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大錯驚心鑄六州,土崩何日奠金甌?只余野史亭中語,落日青山一片愁。”
這是一代啟蒙大師、翻譯家嚴復寫下的詩。
嚴復13歲喪父,一生輾轉于官場與學界之間,因好辯多言,抑郁不得志,年輕時曾寫《辟韓》反對韓愈,晚年卻將韓愈的“惟適之安”視為進化論的終極概括。嚴復墓碑上便刻此四字,是他去世前親筆所書。
康有為贊嚴復是“精通西學第一人”,梁啟超稱嚴復“于中學西學皆為我國第一流人物。”胡適則說:“嚴復是介紹近世思想的第一人?!眹缽碗m少有兼濟天下之心,至老仍壯懷激烈,卻無奈以著述名世,少有事功。作為最早提出“身貴自由,國貴自主”的思想家,嚴復始終未獲一展抱負的機會。
今年10月27日,是嚴復去世95周年紀念日,從他的生平中,足以讀出一代先行者的苦痛、掙扎與無奈。
沒和伊藤博文同學過
1853年冬,嚴復生于福建南臺,父親和爺爺都是儒醫(yī),嚴復幼名體干,入船政學堂時改名宗光(字又陵),后又改名為復(字幾道)。1866年,嚴復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馬尾船政學堂,得到船政大臣沈葆楨的激賞,1877年,嚴復成為清政府派往歐洲留學的第一屆船政學生(同時派出的有劉步蟾、林泰曾、薩鎮(zhèn)冰、蔣超英等),入英國格林尼茨海軍大學學習。在英國,嚴復結識了郭嵩燾。
郭嵩燾時任駐英公使,1878年春節(jié),使館宴請在英留學生,郭嵩燾問及學業(yè),嚴復說在上“野戰(zhàn)筑城”課時,教官讓每人挖一個3尺深的掩體,限一小時完成。一小時后,教官已挖成,學員們只完成一半,“惟中國學生工程最少,而精力已衰竭極矣”,嚴復認為中國學生從小無體育課,這是教育上的重大缺失。在當天的日記中,郭嵩燾記下:“嚴又陵(指嚴復)談最暢……其言多可聽者?!?/p>
曾紀澤比郭嵩燾差遠了
1878年4月9日,是郭嵩燾60歲生日,嚴復等留學生往使館祝壽,兩人談論甚歡,第二天嚴復又來,論及國事,嚴復說:“中國切要之義有三:一曰除忌諱,二曰便人情,三曰專趨向?!惫誀c在日記中寫道:“可謂深切著明,鄙人平生所守,亦不去此三義?!贝撕髧缽统5绞桂^,可能是在郭嵩燾的建議下,嚴復去英國法庭旁聽,回來贊嘆說:“英國與諸歐之所以富強,公理日伸,其端在此一事?!惫誀c“深以為然”。郭稱嚴復為“生平第一知己”,而當時嚴復才23歲。
郭嵩燾認為嚴復有當外交官的才華,多次向清廷保舉。1879年,郭嵩燾被副手劉錫鴻中傷,黯然歸國,接替他的是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
剛開始,嚴復視曾紀澤如郭嵩燾,將自己的文章交給曾看,曾在日記中寫道:“宗光(指嚴復)才質甚美,穎悟好學,論事有識。然以郭筠丈(郭嵩燾)褒獎太過,頗長其狂傲矜張之氣。近呈其所作文三篇……于中華文字,未甚通順,而自負頗甚。余故據(jù)其疵弊而戒勵之,愛其稟賦之美,欲玉之于成也?!?/p>
嚴復古文水平確實不佳,但郭嵩燾能平等交流,曾紀澤卻居高臨下、吹毛求疵,所以嚴復給郭寫信說:“(曾紀澤)天分極低,又復偷懦憚事,于使事模棱而已,無裨益。”郭評注道:“所言亦殊切中。”開罪于曾紀澤,嚴復畢業(yè)后當外交官的路被封死了,郭嵩燾特意致函英國海軍大臣沙時斯百里,請“嚴宗光(即嚴復)一名擬令再留校學習半年”“俾于返國后擔任教職”。
被“清流”“濁流”拒之門外
1879年,嚴復畢業(yè)回國,不久被調入北洋水師學堂任總教習。任職期間,培養(yǎng)出黎元洪、劉冠雄、謝葆璋等人。但給四弟信中,嚴復說:“兄北洋當差,味同嚼蠟。”
嚴復與李鴻章不睦,因而“不與機要”。
李鴻章是舊式官僚,任人唯親,梁啟超曾批評說:“數(shù)十年之久,習藝而歸國者,何止千百人,此千百人中,豈無一學識可取者乎?鴻章皆棄而不用,而惟以親屬、淮籍及淮軍系為用人之資?!崩铠櫿略胱寚缽汀皥?zhí)弟子禮”,卻被嚴復拒絕。
嚴復不想當私臣,曾感嘆道:“燕巢幕上,正不知何以自謀,滄海橫流一萍梗,只能聽其漂蕩而已?!笨伤麤]科舉出身,無法自立,他請桐城派大師吳汝綸教自己寫古文,但4次參加科舉均失敗,直到56歲時(1909年)才被清政府破例賜予進士出身。嚴復深感苦惱,曾寫詩說:“四十不官擁皋比,男兒懷抱誰人知?”
嚴復不愿黨附李鴻章,因扶持他的沈葆楨、郭嵩燾均屬“清流”,而李鴻章是“濁流”中堅,雖通洋務,卻腐敗不堪,張之洞(屬“清流”)幕中辜鴻銘曾當面諷刺盛宣懷(屬“濁流”)說:“而宮保(指盛宣懷)屬僚,即一小翻譯,亦皆身擁厚貲,富雄一方?!眹缽驮肟拷鼜堉矗瑢憽侗夙n》攻擊李鴻章,因李鴻章最喜韓愈,沒想到張之洞“見而惡之,謂之洪水猛獸”,命手下人作《〈辟韓〉駁議》,由此斷了嚴復回歸“清流”的可能。
屢因失言鑄大錯
嚴復為李鴻章所惡,還有一層原因,即在李鴻章手下剛干幾個月,正逢日本實際占有琉球,李鴻章以“聯(lián)日防俄”為借口,主張息事寧人,嚴復不滿,說:“不三十年,藩屬且盡,轘(分裂)我如老牸(音自,雌)牛耳。”此論令李鴻章不快。
甲午戰(zhàn)敗后,嚴復先后發(fā)表了《原強》《救亡決論》等文,1898年6月,嚴復翻譯的《天演論》正式發(fā)表,轟動一時。同年7月,孫家鼐擬請嚴復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卻不了了之,因此時嚴復被疑為維新派。9月時,據(jù)鄭孝胥日記載:“聞又陵(指嚴復)言,將開懋勤殿,選才行兼著者十人入殿行走,專預新政?!遍_懋勤殿是“帝黨”重要舉措,嚴復能率先知道,可能是光緒皇帝親自告訴他的,以拉他加入,嚴復仕途突現(xiàn)光明。然而,戊戌變法失敗,慈禧太后秋后算賬,幸嚴復與康梁等人無來往,此外他在榮祿手下辦事,加上軍機大臣王文韶力救,方得免禍。
1905年,嚴復被清廷派到英國辦事,孫中山前來拜訪,嚴復再次言語失當,說:“以中國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將見之乙,泯于丙者將發(fā)之于乙。為今之計,惟急從教育上著手,庶幾逐漸更新乎?”孫中山回答說:“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君為思想家,鄙人乃實行家也?!边@段著名的對話將嚴復從此貼上“保守”、“落伍”的標簽。
被轟下北大校長的寶座
1912年2月25日,臨時大總統(tǒng)袁世凱命嚴復出任京師大學堂總監(jiān)督,嚴復終于可實踐“教育救國”的夢想了,沒想到8個月后就被轟出北大。
9月19日,北京《民立報》突發(fā)表《大學校大校長大鴉片鬼之丑劇》一文,稱嚴復因私帶大煙被天津步軍統(tǒng)領衙門拘留,數(shù)家報紙轉載并評論,一時滿城風雨。嚴復吸鴉片,熟人皆知,并無被拘之事,據(jù)尚小明先生考證,此事應為北大化學系學生彭繩祖、彭紹祖等人造謠,因嚴復主校后重文輕理,引理科生不滿,此外二人都是湖南長沙人,與教育部長范源濂同鄉(xiāng)。
范是留日生,清末時嚴復主抓留學生甄別工作,頗輕視留日生。嚴復到北大后,經(jīng)費緊張,便利用私人關系,以北大在俄國道勝銀行存款單為抵押,向該行貸款20萬銀元,而教育部此時也缺錢,連工資都發(fā)不出,要北大將存款單上交,想抵押給華比銀行去貸款,嚴復當然不同意,雙方發(fā)生激烈對抗。
可能章士釗也暗中參與該事件,章曾任《民立報》主筆,且教育部未給嚴復下免職令,便直接任命章士釗為北大校長。嚴復名譽掃地,離職后與袁世凱走得更近。
袁世凱小站練兵時常到天津與嚴復聊天,當時有傳聞稱袁世凱將來要當皇帝,嚴復問袁,袁開玩笑說:“我做皇帝,必首殺你?!倍舜笮ΑF鋵嵥较聡缽涂床黄鹪?,在分析甲午之敗時,嚴曾說:“信任一武斷獨行之袁世凱,則起釁之由也。”
世間再無郭嵩燾
1921年,嚴復因病去世。時人評價嚴復缺乏“勇德”,做事瞻前顧后,意志力又差,年輕時耽于賭博,一次賺了上萬元,稱可以辭職回鄉(xiāng)了,他年輕時即吸鴉片,李鴻章曾勸過他,嚴復也未能戒斷。
嚴復人格獨立,喜自主判斷,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中,嚴復式的獨立很難被人接受,嚴復主張適者生存,可他自己卻沒成為“適者”。
郭嵩燾曾在日記中寫道:“又陵(指嚴復)才分吾甚愛之,而氣性太涉狂易。”郭知道嚴復的缺點,卻予以包容,郭曾提醒嚴復:“今負氣太盛者,其終必無成,即古人亦皆然也?!笨赡芄矝]想到,自己竟說中了嚴復的一生。
郭嵩燾去世時,嚴復撰聯(lián)稱“平生蒙國士之知”、“惟公負獨醒之累”,其言沉痛,這恐怕不僅是在哀悼郭,更是在哀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