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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東武

2017-06-08 01:24魏思孝
大家 2017年2期

魏思孝

我和沈東武認識的方式,有些非同尋常。那時我二十出頭,正處在人生少見的艱難時刻。如今我是這么看待生活的,總有一段難熬的日子,讓你自我懷疑。不過當你再經(jīng)歷多一點,會發(fā)現(xiàn),那只是生活的常態(tài)。當時的我尚存文學(xué)理想,準備以此為生,便在市區(qū)租了間落腳的地方。迷茫以及孤獨加上黑白顛倒的寫作,讓我變得焦躁,不愿意和外界接觸。有天寫到深夜,我出門找吃的。然后在一條漆黑的路上,遇到了沈東武。后來,我把和他認識的這個過程,寫進了小說里。將他描述成一個因交不起房租,被女朋友逼迫出來搶劫的愣頭青。小說而已,沒有離奇的情節(jié),怎么吸引人看下去呢。這是當時我對小說的粗鄙認識。沈東武搶了我身上僅有的二十塊錢和一臺諾基亞手機,在他要逃跑的時候,我把他喊住,要他把手機還給我,沒有手機我的正常生活會受到很大影響,并許諾我住的地方有一百塊錢,可以進行交換。他同意了,然后跟著我回住的地方。

當晚實際的情況是,我逛完附近的超市,走累了,坐在路邊休息。我手里提著超市塑料袋,里面裝著幾根火腿腸和面包。晚上寫累了可以吃點,剩下的話當明天的早餐。這是我難得放松一下的機會,四周沒人,我點上一根煙,暫時不用考慮寫作以及金錢。我哼唱起來,盡量使自己心情愉悅,別說還挺管用的,唱歌的聲音大了起來。在這興頭上,沈東武不知從哪冒出來,坐在我旁邊。我嚇了一跳,急忙起身,閃開幾步。我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要走。沈東武喊住我,問我能不能給他一根煙抽。我猶豫了一下,走上前,將本就所剩不多的煙抽出一根,遞給他。他掏出打火機,點上。點火的剎那,我看清了沈東武的臉,略顯稚嫩,有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神情。當時我有些生氣,也在自我質(zhì)問,為什么要乖乖給他煙抽呢。這當然不能用簡單的助人為樂來說明,也不是單純的害怕。我更傾向于是個人品格的慣性使然,總是不善于拒絕別人。直到現(xiàn)在,這個毛病也制約著我,讓我生活中總是麻煩不斷。我轉(zhuǎn)身要走。沈東武問,你剛才坐在這里干什么呢?我問,你呢,躲在那里干什么?沈東武問我,你在附近住嗎?我點頭。他問我能不能去我住的地方?我又不認識他,當時就拒絕了。沈東武捂住自己的肚子,身體繃緊。看著他奇怪的樣子,我擔(dān)心他是攔路搶劫的愣頭青。若不然呢,深夜躲在這條僻靜小路的角落里。一會,沈東武深吸了一口氣,做出運氣的架勢,說,好了,壓下去了。

沈東武說他出來散步,走著走著突然肚子有點痛,來到這個偏僻的小路上,剛要蹲下。然后我出現(xiàn)了。他當時十分著急,這樣的處境,我相信諸位都碰到過,真是比死還要難受。他看到我坐在路邊,一時沒有要走的念頭,還悠閑地哼起了歌,萬念俱灰,除了想到哭,還想打我一頓。他想去我住的地方上廁所。我委婉地拒絕了,我現(xiàn)在離開,你可以在那邊蹲下解決自己的問題。沈東武愣了下,萬一再碰到像你這樣的人呢。我說,那你可以問他能不能去他住的地方,看他怎么說。沈東武嘆了口氣,他肯定不同意的。我說,對,沒人會同意的。我轉(zhuǎn)身走,等我再回頭時,看到漆黑的角落里,煙頭在閃爍。沈東武蹲在角落里。

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沈東武像是換了個人,全然沒有之前的低沉。他站在我那狹小不到七平方米由客廳隔開的房間里,有些無所適從。他問我,你就住在這個地方嗎。我沒搭理他,坐在床上。他又說,這是人住的地方嗎。然后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還有煙嗎。我說,你還不走嗎。沈東武從我口袋里掏出煙,點上,太早回去也睡不著,和你聊會天。我說,快11點了。沈東武說,怎么,你明天上班嗎。我說,不上班,我還要寫東西。沈東武盯著我,嘴巴微張,有些吃驚。我說,你看什么呢。毫無疑問,至今我還沒動手,完全是我有著不錯的個人修養(yǎng)。但我也知道,自己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已經(jīng)察覺到,沈東武對我的輕視。他問我,你寫小說嗎。

上文提過,我打算以此為生,這是我的個人秘密,沒有和任何人透露過。缺乏自信是一方面,我也深知,這在外人看來是不切實際的。我本可以隨便搪塞過去,或許是長久以來的壓抑,和本身是渴求和人交流的。我說出了自己正在寫長篇小說。沈東武驚呼,表情的幅度比之前大,略顯浮夸,但從其表情能看得出,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居然認識了一位作家。這讓我有些羞怯,加上他說話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在這個寂靜的深夜,是多么不合時宜。在這個房子里,除我之外,還住著四個人,其中一對情侶,另外是獨居的一男一女。他們都已經(jīng)入睡,也許打算入睡,被沈東武的聲音吵醒,正在忍耐中。沈東武完全不考慮這些,追問我在寫什么類型的小說。我不知如何回答,從何說起呢。同時,我也不想將自己寫作這件事讓更多的人知道。我讓沈東武盡可能小聲點,大家都休息了。沈東武說,沒事,他們休息了怎么會聽到我說話呢。沈東武捂住自己的肚子。我說,怎么,又去廁所嗎。沈東武說,我有點餓了。我遞給他一根火腿腸,吃完走吧,要不你拿著在回去的路上吃。沈東武站起來,我請你喝酒吧。

我和沈東武推脫起來,他堅持要請我喝酒,把我推出房間,并替我將門鎖上,鑰匙裝進自己的口袋里,讓我放心,他肯定會給我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沈東武當晚的熱情仍舊令我記憶深刻,但你不覺得這也確實挺討厭的嗎。走在街上,只要我們之間有兩秒以上的沉默,他便立刻找話題,而他所說的話,在我看來都是可有可無的。一句話,沈東武見不得冷場。他總是試圖與我交流,如同一個勤勞的農(nóng)民卑躬屈膝四處尋覓農(nóng)田里的野草。對于他層出不窮的問題,開始我還耐心回答一二,后來當我意識到他就是這樣的性格后,他從我這里得到的回應(yīng)都是模棱兩可的語氣詞。在傾訴了自己的生活后,他渴望從我這里得到反饋。沒記錯的話,他當時十八九歲,正是心無旁騖透支自己的時候,對周遭的一切持有熱情。而我在他的眼中,是陌生且新鮮的,一個比其虛長幾歲且境遇不佳的作家。

當從沈東武的口中冒出作家這個稱謂時,我羞怯地低下頭,讓他不要這樣說。對于自己在乎的事情,我總是用輕視的態(tài)度進行偽裝,對其漠不關(guān)心。說到底,還是性格所致。但同時又期盼著,事情能有所好轉(zhuǎn)。不夠坦蕩,當然這和虛偽是兩碼事。沈東武不同,表現(xiàn)得精力過剩。喝了點酒后,沈東武更是語無倫次起來,對我稱兄道弟,并希望我能以他為原型寫點小說。很明顯,我對他這個人一點深入了解的興趣都沒有。如果說對他還有些其他的感情的話,那就是厭惡了。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再三強調(diào)如果我把他的故事寫成小說,必定十分精彩,而我也會混出名堂。我看著他那張過于自信的臉,一度啞然失笑。這就是年輕人啊,不會察言觀色,只在乎自己的所感所想,總認為自己歷經(jīng)人生百態(tài),與其無關(guān)的事物都不值一提。我甚至有些羨慕沈東武,從他的身上你看不到腐朽,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反觀我自己呢,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可一樣什么都改變不了。

回到住處,已是凌晨2點。在微醺的狀態(tài)下,我在電腦上寫到清晨,效率低下,不盡如人意。在孤注一擲的同時,我對自己從事寫作并沒有太大的信心。躺在床上準備睡覺時,同住的幾個開始起床洗漱準備上班。工作是另外的一種痛苦,想到寫作沒有起色便要考慮去找份工作時,失落的情緒充斥體內(nèi)。

睡夢中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睜開眼,聽到激烈的敲門聲。我咒罵著起床去開門,看到沈東武站在門口,沖著我笑。我頭腦昏沉,對他的到來感到意外,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進門后,沈東武二話不說抬著我的臺式電腦就走。他說他想了一晚上,我這里條件太不好了,不利于寫作,要我搬去他住的地方。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下樓了。我跟著下樓,沈東武將臺式電腦放進出租車里。莫名其妙中,我和沈東武住到了一起。

后來沈東武說,認識我那會他正處于少有的幸福時期,玩了多年的一個網(wǎng)游裝備賣了上萬塊。他租了個三室一廳的房子,身邊還有一個女網(wǎng)友。而幫助我這個落魄的作家,是沈東武一時興起。我對他這個人也有了改觀。一個在自己得意時,會伸手幫助他人,其人格用偉大來形容并不過分。何況他那所謂的得意,是如此渺小,可以忽略不計。

坐在出租車上,沈東武信誓旦旦地告訴我,讓我安心寫作,什么都不用考慮??晌疫€是有些顧慮,對他我一概不知??稍僖幌?,他對我也是同樣陌生,既然他都不擔(dān)心,我又擔(dān)心什么呢。再者說,我并沒有利用價值。如果非要說沈東武有什么私心的話,那就是在我們短暫的同居日子里,他總是找各種機會向我講述他這十幾年的生活??粗咸喜唤^的樣子,我告訴他,與其讓我寫,不如自己寫。沈東武說,我不知道怎么寫。很簡單,你怎么說,就怎么寫。沈東武笑起來,怎么好意思自己寫自己呢。一次酒后,我明確告訴沈東武,他的人生并無特別之處,不傳奇也不平淡,只在你個人的眼中無比重要,對其他人包括我在內(nèi),只能當作談資。沈東武看著我,他沒有生氣,活躍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木訥。而就是這木訥,在以后會成為他生活的主流。對周圍世界的熱情在減退,對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保持冷靜,身上慢慢長出一層與外界絕緣的殼,新陳代謝放緩的同時神經(jīng)系統(tǒng)對外界的刺激不再那么敏感,做任何事情都先用金錢進行衡量。這就是成熟,只有如此你才是社會所能接納的正常人,我將其稱為理性人。

我的到來,讓蘇艷有些不悅。這個留著蓬勃發(fā)型的殺馬特姑娘,總是將自己的臉埋在頭發(fā)里,自始至終我都沒看清她到底長什么樣。她皮膚挺白的,描著黑色的眼影,讓眼睛顯得大一點。蘇艷在一個管理松散的技校上學(xué),周末會按時回家。回來時,帶著一大包的零食。沈東武不在的時候,蘇艷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看韓劇。在我的房間里能清楚聽到那些令人發(fā)笑的韓語發(fā)音。我只好戴著耳機打字。嶄新且舒適的環(huán)境,的確讓我在一段時間內(nèi)寫得順利,但緊接著就僵持住了。然后深陷自我懷疑中,沒人能對我伸出援手。我焦躁不安,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原地跳躍,躺在床上。我聽到哭聲,走出房間,是蘇艷,聽起來哭得十分傷心。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猶豫再三,我敲她的房門。沒回應(yīng)。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抽煙,一會蘇艷紅著眼走出來。我問她怎么了。蘇艷說沒事,然后又回房間。她沒有關(guān)門,然后我走進去。蘇艷坐在電腦前面。我說,有什么不開心可以告訴我。蘇艷說,剛才韓劇的女主角死了而已。聽她這輕描淡寫的口氣,可為什么要哭呢。然后蘇艷又找到一部韓劇,我們坐在一起看。很快,蘇艷融入劇情中笑起來。至今我還記得這部叫《閣樓男女》的韓劇,也是我看過的唯一一部韓劇。確實挺有趣的,大概有七八個小時吧,我們一口氣看完的。幾天之后,蘇艷走后就再也沒回來。我和蘇艷僅有的接觸,也止于此?,F(xiàn)在想來,小姑娘性格挺酷的。少言寡語,冷漠。

后來我問過沈東武關(guān)于蘇艷的事情。沈東武不想談,對她有很明顯的輕視。似乎蘇艷是完全不存在的。沈東武告訴我,他邀請我來住,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蘇艷。他厭倦了蘇艷,卻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讓他走。然后把我牽扯進來。這樣就很容易解釋,為什么我住進來后,沈東武總是不在,等到晚上才回來睡覺。他希望我和蘇艷之間能發(fā)生些什么,也認定蘇艷是個放蕩的姑娘。這讓我很生氣。蘇艷和沈東武看上去是這么合適的一對情侶,年輕且獨特??吹剿麄儯揖徒蛔涯钭约耗贻p的時候。我不是倚老賣老,可十八九歲和二十四五六,是不一樣的人生。

沈東武說,他和蘇艷的關(guān)系,如同蘇艷上的那所技校,松散且忽視彼此。蘇艷和宿舍的女生有矛盾,不想住宿舍。而沈東武恰好有住的地方。作為代價,蘇艷和沈東武睡過幾次覺。各取所需。沈東武當時有個女朋友,剛做完流產(chǎn)手術(shù)。兩人的關(guān)系惡化到拳腳相加的地步。等有所緩和后,沈東武就想方設(shè)法讓蘇艷走。我沒見過沈東武的女友,沒什么興趣。他倒是長篇累牘講述和這個女友跌宕起伏的戀愛史,其中充斥著各種分手復(fù)合。兩人也因在教室里做茍且之事被老師碰到而被開除。沈東武講到動情的地方,還哭了一會,大概是想到他們那流進醫(yī)院下水道粉身碎骨的孩子。喪子之痛,確實值得掉多點眼淚。平復(fù)心情后,沈東武讓我一定要把他倆的愛情故事寫進小說里,并保證其效果不亞于羅密歐與朱麗葉。不過,我倒是以蘇艷為原型寫了個角色。由于寫作能力的欠缺,不提也罷。

一天深夜,我正在房間里打字。我記得那幾天氣溫下降,缺衣少吃的我情理之中病倒了,高燒流鼻涕。輕搖腦袋便疼痛不止。拖著病軀,看著電腦里密密麻麻的文字,我提不起一絲的興趣,甚至有了全部刪除的念頭。情緒消沉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如果冒出一個人對我說些激勵的話,毫無疑問我會抱著他痛哭。理性告訴我,還是要堅持住,已經(jīng)到了這份上了,還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呢。我聽到門打開,沈東武回來了。我走出去,看到地板上一攤的血跡。沈東武在房間里收拾東西,不時用手捂住胸口,似乎是舞臺劇演員在表達夸張的心痛。我問他怎么了。沈東武讓我快點收拾東西,跟他立刻走。事情有些嚴重。我全部的家當就剩臺式電腦和一個包。被子和書只能以后再來取。沈東武的身上還在不停地滴血,下樓的時候他差點暈倒。這把我嚇壞了,我認定他隨時都會死掉。他的身體摸起來也是涼的。沈東武說著些什么,他的腦子已經(jīng)不太清楚了。我沒什么其他的選擇,扔下手里的東西,攙扶著他去了社區(qū)診所。還算幸運,沈東武只是失血過多。他的胸口被人砍了一刀,除此之外其他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還有幾處刀傷。他整張臉都是僵的,只在大夫清洗傷口的時候倒吸幾口涼氣。在沈東武掛點滴的時候,我聯(lián)系上了個朋友,把東西暫放在他那里。打車去的路上,出了車禍。等我回到診所,已是凌晨。沈東武早已不知去向。后來我試圖聯(lián)系沈東武,并去他原來住的地方找他,無果。對我來講,這倒符合我們的相識。

半個月后,長篇寫完。然后四處投稿并意料中的石沉大海。我不再心存幻想,決定換個環(huán)境。恰好在這時候,我認識了王藝娜,她當時在青島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喜歡文學(xué),是個文藝青年。在她的極力邀請下,我決定去青島碰運氣。

我必須要承認,在接下來的四五年中,沈東武在我心中的形象趨于淡化,偶爾想起幾次,也都迅速被其他瑣事取代。可以預(yù)見,再過幾年,沈東武便會在我的記憶里全部消失。這能有什么辦法呢,沈東武,他壓根不是一個值得你去銘記的人。時間流逝,他曾帶給我的些許感動,也變得不值一提。我并不是那種見利忘義之徒。我將現(xiàn)在為沈東武著書立傳歸結(jié)為命運的捉弄,大概你們也猜到了,后來我又見到了沈東武,如此出乎意料,讓你不得不相信確實有緣分這回事存在。這已經(jīng)是四五年后了,不論是他還是我,生活悄無聲息地在我們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烙印。同時,我對小說也有了不同以往的認識。每個生命個體都值得記錄,故事要讓位于人。這也正是此文的創(chuàng)作初衷。

沈東武在農(nóng)村長大,是家中獨子,出生之前,母親劉桂花還給他生過兩個姐姐。因為計劃生育和想要個男孩傳宗接代,把尚在襁褓中的二姐送走了。隔年,沈東武的大姐因病夭折。沈東武的父親沈勝利想把二女兒要回來。對方是沈勝利打零工時認識的一個外地技術(shù)員,已婚多年無兒無女。抱著僅有的幾條線索,沈勝利多次去外地尋找,次次都無功而返。又過了兩年,沈東武出生,找尋二女兒的念頭不再那么強烈。多年之后,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母親訴說著對兩位女兒的思念。沈東武也不爭氣地掉了些眼淚。如果兩個姐姐健在,便會有人替他分擔(dān)照料母親的瑣事。在沈東武的面前,劉桂花想方設(shè)法回避排泄,這對一個即將離世的病人,是多么沒有必要。

沈東武出生的時候,劉桂花大出血,母子平安已實屬不易。劉桂花不僅失去了生育能力,健康也一落千丈。余生中,她一直疾病纏身,只能操持有限的家務(wù),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全落在了沈勝利的身上。在對待沈東武的態(tài)度上,父母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沈勝利認定家庭的一連串不幸都是沈東武帶來的。而劉桂花對這個來之不易的兒子十分寵愛。在沈東武模糊的早年記憶里,母親對他嚴加看管,如果離開她的視線超過十分鐘,母親就發(fā)出尖叫聲,四處尋找。這種情況持續(xù)到,劉桂花運動能力減退無法跟上健步如飛的沈東武為止。即使出生在并不寬裕的家庭中,劉桂花還是盡力給沈東武更好的成長條件。沈勝利早出晚歸,拼命維持生計。沈東武記得,沈勝利總是對自己板著臉,一副不近人情的嚴父形象。

七歲那年的夏天,沈東武第一次目睹了死亡。鄰居家有個哥哥,叫張超,十歲。這天中午,劉桂花正在睡午覺。張超和沈東武在庭院里玩水,一大甕的水很快就用光了。張超提議去村西邊的大壩里游泳。沈東武不想去,一是自己不會游泳,二是劉桂花早就警告過他,不能去大壩下水。張超說只在水淺的地方玩,不會淹到。他拍著自己的胸脯,我會游泳,就算出現(xiàn)意外,我也會救你的。沈東武猶豫不決,張超又說,想學(xué)游泳嗎,我教你。需要說明的是,直到現(xiàn)在,張超也不會游泳,以后會不會呢,不好說。

在中國的北方,尤其是夏天,人們有午睡的習(xí)慣。沈東武和張超在通往大壩的路上,一個人都沒見到。似乎整個村子只剩下他們,如果沈東武已經(jīng)有了世界的概念,他會感到世界只剩下他倆。出了村子,經(jīng)過一條據(jù)說是早年日軍侵華修建的鐵路,沈東武和張超沖著鐵軌撒尿,頓時冒出了兩縷蒸汽。繼續(xù)走,經(jīng)過一片果園,一只小狗從果園里爬出來沖他倆狂吠。沈東武嚇得躲在張超的后面,死活要回家。張超不讓他走,撿了一根木棍,把狗攆跑了。此后的很多年,沈東武總是夢到這條狗,有時溫順有時狂躁。倘若有神靈存在,那他就變成了這條狗,在張超找死前進行了阻攔。

由于前幾天剛下了一場暴雨,大壩里水滿滿的。來到岸邊,張超二話不說就扎進去了。沈東武蹲下,用手捧了幾下水,將地面弄濕,然后一屁股坐下,兩只腳撲騰著水花。一會工夫,張超已經(jīng)游遠,看不見了。沈東武喊了幾聲,沒人回應(yīng)。他圍著岸邊找,水面平靜。不見張超出來,沈東武坐在岸邊發(fā)呆。他以為張超在和自己開玩笑,引誘自己下水。過了很久,張超爬上岸,全身變成綠色,肚子鼓鼓的。他撒了泡尿,倒地后再也沒起來。

年幼的沈東武并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對死去的張超,也無多少懷念之情。他早就忘掉張超的模樣。小學(xué)五年,過得很快。沈東武一直是各方面都不起眼的學(xué)生,干什么事都跟在別的同學(xué)后面。學(xué)習(xí)成績也一般,被老師打過幾次,但絕不是因為頑劣成性。大多是因為他太過于老實和聽話,把老師給悶壞了。沈東武上初中時,劉桂花只能靠輪椅代步。她的活動范圍局限在以家為中心方圓三公里以內(nèi)。陽光好的時候,習(xí)慣在家門口做家務(wù),和路過的鄰居閑聊。她做的飯菜味道越來越淡,沈東武不愛吃。

初二那年暑假,沈東武在同學(xué)家里觀看了色情錄像帶,對異性的身體有了具象的認識。同時也喚醒了他一部分遺失的記憶,在他四五歲或者更小的時候,他和一個肥胖的女孩撫摸舔舐過彼此的下體,有時還有另外一個男孩參與。但這個男孩和女孩究竟是誰,沈東武一直沒想起來?;蛟S這壓根不存在。沈東武喜歡上了班里的一個女孩,但她同時被其他的幾個男生喜歡著。那幾個男生好勇斗狠,沈東武惹不起。沈東武喜歡上踢足球,給自己定下目標刻苦訓(xùn)練,想過以后當專業(yè)足球運動員。半年后,他暗戀的那個女孩子變胖臉上長滿了青春痘,沈東武就不喜歡她了。學(xué)生中常見的斗毆事件,沈東武也遇到過,他被四五個人圍在廁所里踹過幾腳抽了幾個耳光?;氐郊液?,沈勝利看到兒子臉腫了,沒過問。那幾年沈勝利在化工廠上班,白班夜班輪流干。他不常見到醒著的沈勝利,白天沈勝利總是躺在床上補覺。擔(dān)心吵醒他,沈東武和劉桂花說話的聲音很低。

那幾年沈東武過得并不開心,家里的氛圍很消極。沈東武有過一兩個特別要好的朋友。但一份友誼的失去,對他以后的人生影響很大。牛陽比沈東武大一歲,也比他高。他倆家挨得不遠,又是同班,一起結(jié)伴上學(xué)。牛陽早熟,當沈東武還沒意識到靠衣著打扮吸引異性注意時,牛陽已經(jīng)頗有主見為自己設(shè)計了一款發(fā)型,額前留著一綹長毛且染黃。從古惑仔之類的港臺電影中,牛陽模仿走路的步伐和說話的語氣。意料之中,學(xué)校里的小混混盯上了牛陽這只出頭鳥。一天傍晚,值日完畢后,沈東武和牛陽推著自行車往校門口走。七八個人截住他倆,把牛陽帶走了。沈東武愣在一旁,沒阻攔更沒跟牛陽一起。牛陽回來時,臉紅腫,衣服上有許多腳印。在回家的路上,牛陽沒告訴沈東武發(fā)生了什么。沈東武為了顧忌牛陽的尊嚴,也沒主動問。他倆保持著默契,心照不宣。這天以后,牛陽躲著沈東武,不再一起結(jié)伴去學(xué)校。沈東武被貼上了不講義氣的標簽。十多年過去了,沈東武一直自責(zé),一起挨揍不正是友誼的最佳注腳嗎。沈東武的右手中指和無名指第二關(guān)節(jié)的指肚上各有兩道傷疤,一共縫了五針,輕輕撫摸會感到麻癢。在一堂化學(xué)實驗課里,沈東武不小心將一根導(dǎo)管掰斷。血頓時冒出來,驚嚇使他并沒有感覺到多疼。他捂住傷口,跑出實驗室,血不停地流。在校門口,他碰到牛陽。牛陽騎車載著他去了鎮(zhèn)醫(yī)院,縫完針,沈東武因失血過多感到頭暈。他靠在椅子上,旁邊坐著牛陽。這是一次難得敞開心扉修復(fù)友誼的機會,沈東武錯過了,此后再也沒找到。

沈東武沒想過上高中,他覺得初中畢業(yè)就應(yīng)該出去打工。這也是沈勝利的意思。你們可能會認為十四五歲的初中生能干些什么呢。這只能說明你們對底層的生活缺乏必要的認識,拿沈東武來說,四周有數(shù)目可觀的工廠,沒有使用童工違法這種觀念。即便整日游手好閑,這本身也是節(jié)省家庭開支。九年義務(wù)教育已經(jīng)結(jié)束。沈東武能上那所收容劣質(zhì)學(xué)生的私立高中,多虧了母親劉桂花。對于劉桂花的臨終囑托之一,沈勝利雖不情愿也只能照辦。剛?cè)胂模瑒⒐鸹ǖ纳眢w急轉(zhuǎn)直下,她逐漸失去了進食的能力。剩下一副骨架的劉桂花躺在床上看著矮小瘦弱的沈東武心生憐憫,怎么能放心讓自己的兒子這么早踏入社會呢,不奢望他能考上大學(xué),但在高中三年里長出一副成人的體格也好啊。劉桂花死后,沈東武心里清楚,再也沒人關(guān)心他了。

中年喪妻的沈勝利自此有了酗酒的毛病,和沈東武的父子關(guān)系繼續(xù)走低,只是比陌生人要好一些。開學(xué)之前,沈東武去打工賺學(xué)費,不小心砸傷了腳。因此他沒參加開學(xué)的軍訓(xùn)。當軍訓(xùn)結(jié)束,沈東武穿著軍訓(xùn)的短袖去上課時,遭到了一個女生的嘲笑。至今,他還記得那個女生說的話,你窮得沒衣服穿嗎。作為一個甚少進城的農(nóng)民的后代,沈東武面對諸多相互攀比的城市孩子,內(nèi)心積壓多年的憤怒有了發(fā)泄的渠道。

是喪母之痛還是廉價的自尊心,我們已經(jīng)很難了解是什么原因讓沈東武不再是那個初中時受人欺辱的懦弱小子。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是,小團體給沈東武的溫暖和力量是至關(guān)重要的。高中開學(xué)沒過多久,沈東武和一幫同樣來自農(nóng)村的同學(xué)在以武力對待城市同學(xué)上達成了共識。沈東武和李烈的友誼自此開始。有次沈東武在公用洗漱間洗頭,洗發(fā)膏用完了,他把水灌進去晃蕩幾下后,再將摻雜著些許洗發(fā)膏的水倒在頭上。一個人高馬大的同學(xué)走進來,見此情形后主動將自己的洗發(fā)膏遞給沈東武,并說,窮得洗發(fā)膏都買不起了嗎,用我的吧。晚休前,沈東武叫上李烈等一行人,將這個男的帶到一個廢棄的宿舍里,拳打腳踢教訓(xùn)了一番。這個出生在城市的家伙家庭殷實,之后的每個月都會主動從可觀的生活費中拿出一部分給沈東武和李烈當作是保護費。后來他倆相繼被開除混跡社會,也會按時到校門口收保護費。在外人眼中,沈東武是跟著李烈混。這種說法并無不妥,相比于沈東武沖動的性格,李烈有城府和善交際。遇到事沈東武也愿意征求李烈的意見。打架的時候,沈東武總是沖在前面。

僅高中一年,沈東武的身體發(fā)育喜人,盡管還是那么瘦弱但個頭高于同齡人。與之伴隨的是,性欲越發(fā)強烈,下體總是頻繁勃起,令其苦惱不已。不再受人欺辱,也說明沈東武在異性上有了更大的選擇權(quán)。這和動物世界一致,強者總是有更多的交配權(quán)。沈東武喜歡上幾個女同學(xué),除了姚嬈都拒絕了他。自然而然,沈東武和姚嬈走到了一起。高一下半學(xué)期,時值春季天氣轉(zhuǎn)暖,單純的牽手和接吻已經(jīng)不能滿足這對熱戀中的情侶。這天下了晚自習(xí),沈東武和姚嬈沒有回宿舍,在漆黑的教室里,讓同學(xué)將門從外面鎖上??梢灶A(yù)見的是,如果他倆果真在教室度過一夜,小便也要局限在此。這個不起眼的小細節(jié)我詢問過沈東武。他說自己早已考慮到,并且準備了一個空塑料瓶,至于姚嬈,教室里不是有垃圾桶嗎。班主任在查完男女宿舍后,發(fā)現(xiàn)沈東武和姚嬈不見了。對于這個二十出頭的教育界新人,她嚇壞了,她詢問學(xué)生希望能得到一點線索。平日里對待學(xué)生兇神惡煞注定此刻的她不會得到學(xué)生的幫助,幾個知曉實情的人閉緊了嘴巴。她慌神了,并流下了驚慌的眼淚。多虧一個教學(xué)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提醒她,會不會在教室里呢。教室門打開的時候,沈東武正在努力脫掉姚嬈的褲子。

老師要求家長來學(xué)校,沈勝利沒去。沈東武被勸退回家寫檢討。檢討倒是寫了,通篇是希望老師能容納他和姚嬈之間純潔的愛情。自然,檢討沒通過。沈東武被開除了。姚嬈呢,她也開除了,但沒過多久父母給她轉(zhuǎn)學(xué)到一所技校。沈東武被開除前,李烈因打架早一步被開除。

很快,沈東武在市區(qū)的一家飯館當起了服務(wù)員。不上學(xué)自然就沒有生活費,想花錢就自己賺。這是沈勝利的原話。飯館老板在廚房里給沈東武支了一張木板當床。沈東武雖然尚未成年,還有未成年人保護法傍身,但他已經(jīng)深切感受到,學(xué)校和社會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環(huán)境,在學(xué)校打架和敲詐,頂多讓老師教育批評一下。可在社會上呢,只要你做點出格的事,沒人有閑工夫口頭教育你。沈東武和姚嬈第一次上床是在廚房的那塊木板上,當天是姚嬈的生日。和許多人的初夜一樣,過程有些坎坷,沈東武不得不用廚房里的花生油進行潤滑。姚嬈的喘息聲把住在隔壁的廚師吵醒了。廚師沖進廚房看到光著身體的兩個人,一頓大罵。沈東武氣不過,拿著一把菜刀要砍他。菜刀被廚師奪了下來,追著沈東武和姚嬈跑了三條街。幾天之后,沈東武叫上李烈和幾個哥們,把廚師打了一頓。當時李烈在一個酒吧當服務(wù)生,把沈東武也介紹過去了。

我認識沈東武那會,他已經(jīng)不在酒吧當服務(wù)生,并且和李烈的友誼出現(xiàn)了裂縫。李烈手下聚集了一幫兄弟,準備打出一片天地。沈東武陷入了和姚嬈無休無止的感情糾葛中,多虧那筆意外之財讓他的心情并不是太糟糕。身邊的人包括李烈在內(nèi),對姚嬈有看法,勸阻沈東武和她徹底斷絕關(guān)系??蛇@對沈東武并不是容易的一件事,按照他的說法,真正的愛情不就是如此折磨人嗎。在半年的時間內(nèi),姚嬈做了三次人流,這可把沈東武傷心壞了,他第一次沒做好安全措施,但后面都有注意到。不過沈東武當時還沒想到后面兩次的肇事者另有其人。他對姚嬈說,如果再懷上就把孩子生下來。很快,姚嬈又懷上了。在沈東武再三逼問下,姚嬈承認孩子不是他的。這把沈東武氣壞了,下手打了姚嬈。為了報復(fù)對方,沈東武這才和蘇艷住在了一起。這個時候,我出現(xiàn)在沈東武的生活中。

敘述至此,該講那晚沈東武被砍的事。需要說明的是,四五年后我再次遇見沈東武時,謎底才揭曉。事情因姚嬈而起。那晚,沈東武約姚嬈和她正在交往那男的出來談話。在這之前的一個小時,李烈再次勸說沈東武和姚嬈斷絕來往,并再次被沈東武拒絕。沒有辦法李烈說姚嬈是個蕩婦,并拿出了有力的證據(jù),包括李烈在內(nèi),沈東武身邊諸多的哥們,都收到過姚嬈上床的邀請,只有沈東武還蒙在鼓里。當時沈東武就氣炸了,質(zhì)問李烈到底有沒有和姚嬈上床。李烈說他沒有答應(yīng)姚嬈,還訓(xùn)斥了她,至于其他人有沒有顧忌江湖道義把持住自己不得而知。沈東武備好匕首約姚嬈出來,沒想到的是姚嬈的姘頭早有防備也揣著刀。兩個人一頓亂砍。雖然沈東武胸前被砍了幾刀,但他把刀插進了對方的肚子里。對方當場痛苦地倒地不起,這可把沈東武嚇壞了。急忙逃回住的地方。

簡單處理了傷口后,有命案在身的沈東武跑路了。凌晨2點,沈東武隨便買了一張火車票。中午,來到山東濟寧,在某所大學(xué)旁邊的城中村租了間房子養(yǎng)傷。傷好差不多后,沈東武帶著的錢花得所剩無幾,因為怕被警察逮住,他斷絕了和親友的一切聯(lián)系。就這樣,沈東武以在逃殺人犯的身份提心吊膽潛逃了一年。這一年中,沈東武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實,擔(dān)心醒來已經(jīng)被法網(wǎng)撲住。死亡的氣息籠罩在他的頭頂,喘氣都困難。這一年發(fā)生在沈東武身上的事情,后文會提及。關(guān)心沈東武個人命運的諸位,你們大可放心,他并沒有被判死刑,警察也沒找上門,不出意外的話至今他還活著,在某個地方盡管生活不富足未見得有多幸福,但他是自由的。一年后,身心俱憊的沈東武做好伏法的準備,他聯(lián)系上李烈,這才得知被他捅的那人也像他一樣人間蒸發(fā)了。雙方都以為自己犯了命案,不約而同選擇了跑路。

第二天,沈東武回到了故鄉(xiāng)。一年的時間說長不長,但足夠讓沈東武感到物是人非。姚嬈和那個家伙一起跑路,至今杳無音訊。李烈?guī)е粠褪窒?,在瘋狂的房地產(chǎn)大潮中承包了渣土運輸?shù)墓こ?,二十歲的年紀買了車儼然一副有志青年的架勢。沈東武回到家,敲了半天門,他透過門縫看到庭院里長滿雜草貌似荒廢多時。大概是半年前,具體時間沒人知道,酗酒成性的沈勝利出門后再也沒回來。起初附近的鄰居也沒當回事,沈勝利出門喝酒幾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過了半年,眾人接受了沈勝利消失的這一既定事實。沈東武回來后,人們安慰他,他父親也有可能外出打工了。一個成年人又不是小孩子,不會失蹤的。不過沈東武在家里找到了沈勝利的身份證和一部分現(xiàn)金,他明白自己的父親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他設(shè)想了許多種情況,比如醉倒在馬路上被行駛的車輛碾壓致死并拋尸荒野。沈東武沒去派出所報案,他覺得沒必要。能不能活著回來,他人無能為力,要看沈勝利自己的造化。

晚上,沈東武躺在床上,一夜沒睡。曾經(jīng)的三口之家,只剩下他自己,眼淚順著臉頰流。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成了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了呢。幾天后,沈東武以每年三千塊的價格把房子出租給了一對從外地來此務(wù)工的老夫妻。走之前,沈東武去墓地給劉桂花上墳。時值初秋,墓地長滿了半人多高的野草,劉桂花的墳沒有墓碑只是一個土包。沈東武在雜草中找了半天,每個墳頭都似是而非的樣子。他只好在一片空地上焚燒黃紙象征性地磕頭。自此沈東武甚少回來,自生自滅地生活著,沒人真正關(guān)心過他。

后來,那本書還是出版了,但要等到我來到青島的第二年春末。在這大半年的時間里,有段時期我放棄了寫作。幸好之前我參加了一個網(wǎng)站(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存在)的小說比賽,接近春節(jié)的時候,突然告訴我,我的短篇獲得二等獎,一等獎空缺。點評我小說的那位老作家?guī)啄旰蟮昧酥Z貝爾文學(xué)獎,他的點評寥寥數(shù)語,無非是語句通順之類的場面話,再具體的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或許這些話是出自他人之口,他只是掛名而已。僅僅用興奮是難以描述我當時的心情,這完全不在我的計劃內(nèi),相比獲獎用中獎來形容更為貼切。這是一種暗示,我時來運轉(zhuǎn)了。那段日子,工作找得不順利。有次對方幾乎要錄用我了,我內(nèi)心慌了,又拒絕了對方。我感覺自己一無是處,完全失去了信心。這不僅是精神上的,包括身體,全方位的。先是后腦勺斑禿,與王藝娜的性生活也令人沮喪。王藝娜租住的房子眼看就要到期了,我們沒錢找到新住處。盡管王藝娜不說,但她的眼神已經(jīng)認定我是個廢物。我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只是為了拉低她的生活水準。

獎金暫時解決了生活中的問題,還完債,我們用剩下的錢在王藝娜上班的附近租了間閣樓,條件有些簡陋,分為衛(wèi)生間和臥室兩間,臥室?guī)缀醣灰粡堧p人床占滿,低矮的房頂,讓人無法站起來,只能低著頭。除去上衛(wèi)生間外,所有的活動都要在床上完成。即便如此,我們還有什么苛求的呢。對寫作事業(yè)的死灰復(fù)燃才是最主要的。王藝娜也對我恢復(fù)了信心,讓我不要去找工作,認真寫東西。搬進閣樓沒幾天,我就病倒了,是我有記憶以來最嚴重的一次,頭疼欲裂吃不進飯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只是在昏睡。幾天后,頭沒那么疼了,食欲也恢復(fù)了,但還是沒力氣。晚上我想吃點東西,和王藝娜去樓下的小飯館點了一份湯圓,這里的冬天空氣濕冷。湯圓我吃了半個,就不想吃了。在街上走了沒幾步,就邁不開腿了。王藝娜攙扶著我爬八樓,一副耄耋老人的架勢。那是我和王藝娜之間少有的和睦時刻,感覺會陪伴著彼此終老。說起來有些可笑,年輕人的感情是如此不穩(wěn)定。如果沒有這次獲獎,我和王藝娜的關(guān)系也快要走到了盡頭。毫不夸張地說,它拯救了我岌岌可危的愛情和文學(xué)事業(yè)。當時的我總是盲目樂觀,感覺未來一片光明。長久以來的壓抑情緒和不規(guī)律生活對身體的消耗在這次重感冒中發(fā)泄完畢,感覺自己煥然一新。

整個春天,我窩在床上寫作和閱讀。起床時接近中午,也懶得弄吃的。晚上王藝娜買菜回來做飯,吃完飯后我們躺在床上看電影或者各自看書。生活平淡,沒什么大事發(fā)生。時間久了,生活再次拮據(jù)。各種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比賽層出不窮,但大多是網(wǎng)絡(luò)小說。我試著參加了幾個,沒有反響。王藝娜對我說,我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最好是找份工作。有些人在上班的時候能抽出時間寫作,但這對我并不適用。上班是對人類的一種奴役,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只是為了換來微薄的報酬。我也問過自己,是不是工資高到一定的程度,就會忍受呢。短時期內(nèi)或許可以,時間長了還是一樣。我期望的是做自己喜歡的事還能有報酬。只是目前來講,有些不現(xiàn)實。王藝娜對我的態(tài)度越來越差,這不能怪她,她也沒有義務(wù)讓我吃飽穿暖卻毫無怨言。我深知,除了寫作我并不能做些什么。我像被砍頭的蒼蠅將長篇的電子稿四處投遞,這有點碰運氣的意思,也是給自己留點希望。人有時候不就靠些許的希望支撐著嗎,但次次都希望落空和石沉大海也確實挺打擊人的。雖然我有著豐富的退稿經(jīng)驗,卻沒練就出麻木的本能,失望還是一次次折磨著我。

這天早上,我送王藝娜去上班。然后來到附近的網(wǎng)吧,打開郵箱,北京的一個編輯回信問我一萬塊錢買斷可不可以。我強忍住內(nèi)心的喜悅,點上一根煙,并要了一瓶可樂。我靠在座椅上,手指顫抖著。我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要一副雛樣。我顫顫巍巍在鍵盤上打字,容我考慮兩天。緊接著我給王藝娜打電話。她認為我在開玩笑。我再三強調(diào)她相信了反問我還在考慮什么呢不怕對方反悔嗎。一個星期后,對方把錢打到了我的卡里。書出來已是來年1月份,沒有任何的意外,在浩如煙海的市場上,如看不見的細菌一般悄無聲息。王藝娜對我的文學(xué)事業(yè)重拾信心,畢竟是要出書的作家了。我需要做的是馬上寫下一個長篇,在之后的三個月里,我?guī)缀趺刻毂3种鴥汕ё值乃俣韧旮濉N乙詾槌龅诙緯鴷菀仔?,生活總是讓你意想不到,這本青春文學(xué)著作兩年后才得以在期刊上刊登,單行本至今遙遙無期。想必你也猜到了,到了冬天,找工作再次提上日程。此后的幾年,我一直處于這種跌宕中。有所不同的是,王藝娜離我而去,我獨自面對。和平分手,我不應(yīng)該以文學(xué)的名義影響她的生活。

在青島的這一年如果還有值得說的事,就是8月份認識了與我同齡從北京來的詩人建輝。來年2月份,建輝從湖南老家的一座高架橋上跳下自殺身亡。這半年中,我們喝過幾次酒。以朋友相處,簡單真誠。中間有幾個月他拿著打印的詩稿周游全國,以詩會友,希望得到大家的認可。初冬時建輝返回青島租房子住下,寫作兼畫畫,以桀驁不馴的性格把周圍搞得雞犬不寧,打架一次,酒醉次數(shù)眾多。此前資助過他的幾個朋友也心生厭煩,文學(xué)上的野心與現(xiàn)實的落差讓他精神抑郁。我也是在建輝死后才推斷出來的,當時他在我眼中沒有任何問題,年輕人自負和有野心不過分吧。不過建輝在人多的場合與私下只有我倆時,表現(xiàn)出不同的性格。人多時他一副高傲熟視無睹的做派愛喝大酒,只有我倆時他溫和低沉對酒避之不及。房子是我陪建輝去租的,老城區(qū)的一層,潮濕陰冷。建輝很滿意,坐在沙發(fā)上他和我說自己接下來的計劃,兩年之內(nèi)寫完一部百萬字巨著,閑時畫油畫。有人會買他的畫,這些錢足夠生活。我怎么會想到他當時的精神已經(jīng)出現(xiàn)問題了呢,一個對未來持有信心且才華出眾的年輕人。后來他說自己累了,要躺在沙發(fā)上睡會,我關(guān)門走了。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見面。他發(fā)病離開青島,我來給他收拾過東西。房間里到處都是煙頭,比流浪漢的窩還要臟,兩幅油畫還沒完工。我簡單打掃了衛(wèi)生,把他那大多是朋友送的衣物當垃圾扔掉。在外地醫(y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建輝回到老家,春節(jié)后沒幾天自殺。死后一年多,詩集獨立出版。從建輝的身上,多少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释J同,又受環(huán)境局限。各有精彩和無奈。

春天某個夜晚,在路上碰到一個喝多的找事,磚頭拍他腦袋上,他毫無知覺,這把我嚇壞,趕緊跑了。王藝娜的家里催促她結(jié)婚,我覺得應(yīng)該離開了。五一假期前的一個晚上我正和王藝娜逛街,家里打來電話,讓我趕緊回去一趟,具體什么事沒細說。夜里10點多下了火車,我直接去了醫(yī)院,父親檢查出來癌癥晚期。趁這時機我和王藝娜分手,她把我的東西打包寄了回來。一個月后,父親去世。之后的一兩年,倒霉的事層出不窮,不是什么大事,諸如電線老化屋頂漏水,父親在世時都是他來處理,現(xiàn)如今落在我的身上。堅持寫作的結(jié)果是,小說時而發(fā)表,但維持生計有些吃力。在此期間我打過兩份工,都堅持的時間不長,拮據(jù)的生活稍有喘息,就辭職在家寫作。我很少出門,有機會認識幾個新朋友,但主要還是和老同學(xué)來往。接觸過幾個異性,但都沒深入交往的必要。經(jīng)常想起父親,但已無剛離世時的痛徹心扉。寫作上,不再以發(fā)表作為首要目標,只寫自己熟悉和感興趣的人和事,這樣一來反而創(chuàng)作旺盛。在朋友的資助下,獨立出了本短篇集,幾百冊的印量,算是對一段時期寫作的總結(jié)。

三十一歲那年的9月份,青島學(xué)苑書店老板亞林喊我去過去玩。自從和王藝娜分手后,我再沒回青島,和亞林也三年未見。他新接手了一家青年旅舍,籌備駐舍寫作計劃,讓我先去試探下,免費住一個月寫小說。豈有不去的理由。大概住了兩個星期的一個午后,我在海邊瞎轉(zhuǎn),遇到了沈東武。四

二十幾歲時的沈東武正在走霉運,他所做的每件事都以失敗告終,有幾次他感覺自己挺不住了,冒出過輕生的念頭。幸好只是情緒波動,沒有采取行動。沒有親人,找不到要做的事情,四處借債度日,朋友們疏遠了他??傊粋€年輕人該有的困境,都能在沈東武的身上找到。這并不是短時間內(nèi)的運氣不佳,而是持續(xù)如此,讓一個正處于人生最美好時光的小伙,毫無招架之力。沈東武不無絕望地想到,他的余生也會在這樣的狀況下度過,甚至還要糟糕。可是對照現(xiàn)實,還能糟糕到哪里去了。過了一陣子,沈東武發(fā)現(xiàn)他的人生的確還有下降的空間。

沈東武穿著有些臟的衣服,坐在海邊的石凳上抽煙,望著灰色的大海,眼神麻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許腦子正空著。我從他眼前走過去,又站在他的身后。過了幾分鐘,我忍不住笑起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解,回頭繼續(xù)看海。一會,他起身,要走。我說,沈東武。他停下腳步,望著我。我說,還認識我嗎。他搖頭。我說,你不記得了嗎。沈東武還是搖頭。我遞給他一根煙。他回絕,剛?cè)恿?。大概是認錯了,我忙說對不起,然后坐在沈東武先前的位置。沈東武走出十幾米,回頭看著我,走回來。我問,想起來了。沈東武指著自己的腦袋,我們是不是認識。我笑起來,我認識你,你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沈東武有些不好意思,去年出了車禍,腦子有點不好使了。我忙問,怎么回事。沈東武說,喝多了,面包車撞頭上了。我說,你酒駕啊。沈東武說,不是,是我喝多了,走在路上,面包車開過來把我給撞了。我說,那面包車司機夠倒霉的啊。沈東武笑起來,腦震蕩,選擇性失憶。我問,你來這旅游嗎。沈東武說,沒見過大海,來看看。我問,怎么樣。沈東武看著海,沒想象的好,跟個湖一樣。我說,近海就這樣,要看真正的大海,坐輪船出去。沈東武問,你坐輪船去過。我說,沒坐過。此時,一艘白色的雙層游輪正在遠處航行,鳴笛聲沉悶悠揚。我們掃了一眼,及時將目光轉(zhuǎn)到別處。堤壩下面有許多人在撿拾貝殼,不時有青年男女發(fā)出笑聲。我提議去沙灘走一下,沈東武不置可否。路上,我買了兩瓶水,遞給他一瓶。他突然拍了下腦袋,疾呼,王東,對不對,那個作家。

我們來到青年旅舍附近的一家小酒館,這個時間沒有客人。我們把桌子擺在酒館外面,老城區(qū)的街道是石頭堆砌的,不時有外地游客和附近的老年人經(jīng)過。建輝活著的時候,和他來這里喝過幾次。沈東武坐在我的面前,有些拘謹。我也是,四五年不見,確實不知從何談起。在外地碰到,這未免有些太巧。這幾年中只要我們的任何事情出現(xiàn)絲毫偏差,便不能促成這次碰面。而我這天中午去海邊也是臨時起意,往常我應(yīng)該在旅舍的床上躺著,或者在庭院里曬太陽。沈東武呢,他這次來青島也實屬偶然,半個月前他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女的,兩個人甜言蜜語十幾天感嘆相識太晚。我碰到沈東武之前,他倆剛在海邊約會。閑談沒幾旬,對方推托有事先走了。沈東武坐在海邊,本想抽完一根煙后就坐火車回去。沈東武對那女的還有些耿耿于懷,問我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女人變臉怎么這么快呢,難道以前的海誓山盟都忘記了嗎。這時,我倒相信他腦子確實出了問題。和之前我認識的那個沈東武大有不同,有那么一會,我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只是和沈東武長得像而已。我有些失去興致。沈東武木訥地看著手機,咨詢我要不要給那女的打個電話問清楚。我說,你想打就打。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觥籌交錯間,沈東武放松下來。我問,你胸口的刀疤還有嗎。沈東武脫下上衣,一道十幾厘米的刀疤從左胸延伸至小腹。

沈東武逃亡的那一年,提心吊膽的同時也不乏味。傷好得差不多后,首先擺在眼前的是生計問題,對于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而言,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必須拋之腦后。在這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先活下去是最重要的。最初他還考慮是否要繼續(xù)跑下去,路途的艱辛讓他望而卻步。當然他也沒想過去自首,死亡的恐懼只有身處其中的人能體會到。沈東武所采取的行動,與其性格契合,也成為其一生中的縮影,這便是坐以待斃。沈東武在大學(xué)附近的一個網(wǎng)吧找了份網(wǎng)管的工作,晚上將兩張椅子一拼,躺在上面睡覺。一日三餐吃方便面,錢從工資里面扣。剛開始的幾天最難熬,老板娘的脾氣暴躁,對沈東武再三詢問不耐煩。熟悉環(huán)境后,沈東武駕輕就熟,只要不厭其煩,這甚至是一份快樂的工作。他和幾個大學(xué)生成了游戲上的玩伴,空閑時幫他們代練游戲,這份收入足夠吃飯。晚上來通宵的基本是大學(xué)生,大多是男的,也不乏帶著女朋友出來的。下半夜,他們總是在非法網(wǎng)站下載黃色電影,整個網(wǎng)絡(luò)要崩潰。后來沈東武學(xué)乖了,他事先下載好然后分享給他們。

大概三個月后,有天晚上網(wǎng)吧丟了三個電腦的主機硬盤,老板讓沈東武賠償了一部分,然后將其辭退?;仡欉@三個月,也有些記憶深刻的事發(fā)生。有天凌晨2點多,沈東武在網(wǎng)吧的廁所碰見一對情侶正在媾和。見過幾次因玩游戲一言不合而動手打架的。一次,沈東武去拉架,頭上被打破,縫了三針。后來再碰到,他都躲得遠遠的。打完了,再讓他們賠償。有次一個人的錢包被人偷了,對方要求報警,這把沈東武嚇壞了,他私自給了對方三百塊。這對沈東武來說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他覺得對方瞞報了丟失的金額,只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相較之下,都沒下面這事來得驚心動魄。初冬的一個午后,沈東武在柜臺打瞌睡。一個戴著毛線帽子的中年男子叫醒他,說錢包丟了,要求他查看監(jiān)控。沈東武說,監(jiān)控壞了。實際上,監(jiān)控是擺設(shè),老板為了省錢,壞了一直沒修。有了上次顧客丟錢包的教訓(xùn),他認為眼前這個男的是故意的,無非是讓沈東武賠錢??粗@個民工模樣的男的,內(nèi)心里沈東武有些不重視,加上剛要睡著被人吵醒情緒低落,他讓這個人報警。說完這句,沈東武嚇得立刻精神了,他內(nèi)心忐忑看著對方,卻硬撐著。男的點上一根煙,問他是否除了報警沒其他的解決途徑了。沈東武沒說話,任何的回答都對自己不利。男的回到座位上拿起灰色的單肩挎包,經(jīng)過柜臺,他看著沈東武,沒說話。那種眼神,無法形容,讓沈東武在很長時間里都忘不掉。

被辭退后,沈東武身上還有不到一千塊,精打細算過完這個冬天沒問題,也就沒再找工作。他在城中村租了個單間,月租一百塊。一個月后,沈東武躺在床上邊吃飯邊看報,一則新聞讓他目瞪口呆,槍殺過四五個人的暴徒在南方一個省落網(wǎng)了,照片就是那個民工模樣的中年男子。新聞中說,他隨時攜帶著手槍。回想到男的看他的眼神,如同自己死過了一回。沈東武病倒了,幾天都起不來床。

無聊的時候,沈東武喜歡去大學(xué)里打球,或者只是隨便走走。他去旁聽過幾次課,沒什么意思。他更喜歡坐在路邊,看大學(xué)女生們從眼前走過。沈東武喜歡教育系的一個女生,曾跟蹤過她,也萌生過和她說話的念頭。后來,他發(fā)現(xiàn)她有男朋友。沈東武不無悲涼地想到,假設(shè)自己努力學(xué)習(xí)的話,也能考上一所大學(xué),遇到這樣美好的姑娘,大方去追求。如今想來,這只能加深他的痛苦。沈東武在租住的房間墻壁上鉆了個不顯眼的小洞,在大學(xué)放寒假之前,他偷看到隔壁的房間里一對情侶在做愛。欲望叢生,讓他感到難受,還有無盡的寂寞。

春節(jié)過后,沈東武在洗浴中心找到份服務(wù)生的工作。穿著制服的沈東武變得禮貌起來,逢人喊哥,低三下四。開始也不習(xí)慣,年輕人心氣高,習(xí)慣就好了。沒人的時候,他向泳池里撒過尿吐過口水。有個湖南來的按摩技師叫龔紅,比沈東武小一歲,身材嬌小,說話溫柔。兩個人談得來,交往了一段時間。沈東武想過把自己的事告訴龔紅,最后還是忍住了。沈東武不習(xí)慣龔紅用手撫摸他的臉,做愛時也一樣。他總感覺龔紅的手是臭的。一個多月后,政府整治不良場合,洗浴中心關(guān)門歇業(yè)。龔紅對沈東武說,回趟湖南老家。此去,再無音訊。

手里有點錢后,沈東武就不再找工作。他心里安定不下來,賺那么多錢也沒什么用,隨時有可能被警察抓住。大學(xué)門口有個老頭擺攤賣糕點,沈東武買過幾次,有時人多老頭忙不過來,他也幫忙。沒事的時候,沈東武也坐在那里和老頭聊天。老頭以為他是大學(xué)生,邀請他到家吃過一次飯。老頭有兩個兒子,一個是高中老師,一個是飯店老板。他不缺錢,擺攤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不給孩子添麻煩。這和沈東武預(yù)想當中,一個無人照料的孤寡老人有偏差,自尊心或者其他不為人知的因素,讓他此后躲避著老頭。對此,我能理解。沈東武喪失了顯示優(yōu)越性的機會。

重歸故里,李烈讓沈東武在工地上幫忙。看到那些五十多歲的建筑工人,沈東武想到了沈勝利,他是否也從事著繁重的體力勞動。但他心知肚明,這已是最好的設(shè)想,就怕他已不在人世。沈東武目睹一個工人從腳手架摔下來昏迷不醒。作為打手,沈東武參與過一次強拆,三四十個人手持鐵棍,和上百號村民對峙。打傷數(shù)十個村民,沖突中,他的左腿被打骨裂,在醫(yī)院住了十幾天。如今天氣不好時,腿還隱隱作痛。

沈東武看明白了,李烈只是把他當作一個打手。兩個人的友誼出現(xiàn)裂縫,有幾次在歌廳酒喝多后,沈東武當眾人面辱罵李烈,搞得他下不來臺。李烈覺得沈東武太情緒化,不是干大事的料。究竟什么是大事呢,無非是想盡辦法發(fā)財。在沈東武看來,都是些不義之財。見李烈疏遠了沈東武,平日周遭稱兄道弟的那些人也都與其劃清界限。手頭發(fā)緊時,沈東武也在想自己為何要這般較勁呢,只要自己主動向李烈試好,雖不至于發(fā)財,但衣食無憂并不困難。至于被當作打手,也是個人價值體現(xiàn)方式之一,除此之外自己還能做些什么呢,又沒經(jīng)商的頭腦。所謂的同流合污,難道自己就比李烈之流高明了嗎。身邊也有人如此勸說過他,無一例外都引得沈東武破口大罵。沈東武背負上無情無義的罵名,在他一無所有回來的時候,是誰對他伸出援助之手呢,是李烈。只是彼此不是一類人了。如果說沈東武究竟出了什么問題,那就是他做人尚有底線。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抱著出去闖蕩一番的念頭,沈東武去了南方,在寧波一家生產(chǎn)電子產(chǎn)品的工廠當流水線操作工。軍事化的管理,讓沈東武有種回到學(xué)生時代的錯覺。沒幾天,同宿舍來自貴州的青年手指被機器切掉了一節(jié)。沈東武嚇壞了,總感覺自己也遲早來那么一下。工作不累,但枯燥,熬時間。每天都有工友離開,也有新的加入。工作的三個月內(nèi),沈東武住的六個床鋪的宿舍換了有七八十個人。沈東武在宿舍里丟過一次手機,不貴,他也沒在意。不加班的時候,沈東武會和來自江西的左勇去外面的路邊攤喝酒。左勇個頭不高,話多,一刻都不停。他喜歡看知名企業(yè)家的傳記,遠到美國的摩根洛克菲勒近到李嘉誠馬云之流,他們的生平逸事都能如數(shù)家珍??蛇@和你左勇有什么關(guān)系呢,沈東武總是揶揄他,說他委身在小工廠當真是屈才了。左勇對此表示贊同,并表示人的一生很長,都有低谷的時候,他的人生巔峰還沒到來,可也并不是遙不可及。左勇又開始滔滔不絕。沈東武點頭應(yīng)和,不過憑左勇的口才,即便不能富甲一方,混入傳銷組織假以時日定會成為小頭目,繼而鋃鐺入獄。某日正在車間工作,來了兩個警察把左勇帶走了。沈東武再也沒見過他。據(jù)說,左勇在老家強奸了一名婦女。在寧波工作的第三個月,工廠老板欠下銀行巨額貸款,跑掉了。三個月里,沈東武只領(lǐng)到一個月工資。同事們讓沈東武留下來一起去政府討個說法,他沒去。即便不是廠子倒閉,沈東武也早就不想干下去了。這三個月里,沈東武一直沒習(xí)慣當?shù)氐娘嬍常敛环?,身上總是長膿包。

在返回的火車上,和沈東武同一臥鋪間的還有個女的。旅途勞頓空虛無聊,相信坐過長途列車的人都深有體會。而相對密閉的空間,以及夜幕降臨時人類固有的孤獨感,使這兩個年輕的肉體纏繞在一起。條件有限,并無安全措施。女的中途下車。暗喜之余,沈東武想到那女的如此隨便,難不成有隱疾。這個念頭逐漸放大,讓沈東武焦躁不已。幾天之后,他果真感覺尿道灼燒,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夸大其詞,把他給嚇壞了。短短幾天,各種醫(yī)療費四五千塊。沈東武應(yīng)付不來,只好出院。他開始頻繁喝水,幾天之后,恢復(fù)正常。僅有的一點積蓄就這樣花光了,沈東武去和那個醫(yī)生理論。對方問他怎么能證明不是他的醫(yī)術(shù)讓其痊愈呢。沈東武啞口無言。至此,沈東武開始四處借債。李烈聽說后,給了他一筆錢,足夠沈東武生活半年。李烈開了個KTV讓沈東武去幫忙,他婉拒了。

沈東武的心氣被消磨殆盡,與其說他不務(wù)正業(yè),不如說他不知道究竟要做些什么。虛無的情緒將其包圍。一個春天雨夜,沈東武站在陽臺抽煙,萌生自殺的念頭。他用僅存的一點理智控制著身體蹲下,緩慢離開陽臺。他把門鎖上,不讓自己靠近陽臺。車禍腦部受損加上長時間疏于交際,讓沈東武木訥起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難以和人口頭交流,文字上還好點。

大概兩個月前,一個堂叔給沈東武打電話,說有人在鄰近的縣城看到過沈勝利。沈東武和堂叔等一行人租車跑去尋找,拿著沈勝利的照片到處給人看。有個農(nóng)村婦女指著照片說很像前段時間四處拾荒的流浪漢,但那個人的一條腿是瘸的,智力似乎也有些問題。沈東武讓其他人先回去,自己住下來,找了一個多星期,無功而返。

這天下午,我們喝到晚上,都站不穩(wěn)了。依稀記得我們說了很多話,沈東武的臉上也流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想到多年前那個明銳的少年,我有些難過,對他說了些寬慰的正確話語,那般蒼白無助。我又何嘗深信不疑過呢。第二天,我醒來時已是中午,陽光照進房間,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沈東武睡過的床鋪,已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