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有些人永遠理解不了那些美好的事物,恐懼一切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物。就像現(xiàn)在,有人攻擊那些朋友圈干干凈凈的人,說那種干凈下面隱藏著不可告人的深重心機。
不是每一個人都會開啟朋友圈的,也不是每一個人開啟朋友圈后都會更新的。這是常識,并不是奇聞。因為自己在做某件事,因此自然地認定別人也在做一樣的事情,這叫作天真;因為自己在做某件事,因此理所當然地認定別人也應該做相同的事情,這叫作粗鄙。
在一個如此喧囂的世界里,一個人退避而去,保持可貴的緘默,這并不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不去分享自己的生活,也不去觀察別人的生活,這是一種個人選擇,也是一種個人自由。對于某些人來說,展示自己的生活,同時觀察他人的生活,這是他們生活的樂趣所在。那么,自然也就有人從這種展示和觀察里退出,用一種消極避讓的方式維護他們自己對生活的理解。
從2012年微信正式發(fā)布朋友圈功能以來,我的通訊錄列表里沒有開通朋友圈的人比比皆是,開了一段時間又關閉的也大有人在。還有相當一批人是“季更”,甚至是“年更”,以至于每次偶爾看到他們發(fā)出一張照片或者發(fā)出一句話來,都有一種喜出望外的感覺,跟帖里都是大呼小叫,感慨“原來你還活著”——他們當然都還活著,只是活法不大一樣而已。
他們的朋友圈干干凈凈,沒有多少內(nèi)容。一般這樣的人也很少在朋友圈里和別人互動,所以在點贊列表和跟帖里也很少能看到他們的名字。他們都是心機深沉之輩嗎?我覺得說這樣的話的人,未免太過于恭維自己。他們仿佛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中心一樣,所有人的所有作為,目的都是指向他們。他們卻沒有想過另外一種可能:他們活得根本不值得別人動用心機,毫無被算計的價值。
許多人只在群里說話,或者單聊,不發(fā)朋友圈或者極少更新。我非常理解他們的做法,對于他們來說,聊天讓他們感覺更為愜意自在。而更新朋友圈意味著更多壓力,尤其是那些一開始就沒有區(qū)分工作和生活的人,朋友圈里什么人都有,似乎發(fā)布什么內(nèi)容都不合適。還有極少的一部分人,單是看朋友圈都覺得有莫大的壓力——永遠消除不完的紅點,永遠響應不完的請求,就像面對著一個無窮無盡向你索求的世界,你需要不斷耗費精力去照顧和滿足它的要求。
更多人是出于厭倦之情而退出。人生里總有那么一刻,當你瀏覽朋友圈的時候,會突然覺察到一切都是重復。日復一日,人們每天做著相同的事情,發(fā)表著相同的感慨,扮演著相同的角色。逆著時光,翻閱你的朋友圈,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落入了時光的陷阱,被永遠地囚禁在了某一天。人們每時每刻都在更新狀態(tài),但是他們都是在重復昨天的生活、昨天的自我,周而復始,無窮無盡。因此,有些人突然之間就沉默了,努力從這種循環(huán)里掙脫出來,從必須表達、必須點贊、必須跟帖里掙脫出來,而且不愿意再回去。
在這個世間,最為豐富的陳述是沉默。
對我而言,最為恐懼的就是試圖打破這種沉默,讓發(fā)聲變成一種必須,甚至是強制。而這樣做的人,理由只是因為,沉默讓一個人顯得與眾不同;而沉默者的罪過只是因為,沒有加入萬眾合唱。所以,要給沉默的人安一個罪名,指摘他們包藏某種禍心,在隱匿之處行陰謀之事。于是干干凈凈的朋友圈也成為一種罪證,要逼迫對方和自己完全一樣才會心滿意足。
在任何時候,一個人都有權保持沉默,都有權不受打攪地一個人待著。那么多人飛奔著逃離小村小鎮(zhèn),寧可在超級城市里從頭打拼,甚至是去另一片大陸,活在一群陌生人之中,為的不過是這種沉默的權利和純粹屬于個人的生活。在那些長草萋萋、空無一人的荒野里,有生之年終于躲開“八仙桌”的追殺。
(趙元疆摘自中信出版社《槽邊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