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峰 藝術評論家、策展人
李曉宇
1979年7月12日生于遼寧,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美國肖像畫協(xié)會會員。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繪畫系油畫專業(yè)副教授,油畫教研室主任。1998年畢業(yè)于中央美院附中,2001年參加英國格拉斯哥藝術學院院長瓊斯教授素描訓練班,2002年畢業(yè)于中央美院油畫系第一畫室,獲學士學位。2005年畢業(yè)于中央美院油畫系第一畫室攻讀碩士研究生,師從靳尚誼、孫為民教授,獲碩士學位。2013年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造型藝術研究所,師從靳尚誼教授,獲博士學位。作品多次參展國內外美展并獲獎,2017年3月在北京798作者畫廊舉辦“小寧芙”個展。
寧芙(Nymphe)從來都不是古代神話的中心,即使她曾以不同的身份和姓名出現(xiàn)在眾多的神話故事中。寧芙似乎也從來不曾占據(jù)古典繪畫的中心位置,即使她曾屢屢占據(jù)諸多大師的畫面中心。寧芙,是神話中永居于次位的女神,也是永遠占據(jù)某類繪畫中心的形象。她時而化身為美善,時而化身為丑惡。她有著類人的情感體驗(愛與恨)和生命功能(舞蹈和生育),因而她有成為人之情感對象和欲求對象的可能,或者說她包含著人生成的可能——這是她的命運主線之一,同時她又重復著另外兩條命運線——超人(上升為眾神之母或妻)、次人(下降為樹、花、惡魔)。或許世上無物穩(wěn)固,總在上升與下降之中,總在完成其命運的途中,總在竭盡其存在的力場內。而其中最為持續(xù)的,恰恰既非完全的上升也非徹底的下降,而是漫長的、以“人之可能”為基始擺動著的可能。
李曉宇《Limpid eyes》100cm×80cm 帆布畫 2016年
李曉宇《炫音》200cm×160cm 2017年
李曉宇的肖像作品,固執(zhí)地以一種近乎動人的經(jīng)典方式,呼應或暗合著寧芙那最為漫長的,同時也是最為接近于人的(或者根本上就是人的)命運線。眾多彼此各異的女性形象,似乎組合成了一個熠熠發(fā)光的星叢。她們在被凝視的同時也在凝視/無視,她們在被捕捉的同時也在捕捉/逃逸,她們在被勾勒的同時也在勾勒/消除,她們在被渴求的同時也在渴求/拒絕。而凝視與無視、捕捉與逃逸、勾勒與消除、渴求與拒絕,這種極性之間的搖擺,這種極端與模棱兩可的混合,恰恰是寧芙自始至終的獨特面相。借著對諸多類似面向的勾勒,李曉宇似乎再次重復了這樣的事實:每一個肖像畫家都必須傾盡全力去維持他與其對象的一種隱秘關系——雙重的誘惑、交付、索取、背離和逃逸。
顯然,這種關系帶著極強的普遍性,因為無論是在人與人、人與類人(寧芙)、人與超人(神)的相遇中,總是存在這樣一種隱秘關系??梢韵胂?,藝術家的每一次創(chuàng)作,既是對自我和他者的雙重同化,同時又是對自我和他者的雙重異化。每一幅畫面都暗示著一個巨大的流動力場,其中充斥著四極,即藝術家、寧芙、非藝術家與非寧芙。這四極彼此抵牾,此消彼長,畫面的重心也隨之在四極之間往復遷移。在李曉宇創(chuàng)作早期的眾多單人肖像畫中,如《靜思》《咖啡館內的等待》《夢里花開》等,每一個形象都錨定了一個力場的重心。簡單看來,它更接近藝術家這一極。因此,畫面中的女性形象本身是相當純粹的,此時,與其說藝術家在追尋創(chuàng)作的多樣性,不如說他在追求各種純粹的單一性。此時的李曉宇,尚未決心撕下寧芙的面紗,故而他既未被誘惑,更未徹底交付,反而是以極強的意志和控制力在探尋和索取?;蛟S,他在故意保持一種距離,進而在冷靜的范式重復中,獲取繪畫的秘密,寧芙的秘密,形象的秘密,美的秘密。
然而,在范式的重復中,仍然暗自生長著按捺不住的激情和無法克制的本能。如《姐妹花》(2004年)、《姐妹》(2004年)等一系列雙人肖像畫,恰恰表明了這一點。如果說單人肖像畫是純粹的單一性,那么,雙人肖像畫表征的則是直截了當?shù)亩鄻有?。畫面出現(xiàn)了兩個女性形象,與此同時,力場的重心也倍增了——畫面變成了四極之下兩個重心的互補、對抗,甚至相互抵消。寧芙,或者說范式的重復,在這個意義上,標識的并非是某個獨特的、單一的具象,某種靜態(tài)的身姿或者面容,而是力量斗爭的抽象效果,是誘惑、交付、索取、背離和逃逸之可能性與不可能性之間的閾限。憑借兩個肖像之間的差異關系,李曉宇極早地(或許是無意地)將此一閾限直接呈現(xiàn)了出來。
在這個意義上,李曉宇的肖像畫,如同寧芙本身的命運一般,從一開始就在擺動,一邊是激情,一邊是范式;一邊是個體,一邊是傳統(tǒng);一邊是當下,一邊是歷史。每一次,與寧芙的相遇,對藝術家來說都是一場巨大的較量,其中有藝術家穩(wěn)操勝券的時刻,也有倉皇繳械的時刻。每一次,被意志或者激情捕獲的瞬間,似乎都是藝術家自身命運線上不斷增加的標記點:在一些點上,生命的激情被誘惑、交付而出;在另一些點上,意志戰(zhàn)勝了欲望,進而實現(xiàn)了孜孜不倦的探求、解剖。于是,凝結在每一個畫面之上的,并非作為一個整體的肖像形象,而是組成這些形象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以相同或差異的方式,沖破畫框,在不同的畫布間跳躍、流動、重復著。
因此,對李曉宇來說,寧芙總是同時以雙重身影纏繞他、籠罩他,一者是感性的、激情的、個體的現(xiàn)實,一者則是規(guī)則的、范式的、傳統(tǒng)的觀念。可以說,在李曉宇的創(chuàng)作中,如果寧芙意味著什么的話,那她意味的恰恰是唯一的一個女性,一個純粹的差異性,又或者,寧芙更根本地意味著創(chuàng)作的唯一的樣式:激情程式(pathosformel)。它橫亙于時間的長河中,將過去和當下匯聚到隱秘的細節(jié)深處,進而為傳統(tǒng)與個人、激情與觀念的銜接保留了無限的潛能。因而,畫面上呈現(xiàn)出的每一個具體的寧芙,或者說,在藝術家與寧芙的每一種獨特關系之中,正如《一個人的舞蹈》(2010年)、《迷失》(2012年)、《Touch》(2015年)、《黃昏》(2015年)等作品中所呈現(xiàn)出的:作為圖像的寧芙既吸引又拒絕,既落寞又喜悅,既模糊又具體,既蹤跡未明又持續(xù)在場。換句話說,如果這些畫面中有什么與寧芙相關的東西出現(xiàn)的話,那么,與其說它是某個瞬間的寧芙,不如說它是寧芙的觀念本身——一個形象究竟該如何出現(xiàn)在畫面之上。
這種持續(xù)的拷問或許是藝術家最深切的命運。而在命運面前,作為人的藝術家,總是展現(xiàn)某種抗爭或順從的悲劇姿態(tài),與之截然不同,寧芙則保持著神秘的、持續(xù)的、魔法般的沉默。在沉默中,她只能借他人的言說或筆觸示人,但往往又以身體形象的動態(tài)昭示著無限的生機。如果我們把凝固于畫布的瞬間視為永恒的話,無疑寧芙既是生命的昭彰,同時又似乎毫無生命色彩可言,因為形象(image)最初就是身體告別生命、親近死亡的效果。而寧芙的奇特之處在于,她以最富生命力的瞬間身姿完成了對生命的徹底告別,并在其被捕捉與被凝視的隱秘細節(jié)中擊碎了時間之牙,獲得了縱貫歷史間隙的“死后之生”(nachleben)。
李曉宇《Touch》180cm×122cm 2015年
這或許是寧芙之命運的既定程式。與此類似,作為圖像的寧芙,本身也擁有著某種既定的程式。因而,原本那些千變萬化、時隱時現(xiàn)、在林中或在水中出沒的寧芙,一旦凝固于詩人口中、藝術家筆下,則如同被剝去面紗的伊西斯,顯示出突如其來的清晰輪廓、鮮明的對照、均勻的光和穩(wěn)定的構圖,還有那精致的發(fā)髻細節(jié)、服飾細節(jié),甚至面容細節(jié)和眉眼細節(jié)(如《Miss yuan》等作品所顯現(xiàn)的)。
藝術家總是在引誘的同時拒絕,在模仿的同時創(chuàng)造。然而,李曉宇筆下這一系列具體的寧芙,則似乎帶著他本人暫時逃離了此種兩難境地,因為畫面上的寧芙,是如此的“閑散”,如此的疏離。她或者踟躕不前,或者輕盈舞動,或者背身奔去,或者靜靜地散發(fā)著某種微不足道的顫動,其中既沒有目的也沒有義務,既沒有憂慮也沒有狂喜,她只以形象的沉默品質向我們微微傾吐著生命的氣息。
這就是小寧芙,時間磨盤上的幸存者,通曉多與一之秘密的精靈。她擁有幾近固定的呈現(xiàn)范式,因而總是隱匿于圖像的細節(jié)深處,她又拒絕所有的目的和意義,因而通過對生命的徹底告別展現(xiàn)著驚人的生命氣息。她并非僅僅指向時間或存在的緯度,而是更真切地指向那種獨特的情感狀態(tài),那種小心翼翼的創(chuàng)作樣式,那種古老的程式與鮮活的個體激情相互觸碰的瞬間?;蛟S,在嚴苛的程式面前,個體的激情總是如此踟躕、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但恰恰是細微之處所蓄積的潛能,逃過了時間的無情咀嚼,最終將一種普遍的張力交付給了畫面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