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啊威
母親去世后,父親鮮與人交流。他終日枯坐樓頂,朝西望去,映入眼簾的是豫東平原上被凍僵的田野,而田野之上,母親的孤墳,在薄霧中顯現(xiàn),又迅速在暮色中消失。
時間之快,令人猝不及防。
而父親,總是在這個時候頻繁撥通我的電話。起初,電話里的父親一言不發(fā),我“喂喂”數(shù)聲,見無回應(yīng),便掛了電話。但轉(zhuǎn)而他會再次打來?!奥牎备赣H的聲音沙啞,有力,不容辯駁。每當(dāng)這時,無論手中的工作多么繁忙和緊迫,我都會停下來,尋一個安靜處,屏息靜聽。電話的另一端,時常傳來呼呼風(fēng)聲,且夾雜著樹枝斷裂的咔嚓之音,有時是單調(diào)的三兩聲犬吠或雞鳴,從楊莊破敗的街道上傳來。
這個時候,父親總是驟然掛斷電話。毫無疑問,他對聲音是節(jié)制的(像我寫詩之后對語言的節(jié)制),從不肯釋放更多的聲音,讓它們潮水般涌向我。而當(dāng)我表達(dá)渴望多聽一會兒的心愿時,他則表現(xiàn)得極其淡漠,并不反駁,也從未滿足。
細(xì)細(xì)算來,在母親去世后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和父親始終保持著這種怪異的溝通方式。我們相互截取自己生活中的一個片段,并及時捕捉這個片段里的各種聲音,然后通過電話,傳遞給對方。
好像對方咀嚼了電話里的聲音,便全然了解了另一種生活。
有時我站在馬路邊,把車水馬龍的喧囂之音傳給他,有時在地鐵里。表面上看來,聲音沒有形狀,沒有質(zhì)量,無色,無味,不可觸摸,但實質(zhì)上卻全然不是這樣。
聲音有它的唯一性,特殊性,和實效性;聲音有它的肌理、骨骼,和品質(zhì);聲音和聲音之間偶爾融合,形成更大的聲音,但更多的時候,聲音和聲音之間則是怒目而視,水火不容。有時,一種聲音看似消失了,其實卻蟄伏在時間的皺褶里,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由于事物或情感的碰觸,一種流逝在歲月長河中的聲音又逆流而來,狂野地涌向你,然后裹挾你,回流到逝去的某一天中的某一個時刻……
比如多年前,病重的母親,在床上痛苦地輕喚著我的乳名——
那聲音宛若無垠的沼澤,緊緊地抓住我,我感到身體在粘稠的泥沼中緩緩下陷,喊叫和淚水都輕飄飄的,像不存在一樣……
而自從寫詩之后,我便開始嘗試收集一種平淡之音,那種聲音是流動的,自然的,而不是死亡的,僵硬的。父親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他總是在恰當(dāng)時候,打來電話。
有一次,在鳥雀的啁啾聲中,父親打來電話,電話中的他顯得無比興奮,張口道:我最近在讀你的詩。父親的話咣當(dāng)一聲砸在了我的頭上。繼而,他用銹跡斑駁的嘴巴,談到了我的詩,令我震驚不已。他見我不說話,便又重復(fù)了一句:我讀了你的詩以及別人的詩,都是發(fā)在刊物上的那些,咱們談?wù)劙?,談?wù)勀切┰姟?/p>
父親初中畢業(yè),年少時讀了幾首胡適和艾青,且多年來一直保持著閱讀晚報之習(xí)慣,即便如此,他又怎能讀懂那些極具修辭和隱喻的漢語新詩?在父親有生之年,我不止一次探問,但他總是閃爍其詞,一筆帶過。
父親沉迷新詩的那段時間,電話極少,這與我而言是一段難得的靜謐時光。于是我關(guān)門謝客,終日沉浸閱讀:有時在博爾赫斯的迷宮中穿梭,有時在卡夫卡的小說中變形,有時在阿米亥的詩句里打滑……這些父親則全然不知,但母親知道。母親去世后,我常常在詩中憑吊她,她也常在夜深人靜之時,走進(jìn)我的閱讀。她躲藏在文字背后,有時隱身在標(biāo)點中。在我閱讀停頓的間隙里,突然現(xiàn)身,對著我笑,那笑容溫暖潮濕,恍若霧中之花。
母親在我身邊停留的時間并不長,當(dāng)我合上書,她和書頁間的文字便瞬間消失,像不曾來過一般。
然而寫詩數(shù)年,由于在城市居無定所,面對被約稿和投稿時,我均留下老家的地址,讓父親代收。多年來,父親領(lǐng)回那些樣刊后,統(tǒng)一放置在一個大木箱里,從未拆看過。但不知為何,突然之間,父親激動地告訴我,他讀了那些詩歌刊物,且誠懇地要和我談一談。父親怎么讀起詩來了?一頭霧水的我當(dāng)即給妹妹打去電話。電話里,妹妹輕描淡寫地說,其實是巧合,很偶然,有一天,父親從郵局領(lǐng)回我的幾本樣刊,而其中一本的外包裝破損嚴(yán)重,他便抽出包裝袋中的詩歌樣刊,順手翻閱了起來。
一整個下個,父親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般,陷入在巨大的狂喜和興奮之中。他先是從藤椅上彈起來,指著其中的一首詩喊妹妹來看,妹妹看了,皺著眉說看不懂。父親便從妹妹手中奪回樣刊,隨即撥通了我的電話。父親翻看的是一本叫《讀詩》的刊物,2013年第一卷第151頁唐欣的《遙想未來的詩人研究》一詩。電話中,幾乎沒有過渡,父親便語帶沙啞地朗誦道:“多么懷念啊 咱們在一起/ 度過的甜蜜時光/ 咱們并沒有見過面/ 但誰又能否認(rèn)/ 那時光中的甜蜜呢……”讀著讀著,父親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在電話中聽得清晰。那一刻,我被從父親嘴里發(fā)射出來的詩句擊中,癱倒在沙發(fā)上,迷蒙之中,看見聲音中的母親,她躲在文字的背后,低著頭,肩膀顫動……然而,父親并沒有停下,他哽咽著繼續(xù)往下念道:“對方不太禮貌 他至今/ 沒有收到回信 并不意外/ 因為他的信也并沒有/ 發(fā)出 而且 他的信/ 根本還沒有寫呢……”最后,一向感情克制的父親近乎泣不成聲,我惶然掛斷電話,呆立在黑暗中的房間,看夜色潮水般在我周遭翻滾……
自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父親未再打我電話,我打過去時,也總是妹妹接聽。她說:爸在讀你的詩,把你那些樣刊都翻出來了,坐在屋子里,沒日沒夜地讀,讀到開心處就笑,讀到難過時就哭,有時候不笑不哭,皺著眉頭,有時候捂著鼻子……
我告訴妹妹,這樣也好,至少有了一個興趣來填充他的空虛,慢慢地,也就從母親逝世的陰影中走出來了。
父親迷上詩歌的前期階段,是一段相對安寧的時光,我再也不必為終日郁郁寡歡沉默不語的父親而牽腸掛肚了。我希望這樣的時光,能夠無限延伸下去,但天是不隨人愿的……父親開始絕食了!
電話中妹妹的聲音慌亂而急切,“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了!”妹妹的話,于我是晴天霹靂。即便如此,我還是一邊佯裝鎮(zhèn)定,一邊打探事情的原委。妹妹說:我前天去縣城辦事兒,去了兩天,臨走前叮囑爸,想吃啥自己做,米面在廚房,菜院子里有。父親答應(yīng)的可好,而等我第二天從縣城回來,爸一動不動坐在屋里讀書,那兩天我不在,想著他飯菜一定沒吃好。我說爸,你想吃點啥,我給你做。燈光下爸搖搖頭,拍著肚子說,我不餓,我中午吃得飽?!岸嗌僖驳贸渣c哩!”說著,我向廚房走去,而當(dāng)我來到廚房,發(fā)現(xiàn)一切還是我走時的樣子,我驚訝地回頭問爸這兩天做飯了嗎,爸說沒有做飯。“那你咋吃的飯???”“我吃的這個?!闭f著,父親舉起他正在閱讀的那本詩歌刊物……
我當(dāng)即要求妹妹把電話給父親,要跟父親說兩句。接過電話的父親,壓根不給我張口的機會,他也完全沒有為自己辯解,而是把話題指向了詩歌。父親說:別的事兒先放一放,我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事兒跟你說!讀詩這么久了,說心里話,我有了一點對漢語新詩的感悟,你先聽我講完,不足之處,你指正指正,行不行?父親壓根不等我張嘴,便如洪水決堤般講道:理解詩歌有三個角度:第一個角度是看,第二個角度是聽,第三個角度是吃。而衡量一首詩的好壞,需要這三個角度交叉進(jìn)行,即便如此,有時候仍然難以界定一首詩的好壞。比如,有些詩看上去光彩照人,其內(nèi)部卻腐爛不堪,而吃起來有一股腐肉的味道,讓人想吐,這種詩是好詩嗎?有些詩其貌不揚,但味道鮮美,口感極佳,但吃下去后,在胃里像生鐵一樣,根本無法消化,這種詩是好詩嗎?還有的詩,樣貌丑陋,臭氣暈天,吃下去后卻感到芳香四溢,回味無窮,這種詩是好詩嗎?如果從單一的角度來理解,這三種都是好詩,但在一個專業(yè)讀者那里,多角度交叉理解的話,就沒有一首算得上好詩。我差不多讀完了你那些詩歌刊物,說實話,好詩寥寥無幾。有些所謂的大詩人,一輩子也不過是寫出了幾個病句而已,而有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詩人,倒寫出了一兩首像樣的詩。有些詩人的詩,文字在詩行里呼呼睡大覺,這怎么行?寫詩,就是要把那些睡覺的漢字叫醒,讓它們干活!有些詩人的詩,通篇都是語言的尸體,就這還獲了大獎,去領(lǐng)獎還拍了照片,站在領(lǐng)獎臺上抱著獎狀感謝這個感謝那個,一點也不知道害羞?你不要忘了阿伍,詩歌是最推崇語言的活動!都啥年代了,有的人還在寫愛情詩,甚至結(jié)婚了還在給老婆寫詩,那簡直就是反動!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不能用文字制造生活甜蜜的假象,這是一個作者最基本的道德操守。當(dāng)然啦,我并不是說愛情詩不能寫,寫愛情詩要承擔(dān)悲涼的人生,你明白嗎?
父親講得滔滔不絕,我完全插不上嘴。最后他話鋒一轉(zhuǎn)說道:聽說你最近出了一本詩集?你妹說她在網(wǎng)上看到了,叫《漢語新詩二十四首》,你盡快寄來一本。
說罷,父親便掛斷了電話,一點不給我“指正”的機會。
我把那本薄薄的詩集《漢語新詩二十四首》寄給了父親后,并沒有探問過他的讀后感。直到二零一二年,妹妹出嫁,轉(zhuǎn)眼間家里要余下父親一人了,想著其年齡漸大,獨居多有不便,于是我和妹妹便醞釀著把他接到城里與我同住,在和妹妹協(xié)商完畢之后,便決定返鄉(xiāng)去動員父親。
那是二零一二年秋天,我一路顛簸,回到了故鄉(xiāng)。當(dāng)下車后站在故鄉(xiāng)的皮膚上,一股秋后荒涼氣息便從田野上向我吹刮而來,我踩著焦枯的楊樹葉子,向村子走,一步步地向村子走。
而當(dāng)跨進(jìn)家門,那一幕令我震顫不已……
父親見到了我,并未像往昔一樣滿臉喜色,而是不冷不熱地問了句“餓不餓?”我說不餓,于是父親便領(lǐng)我進(jìn)了屋里。進(jìn)屋后父親坐在床頭,點了根煙,指了指地上的板凳,示意我坐下來。煙霧裊裊中,父親冷不丁地來了一句:我覺著啊,那些詩在書上,并不能充分展現(xiàn)其鮮活性,不如把那些詩,移植到生活中來。
說干就干,父親首先從那些詩集和樣刊中細(xì)心挑選好詩,選定之后,便與那些詩商量,說想給它們換個住處,也就是換一種形式繼續(xù)存在。比如嫁接,把詩嫁接到梨樹或蘋果樹上,等詩發(fā)芽,吐葉,開花……再比如把一首詩放養(yǎng)到山林中,父親指著其中一首骨骼強健,熱愛運動的詩說道:讓它在山林中,吃風(fēng)飲露,自由成長,使其更具野性,那樣,不多久,它便成了一首野性與溫順兼?zhèn)涞脑姟f著,父親又把手指向了那首瘦骨嶙峋的詩……
那段時間,父親不停地向那些詩描繪他對未來的構(gòu)想,有些詩表示愿意嘗試,而更多的詩,則一口回絕了父親。但父親并不灰心,雖然最后只說動了寥寥幾首,但他的熱情很高,干勁兒十足!父親根據(jù)每首詩的營養(yǎng)情況,身體構(gòu)造,天然優(yōu)勢和生理缺陷,量身打造了每首詩以何種方式參與到現(xiàn)實生活中:父親豢養(yǎng)了幾首,嫁接了幾首,放養(yǎng)了幾首,奴役了幾首……而當(dāng)我跨進(jìn)家門,嗅到了蘋果味兒且鮮紅誘人的詩,山梨般香甜多汁的詩,看到了恍如運動健將般的詩在院子里奔跑跳躍,還有一身肌肉恍若大力士般的詩,以及正在廚房切菜做飯比母親的廚藝還要精湛的詩……
說著說著,父親便興奮了起來,他拉著我來到院子里,指著那些長勢喜人的詩向我問道:怎么樣?然后他又拉我來到果樹下,指著滿樹蘋果味兒的詩問道:怎么樣?那一刻,我恍然覺得,父親儼然一位良田萬頃的地主,在向他遠(yuǎn)道而來的朋友炫耀自己的田產(chǎn)。而唯一不同的是,大地主身著華服,滿面紅光,而父親衣衫破爛,脊背佝僂:整個人像被歲月吸走了血肉,只剩下一個個空空如也的軀殼,在枝頭的寒風(fēng)中搖搖欲墜。
“起初只有幾首詩愿意跟著我轉(zhuǎn)換一種存在方式……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二十三首?!备赣H一臉自豪地說道。
話已至此,我也不知道該再說什么,還能說什么。我不能說父親的行為不切實際,畢竟他把一種聽上去很荒誕的事情,用生活一點點地呈現(xiàn)了出來,就那么赫然醒目地擺在我的眼前,我還能說什么?
父親看我走神了,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接下來想再發(fā)展一首我的詩,加入他們的隊伍,雖然現(xiàn)在的隊伍中已經(jīng)有一首我的詩了,但父親說想再發(fā)展一首?!昂苌儆性娙艘惠呑幽軐懗鰞墒缀迷姡械脑娙?,一輩子能寫出一個漂亮的標(biāo)點就不錯了?!备赣H雖然嘴上這樣說,但還是想再發(fā)展一首我的詩。關(guān)于這件事兒,我未置可否,因為我十分清楚,反對是無效的,尤其是這個時候。
見此狀況,我并未表露此次返鄉(xiāng)的目的,我清楚那表露后的無力徒然。
妹妹出嫁后,家里剩下父親一人。起初妹妹和妹夫隔三差五便去看他一回,后來去的次數(shù)愈加頻繁。一天,父親心中的不耐煩終于在臉上炸開了,嘴里喋喋不休地說每次他們走后,那二十四首詩里總會有一兩首突然大病。講這話時,父親的臉色極其難看。就這樣,妹妹的好心被父親摔了個稀爛,眼淚啪嗒一聲砸在了地上,帶著哭腔吼道:我就恁想來看你?!說著,妹妹拉著丈夫氣呼呼地朝門外走去……
父親以為一兩個月妹妹不會再來了,但沒幾天妹妹又拍響了大門,父親拒不開,妹妹在外面喊,像站在墳前喊墳里的人一樣。
晚年的父親,幾乎不再與我通話,也拒絕與鄰居往來,他活在二十四首漢語新詩之中,吃飯,睡覺,照顧新詩,同時也被那些新詩照顧著,日子安逸。
然而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是,在這二十四首漢語新詩面前,父親究竟是一個旁觀者還是參與者?或者說,他在努力模糊這兩者的界限,企圖抵達(dá)這兩者之間的荒蕪地帶?關(guān)于這點,父親并未多言,我也沒有再問。
如今他大門緊鎖,把自身和二十四首漢語新詩以外的事物,都統(tǒng)統(tǒng)隔離到了另一個世界上去了……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