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一
我想,作為一個男人,還是應(yīng)該把事情搞清楚比較好。
就在剛才,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男人了。至少,圖婭是這么說的。
片刻之前,圖婭跑到我家跟我說有大事要找我商量,讓我趕緊隨她去拉布大林一趟??粗鴪D婭沉著而嚴(yán)肅的眼神,我立即斷定,圖婭的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于是我毫不猶豫地跟她出了門。
誰知我還沒有站定,圖婭猝不及防地在我臉上親了一口,然后直直地盯著我,用一種大人的口氣跟我說:“我懷孕了?!?/p>
我被圖婭的話尤其是她夸張的語氣嚇了一跳:“你什么時候懷孕的?”
“就剛才。以前我問額吉我是怎么來的,額吉說她懷孕了,然后就有了我。我又問她什么是懷孕,怎么才能懷孕,額吉說,阿爸親了她一口,然后她就懷孕了。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懷孕就這么簡單。剛才你親了我,那我就懷孕了?!眻D婭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回答。
“可是明明是你親的我呀?!蔽覛饧睌牡胤瘩g道。
“那不要緊。懷孕的都是女的,雖然是我親了你,但是懷孕的肯定是我。你放心,烏恩哥,我不會讓你懷孕的。”圖婭肯定地說。
真是好笑得很,我當(dāng)然不會懷孕。我剛要張嘴,圖婭又發(fā)話了:“烏恩哥,你現(xiàn)在是個男人了,你要對我負(fù)責(zé)。”
真是好笑得很,我連十歲都沒滿,怎么就突然變成男人了?這簡直太荒唐了。
圖婭看出了我的疑惑,反問我:“你都把我親懷孕了,你說你是不是男人?”
圖婭還真把我問住了。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圖婭,像連輸了三場摔跤的搏克手一樣啞口無言。
“你說你是不是應(yīng)該對我負(fù)責(zé)?”圖婭用她那雙細(xì)小而澄澈的眼睛看著我說,“烏恩哥,叔叔要是知道我懷孕了肯定打死我?!?/p>
這是實話。圖婭所說的叔叔沒少打過她。他叫岱森達(dá)日,是圖婭的額吉新找的男人。圖婭的阿爸前年在西拉木倫河淹死了。圖婭不喜歡那個叔叔,叔叔當(dāng)然也不喜歡圖婭。
拉布大林是我和圖婭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的地方,沒想到我竟會在這里成長為一個男人。人生真是很多事你想都想不到,就像你永遠(yuǎn)想不到哪場北風(fēng)會帶走你的羊羔一樣。
我已經(jīng)九歲零九個月了,離十歲還差三個月,年齡是小了一點,可是我既然已經(jīng)成了一個男人,那么就應(yīng)該挺起男人的胸膛,承擔(dān)起男人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我于是驕傲地點了點頭,意志堅定地說:“圖婭,我一定會對你負(fù)責(zé)的。”
“太好了!烏恩哥,那我們私奔吧?!眻D婭興奮地說。
“私奔?”我瞪大雙眼,像是中了圈套一樣驚詫道。我不知道圖婭是從哪里學(xué)會了這個詞語,這簡直太莫名其妙了。
其實我再怎么瞪眼睛也大不到哪兒去,我是巴彥呼舒嘎查有名的小眼睛,人稱“一線天”??墒乾F(xiàn)在,我分明看到了一片天,還是大大的一片。
“嗯,私奔?!眻D婭堅定地說。
“沒有別的法子了嗎?”我不情愿地問道。
“沒有。只有私奔?!眻D婭堅定地說。
“可是私奔是需要錢的呀!”我極力爭辯。
我覺得圖婭實在太沖動了。
“錢你不要擔(dān)心,我這里有?!闭f著圖婭從褲兜里掏出幾枚皺巴巴的紙幣,然后認(rèn)真地數(shù)了一遍:“一共有七毛!”圖婭興奮地說。
“七毛錢怎么夠?”我沮喪地說。
“那你身上有錢嗎?”圖婭充滿期待地問我。
我翻了翻衣兜,在兩個衣兜里總共找到了四毛錢。我無比羞愧地把錢交給了圖婭。我羞紅了臉,我覺得我的臉比巴彥呼舒草原上的落日還要紅一點。
圖婭接過我的錢,把我們倆的錢合在一起,數(shù)了兩遍,然后興高采烈地說:“烏恩哥,我們總共有一塊二毛錢,這些錢私奔肯定夠了。”
我說:“不對吧,應(yīng)該是一塊一毛吧?”
圖婭把錢放在地上又認(rèn)真地數(shù)了一遍,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以她目前所掌握的知識根本不足以數(shù)清,于是重新把它們疊起來,一如之前一臉興奮地說:“管它呢,不管是一塊一還是一塊二,總之這么多錢肯定夠了?!?/p>
“這點錢怎么夠呢?”我不知道圖婭哪里來的勇氣和自信,像每一個做大事的男人一樣不屑地說。
“肯定夠了。坐一回公共汽車才要五分錢呢?!眻D婭堅定地說。
“真的假的?”我當(dāng)然不相信圖婭的鬼話。
“真的,真的,肯定是真的?!眻D婭用力地點頭。
我當(dāng)然不能相信一個小孩子的話。作為一個男人,我想還是應(yīng)該把事情搞清楚比較好。
二
我花一毛錢給圖婭買了一只哈勒斯冰棍。哈勒斯冰棍本來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尤其是在這個幾乎能熱死人的夏天??墒亲鳛橐粋€做大事的男人,實在不應(yīng)該計較這些小節(jié),尤其是一根一毛錢的冰棍。冰棍還是應(yīng)該讓給女人吃。
我咽了一口口水,安撫好圖婭之后就徑直走向了嘎查口的班車??奎c。等了半個小時,一輛灰綠相間的破舊公共汽車終于吹拂著公路上的黃土開到了我面前。我迫不及待地跳上車,對著正在嗑毛嗑的售票阿姨說:“坐一次車要多少錢?”
背著帆布包的售票阿姨眼皮也不抬地反問我:“去哪里?”她掀起嘴唇,說出這三個字的同時把毛嗑皮吐了出來。
這個問題還真把我難住了。
我根本沒想過私奔去哪里這個必須要解決的現(xiàn)實問題,也沒跟圖婭商量過呀。但是作為一個胸有成竹的男人,我必須鎮(zhèn)定自若。我迅速在頭腦里搜索了一遍被我記住的外地地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只有北京和上海。我當(dāng)即斷定上海應(yīng)該是海,那得坐船去,我們這里又沒有船可以坐(如果有,坐船其實也是不錯的選擇),那我們還是坐車去北京吧。
我自信地說:“去北京?!?/p>
我話音剛落,車廂里立即爆發(fā)出笑聲。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什么,我像輸了競速賽馬的最笨的棗紅馬一樣傻呵呵地呆立原地。
售票阿姨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嘲諷地說:“小朋友,我們不去北京,最遠(yuǎn)只到阿拉爾汗,到阿拉爾汗之后你可以再坐火車去北京?!?
阿拉爾汗我知道,阿拉爾汗就是旗政府所在地。旗長比蘇木長大,蘇木長比嘎查長大,我們巴彥呼舒嘎查是歸包蘇達(dá)蘇木管的,包蘇達(dá)蘇木是歸阿拉爾汗旗管的,所以我們巴彥呼舒嘎查也是歸阿拉爾汗旗管的。
我靈機一動將話鋒一轉(zhuǎn):“那到阿拉爾汗要多少錢?”
售票阿姨頭也不抬地回答:“五塊。”
我長舒一口氣,圖婭果然搞錯了,五分錢哪里夠坐一次班車呢。再說了,班車也不是論次數(shù)算錢的呀。
“你坐不坐?”售票阿姨不耐煩地問。
“等下次吧,下次我就坐。”我機靈地一閃身跳下車。
車門很快關(guān)上了,因為我聽見它很響地“啪”了一聲。
我看著汽車扭著屁股在公路上慢悠悠地跑著,真擔(dān)心那只一直在車屁股上晃蕩的尾燈馬上就要掉下來??墒侵钡狡囘h(yuǎn)遠(yuǎn)地消失在我的視野中,它也沒有如我熱盼的那樣掉下來。我只好無比失望地往回走。
回來的路上我暗暗發(fā)誓,以后一定要好好看書,要記住很多外地的地名,決不能再像今天這樣丟臉了。
三
等我走回去找到圖婭時,她早已經(jīng)把那根哈勒斯冰棍舔完了,幸存的小棍還捏在她的手上。
我把五分錢根本不能坐班車的悲慘事實告訴了圖婭,試圖以此讓圖婭打消“私奔”這個可怕的念頭。當(dāng)然,我有意忽略了那段關(guān)于北京的糗事。作為一個見多識廣的男人,我當(dāng)然不能在一個小女孩面前丟臉。
我的目的顯然達(dá)到了,圖婭明顯感到失望至極,兩眼像電池耗盡的手電筒一樣瞬間暗淡無光。
說實話,我當(dāng)然不想私奔。哈日查蓋最高的那棵大楊樹上有一窩鳥蛋眼看就孵出來了,我早就盼著上去掏呢。我怎么能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棄它而去呢?
為了讓圖婭盡快徹底打消念頭,我繼續(xù)用我掌握的各種困難狀況來打擊她。我教訓(xùn)圖婭道:“你搞錯了,徹徹底底搞錯了!五分錢根本就不能坐班車。再說,車費也不是論次數(shù)算的呀,它明顯是按距離遠(yuǎn)近計算的好不好?”
聽了我的話,圖婭像入秋的馬藺草一樣蔫了下來。圖婭緊緊地把小棍捏在手上,仿佛捏著它就能攥住什么似的。不僅捏著,她還要時不時地舔一下,以使之保持必要的濕潤。舔棍子的時候還要同時發(fā)出一種很享受的聲音,給我造成一種冰棍并未吃完的假象。這深刻地刺激了我的胃。我決定再動用一毛錢——我們的共同財產(chǎn)去買一根冰棍來嘗嘗,我剛試圖表達(dá)我的想法時,圖婭率先開口把我的話噎回去。
“烏恩哥,我們該開始攢錢了。”圖婭義正詞嚴(yán)地說,“我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只有三個月,我們只有三個月的時間用來攢錢?!眻D婭像精明的軍師一樣精確有力地做出了規(guī)劃。
真是好笑得很?!霸趺淳椭挥腥齻€月呢?”我不服氣地反駁道。
“因為過了三個月,叔叔就會發(fā)現(xiàn)我懷孕了。如果他發(fā)現(xiàn)我懷孕的話,我肯定會被他打死?!眻D婭不容置疑地說。
我相信圖婭的叔叔一旦發(fā)現(xiàn)她懷孕的話肯定會把她打死,但是我不相信過了三個月圖婭就會被她的叔叔發(fā)現(xiàn)。
“為什么過三個月就會被發(fā)現(xiàn)呢?”我不解地問。
“笨蛋,因為那個時候我的肚子就會鼓起來,就算是巴彥呼舒最笨的一頭奶牛也會發(fā)現(xiàn)!”圖婭生氣地說。
我猛然明白過來。我立刻想起我的鄰居陶茹格阿嬸懷孕時的模樣。
“好吧,那我們就開始攢錢?!蔽掖诡^喪氣地說。
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退路了。我想我一定要趕在圖婭的肚子大起來之前帶她私奔。要不然,圖婭妹妹肯定就要被打死了。作為一個頂天立地的蒙古漢子,我斷然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你放心吧。圖婭妹妹,我們一定在三個月之內(nèi)私奔?!蔽覕蒯斀罔F地說。
四
我不止一次見過圖婭身上青紫的傷痕,那都是她的叔叔酒后在她身上留下的。每一次喝醉酒之后,她叔叔都要打她。
挨過打后,圖婭就會跑來找我。我翻遍家里所有能找到的布,有時甚至撕掉自己心愛的衣裳為圖婭包扎傷口。
齜牙咧嘴地包扎好傷口后,我們總是在拉布大林的草地上坐很久,有時月亮已經(jīng)高高地升起來了圖婭也不愿意回家。
如果圖婭不愿意回去,我就耐心地陪她一直坐下去,直到額吉舉著手電筒把我們找到。
“烏恩哥哥,你說月亮是不是離我們很遠(yuǎn)?”圖婭眨巴著大眼睛問我。
“當(dāng)然啦,有三十八萬公里那么遠(yuǎn)呢?!蔽液艽_定地答道。
自從被班車上的售票阿姨羞辱之后,我當(dāng)真開始“發(fā)憤圖強”了。每隔幾天就跑去陶賴圖葛根廟找烏日根達(dá)來老喇嘛借書看。烏日根達(dá)來老喇嘛有數(shù)不清的藏書,都是一些舊得不能再舊的書,盡管如此,這些書頁泛黃的舊書也足夠我看的了。關(guān)于與月球的距離這些此前我聞所未聞的事情,我都是從這些舊書上讀到的。
“烏恩哥哥,那我們就私奔去月球吧!”圖婭突發(fā)奇想地說。
我對圖婭的提議感到震驚不已,可是又想不出任何理由來拒絕她,只好肯定地點了點頭:“好哇!”
“月球是在海上嗎?是不是只能坐船過去?也不知道船票是不是很貴?”圖婭緊追不舍。
“你看天空是藍(lán)色的,大海也是藍(lán)色的,說明天空就是大海,月亮就是在大海上面,所以我們只能坐船過去。至于說船票是不是很貴,我想可能比車票還要貴一點?!焙茱@然,我所掌握的知識已經(jīng)不足以解答圖婭的疑問了,只好信口胡編一些自己都搞不懂的鬼話。
“我還從來沒坐過船呢,也不知道坐船好不好玩?!眻D婭充滿期待地說。
“那我們就坐船去月球!圖婭,坐船肯定很好玩?!蔽易焐蠎?yīng)和著,心里一點底也沒有。
“一言為定!”圖婭學(xué)著大人的口氣說。
“一言為定!”我也學(xué)著大人的口氣回答,心里充滿忐忑。
五
“烏恩哥哥,我們攢了多少錢啦?”每隔一天圖婭都會跑來問我。
“很多啦?!蔽一卮鹫f,事實上我們的存款毫無進(jìn)展。
“太好啦,那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圖婭興奮地問。
“可是還不夠,船票可不便宜呢?!蔽倚睦镏贝蚬?。
我無法面對圖婭,也無法面對自己。為了掩飾心中巨大的不安,我跟圖婭坐在拉布大林的草地上時,盡量使自己保持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樣夸夸其談。
圖婭顯然察覺到了我的變化,像大人那樣憂心忡忡地問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
“圖婭,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就憑咱倆這攢錢的速度,是根本去不成月球的。那真的需要很多很多錢,一時半會兒是攢不夠的。我們只能想辦法去北京,我想來想去,也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只能徒步,如果我們馬上就要出發(fā)的話,也就是步行——走著去?!?/p>
而北京也實在夠遠(yuǎn)了,起碼遠(yuǎn)到足夠逃離那個叫岱森達(dá)日的魔鬼。
是的,圖婭的叔叔打她打得越來越勤了,有的時候甚至?xí)摴饬怂囊律汛?。我不知道這個瘋狂的男人究竟是著了什么魔,我想如果我的力氣足夠大,我甚至?xí)蝗蛩浪裳巯挛覀冎荒芴幼?,逃離這個殘酷無情的魔鬼。
圖婭顯然對我的話感到失望不已,但僅僅是過了一瞬,她就重新振作了精神:“月球以后去也行,那我們就先去北京吧。”圖婭假裝輕輕松松地說,看起來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我為圖婭能平和地接受我的這番話而驚喜不已?!笆紫?,我們需要一張地圖,我需要好好規(guī)劃一下路線,爭取走最短的路程,用最短的時間?!蔽倚⌒囊硪淼卣f道,生怕再出什么紕漏。
“我們的錢夠買一張地圖嗎?”圖婭顯然為我已經(jīng)開始著手構(gòu)思我們的逃離計劃而激動不已,迫不及待地追問。
“應(yīng)該夠吧!”我猶豫了一下說,“地圖就是一張大紙,不會太貴的。但可能不太好買,像我們這種小嘎查,沒什么人出遠(yuǎn)門,大家都用不上地圖?!?/p>
“烏恩哥哥,一定能買到?!眻D婭堅定地說。
我不知道圖婭的語氣為何如此肯定,我表示同意地點了點頭。
六
世事難料。地圖本來只是我為了安撫圖婭臨時想出來的權(quán)宜之策,可讓我沒想到的是,圖婭竟然真的找到了賣地圖的人。那是一輛鄉(xiāng)村賣貨郎的大馬車。在一個太陽炙烤得我昏昏欲睡的午后,圖婭領(lǐng)著一個賣貨郎找到了我。
這是圖婭在嘎查口等了整整一個月的結(jié)果。在這一個月里,嘎查口先后有十三個賣貨郎經(jīng)過,所有賣貨郎的貨架上都只有吸鐵石、頂針、鏡子、紅頭繩和撥浪鼓,只有這一個聲稱他有地圖,而且是小比例尺的大幅《中國地圖》,于是圖婭毫不猶豫地把他帶到了我面前。
“你的《中國地圖》多少錢?”我不安地問。
賣貨郎報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價格。
我看了一眼兜里的錢,無奈地朝賣貨郎搖了搖頭。賣貨郎轉(zhuǎn)身要走,圖婭一下急了,拉著賣貨郎不知說了什么,然后賣貨郎竟將地圖白白給了我。
我呆立原地,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帶著地圖來找我?!眻D婭說完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轉(zhuǎn)身上了賣貨郎的馬車,跟賣貨郎一起走了。
第二天我拿著那幅巨大的《中國地圖》去找圖婭,可是圖婭并不在家中。
圖婭消失了,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她。
我后來想,圖婭當(dāng)天是不是把自己賣給了賣貨郎,換取了那幅地圖,而她是不是誤以為地圖是萬能的,我拿著它就可以把她找到,然后我們再一起完成此前預(yù)想好的逃離計劃?
可是我又分明記得,我從一個開藏青色皮卡的貨車司機那里買了一只紅色的氣球,我把它吹得很大很大,直到我鼓起的腮幫子隱隱作疼時才把它扎緊了口,我剛把氣球交到圖婭手上,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向了山頂。平地而起的狂風(fēng)就是在這個時候吹起來的,氣球很快就將圖婭帶離了地面,我連忙伸手去夠,可是根本夠不著,氣球越飛越高,也越飛越遠(yuǎn),我看見圖婭的神情起先是驚嚇,然后是哭泣,最后卻帶著喜悅……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圖婭分明是騎著一匹馬離開嘎查的。那是一匹我從未見過的周身雪白、絲毫沒有雜色的純種白馬,那匹馬好像受了驚一樣,圖婭剛一跨上它的脊背馬就瘋跑了起來,那驟然而起的速度令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當(dāng)人們終于意識到些什么時已經(jīng)晚了,白馬早已經(jīng)馱著圖婭跑出了嘎查,跑出了包蘇達(dá)蘇木也不一定,誰知道了,圖婭就這樣消失不見了,而遠(yuǎn)道而來的馬販子只好哀嘆平白無故走失了一匹上好的良駒……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確擁有一幅陳舊不堪的《中國地圖》,它實在太舊了,尤其是折疊的地方磨損太過嚴(yán)重,折痕眼看就要斷開了。而我也的確曾丟失一只心愛的紅氣球,那是我唯一的一只紅氣球,但現(xiàn)在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迫不及待地向鄰居們打聽圖婭的下落,可他們紛紛搖頭,表示從來不知道有圖婭這個人,而且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七
我聽到一絲聲響,我醒了,好像是有人輕輕推開了門。我最近睡眠不好,只要稍有動靜就會驚醒。
我睜開眼,看見一個身著白色制服的人走了進(jìn)來,手里端著什么看不太清,只能依稀辨認(rèn)出她戴的胸卡上好像是“精神科護(hù)士”幾個字。
我知道她是來催我吃藥了。可我并不想吃,一點也不想。我只想逃離這間病房,這間讓人無比壓抑的病房,每天都飄蕩著一種令人絕望的氣息。我想如果我能站起來的話,我馬上就會出去,哪怕一秒也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