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刮刮油
小碗干炸
文|刮刮油
我從不因為食物與人吵架,私以為每一種味道都有它存在的意義,每一種食物皆有其有序的傳承,且同一種名稱的食物,亦可有萬千味道、形態(tài)。比如包子,無論是無錫的湯包、山東的大包子,還是上海的生煎包,都擔得起“包子”之名。
我嘴饞且不挑,對大多數(shù)的食物都充滿熱愛,但如果讓我選一種食物代表家的味道,炸醬面恐怕是要排在前面的。
一
炸醬面在北方十分流行,家家都會做,最常見的是肉丁黃醬炸醬面。做法也不難,無非就是調(diào)制醬湯,煸香肉丁,然后在一起翻炒成炸醬,佐以各種面碼兒,便成了一碗噴香的炸醬面,按照老北京的叫法:小碗干炸。
炸醬面材料無非是肉和干黃醬,做法聽起來也極簡單,但各家的醬,味道各不相同。我吃過不少人家的炸醬面,幾乎每家都有自己的味道。
比如調(diào)制醬湯時的做法就不盡相同。
有的人就愛吃干黃醬的味兒,只用少許水把干黃醬澥了調(diào)成醬湯;有的人則會在澥開黃醬后加入甜面醬;我還見過往干黃醬里加蘸醬菜用的豆瓣醬的;還有用東北大醬調(diào)制的,也是一種味道。醬和水的比例決定了這碗炸醬最終的味道和形態(tài),甜咸配比不同、稀稠度不同,炸出醬的味道也不一樣。有吃得精致的人,在口味上極挑剔,光調(diào)醬就要試好幾次,一點兒也不能湊合。
還有就是醬里的葷口,最常見的是五花肉丁。比較講究的人是把去皮五花肉切成黃豆大小的肉丁。為什么說講究,因為這種大小的肉丁一般很難肥瘦相間,這樣肥肉和瘦肉基本上是分開的,下鍋也是先下肥肉,煸出油后再下瘦肉。但好肉之人,則會把五花肉切成手指肚大小,這樣一塊肉上便是肥瘦相間,吃起來風味不同。而實在犯懶不愿意切肉的,也可以煸炒肉餡。也有那不愛吃肉的人,炸醬用的是雞蛋。
拌面的面碼兒就更是各有喜好。按照時令,青蒜、黃豆、黃瓜絲、蘿卜絲、豆芽、香椿、芹菜、白菜……一切都沒限制,喜歡吃什么,就擺上一盤。所以炸醬面雖然是很簡單的吃食,但所用的盤子和碗可一點兒也不少,不擺滿一桌子,不叫吃了一頓正經(jīng)炸醬面。
我就屬于好吃肉的人,肉丁不能太小,否則就覺得不過癮,我最愛嚼炸醬里的肉。若說炸醬是廣袤宇宙,這肉丁就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沒了這肉丁,宇宙就變成了黑洞洞的幕布,沒了那靈動的勁頭和魂魄。有時候我吃完了兩大碗面,瞅著醬里的肉丁還犯饞,又怕吃咸了口渴,就盛上些面湯,再涮上幾塊肉解饞,才算滿足了。
面條也分抻面和切面,但最好吃的是自家的手搟面,勁道又干凈,機器軋出來的面,口感不能比。煮出來的面也分鍋挑(直接從鍋里把面撈碗里)和過水。有的人著急,吃不了鍋挑,必須過水才能吃得痛快。我吃的面不必過水,我不愛吃那股子過涼水的生氣味,必須得是熱氣騰騰的,我拌面的聲音都是黏糊糊的,熱氣把醬香激發(fā)出來,往往面還沒拌利落,就積了滿嘴口水。我媽最愛看我著急拌面,大口咽哈喇子時的樣子—“別滴到碗里,出息勁兒的!”她會說上這么一句。但此時她說什么都無所謂,我只想趕緊吃上一口。
二
我打小就愛吃炸醬面,吃多少頓都不煩。冬天天冷了沒什么新鮮菜,吃碗炸醬面;夏天天熱了懶得做飯,吃碗炸醬面;今天誰過生日,沒的說,炸醬面;明天哪個節(jié)氣到了,按規(guī)矩,炸醬面;后天因為前一天醬炸多了,還可以再來一頓。
我如此愛吃炸醬面,甚至連早飯都可以吃。以前某品牌的方便面出過炸醬面,打出“吃干面、喝鮮湯”的廣告,說實話,那面吃起來的味道比起小碗干炸簡直是云泥之別,但只因它也叫炸醬面,我便愛屋及烏,當早飯吃了不少。吃多了,吃慣了,竟也成了念想,以至于多年后,在超市里看到這東西,就仿佛看到一個半大的小子,坐在那老舊的板磚樓的廚房小桌前奮力吃面的背影。
我上小學時吃面就很老到了。中午回家吸溜上一碗炸醬面,必須得就上半頭蒜。下午一上課,同學們都對我退避三舍,但就連在我最喜愛的大隊輔導員前打了一個聲色俱佳的嗝,惹得她直犯干噦時,我也沒有怪過炸醬面。
我如此愛吃炸醬面,以至于在外派工作時,在我珍貴的行李箱空間里,除了生活必需的褲衩、背心、西服、襯衫,還給干黃醬留了一席之地。盡管干黃醬大幅度增加了我箱子的重量,盡管它們讓我在史基浦機場入關時費盡了口舌—我必須要連說帶比畫地給安檢人員解釋,這形如板磚、色如大便的東西是我最愛的豆制醬料,這至少耽誤了我一小時,但我沒有因此拋棄過一袋干黃醬。
三
有一個同學,其父愛喝酒,喝了酒就犯渾,在家揍孩子,出門罵鄰居,我們都挺煩他。但他縱然人品千般不堪,卻炸了一手好醬。我去同學家玩時得見一回。
那日他喝得醉醺醺,許是餓了,晃晃悠悠站起來走到廚房,開冰箱,取食材,突然像被廚神附體一般,腰板挺起來,一個舉酒杯都顫三下的人,切起肉迅猛而利落,舉起鍋如鐵手一般穩(wěn)當,澥醬、切肉、煸醬、煮面,一氣呵成,整個人的精氣神突然回來了。
只見他身形搖了幾下,手底下連炒帶晃,沒一會兒工夫就醬香撲鼻。我咽了口吐沫問同學:“你爸是干嗎的?”同學說:“他下崗前是廚師,下了崗就一直喝酒?!蔽覀兟牶笙鄬o言。
我還記得那天的場景。午后的陽光透過他家小廚房貼滿掛歷紙的窗戶照射進來,他在逆光里形成了一個剪影,臉上的表情和邋遢的衣衫已經(jīng)看不清,這剪影不再像平時一樣佝僂,似乎在炸醬的那一刻,許久不見的生活記憶裹著那一技之長帶給一個人的尊嚴,重新注入這個曾經(jīng)靠炒勺吃飯的男人的身體中。
很多年后,我看了一部叫《滿漢全席》的電影,里面落魄的廖杰師傅,總讓我依稀看到同學父親的身影。只是不知道后來他是否如電影里的廖師傅一樣咸魚翻身。在我看來,能把一件民間的吃食做出靈魂的人,本也應該是熱愛生活的人,總要活得更好一些吧。
四
一種食物,吃的不光是味道。
每一道菜,每一種味道,都是一段生活。這些食物或清淡,或濃重,把它送入口中后,過的是舌,走的是心。每當嘗到它的味道,就回到了它所對應的那段生活里。
自己在國外過的第三個生日,我加班。
回到公寓,已過了晚上10點。推開門,屋里空無一人,灶臺清冷,心情低落。于是,我決定給自己煮碗面。
半小時后,我拌上了一碗意大利炸醬面,沒有面碼兒搭配,沒有手搟面的口感,但醬香引得我迫不及待地吸溜了一大口,面入口那瞬間,突然感覺靈魂上加持了一股子精氣神,身體也滿足得通體舒泰。
那一刻,我似乎站在了8000公里外那座古城的那條胡同里的那座老樓的小廚房中。
煮面鍋熱氣蒸騰,我眼睛上蒙了一層霧,使我看不清周遭的人和物。
我感覺到自己半拉肩膀拌面拌得酸痛,我聽見碗里響起黏糊糊的拌面聲,于是我口中止不住地涌出口水。
然后一個聲音說:“別滴到碗里,出息勁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