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當我拿著那張看上去很薄、很輕,對我來說卻重如千斤的文理分科志愿表時,心中本能地彈出兩個字——文科。
父親把手搖得飛快:“不行,不行,你讀文科的話,將來大學畢業(yè)后不好找工作?!?/p>
班主任把眼睛瞪得像銅鈴:“你可得掂量清楚些,如果真去了文科班,就沒有后悔藥吃?!?/p>
理科,理科,理科……我環(huán)視一周,發(fā)現(xiàn)同學們基本上順應大勢填了理科。我性格急躁,從來不是一個舉棋不定的人,但在高一那個令人焦躁不安的冬天里,因為文理分科這件關乎前途的大事,我第一次嘗到了左右為難的滋味。
“理科是親娘生的,文科是后娘養(yǎng)的?!痹谠S多朝就業(yè)率看齊的老師眼中,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許多家長跟我父親一樣,堅信文科生不好找工作。再加上未分科前的五班師資力量雄厚、生源優(yōu)質,是專為理科“量身定做”的,所以很多同學選擇留下。
三天的考慮時間已經用完,為了追尋一種安全感,我還是向文科告別了。
同桌思宇的選擇卻讓我大吃一驚。這個成績優(yōu)異的男生,淡定自若地在文理分科志愿表上寫下了“文科”兩個字。
在我的想法中,思宇是為理科而生的,他未來應該在科研室里潛心研究,或在證券市場上運籌帷幄,而不是拿著一張“萬金油”專業(yè)的文憑,在各個招聘展位前猶豫。
“為什么你的成績那么好,卻不選擇理科,而選擇了文科呢?”我問。
“不為什么,就為喜歡?!睂τ谖业膯栴},思宇回答得很平靜,臉上讀不出悲喜。
“跟我一起去讀文科吧,我知道你更加喜歡和擅長文科一些?!彼加顒裎艺f。
“不,大家都說讀文科沒有前途,我還是堅持自己讀理科的決定?!蔽抑x絕了思宇的好意。
送思宇離開時,我們含淚擁抱。這意味著,我們那些一起分享一碗涼面,躲在書堆后悄悄聽許嵩的歌的日子,不得不就此終結。
其實,我和思宇都是典型的“文人性格”,對我們而言,圖畫和文字,像是將青春纏繞的紫藤。他喜歡讓地理圖冊上太平洋的海水沾濕手指,我喜歡翻開語文書朗誦一首《致大?!?,只是在選擇讀文科還是讀理科的時候,他隨性地選擇了花朵,而我忍痛選擇了自以為更好的果實。
2
文理分科后,高二馬上到來了?;逎纳飶奶於担锢淼碾y度連升三級,班主任的臉一夕之間沉了下來,教室的窗外似乎也很少出現(xiàn)晴天。
在公式和符號的輪番轟炸下,班上的漢子和“女漢子”們卻愈戰(zhàn)愈勇。他們的腦中仿佛自帶電路圖和硫酸鈣等,考試時可以現(xiàn)場接通電源,或來一場化學實驗,然后在草稿紙上計算,再在試卷上自信地寫下剛剛驗證得來的答案。然而,我的腦中一片混亂,雖然我堅持不懈地去努力了,但成績還是很快落后至班級排名的下游。
我們的教室在教學樓南面,文科班的教室在教學樓北面,兩者之間,只有一架天橋。那邊的生活太神秘,我只能從偶爾滾過來的皮球或飛過來的彩色紙飛機中,幻想他們的熱烈和奔放。
經常,老師課上到一半,就會指著北面,像傳經送道的僧人一樣教化我們:“你們要是不努力,就只能像他們一樣去讀文科。”
在許多人眼中,讀文科,等同于將后半生葬送??墒?,思宇偶爾回原班找我玩時,一臉的神采奕奕,絲毫看不出對未來有所焦慮。
在理科五班,學生只能用成績和效率說話,因此,我無暇顧及其他,和思宇之間也變得沒那么親密了。越來越糟的成績,日益令人厭倦的課本,老師漸漸深鎖的眉頭,新同桌不耐煩的語氣……思宇走后,我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鳥,明明前方沒有東西擋住去路,卻屢次被迷茫之風吹迷了眼。
3
懷著背水一戰(zhàn)的心情,承受著父親的責罵和“自甘墮落、前途堪憂”的評價,我決定放棄自己原來的堅持,中途轉去文科班,這也是我17年來,首次獨立自主地為自己導航。從南向北,我步履沉重,那架本來沒有多長的天橋仿佛被無限延伸——我不知道,另一頭有一個什么樣的未來在等著自己。
我們學校高中部的理科班有20個,文科班只有三個,隱匿在茂密的梧桐樹后面,離廁所很遠,離食堂更遠。文科班教室里還未來得及更換的桌椅,普遍比理科班舊了幾成。
懷著迷茫和不安,我像一葉飽經風雨的扁舟重新靠了岸,在這個還不怎么熟悉的班級里,我有了一個小小的屬于自己的角落。
下課后,已有六個月身孕的班主任挺著大肚子走到我面前,隨意地將手撐在我的書桌上:“嗨,歡迎你,新同學,既然選擇了遠方,就和我們一起風雨兼程吧!”
我心一動,宛若流星劃過夜空,這份久違的詩情畫意,讓我與這個班級產生了共振。
文科班和理科班沒什么明顯區(qū)別,雖然政治、歷史、地理沒物理、生物、化學那么“燒腦”,但學習時也不能放松。文科班里的男孩和女孩也是頂著黑眼圈在沖鋒、戰(zhàn)斗。然而,讀文科于我而言是顛覆式的體驗:在這個文科班里,歷史老師性格灑脫,他紅著臉煮酒論史時,像李白重新站在了江陵的船頭;語文老師是一個文藝女青年,她會把“絕色”這個詞語,擴充成“嬌花照水,弱柳扶風”;地理老師寓教于樂,常在課堂上放《動物世界》,讓我們在鮮活的場景里找尋和熟悉知識點。
在這樣的好時光里,我口中念叨的公式變成了魅力四射的詩詞。我和思宇在草稿紙上把安第斯山脈的輪廓畫下來,一起看《百家講壇》針砭時弊。我們像是兩條被放歸深海的魚,在潮起潮落中縱情游弋。
都說高中三年,會越來越艱辛,我轉至文科班后的日子,卻沒有理科班那么難熬。在這個被許多人指指點點、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我們這群性情兒女橫行在自己的“江湖”,像一群候鳥,幸運地找到了適宜的樹林棲息。
高考,我和思宇都得到了不錯的分數。他選擇了中醫(yī)專業(yè),從此沉迷于藥香;我把自己交給法律,于筆下和口頭尋找公道。我和他,不是沒受到過來自親戚、朋友的反對,畢竟,學法律和醫(yī)學,需要熬資歷,沒有熬許多年,難以功成名就。
然而,這一次,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遵從自己內心的選擇。
4
大三那年,在漫天飛舞的傳單和考研輔導班老師熱情洋溢的演說的影響下,無數持觀望態(tài)度的同學,紛紛加入考研一族。比起在書中跋涉,我更喜歡去社會上實踐,所以我成了少數不考研族中的一員。
大四那年,三位室友全部考上研究生。輔導員遺憾地問我:“你不會覺得難受和孤獨嗎?”
我愣住,不知該怎樣回答。然而,我在內心搜索無數次,搜索不出一點難受和孤獨。因為在高二選擇從理科班轉去文科班的時候,我已經熬過了最難受和最孤獨的時刻。
在大學中,在其他人瘋狂考研、考證的日子里,我讀了關于哲學與歷史的書籍,獨自蹭新聞學院的課,聽了一場場講座,選擇了“窮酸”的文字行業(yè)作為副業(yè)。
我雖然掙的錢不多,但精神世界非常豐富。我低調地滿足著,像被封藏的白釉青花瓷,像被卷起的《清明上河圖》。
曾經,我害怕成為少數派,害怕聽到類似“全班就你那樣做”的奉勸。所以,在思宇勸我跟他一起去讀我們都更加喜歡和擅長的文科時,我堅持選擇了讀理科。那一年,從理科班灰溜溜地離開,我又孤獨又絕望,仿佛被丟棄在天涯。幸而我的選擇給了我加倍的補償,讓我敢再次為命運押注,有了承擔后果的勇氣。
這一路前行,既有風霜雨雪,也有繁花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