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一個晴好下午,我回到 20年前工作過的漠沙鎮(zhèn)。
和 20年前相比,漠沙集鎮(zhèn)變化很大了,街道寬闊筆直,商鋪林立。但我沒有在鎮(zhèn)上停留,而是驅(qū)車來到漠沙江邊大沐浴村的大象古渡口。這是傣雅花街的發(fā)祥地,明宣德十年(公元 1435年)農(nóng)歷正月十三,勐雅萬夫長刀甕在大沐浴建立花街。自民清以來,民間趕花街一直到解放初期才中斷,直到 1991年,漠沙鎮(zhèn)又在這里恢復了花腰傣的花街節(jié)。這里是近些年來花腰傣人趕花街的中心,花腰傣大沐浴村密密的土掌房緊靠在渡口的上方,檳榔樹、酸角樹、芭蕉樹、翠竹林光影婆娑,江風徐徐,陽光融融。古渡的江邊,白花花的沙灘,并不干凈但靜靜流動的江水、倒映江中的山嵐、一支船上忙碌的打魚人使大象古渡顯得安詳而迷離,平添了幾分南國的風韻。
走在沙灘上,思緒萬千。20年前,我在鎮(zhèn)中學工作的時候,這里還相當落后,那時要從鎮(zhèn)上到這個古渡口,車子很少,多半靠步行。一天中偶有幾趟手扶拖拉機開過,氣候炎熱的漠沙土公路黃灰飛濺,騰起的黃灰扭成黃龍緊緊咬著車屁股的尾巴,就像傣家的大黃狗在追咬一頭牛一樣;晚上整個壩子籠罩在漆黑之中,一群群田中的小飛蛾乘著夜幕的掩護飛進傣家,不停地撞擊著農(nóng)戶昏黃的燈光,讓人坐立不安。那時我曾在大沐浴村的一個學生家過夜,晚上一桌人圍著酒菜聽老波濤(老人)講琵琶鬼的故事,聽得毛骨悚然,就寢后屋里黑漆漆的一夜不能合眼,老擔心琵琶鬼乘著夜色摸進屋里伸手來抓我的腦袋??扇缃瘢叺母鱾€傣寨都安裝了路燈,村村寨寨鋪好了水泥路和鵝卵石路,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蔬菜種滿了整個漠沙壩子,傣鄉(xiāng)舊貌換新顏,著實讓我這個“老主顧”興奮不已。
這是一個神賜的古渡口,地勢開闊,江岸寬廣,在此繁殖的民間文學燦若晨星,關(guān)于大象古渡的傳說撲朔迷離。相傳,古時候這里的江中住著兩條龍,因小龍王禍害百姓被當?shù)氐男〔访皻⑺懒耍淆埻鯌押拊谛?,?jīng)常浮出水面咬傷兩岸來往的群眾。老龍王有千只手萬只腳,手有抓子腳帶刺,人一到江邊還來不及上船就被老龍王抓進江去吃了。那時,人們十分害怕和憤恨,想了許多方法都制服不了龍王。最后,人們到深山老林里請來了大象,在象腳上綁上帶齒的鐮刀,灑上童男童女尿把象趕進江里,龍王那千只手萬只腳被齒鐮刀鋸斷了,死在了江里,形成一片血海,血海流淌了九天九夜,形成了今日的紅河(在漠沙段叫漠沙江)。渡口三面環(huán)山,三山夾兩河。江對岸兩座山峰巖石林立,樹木稀少,自東流下的西尼河從兩峰的山谷里注入自北向南的漠沙江,成一個“T”字交匯于古渡口。解放前,這兒是一條聞名遠近的官商大道,那時這兒森林茂密,大象出沒,渡船如織,江西人要到江東、出新平、上玉溪到昆明都要經(jīng)過這個渡口,江東人從新平城南下到元江,去普洱、西雙版納也要從這個渡口擺渡,但現(xiàn)在這個古渡口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作用,也失去了它的文明和繁華,一座 10年前搭通兩岸的兩車道水泥大橋橫亙在江上,它縮短了江東西兩岸的距離,也縮短了千千萬萬花腰傣人相互交往的心。現(xiàn)在,江兩岸的人們再也不用扎筏過江,再也不用為雨季突暴的江水心驚膽戰(zhàn),也再不會為每年的落江者哀傷哭泣,汽車從大橋上飛身而過的身影就像哀牢山群峰之巔一閃滑過的蒼鷹。
盡管如此,神秘的漠沙大象古渡每年還是吸引了大量的游客到這里觀光旅游,探奇尋幽,一睹歲月留下的遺跡,尋找歲月留下的記憶。據(jù)一些史料記載,古渡已承載了 3000多年的文明。上世紀 50年代,在江邊的甘蔗地里曾出土了東周時期的石斧和西漢時期的 5只羊角扁鐘,證明距今 3000年前,漠沙江沿岸和中原一樣就有人居住了。那時漠沙江叫濮水,學者普遍認為這可能是當?shù)氐耐林诮毒幼?,也有學者認為這是古滇國皇族后裔的一支……歷史撲朔迷離,但可以肯定的是當年的渡口幾經(jīng)繁華,成為遠近聞名的一個滇南大商道。上世紀 40年代初,著名學者、南開大學的邢公畹教授就是從新平的磨盤山步行下山到達漠沙江邊,然后乘船渡江到達漠沙仙鶴的基督教堂居住了一個月,他在那里體察民情,考察研究,從而寫出了爾后著名一時的邊地紀實散文集《紅河之月》。古渡的很多事件在他的散文集中都有很詳實的記載。70年代之前,漠沙江還沒被工農(nóng)業(yè)排水污染,大象渡口江水清澈見底,竹筏和大船多得就像游弋江中的小魚,每天晚上,傣族少女和小卜冒們都要到江中浣洗,除去一天的疲勞。少男少女們在江邊脫去衣服,在波光粼粼的江中游弋的身姿就像月光劃過哀牢山邊的晨曦。但現(xiàn)在江水已經(jīng)污染得有些嚴重了,傣家人已經(jīng)很少有人到這里洗澡了,只有傣家漁民們經(jīng)常會乘舟到江中撒網(wǎng)捕魚,江魚肉嫩湯美,是傣家人下酒的好料。
渡口東岸的江邊有一戶傣家人開起了“望江亭”吊腳樓農(nóng)家樂,就是以賣江魚出名,一到雙休日,生意很是紅火,南來北往的游客慕名來到渡口,走一走,看一看,烤烤河谷的太陽,聽聽江濤的聲音,懷憂心底的記憶,然后,他們都到望江亭就餐,聽女主人講渡口的故事,品嘗傣家的風味美食。據(jù)“望江亭”的女主人說,相傳遠古時,她們這里森林茂密,每條河都流淌著湍急而銀色的水,河岸邊長著成林成片的竹林和野芭蕉,森林里棲居著野象,野象們就靠竹子和野芭蕉為生,花腰傣先民常把大象馴化了幫人勞動,當時渡口上就有大象幫運重物上船的情景,大象渡口也因此而得名。女主人的漢語不是很標準,但我從她有些口吃的表述中還是再次聽到了一個詩意的故事……
站在“望江亭”樓上登高望遠,江對岸的西尼河岸呈現(xiàn)出大片大片的香蕉林和甘蔗地,河畔兩座山巒樹木稀疏,光亮亮的山脊投下剪紙一樣暗淡的倒影。漠沙江從北蜿蜒而來,翻起一河黑黝黝的石頭。今天,那只船上的打魚人還在江心乘舟捕撈,魚肯定很少了,但他們不愿徒勞無歸,撒開的網(wǎng)就像傳說里江中有千只手萬只腳的老龍王,猙獰地張著獠牙大抓撲向江底。一些傣家人乘著冬季江水下退的時機正在寬大的江邊翻犁沙土準備種西瓜。“突突突”,小紅牛翻犁的聲音就像江水冒起的氣泡,又像傣家小孩玩樂時吹起的大朵大朵的氣泡泡。冬天了,漠沙壩已失去了它一貫殘酷的炎熱,江水懶洋洋的越流越瘦了,加之工農(nóng)業(yè)污水的不斷注入,半靜止的江就像一個茍延殘喘的老者,又像一個被傳說中琵琶鬼附了身的冤魂,也像一只被水螞蝗吸附了身子的蝸牛靜臥在沙岸之中,江水越來越瘦,越來越懶得走,往南而去,在視力無法企及的前方,它瘦成了花腰女紡織的一根線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