的三個總首領(lǐng)：赤帝(炎帝)、顓頊和帝嚳。天界上帝是人間君主的反映。

文化人類學(xué)視角；華夏族上帝；歷史原型；曹明帝；張?zhí)斓?；斗閻王故事類?/p>

本文所說的采用文化人類學(xué)視角，指的是用文化人類學(xué)圖騰理論和方法去研究《山海經(jīng)》。圖騰是上古社會氏族的標(biāo)志，氏族與氏族之間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為圖騰之間的關(guān)系。圖騰分析法是研究中國上古史上氏族與氏族關(guān)系的基本方法。

上帝是神界的君王。先秦文獻一般稱上帝、天帝，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和漢代也稱太一。漢代民間稱為天公、天翁。玉皇是道教的名號，到北宋與天帝崇拜合二為一，宋真宗上封號為玉皇大天帝，民間稱之為玉皇大帝。梁代殷蕓《小說》、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都有天帝姓張的說法。五代和兩宋吳地有祠山張大帝的故事。道教又有天公姓張的記載，民間有玉皇大帝姓張的傳說。玉皇大帝為什么姓張，顧頡剛、張政烺、勞干、楊向奎等人曾進行過專門的探討，但其結(jié)論都屬推測。顧頡剛先生認為，玉皇大帝姓張“系玉皇與張?zhí)鞄熤狭鳌?。張政烺、勞干先生認為出于張角傳說的附會和宣傳。三位先生的判斷雖然看起來有一定道理，但從情理上推斷，張角造反領(lǐng)袖，起事未幾而身死族滅，張陵道教天師，有何必要偽造上帝之姓，有何威力能將自己所造謬說推廣到全國，歷近兩千年而不滅？[1]78-86故仍有專門探討的必要。

一、有關(guān)上帝的材料

關(guān)于上帝的材料有四類：第一類是漢代上帝“太一”的形象，馬王堆漢墓帛書《太一出行圖》中的太一神就是上帝。

第二類是從梁到唐代小說中的張?zhí)斓邸?/p>

晉咸康中，有士人周謂者[2]762-764，死而復(fù)生。言天帝召見，引升殿，仰視帝，面方一尺，問左右曰：“是古張?zhí)斓坌?？”答云：“上古天帝，久已圣去，此近曹明帝也?！盵3]1020

天翁姓張名堅，字刺渴，漁陽人。少不羈，無所拘忌。常張羅，得一白雀，愛而養(yǎng)之。夢天劉翁責(zé)怒，每欲殺之，白雀輒以報堅，堅設(shè)諸方待之，終莫能害。天翁遂下觀之，堅盛設(shè)賓主，乃竊騎天翁車，乘白龍，振策登天。天翁乘余龍追之，不及。堅既到玄宮，易百官，杜塞北門，封白雀為上卿侯，改白雀之胤不產(chǎn)于下土。劉翁失治，徘徊五岳作災(zāi)。堅患之，以劉翁為泰山太守，主生死之籍。”[4]128

第三類是唐五代道教文獻。鄒安《藝術(shù)類徵》第二冊藝玉類中有題“唐玉刻”者，其刻文為：

天公姓張，字伯明，一字君解。天母字君恩。昴星字太伯。太白字壬昌。歲星□阿辰，一名玄圭。寅公字曲耶。北君字白所。

日字子花。月字扣明，一字長生。日出行呼日字，月出行呼月字。大中三年。[1]79

《敦煌掇瑣》(九)《吉兇避忌》：

六月神名天公，字大華。日字長生。月字子光。北斗字長文。太白字文君。東方朔字祖常。右難此六神名字識之，不兵死。女人識之，不產(chǎn)亡。有急難呼此神老老不避死吉。一云：知此六神名，長呼之，即長生不死，上為天官。[5]403

這里，至上神被稱為天公。到宋代，玉皇與民間的上帝信仰結(jié)合在一起，便成為玉皇大帝?！吨熳诱Z類》卷七十九《尚書二》：“高宗夢傅說，據(jù)此，則是真有個天帝與高宗對答，曰：吾賚汝以良弼。今人但以主宰說帝，謂無形象，恐也不得。若如世間所謂‘玉皇大帝’，恐亦不可。畢竟此理如何？學(xué)者皆莫能答。”[6]2035

元代，佛教意識滲透到民間上帝信仰中?！度趟焉翊笕び窕噬系邸罚?/p>

按圣紀(jì)所載云往昔有國名號光嚴(yán)妙樂，其國王者名曰凈德王，時王有后名寶月光，王乃無嗣。嘗因一日作是思：惟我今將老而無太子，身或崩滅，社稷九廟委付何人？作是念已，便敕下詔諸道眾于諸宮殿，依諸科教，懸諸旛蓋，清凈嚴(yán)潔，廣陳供養(yǎng)，六時行道，遍禱真圣，已經(jīng)半載，不退初心。忽夜寶月光燁皇后夢太上道君與諸至真金姿玉質(zhì)，清凈之傳，駕五色龍輿?！谰鸹屎笤唬涸柑刭n汝。是時皇后禮謝道君，乃收之?；屎笫找?，便從夢歸。覺而有孕，懷二年，于丙午歲正月九日午時誕于王宮?！缡切扌腥Ф俳伲甲C金仙，號曰清凈自然覺王如來。宋真宗實錄曰：大中祥符七年九月上對侍臣曰自元符之降，朕欲與天下臣庶同。上玉皇圣號，至天僖元年正月辛丑朔，帝詣太初殿，恭上玉皇大天帝圣號曰：太上開天執(zhí)符御歷含真體道昊天至尊玉皇大天帝。”[7]

這里玉皇上帝已打上了鮮明的佛教印記。道教所說的玉皇、玉帝以及天公、日月星辰之名來自道教從業(yè)者的玄想，已非來自遠古的集體意識，故皆無討論的價值。

第四類是北宋至清民間風(fēng)俗中的張大帝的材料。

清代趙翼《陔馀叢考》卷35中有“祠山神”一條，內(nèi)容是：

俗祀祠山神，稱為祠山張大帝。王弇州《宛委余編》引《酉陽雜俎》：天帝劉翁者惡張翁，欲殺之，張翁具酒醉劉翁，而乘龍上天代其位(亦見《諾皋記》)；及《殷蕓小說》：周興死，天帝召興升殿，興私問左右曰：“是古張?zhí)斓垡?？”答曰：“古天帝已仙去，此是曹明帝耳”云云，以為張大帝之證。此特因一張字偶合，故引之以實其說，殊不知《酉陽雜俎》及殷蕓《小說》固荒幻不經(jīng)，即其所謂張?zhí)斓壅?，亦指昊天上帝言之，而于祠山無涉也。世俗荒怪之說，固無足深考，然其訛謬相仍，亦必有所由始。按程棨《三柳軒雜識》：廣德祠山神姓張，避食豨。而引《祠山事要》云：王始自長興縣疏圣瀆，欲通津文德，化身為豨，縱使陰兵，為夫人李氏所覘，其工遂輟，是以祀之避豨?！端伟蕖匪d更詳，謂其神姓張名渤，烏程縣人，役陰兵導(dǎo)河，欲通廣德，自長興縣疏鑿圣瀆。先與夫人約：每餉至，鳴鼓三聲，王即自至，不令夫人見之。后夫人遺餐于鼓，鴉啄鼓鳴，王以為餉至，至則無有。已而夫人至，鳴鼓，王反不至。夫人遂親至河所，見王為大豕，驅(qū)陰兵開浚。王見夫人自慚，工遂輟，而逃于縣西五里橫山之頂。居人思之，為立廟。夫人亦至縣東二里，而化為石人，亦立廟。歷漢、唐以來，廟祀不廢云。詹仁澤曾樵又編輯廣德橫山神張王事跡，名《祠山家世編年》一卷，大略相同?！豆镄岭s識》：廣植守廣德日，郡中祠山有埋藏會，植不信，用郡印印之其封。明日發(fā)視，無有焉。此祠山神之見于小說者也?！段墨I通考》：祠山神在廣德，土人多以耕牛為獻。南唐時聽民租賃，每一牛出絹一匹，供本廟之費。其后絹悉入官。景德二年，知軍崔憲請量給絹以葺廟宇，上曰：“此載在祀典，應(yīng)官為修葺?！薄端问贰し稁煹纻鳌罚簭V德縣有張王廟，民歲祀神，殺牛數(shù)千。師道至，禁絕之。《黃震傳》：通判廣德軍，舊有祠山廟，民禱祈者歲數(shù)十萬，其牲皆用牛，并有自嬰桎梏考掠以邀福者，震皆杖禁之?！睹魇贰ぶ茜鴤鳌罚虹貜V德，禁祀祠山。(閔文振《仰山脞錄》謂：瑛著《祠山辨》以息好鬼之俗。)此祠山神之見于史志者也。合而觀之，則祠山神之祀本起于廣德，其所謂化豬通津，蓋本《淮南子》禹化為熊通轘轅之路，涂山氏見之，慚而化為石之事，移以附會于祠山。然俗所傳祠山張大帝實本此，而非如弇州所云也。且祠山張大帝之稱，乃近代流俗所傳，而宋以來尚稱張王，并未加以帝號?！兑膱灾尽罚喝A亭胡亶家供事廣德張王甚虔，其子婦慘妒，杖妾甚酷，妾潛縊，將死，亶夢有神撼之起，乃得解而救之，蓋蒙神佑云。又毗陵胡瑢少年，過廣德，謁張王廟求夢。夜夢入大殿宇，叩一吏，問以窮通。吏曰：“可至通直。”胡意殊不滿，已而竟以通直致仕。陸放翁有《張王行廟》詩。高翥《菊澗小集》亦有詩，為輦下酒行多祭二郎神及祠山神而作者，詩云：“簫鼓喧天鬧酒行，二郎賽罷賽張王。愚民可煞多忘本，香火何曾到杜康。”元泰定帝加封曰普濟；而王號如故，《明史·禮志》：祠山廣惠張王渤以二月十八日祭。則所謂張大帝者，本流俗所稱之帝，而擬之昊天上帝乎？弇州所云，殊為失考。余自黔歸，江行以風(fēng)水為命，舟人為余歷數(shù)每日風(fēng)報，多驗。其中有所謂“祠山報”者，云：帝以二月八日下地，為三女營嫁，一嫁風(fēng)，一嫁雪，一嫁雨，待食凍狗肉始上天，蓋謂二月八日以后必多風(fēng)雨雪，直至戍日乃止。驗之果然。然則俚俗誕妄之說，固不足信，而以之候晴雨、驗災(zāi)沴，則有不爽者。明祖雞鳴山十廟，獨不廢此祀，其亦有所驗歟？[2]762-764

從文中所引材料看，祠山神張大帝信仰盛行于五代及宋的吳地。趙翼認為，祠山神張大帝本稱張王，與《酉陽雜俎》中之張?zhí)斓蹮o關(guān)。實際上，張王的名號是朝廷和士大夫所用，而流俗民眾稱之為張大帝。大帝與天帝只有一字一筆之差，且帝本是最高君主的稱號，張大帝又是天上的神靈，故有天帝的嫌疑，不能說與《酉陽雜俎》中的張?zhí)斓弁耆珶o關(guān)。

以上四類材料，除第三類無利用價值外。其它三類都與上帝有關(guān)，都是本課題研究必須面對的史料。從殷蕓《小說》和段成式《酉陽雜俎》中關(guān)于上帝的傳說看，天界曾先后出現(xiàn)過三個上帝：劉天翁、張?zhí)斓酆筒苊鞯?。上帝曹明帝所對?yīng)的歷史人物是周王朝所祭祀的上帝帝嚳。

二、周王朝所祭祀的上帝是帝嚳

上帝是國家宗教中的至上神，產(chǎn)生于民族國家文明發(fā)生之初。漢族由先秦華夏族發(fā)展而來。我們要考察華夏族上帝的歷史原型，須從先秦文獻入手。

帝嚳又稱高辛氏，又名帝俊。帝嚳就是帝俊，王國維先生已經(jīng)論述過[8]411-413，這里不再贅述。從有關(guān)文獻看，帝嚳是西周姬姓統(tǒng)治者的祖先。

有西周之國，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臺璽，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9]110

帝嚳卜其四妃之子，皆有天下。元妃有邰氏之女曰姜嫄，生后稷。[10]6

帝嚳卜其四妃之子，而皆有天下。上妃有邰氏之女也，曰姜嫄氏，產(chǎn)后稷。[11]800-801

還有一些材料證明周王族的始祖后稷是上帝之子。

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12]528

閟宮有侐，實實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無災(zāi)無害。彌月不遲，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穋，稙稚菽麥。奄有下國，俾民稼穡。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纘禹之緒。[12]614

子雖齊圣，不先父食久矣。故禹不先鯀，湯不先契，文、武不先不窋。宋祖帝乙，鄭祖厲王，猶上祖也。是以《魯頌》曰：“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君子曰禮，謂其后稷親而先帝也。[13]1839

前兩條材料說明，姜嫄是踩了上帝的腳印而懷孕生后稷的。第三條材料說明，后帝是后稷的直系祖先，如同大禹與鯀、湯與契、文王、武王與不窋一樣。既然后稷是帝嚳之子，又是上帝之子，那么可以推出，帝嚳就是上帝。此外，據(jù)《左傳》記載，魯國郊祀上帝都選擇在辛日，說明上帝就是高辛氏帝嚳。

魯將以十月上辛，有事于上帝先王，季辛而畢。[13]2172

九月辛丑，用郊。[13]1921

夏五月辛亥，郊。[13]2151-2152

夏四月辛巳，郊。[13]2154

關(guān)于春秋時代魯國郊祭上帝的日期選擇，《宋書·志第六·禮三》中有歸納：

《郊特牲》曰：“郊之用辛也，周之始郊日以至。”鄭玄注曰：“三王之郊，一用夏正。用辛者，取其齋戒自新也?！庇帧对铝睢吩唬骸澳藫裨?，祈谷于上帝?！弊⒃唬骸霸眨^上辛。郊祭天也?！庇帧洞呵铩份d郊有二，成十七年九月辛丑，郊?！豆颉吩唬骸瓣掠媒迹坑谜律闲??！卑г晁脑滦了?，郊?！豆攘骸吩唬骸白哉轮劣谌拢贾畷r也。以十二月下辛卜正月上辛，如不從，以正月下辛卜二月上辛；如不從，以二月下辛卜三月上辛。”以斯明之，則郊祭之禮，未有不用辛日者也。[14]429

魯國郊祀上帝都選擇在辛日，并非如鄭玄所注“取其齋戒自新”，而是說明上帝與辛日有密切關(guān)系。按照甲骨卜辭的祭祀習(xí)慣，商代按照先王的天干之名選擇祭日。例如祭祀天乙成湯，選擇在乙日。祭祀武丁，選擇在丁日。周人之祭祀，當(dāng)亦不違此例。魯國祭祀上帝用辛日，說明上帝的名字一定與辛字有關(guān)。周、魯?shù)燃諊鵀榈蹏扛咝潦系暮蟠?，說明上帝就是帝嚳高辛氏。也就是說帝嚳既是上帝，又是周、魯?shù)淖嫦壬瘛？傊?，西周、春秋時代的至上神是帝嚳。

在西周春秋時代文獻中，人們把那個至高無上的天神稱作上帝。春秋末及戰(zhàn)國時代，由于人們對上帝非常敬畏，不敢以“上帝”之名來稱呼他，于是就有了“太一”這個稱號。正如天子謙稱“余一人”，人們稱天子為“一人”一樣，人們稱上帝為“太一”，意思是“那個最偉大的神”?！疤弧笔亲罡咛焐竦男路Q呼，所指還是帝嚳高辛氏。

周人的祖先帝嚳是至上神，這就意味著從堯舜禹至周代，帝嚳一直是至上神。因為只有成為地上華夏族最高首領(lǐng)，帝嚳才能死后成為天界的最高首領(lǐng)。帝嚳成為天界最高首領(lǐng)之后，便成為華夏族的精神領(lǐng)袖，永久地擁有至上神的寶座，再不會產(chǎn)生新的神將他替換下去，直到春秋時代還是如此。

但是，段成式《酉陽雜俎》和殷蕓《小說》都有上帝姓張的說法：

晉咸康中，有士人周謂者，死而復(fù)生。言天帝召見，引升殿，仰視帝，面方一尺，問左右曰：“是古張?zhí)斓坌?？”答云：“上古天帝，久已圣去，此近曹明帝也?！盵3]1020

這說明古代不僅有張?zhí)斓郏€有后來的天帝曹明帝。首先要說明的是，此曹明帝絕非曹魏時期的皇帝曹睿。曹睿沒有突出的德能，活了36歲而死。不識忠奸，其顧命大臣司馬懿將其子曹芳廢為齊王，最終斷送了曹家的江山。民眾不會將他神化為天帝。

“曹明帝”一名所包含的信息有：天帝姓曹；明為其特征；面方一尺。從曹明帝的稱呼和形象看，此天帝即帝嚳。帝嚳之后有丹朱?！妒辣尽酚涊d：“帝嚳生放勛，是為帝堯。”“帝堯娶有宜氏子，謂之女皇，生丹朱?！盵10]11，14可見丹朱是帝嚳之后。丹朱之“朱”讀音為侯章平，曹明帝之“曹”為幽從平，讀音相近。[15]春秋時代有邾國，其姓為曹。丹朱又稱朱明、離朱、離婁，以目明著稱?！睹献幼⑹琛肪砥摺峨x婁上》：“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員?！盵16]185帝嚳之妻羲和、常儀生日月，他的形象為怒目圓睜，故帝嚳具有日月光明和目明的特征。帝嚳為黃帝之后?！洞蟠鞫Y記匯校集注》：“黃帝產(chǎn)玄囂，玄囂產(chǎn)蟜極，蟜極產(chǎn)高辛，是為帝嚳?！盵11]779古代傳說“黃帝四面”?！短接[》卷三六五《人事部六》：“《尸子》曰：子貢問孔子曰：‘古者黃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大有成功，此之謂四面也?！盵17]44這就意味著帝嚳也是四面，商大禾鼎上人的面龐近于方形，大約就是帝嚳的形象。反映在小說中，“黃帝四面”變成了“面方一尺”。因此可知，天帝曹明帝實際指的是堯舜夏商周時代的至上神帝嚳。

從殷蕓《小說》的記載可知，在曹明帝之前，還有一個天帝姓張。張?zhí)斓邸笆トァ敝螅苊鞯鄄爬^位。那么張?zhí)斓鄣脑蛻?yīng)該比帝嚳為早。據(jù)考察，他的歷史原型乃是顓頊。

三、張?zhí)斓奂疵耖g張大帝、歷史上的顓頊，劉天帝為赤帝耆童

天帝的歷史原型是華夏族文明之初部落聯(lián)盟的首領(lǐng)。帝嚳對應(yīng)的是曹明帝，顓頊對應(yīng)的是張?zhí)斓?。張?zhí)斓凼堑蹏考次恢暗牟柯渎?lián)盟的總首領(lǐng)顓頊，天界的至上神。

《酉陽雜俎》卷14《諾皋記上》記載：

天翁姓張名堅，字刺渴，漁陽人。少不羈，無所拘忌。常張羅得一白雀，愛而養(yǎng)之。夢天劉翁責(zé)怒，每欲殺之，白雀輒以報堅，堅設(shè)諸方待之，終莫能害。天翁遂下觀之，堅盛設(shè)賓主，乃竊騎天翁車，乘白龍，振策登天。天公乘余龍追之，不及。堅既到玄宮，易百官，杜塞北門，封白雀為上卿侯，改白雀之胤不產(chǎn)于下土。劉翁失治，徘徊五岳作災(zāi)。堅患之，以劉翁為太山太守，主生死之籍。[4]128

與此故事相近，還有《山陽城民間故事》中《能豆斗閻王》的故事。這個故事流傳于王屋山一帶，大意是：很古很古以前，有一個十八、九歲聰明伶俐的小伙子，取名叫能豆。他沒有家，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土地神收他作門生。他能寫會算，能言善辯，博古通今，是個能人，人們才都稱他叫能豆。這年，能豆已十九歲，還沒成家。一天，他忽然記起父親在天宮為他訂的一件婚事。當(dāng)初他父親和世上尹獻品關(guān)系很好，能豆又和尹獻品女兒尹笑容同年同月同日生，兩家就訂了婚。能豆父母叫能豆下天后，尹獻品升了縣太爺，對能豆?jié)u漸嫌棄。女兒尹笑容心腸卻好，還一直念著能豆。能豆選定臘月二十六日，到尹獻品家去招親。設(shè)計欺騙了嫌貧愛富的尹獻品，尹獻品被凍死，還把尹笑容娶回了家。尹獻品用女兒給他燒的錢，買通了閻王，還自愿把尹笑容許配給閻王為妾，要求把能豆害死。閻王被收買了，派赤腳小鬼、尖屁股小鬼、禿頭小鬼來抓能豆，土地爺都預(yù)先報告給了能豆，三個小鬼都被收拾了一頓。最后閻王親自來抓，能豆夫妻倆說他家的豬是神豬，騙到了閻王的千里駒和衣冠升天去了。[18]184-191

這兩篇小說屬于同一個類型。主人公張堅和能豆都是聰明人、勝利者，最后都上天了。他們都有神通廣大的幫助者，幫助張堅的是白雀，幫助能豆的是土地神。他們的對頭是邪惡的閻王。張堅的對頭本是天帝，后來權(quán)位被奪，被任命為泰山太守，即主生死之籍的鬼國首領(lǐng)，佛教傳入中國后，被稱為閻王。與能豆作對的也是閻王。閻王與能豆的斗爭還有閻王的小鬼參與，張堅與劉天翁的斗爭也有劉天翁的使者參與，張堅與能豆都沒有受到傷害。在民間文學(xué)中，斗閻王的故事成為一個著名的類型，也是一個世界性的故事類型，世界民間故事類型編碼為AT330A，其主型就在中國，《酉陽雜俎》所載張堅故事就是其較為古老的形態(tài)。這種類型故事的歷史根源就在于張?zhí)斓叟c劉天帝的斗爭。張?zhí)煳痰臍v史原型是顓頊，劉天翁的歷史原型是祝融黎的祖先赤帝耆童。張?zhí)煳?、能豆故事的本源，是以豬為圖騰的顓頊?zhǔn)先〈猿帻垶閳D騰的赤帝耆童為聯(lián)盟首領(lǐng)這一歷史事件。張?zhí)斓鄣臍v史原型為顓頊的根據(jù)是：

第一，顓頊部落為豬圖騰?！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流沙之東，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國、司彘之國。黃帝妻嫘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生韓流。韓流擢首、謹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顓頊?！盵9]118-119顓頊為司彘國之后，其祖先韓荒又長著豕喙、豚止，說明顓頊部落圖騰為豬。張大帝化身為豬，祭祀張大帝忌用豬肉，說明張大帝所在部落也是豬圖騰，能豆用豬來騙閻王，說明豬是故事的基本要素。

第二，顓頊?zhǔn)撬裰??！抖Y記正義》：“孟冬之月……其帝顓頊，其神玄冥……某日立冬，盛德在水。”[19]541—544顓頊之佐玄冥是水正之名。東漢王符《潛夫論》記載：“(顓頊)身號高陽，世號共工。代少昊氏。其德水行，以水紀(jì)，故為水師而水名?！盵20]397顓頊?zhǔn)酋叺淖嫦?。《古本竹書紀(jì)年輯證》記載：“《竹書》曰：顓頊產(chǎn)伯鯀，是維若陽，居天穆之陽?！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注。案：《史記·夏本紀(jì)》：‘鯀之父曰帝顓頊?！麟[：‘皇甫謐云：鯀，帝顓頊之子，字熙?！断当尽芬嘁怎厼轭呿溩印！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注引《世本》，與《竹書》合?！盵21]63堯舜時期，鯀曾主持治水工作，與張大帝治水、其三女為風(fēng)雨雪神相合。

第三，張?zhí)煳痰搅颂焐?，其辦公地點是“玄宮”，他還關(guān)閉北門，而顓頊就是北極玄宮之主。《莊子·大宗師》：“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盵22]213這說明張?zhí)煳叹褪穷呿湣?/p>

第四，顓頊?zhǔn)系幕樽迨巧訇皇?，其部落圖騰為鳥。《左傳·昭公十八年》：“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jì)于鳥，為鳥師而鳥名?！盵13]1361《酉陽雜俎》中幫助張?zhí)煳痰氖前兹福兹高€被封為上卿侯，二者正相符合。

總之，張?zhí)斓鄣臍v史原型為顓頊。

而劉天翁的歷史原型是以赤龍為圖騰的赤帝老童。證據(jù)是：

第一，劉天翁被封為泰山太守，即泰山神；耆童也稱老童，是黃帝的大將太山之稽。馬王堆漢墓帛書《正亂》記載：

力黑問□□□□□□□□□□□驕□陰謀，陰謀□□□□□□□□□□高陽，□之若何？太山之稽□曰：“子勿患也?！游鸹家病！薄街唬骸翱梢?！”于是出其鏘鉞，奮其戎兵。黃帝身遇蚩尤，因而禽之，剝其□革以為干侯，使人射之，多中者賞。腐其骨肉，投之苦醯，使天下口集之。上帝以禁。[23]67

耆與稽讀音相同。劉天翁和太山之稽都是泰山神。太山之稽即居住在泰山附近的部落首領(lǐng)耆童。

第二，在先秦兩漢時期人們的觀念中，泰山神主生死之籍，其所在地為幽都，其職掌與后世所言閻王相同，所以《能豆斗閻王》中，與能豆作對的是閻王。

第三，祝融黎之父老童之老讀音為“幽來上”，劉天翁之劉為“幽來平”。劉與老上古音相同，故劉天翁，上古可稱為老天翁。

可見，劉天翁就是老童，張?zhí)煳倘〈鷦⑻煳虨樘旖缰鞅澈蟮臍v史根源是顓頊?zhǔn)先〈贤癁槲宓勐?lián)盟總首領(lǐng)之事。下面考察顓頊登上帝位的過程。

顓頊為五帝時代盟主之前，盟主為黃帝。從黃帝去世后到顓頊即位前，有左徹短暫執(zhí)政。

《汲冢書》云：黃帝仙去，其臣有左徹者，削木作黃帝之像，帥諸侯奉之。《意林》卷四(《抱樸子》)

案：此不見今本《抱樸子》，平津館本以為外篇佚文。陳逢衡《竹書紀(jì)年集證》卷四九云：“案《博物志》云：‘黃帝仙去，其臣左徹者削木象黃帝，帥諸侯以朝。七年不還，左徹乃立顓頊，左徹亦仙去也?！湔f與《紀(jì)年》注亦同亦異，疑非事實。夫顓頊之于黃帝，世代懸隔，焉得云七年即立顓頊乎？”所云《紀(jì)年》注指今本。[21]62-63

左徹之左，當(dāng)是輔佐之意?！堕L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第一卷《田野考古發(fā)掘報告》中，《天下至道談》有“黃神問于左神”。黃神即是黃帝，左神應(yīng)該就是左徹。左徹被稱為左神，其意是黃神的左右助手。[24]83徹是左徹之名，左徹可能就是少昊摯。徹讀音為“月透入”，摯為“質(zhì)章入”，二字讀音接近。少昊曾將顓頊撫養(yǎng)成人?！渡胶＝?jīng)·大荒東經(jīng)》記載：“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淵。”[9]104據(jù)歷史文獻記載，顓頊執(zhí)政在少昊之后?！秶Z·楚語下》記載：“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呿?zhǔn)苤?，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fù)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盵25]562可見顓頊不是直接從黃帝而是從少昊手中接替了帝位。少昊氏以鳥為圖騰。因此，民間故事中說扶持張堅為天帝的是一只神奇的白雀。

左徹執(zhí)政前，華夏聯(lián)盟總首領(lǐng)為黃帝，為什么民間故事中說張?zhí)斓蹔Z取的是赤帝老童的權(quán)力？

從歷史文獻看，在黃帝為首領(lǐng)之時，華夏部落聯(lián)盟最高領(lǐng)導(dǎo)人有兩個，另一個是赤帝。《逸周書·嘗麥解》記載周王的談話：“宗掩大正，昔天之初，□作二后，乃設(shè)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宇，少昊以臨四方，司□□上天末成之慶。蚩尤乃逐帝，爭于涿鹿之河，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于黃帝，執(zhí)蚩尤，殺之于中冀，以甲兵釋怒，用大正順天思序，紀(jì)于大帝。用名之曰：絕轡之野。乃命少昊清司馬、鳥師，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質(zhì)。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亂?！盵26]781-786

這段話的意思是，華夏族文明之初，即“昔天之初”，上天降下了兩個首領(lǐng)，他們建立各項典章制度，即“□作二后，乃設(shè)建典命”。這兩個首領(lǐng)就是赤帝(炎帝)和黃帝。兩個首領(lǐng)各有分工，不過主持治民政務(wù)的是赤帝，故赤帝有權(quán)“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宇，少昊以臨四方”。赤帝分權(quán)，結(jié)果引發(fā)了蚩尤之亂。赤帝被蚩尤打敗，于是尋求黃帝的幫助，二帝聯(lián)合滅了蚩尤。由此看來，華夏文明之初赤帝的權(quán)力比黃帝要重要些。按照帝嚳以后的單極思維方式，黃帝赤帝時期的政權(quán)是赤帝主政的政權(quán)，顓頊奪得的政權(quán)本是赤帝的政權(quán)。

在《山海經(jīng)》中，老童及其后代祝融黎部落的圖騰是赤龍?！渡胶＝?jīng)·海外北經(jīng)》：“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fēng)，身長千里。在無啟之東。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盵9]85《大荒北經(jīng)》：“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fēng)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盵9]117祝融、燭龍、燭陰異名同實，其部落的圖騰是赤蛇，正與赤帝相合。

在華夏文明之初，赤帝與黃帝是締造華夏部落聯(lián)盟的兩個核心部落，赤帝和黃帝地位相當(dāng)，只是分工不同。到了顓頊統(tǒng)治時期，赤帝之后祝融被降為二等部落，老童及其后代祝融黎成了顓頊?zhǔn)系暮蟠！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顓頊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長琴，是處榣山，始作樂風(fēng)。”“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獻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處于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盵9]111-112《左傳·昭公二十九》：“顓頊?zhǔn)嫌凶釉焕纾瑸樽Ｈ??！盵13]1511事實上，老童和祝融黎部落的歷史要遠早于顓頊本人。

因此可以說，張?zhí)斓廴〈鷦⑻斓鄣膫髡f，是顓頊取代赤帝老童部落取得華夏聯(lián)盟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的歷史的反映。

四、吳地張大帝的歷史溯源及其與張?zhí)斓鄣年P(guān)系

吳地張大帝崇拜源自顓頊崇拜。在漫長的歷史中，這種宗教意識像一脈伏流，潛流于地層之下，直到五代時期才流出于地表，變成地上明河被人所發(fā)現(xiàn)。《文獻通考》載：

祠山廟在廣德軍，土人言其靈應(yīng)，遠近多以耕牛為獻。偽唐以來聽鄉(xiāng)民租賃，每一牛歲輸絹一匹，供本廟之費。其后以絹悉入官。景德二年，知軍崔憲請量給絹完葺祠宇，上曰：“此載在祀典，當(dāng)官為修崇飾?！盵27]823

吳地張大帝崇拜是中國民眾中普遍存在的張?zhí)斓鄢绨莸谋憩F(xiàn)形式之一，其與張?zhí)斓鄢绨萦忻芮嘘P(guān)系。據(jù)記載，張大帝是前漢神雀中人?！豆沤駡D書集成·神異典》第五十一卷《神廟部匯考》三之二十五《祠山廟》：

神姓張名渤，吳興人；或曰武陵龍陽人。生西漢末，游苕霅之間，卒而為神，顯于廣德州之橫山。[28]

又同上五十卷《神廟匯考部》二之四十四《紹興府志·祠山大帝廟》記載：

神姓張名渤，漢神雀中人，禮斗橫山，有御災(zāi)捍患功。或云，佐禹治水有功，其賽禱盛于廣德州，常以二九月降。至日必風(fēng)雨，有請客風(fēng)，送客雨之說。不知何時流行于越。[28]

明陳繼儒眉公《群碎錄》記載：

祠山張大帝張秉，武陵人。一日行山澤間，遇仙女，謂曰：“帝以君功在吳分，故遣相配。長子以木德王其地?！惫是壹s逾年酉會。秉如期往，果見前女歸子，曰：“當(dāng)世世相承，血食吳楚。”后生子渤為祠山神。神始自長興，自疏圣澤，欲通津廣德，使化為豨，役使陰兵。后為夫人李氏所見，工遂輟。故避食豨。[29]15

元人《三教搜神大全》記載：

祠山圣烈真君姓張，諱渤，字伯奇，武陵龍陽人也。父曰龍陽君，母曰張媼。其父龍陽君與媼游于大湖之陂，正晝無見，風(fēng)雨晦冥，云蓋其上，五祥青云雷電并起，忽失媼處。俄頃開霽，媼言見大女謂曰：“吾，汝祖也”。賜以金丹。已而有娠，懷胎十四個月，當(dāng)西漢神雀三年二月十一日夜半生。長而奇?zhèn)?，寬仁大度，喜怒不形于色。身長七尺，隆準(zhǔn)美髯，發(fā)垂委地。深知水火之道。有神告以地荒僻，不足建家，命行。有神獸前導(dǎo)，形如白馬，其聲如牛。遂與夫人李氏東游吳會稽，度浙江至苕云三白鶴山，山有四水會流其下，公止而居焉。于白鶴得柳氏，于烏程桑丘得趙氏為侍人。王九弟子、五子、一女八孫。始于吳興郡長興縣順靈鄉(xiāng)發(fā)跡。得陰兵自長興荊溪疏鑿圣瀆，長十五里，岸高七丈至十五丈，總?cè)?，志欲通津于廣德也。復(fù)于后村畢宅保小山楓樹之側(cè)為掛鼓壇。先時與夫人李氏密議為期，每餉至，鳴鼓三聲，王即自至，不令夫人至開河之所。厥后因夫人遺餉于鼓乃為鳥啄，王以為鳴鼓而餉至，洎王詣鼓壇，乃知為鳥所誤。及夫人至，鳴其鼓，王反以為前所誤而不至。夫人遂詣興工之所，見王為大豨，得陰兵開鑿瀆河。王見夫人變形不及，遂不與夫人相見，圣瀆之功息矣。遁于廣德縣西五里橫山之頂，居民思之，立廟于山西南隅。夫人李氏亦至縣東二里而化，時人亦立其廟圣瀆之河。(河)涸為民田，即浴兵池，為湖灌溉濱湖之田僅萬頃。掛鼓之壇，禽不敢棲，蟻不敢聚?！盵7]卷三

神雀是西漢宣帝的年號(公元前61—前58年)。關(guān)于此時的歷史狀況，《漢書》記載清楚，吳地并無開圣瀆治水事。并且西漢已非神話時代，不容有化豨成神之事。張大帝崇拜作為一種集體意識，其源頭遠比民眾所能意識到的時代為遠，因此需要再往上追溯。值得注意的是，《山海經(jīng)》中有吳地以豬為圖騰的部落參與治水工作的歷史痕跡：

南次二經(jīng)之首，曰柜山，西臨流黃，北望諸毗，東望長右。英水出焉，西南流注干赤水，其中多白玉，多丹粟。有獸焉，其狀如豚，有距，其音如狗吠，其名曰貍力，見則其縣多土功。有鳥焉，其狀如鴟而人手，其音如痺，其名曰鴸，其名自號也，見則其縣多放士。

東南四百五十里曰長右之山，無草木，多水。有獸焉，其狀如禺而四耳，其名長右，其音如吟，見則郡縣大水。

又東三百四十里，曰堯光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金。有獸焉，其狀如人而彘鬛，穴居而冬蟄，其名曰猾褢，其音如斫木，見則縣有大繇。

又東三百五十里，曰羽山，其下多水，其上多雨，無草木，多蝮蟲。

又東三百七十里，曰瞿父之山，無草木，多金玉。

又東四百里，曰句余之山，無草木，多金玉。

又東五百里，曰浮玉之山，北望具區(qū)，東望諸毗。有獸焉，其狀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苕水出于其陰，北流注于具區(qū)。其中多鮆魚。

又東五百里，曰成山，四方而三壇，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虖勺，其中多黃金。

又東五百里，曰會稽之山，四方，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砆石。勺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湨。[9]13-14

此列山西起湖南西部，東到吳地太湖流域，正是張大帝生活過的區(qū)域。譚其驤《論五藏山經(jīng)的地域范圍》：“秬山約當(dāng)為今湖南常德、桃源西南某山。”[30]386張大帝的父親張秉，本為武陵龍陽人，其地在今湖南西部常德市一帶。張大帝渤在神獸的導(dǎo)引下，東遷至吳會稽，始于吳興郡長興縣順靈鄉(xiāng)發(fā)跡，得陰兵自長興荊溪疏鑿圣瀆，志欲通津于廣德，顯靈于廣德州之橫山。廣德、長興、會稽皆在太湖之西，正與《南次二經(jīng)》地域相合。

張大帝的圖騰為豬。此列山多有豬狀神獸，秬山“其狀如豚”的貍力獸、堯光山之彘鬛猾褢、浮玉山的彘，也都是大豬，正與張大帝分族從武陵遷到吳地相符合。

此列山還居住著夏后氏部落，因為有的山上的神獸顯示出夏后氏的首領(lǐng)啟及其祖先鯀存在的跡象。《南次二經(jīng)》記載：“又東三百四十里，曰堯光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金。有獸焉，其狀如人而彘鬛，穴居而冬蟄，其名曰猾褢，其音如斫木，見則縣有大繇。又東三百五十里，曰羽山，其下多水，其上多雨，無草木，多蝮蟲?！盵9]13堯光山之猾褢獸，帶有野豬的特點“彘鬛”。其獸“穴居而冬蟄”，包含“夏啟”的意思，顯示出與夏后氏的聯(lián)系?！渡綀D》上野豬圖像旁可能寫著“夏啟”二字，《山海經(jīng)》的作者誤解了二字的含義，認為其意是此獸“穴居冬蜇(而夏啟)”?！妒酚洝肪硭氖对绞兰摇酚涊d：“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正義》引《吳越春秋》云：“禹周行天下，還歸大越，登茅山以朝四方群臣，封有功，爵有德，崩而葬焉。至少康，恐禹跡宗廟祭祀之絕，乃封其庶子于越，號曰無余。”[31]1739據(jù)筆者研究，《山海圖》繪制于商朝初年。夏代初期，少康封其庶子于會稽山一帶，所以今《山海經(jīng)》之《南次二經(jīng)》上就有了夏啟存在的跡象。

秬山“其狀如豚”的貍力獸，“見則其縣多土功”，堯光山之長著彘鬛猾褢，“見則縣有大繇”，均顯示出夏后氏祖先鯀存在的跡象。鯀治水的方法是大興徭役，筑堤擋水。《國語》卷三《周語下》記載，鯀沿襲了共工的治水方法，“壅防百川，墮高堙庳”，“堯用殛之于羽山”。[25]103貍力和猾褢一出現(xiàn)，此地就會大興徭役，修堤筑城，正說明夏后氏居住在這一地區(qū)。鯀被殛于羽山，此列山有羽山，也說明這一點。

世傳張大帝曾化為大豨治水，“佐禹治水有功”“有御災(zāi)捍患功”，正與《南次二經(jīng)》的記載相符合。秬山貍力獸和堯光山的猾褢皆為大豬的形象，說明在夏后氏治水的隊伍中，以豬為圖騰的張大帝的部落始終是治水的主力。張大帝治水化豨、其夫人李氏誤見而慚愧化為石人的故事，與大禹化熊開山、其夫人涂山氏誤見慚愧化為石人的故事結(jié)構(gòu)基本相同，顯然并非偶然。

由此可知，祠山張大帝的事跡并非發(fā)源于五代和兩宋時期，而是有著悠久的文化傳承，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的《山海經(jīng)》。張大帝與顓頊都屬于豬圖騰。因此張大帝崇拜源于顓頊崇拜。顓頊先于帝嚳成為華夏部落聯(lián)盟的總首領(lǐng)，于是在民眾的意識中演化為天界至上神張?zhí)斓邸．?dāng)?shù)蹏砍蔀椴柯渎?lián)盟總首領(lǐng)后，以豬為圖騰的顓頊部落下降為二等部落和地方部落，于是張?zhí)斓郾阆陆党蔀榈胤缴耢`張大帝。因此可以說，吳地張大帝崇拜是張?zhí)斓鄢绨莸囊环N遺留形式。

《山海經(jīng)》所記載的最晚的歷史事件是成湯伐夏桀，《山海經(jīng)》的前身《山海圖》制作于商朝初年。這時，以豬為圖騰的顓頊部落的分族已分布于許多地區(qū)。

又西二百里，曰昆吾之山，其上多赤銅。有獸焉，其狀如彘而有角，其音如號，名曰蠪蚔，食之不瞇。[9]54

騩山之飛魚長著豬的形狀，顯然有以魚與豬為圖騰的兩個氏族居住在這里。昆吾山之蠪蚔獸，其狀如彘而有角，說明這里居住著以豬和牛為圖騰的兩個氏族。這些以豬為圖騰的氏族，都是顓頊部落的分支。昆吾山自然是昆吾部落居住的地方，昆吾是顓頊的后代陸終之后。

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后，復(fù)居火正，為祝融。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坼剖而產(chǎn)焉。其長一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羋姓，楚其后也。[31]1689-1690

昆吾為顓頊之后，顓頊部落為豬圖騰，故昆吾山有以豬為圖騰的氏族。騩山上居住的兩個氏族是上古的名族——黃帝妻族之后彤魚氏和方雷氏。以魚為圖騰的氏族是彤魚氏，以豬為圖騰是方雷氏。《國語》卷十《晉語四》：“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陽與夷鼓皆為己姓。青陽，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魚氏之甥也?！ㄇ嚓柵c蒼林氏同于黃帝，故皆為姬姓。”[25]356黃帝四妻，其中有方雷氏和彤魚氏。騩山上之飛魚“其狀如豚而赤文”， 彤即紅色，赤文之魚自然是彤魚。此魚為豚形，“服之不畏雷”，說明此族與雷神有關(guān)。其所在之水為正回水，正回即方回，回是雷公的標(biāo)志，說明此山以豬為圖騰的氏族與方雷氏有關(guān)?！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流沙之東，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國、司彘之國。黃帝妻嫘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生韓流。韓流擢首、謹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顓頊?！盵9]118-119黃帝妻嫘祖即雷神，為司彘之國首領(lǐng)、顓頊族的祖先，說明雷神部落圖騰就是豬。可見《中次二經(jīng)》中昆吾山和《中次三經(jīng)》中騩山居住的都是顓頊部落的后人。

除此二山外，《五藏山經(jīng)》中還有許多山居住著以豬為圖騰的部落。這說明在《山海圖》繪制的商朝初年，顓頊部落已經(jīng)分散到中國許多地方。他們帶去了顓頊曾為部落聯(lián)盟總首領(lǐng)和神界總首領(lǐng)的信息，從而使得天帝姓張的故事在民間流行開來，同時也使大禹和張大帝治水化豬化熊的故事和張?zhí)斓鄱烽愅醯墓适伦鳛閮煞N民間故事類型流傳下來。這說明，民間故事類型背后包含著遠古的具體的歷史內(nèi)容。

五、結(jié)語

通過文化人類學(xué)圖騰理論考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上帝崇拜來自遠古。從殷蕓《小說》和段成式《酉陽雜俎》中關(guān)于上帝的傳說看，天界曾先后出現(xiàn)過三個上帝：劉天翁、張?zhí)斓酆筒苊鞯?。他們對?yīng)的是人間華夏文明之初先后出現(xiàn)的三個君主：赤帝(炎帝)、顓頊和帝嚳。天界上帝是人間君主的反映。

祠山張大帝的事跡有著悠久的文化傳承，向上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的《山海經(jīng)》，并最終追溯到華夏聯(lián)盟總首領(lǐng)顓頊。顓頊先于帝嚳成為華夏部落聯(lián)盟的總首領(lǐng)，于是在民眾的意識中演化為曹明帝之前的天界至上神張?zhí)斓邸ｌ羯綇埓蟮鄢绨菔侵袊鴱執(zhí)斓鄢绨莸囊环N表現(xiàn)形式。從劉天翁到張?zhí)斓?，再到曹明帝，中國的上帝崇拜折射出中國文明初期部落?lián)盟總首領(lǐng)更替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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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劉力]

Research about the Historic Prototype of the Gods of Huaxia Nationality

Fu Xiliang

(College of Arts, Inner Mongolia Normal University, Inner Mongolia Hohhot City 010000, China)

The worship of God came from ancient times in China. According to the legend about the God in Yin Yun’XiaoShuoand Duan Cheng Shi’YouYangZaZu, there were three Gods in heaven in Chinese conception： God Liu, God Zhang and God Cao Ming Di. According to my study, they corresponded to the three chief leaders in the early Chinese civilization： Chi Di (Yan Di), Zhuan Xu and Di Ku. Gods in heaven were the reflection of the emperors in human world.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anthropology; Huaxia nationality God; historical prototype; God Cao Ming Di; God Zhang Tian; the story type of struggling with yama

2016-10-18

付希亮(1969-)，男，河北魏縣人，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dǎo)師。

國家社科后期資助項目《圖騰分析路徑下中國五帝文明及其起源綜合研究》(項目批準(zhǔn)號：16FZS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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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429(2017)02—004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