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遇
我仿佛做了個很長的夢。
昏黃的燈光,暗舊的矮桌,桌上擺著兩三個碟子,看不清里面盛的是什么菜。桌旁坐著兩個老人家,老爺爺不時端起酒杯,啜一口滿足地咂著嘴。老奶奶轉頭說:“我給君君打個蛋花湯吧?”
君君?宋君。我才反應過來,面前的這對老夫婦是我的爺爺奶奶。
7歲那年,我成了萬千留守兒童中的一名。
我上學的第一天,爺爺一路送我到學校,看著我乖巧地把書從白雪公主書包里掏出來擺在桌子上,他才跟我擺擺手示意他要回去了。班里在上早讀課,孩子們搖頭晃腦地念著“天安門、故宮、頤和園”,爺爺又折回身來站在窗戶外面喊,聲如洪鐘:“小波啊,放學了你要等著我們君君一起啊,她一個人不認識回家的路!”
全班哄堂大笑。我臉騰的一下紅了個透。
孩子們繼續(xù)小和尚念經(jīng)似的搖頭晃腦,前桌的小伙伴轉頭看了我好幾眼,我知道她在偷看我,但我裝作沒看到。她終于忍不住了,“你怎么不讀呀?你是不會嗎?你不會的話我可以教你的呀!”
我低下頭不說話,她等了一會兒覺得很沒勁,也就不理我了。
這些字我都認得的,我不是驕傲,我只是害羞。又或許,她覺得我不會,而且還找不到回家的路,這人肯定笨死了。我懊惱地用手指反復絞著我的公主裙。
晚上回到家,我的腿被嬉戲在草叢間的飛蟲叮了很多包,紅腫著,癢極了。奶奶在藥箱里翻翻,找著一個硬筆大小的圓形紅瓶,打開蓋子里面是白色的藥膏,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奶奶說這叫“清涼油”,涂上就可以消腫止癢了。她動作輕柔又非常仔細地把藥膏均勻地抹到我的腿上,可是火辣辣的,我忍不住要哭。奶奶忙沖我的腿吹氣,一邊心疼地安慰我:“不哭不哭,很快就好了。”而后又自顧自地輕輕嘆氣。
第二天上學,照例是爺爺送我去的。臨走時還在學校的小賣部買了兩小袋綠蠶豆。我研究了好久,想起從前在蘇州上學時媽媽經(jīng)常告訴我的:那些小店里賣的東西都是不干凈的,只有去大超市買的東西才可以吃。我想了想還是決定扔了它們。
“給我吃吧!”前后桌的兩個小女孩一同跟我說。
我嚇了一跳,然后怯生生地分給她倆一人一小包。有個女孩笑起來眼睛彎起來,像月牙一樣,真好看。
這天回家,腿上沒有被蟲子咬。奶奶說,爺爺下午沒下田,拿著鐮刀把從家到小學的那條長長的羊腸小道兩旁的野草給割了個干凈!“這樣我的大孫女兒白白嫩嫩的小腿就不會有紅包啦!”
我坐在村頭古老大樹下的石墩上百無聊賴地摳著手指,突然映入眼簾的是一大捧覆盆子,用碧綠的粽葉包著趁得果實晶瑩剔透的紅,好看極了。我忙伸出兩只肉乎乎的小手接過來,仰著頭沖著爺爺開心地笑,爺爺說:“還笑咧?君君你門牙都沒啦!”我說:“爺爺,你自己都沒有牙齒的咧!”爺爺也不生氣,還是笑。然后扯了扯我的羊角辮,“回家吧!奶奶待會兒該叫了!”
夕陽將爺孫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北風呼嘯著,我卻好像感覺不到冷似的。但我確信這是冬天,門前的桂花樹枝椏上尚有殘雪,地面有爆竹的紅紙屑。我正小心翼翼地剝開大白兔奶糖,乳白色的糖還有一層薄薄的胞衣,可愛極了。我放進嘴里,奶香味仿佛直沁入了心底里。
“君君!過來!”爺爺招呼著我。我忙站起來屁顛兒屁顛兒地跑過去。爺爺把手里的紙錢分給我一小半,跟我說:“給祖宗燒紙錢,祖宗們會保佑我們君君將來考名牌大學!”我點點頭很認真地說:“爺爺,我要上北大的,我聽說北大是教語文的,我最喜歡語文!”爺爺含糊地應著,我猜他并不知道北大到底是不是名牌大學。他將紙錢分成好多沓,每往地上放一沓就一邊跟我說:“這是給你祖爺爺?shù)?,這是給你祖奶奶的,這是你舅爺爺?shù)摹?/p>
年味兒漸漸褪去,爸爸媽媽透過大客車的窗戶對我說:“爸媽去給你和弟弟掙大白兔奶糖的錢嘍,你們在家要乖乖的呦!”
爺爺很奇怪,他的睫毛會長進眼睛里,哥哥在的時候會拿金屬鑷子將睫毛夾出來,否則睫毛會刺痛眼球。哥哥去當兵之后,爺爺就把鑷子鄭重其事地交給我,仿佛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傳家寶。
吃飯的時候,爺爺用著有些討好的語氣說:“君君,吃完飯幫爺爺夾一下睫毛啊。爺爺?shù)难劬ν此绹D!”我端起碗迅速扒拉剩下的幾口飯,說:“今天數(shù)學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可多了,我吃完就得去學校趕作業(yè)啦!明兒中午再幫你弄哈!”擱下碗,接住奶奶遞過來的塑料水杯一溜煙兒就跑出了家門。
很奇怪,我仿佛走了很久,可腳下的路仿佛望不到盡頭,周圍被大霧籠罩,我看不清前方,我心里有點兒慌。于是停下腳步折過身往回跑,拼命地跑,奶奶家的老屋就在眼前,伸出院墻外的杏樹枝,土墻上斑駁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字體,破舊的小木門緊閉著,我急切地撲過去推門卻怎么都推不開,我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爺爺,你開開門呀!我?guī)湍銑A眼睫毛,爺爺我騙你的,作業(yè)早就寫完了!爺爺你開開門呀!”
門還是緊閉著。我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這不是真的,這是夢吧。爺爺平時幾乎不會生我氣的,更不會不理我的。這一定是夢。
可是我醒不過來,我甚至依稀聽見室友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被什么東西往下拖著,深陷進回憶的沼澤……
今天清明,算一算,爺爺去世已經(jīng)有10年了。有人說:人的細胞每7年會全部更新?lián)Q代一次,所以再大的傷痛7年的時間都能夠抹平??墒沁@10年里,我沒有哪怕一刻忘記過爺爺。
我也已記不清是從何時起變得像如今這般患得患失了,也許是10年前爺爺?shù)娜ナ?,也許是姑姑的車禍,也許是遠親近鄰的突然離世,然后覺得死亡是這個世上最讓人無力的事了。車禍、癌癥這些真的不僅僅只是韓劇上才會上演的戲碼。它們曾那么真切地發(fā)生在我認識的在乎的人身上,于是爸爸媽媽的晚歸會亂想,奶奶沒接我電話也會亂想,宋墨放學好久還沒回家我更是把所有不好的可能性都想到了,當他們再次好端端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驀然感動,沒有比活著更好的了。
其實,究竟是什么讓我們變得這樣患得患失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我們身邊的應更加珍惜才是。把握住那些我們能把握的,那些“亂想”反而會讓我們更加認清那些人對你而言有多重要。關于回憶,好的不好的都是讓你走得更遠更好的力量罷了。
“嘟嘟嘟————”電話接起。
“奶奶,我想喝你做的蛋花湯了。”我說。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