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潔薇
一個人的梅塘
文 / 周潔薇
楊 虎
02 推薦
左拉并不僅僅是一個與世無爭的文學(xué)隱士,其實,他也是一個以筆為旗的戰(zhàn)士。這篇文章吸引我們的,不在于它是一個文學(xué)掌故,而是寫出了戰(zhàn)斗檄文《我控訴》的作家左拉那顆鮮為人知的柔軟心靈。
他咳嗽,咳嗽,有時甚至整夜不停,痛得彎腰蜷縮在高高壘起的稿子旁。從他窗口傾瀉出來的燈光晃蕩在塞納河起伏的河面上,像一匹閃閃發(fā)光的中國綢緞。傍晚時分,有人從對岸村子里劃船過來,將剛從田間采來的一束百合花放在他門口,花束上附了一張紙條:獻給《小酒店》的作者。
夜里,百合花綴滿了露珠。
早晨,他從稿子上抬頭,習(xí)慣地打開門,看見躺在地上的那束花,眉毛嚴(yán)肅地?fù)P了揚。他將紙條小心翼翼地從花束上取下,回過頭,沖著正在廚房里煮牛奶的妻子喊道:哈,我說過的,在梅塘我能得到最好的稿酬!
這份特殊的稿酬讓他整整一天都處在愉悅之中。早餐后,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回到床上,而是重新坐到了桌前,繼續(xù)寫作后來流傳到世界各地的那部著名的《娜娜》。這個在欲海與良知間掙扎的巴黎妓女形象已經(jīng)折磨了他400多個日夜。
堪比這愉悅的一天的,是他第一次俯身在梅塘的塞納河邊給福樓拜寫信的那個黃昏:偉大的居斯塔夫(他總是這樣在紙上稱呼福樓拜),我買了所房子,是個兔籠似的樓房,位于普瓦西和特里埃爾之間,塞納河邊的一個迷人的偏僻角落,價格是9000法郎。我告訴你價格是為了讓你別太見怪,我是用寫作的錢買下鄉(xiāng)間這個簡陋的住所的。它的優(yōu)點是遠(yuǎn)離一切喧鬧的居所,而且周圍沒有一個資產(chǎn)者。
他對資產(chǎn)者們一直保持著嘲諷的態(tài)度,這態(tài)度時而溫和時而尖刻時而憤怒,貫穿了他整整一生。另一個伴隨了他一生的態(tài)度是關(guān)于福樓拜的。他與福樓拜之間的感情始終徘徊在崇敬與渴望超越之間。在他心目中,這位偉大的《包法利夫人》的作者是自己無數(shù)不眠的寫作之夜的燈火,是居住在自己墨水深處的肅穆圣靈,更是舞蹈在自己筆尖的活潑精靈。然而,他渴望在福樓拜的影子之外舞出自己的文字之魂。在阿歇特書局那間黑暗的屋子里,他用這渴望點燃了自己的精與血,苦苦熬過了一個文學(xué)學(xué)徒最初的學(xué)藝時光。
他比福樓拜小了整整19歲,在后者面前,他總是顯得溫和,寡言,像一位靦腆的外省少年。有一次,當(dāng)他穿越半個巴黎,氣喘吁吁地爬了六層樓,敲開福樓拜的家門時,他看見了屠格涅夫。那一剎那,他感到全身有一種通電的感覺。一個人在梅塘的日子里,他常常在夢中回憶起初見屠格涅夫時的情景:燈光有些昏暗。喧鬧的巴黎似乎遠(yuǎn)了,遠(yuǎn)了,越來越近的是那一聲聲比巴黎人的法語還純正的優(yōu)雅的嗓音。屠格涅夫仰坐在沙發(fā)上,輕輕地,用一種略帶猶豫的神情慢慢講述著;他講了些什么?農(nóng)奴木木的故事?白凈草原的神秘傳說?還是在誦讀普希金的詩——自由,愛情,希望和平靜的光榮,并不能把我們長久地欺誆……
梅塘總是彌散著牛奶的清香。這是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法蘭西的清香,這清香穿過風(fēng)霜雨雪,傳遞著母親法蘭西的心跳。這清香如霧月夜半悄然升起的薄霧,彌漫在盧梭孤獨散步的郊區(qū)小道上,彌漫在雨果驚濤駭浪般的筆尖上……
每天早晨醒來,聞著這清香,他就知道,自己是真真實實地生活在法蘭西文學(xué)精神的天空之下……
起初他并沒有決定到梅塘定居。要聆聽塞納河憂傷如縷的濤聲不一定非得要到這塊偏僻之地來,或許,在燈光迷離的左岸更能聽懂塞納河千年流淌的喃喃低語。然而,“的確有一個又大又喧鬧的巴黎,可我的巴黎應(yīng)該又小又安靜”。
到哪里去找又小又安靜的巴黎?
決定離開巴黎的那個夜晚,他在福樓拜家樓下向那盞徹夜不息的文學(xué)燈火告別?!耙雇?,大地上亮起了一盞燈火,那是一顆作家的良心在為人類燃燒?!彼肋h(yuǎn)都記得都德有一次和他一起眺望福樓拜家窗口的燈光時所說的話。
是的,要把自己的燈火點亮。他捏緊拳頭,腦海里忽然靈光一閃:我的燈火,應(yīng)該點亮在塞納河的濤聲里!
就這樣,也許梅塘生來就是為了等待他的到來,也許他從巴黎突圍出來就是為了投入梅塘的懷抱。1878年5月,巴黎通往梅塘的土路上,馬蹄聲碎,38歲的他牽著自己年老寡母那雙滿是皺紋的手,走進了一所兔籠似的房子。從踏進門檻的那一刻起,梅塘,這個巴黎郊外的鄉(xiāng)下小鎮(zhèn),這個原本土得掉渣的窮鄉(xiāng)僻壤,因為他——埃米爾·左拉,成了法蘭西大地上又一處精神圣地。
這是一個人在紅塵里左沖右突苦苦尋來的心靈領(lǐng)地,這是一個作家在俗世中踏遍天涯才覓來的靈魂港灣。正如弗朗索瓦·努里西埃所說:房子,對一位作家來說,首先不是居家的所在,也不是社會地位的象征,它首先是一座堡壘、一道布景,保護著或者手上一支筆或者在屏幕前度過的早晨幾個小時和晚上漫長的時光。
是的,一個人的梅塘,左拉的梅塘。
留言板
@許嵩:我堅信,一個讀過一百本國內(nèi)外名著的人和一個讀過一百本校園小說的人站在一起,顯現(xiàn)出的底蘊和內(nèi)涵會是截然不同的。
@何曉: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識得人生才能更讀懂書。
@馮唐:如果我只能追求一種名牌,我一定追求教育上的名牌:上最好的大學(xué),讀最有名的名著。
@古典: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在《在輪下》里說:“面對呼嘯而至的時代車輪,我們必須加速奔跑,有時會力不從心,有時會浮躁焦慮,但必須適應(yīng),它可以輕易地將每一個落伍的個體遠(yuǎn)遠(yuǎn)拋下,甚至碾作塵土,且不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