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鳳歧
父親一雙寬臉布鞋沾滿泥土,鄉(xiāng)音就打他寬大嶙峋的腳面上吐出來,蔓延到身上、臉上。一只新化肥袋搭他肩梁上,里面裝著兒子最喜歡吃的鮮嫩玉米棒子。
父親站教室外的樓道里吸著旱煙。煙味很渾,使得系主任走出來,說:“怎么,沒找到兒子?”父親說:“正上課哩,我等一會兒?!?/p>
系主任把父親讓進(jìn)辦公室,給父親倒杯水。父親拘謹(jǐn)?shù)刈巫由希懿皇娣?,好像屁股底下正爬著無數(shù)條毛毛蟲。父親說:“我不渴?!卑阉频阶雷又醒耄樕蠑[滿恐慌。
父親掏出一團(tuán)皺巴巴的零角票來,說:“我給兒子拿幾十塊錢來,放老師這兒吧,小孩別拿不住,麻煩老師給保存著。”
系主任接著錢,托手里,忽然覺得是托一顆血淋淋的人血饅頭。
系主任說:“家里收成好吧?”
“夠吃哩?!?/p>
“你身體還算好?”
“好,好!”父親高興了,說,“我身板骨硬朗,要早兩年,能挑三百斤?!?/p>
父親見兒子來了,緊著對系主任說:“來了?!闭f著他迎了出去。
兒子打后門轉(zhuǎn)過來,步子很輕,努力不讓皮鞋底弄出聲響。兒子走到父親身邊,紅著臉說:“你怎么來了?”
父親見兒子比在家時看著精神多了,興致一下子高漲起來,說:“兒子,我坐上火車了。這火車可真厲害,恁長的車廂就一個車頭,要是拉麥可真好!”父親說這些時,古銅色的臉膛仿佛給熨斗熨過,每一道皺紋都抻得十分板正。
教室里有人在笑。
兒子紅臉一時憋成豬肝子,慌忙拉父親回宿舍。父親在化肥袋里掏一根玉米棒遞給兒子,說:“你娘叫給你拿哩?!?/p>
兒子沒接,說:“我不餓?!痹捓锝Y(jié)著冰。
“咋不吃?清早才烀的,還熱哩?!?/p>
兒子沒再吱聲,甩了父親,在前邊噔噔噔地走了。
可惜寢室里也有人。六七個正泡被窩里,瞪眼望天花板,沒去上課。兒子到底沒再拐出去,悶悶地坐床上。
父親把袋子丟兒子床上,沒坐下,話就又翻涌出來。
“我下了火車坐公交,可巧遇上系主任,跟他一塊兒坐的三路公共汽車,車票還是他給出的呢!俺倆嘮一路,他問我上哪兒,我說見兒子去,兒子念大學(xué)哩!我拿著你給家里寫信的信皮子,他一瞧就說,你兒子學(xué)習(xí)好啊?!?/p>
被窩里有人哧哧地笑。兒子說:“你下午走不走?”
“我明兒個走,得等著犁地,我記掛才下的那頭小牛?!北桓C里哧哧的笑聲越發(fā)響了。
兒子慍怒地站起來,預(yù)備到學(xué)校招待所給父親訂個房間。
父親說:“不用,咱爺倆擠擠就中,小時候你還凈愿意和我擠著睡呢?!?/p>
哧哧的笑聲轟一下炸了,兒子覺著頭頂上霎時間有千百面鼓一起敲響。
然而父親興味仍不減:“你那個主任瘦老頭真有意思,在車上他還給我講故事,說一個高老頭,把錢都給了倆閨女,可到死沒一個閨女管他?!?/p>
被窩里人都猛一哆嗦,隨著哆嗦,六七張鋼絲床同時咯吱一下,沒人笑了。
父親說:“那老頭是說他自個兒吧?”
兒子放一句:“那是世界名著!”
“哦?!备赣H大悟似的應(yīng)一聲。其實,啥也沒明白。
到底,父親還是給打發(fā)走了。
兒子回到寢室,重重地坐在床沿上,說:“見……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