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婷+王雙興
每天早晨獄警上班,都要回放前一晚的監(jiān)控視頻??偸悄芸吹?,
死刑人員反復翻看家人的照片、信件,看完倒在一邊,拿毛巾或被子蒙住頭,流一晚上淚。
廣西梧州市看守所在城市東郊里,42歲的副所長石檢深拿著一個警用電臺、一盒煙、一部手機,在辦公樓里忙來忙去。
他面目柔和,好不容易坐下,說起趣事,會放聲大笑。從21歲開始,他在梧州看守所擔任死刑人員監(jiān)區(qū)的獄警,39歲時擢升為副所長,仍分管死刑人員監(jiān)區(qū)。
獄警要做的,是理解人
1995年,我20歲,成了梧州市看守所的獄警。
從小我就想當刑警,志愿也是報的刑警,但卻被分到了看守所,當了獄警。
第一次去看守所監(jiān)區(qū)報道,上二樓的巡邏通道一看,嚯,好家伙,這么多人啊。入職大概一年后,所里把我分到了死刑人員監(jiān)區(qū)。那時候年輕,有些方面表現(xiàn)得不是很好。我記得有一次開大會,被領導批評了,散會大家都走了,我一個人很不開心,坐在那里。
所里有個返聘的老同事,是以前縣看守所的老所長,走過來跟我聊。我說,易所啊,我可能干不來這個工作。他說不是啊,你干得挺好的,剛開始做,每個人都不熟悉。你要多看點書,工作上多總結(jié),多去了解和理解一些其他行業(yè)的事情。
后來我發(fā)現(xiàn),確實是這樣。如果這個犯罪嫌疑人是醫(yī)生,你又了解一些醫(yī)務知識,就很容易有話題。要打開別人的心扉,首先要了解他的專長。
2006年左右,有個21歲的男孩,參與入室搶劫,把一個女老板殺了。起因很簡單,他爸媽早亡,小時候跟著叔叔在湖北勾松脂,長大后跟著姐姐姐夫生活,問姐姐借了三千塊錢去學車,車還沒學,賭博把錢輸?shù)貌畈欢嗔恕?/p>
他賭錢時認識另一個人,說沒錢就去搶。他擔心姐姐姐夫因為他賭錢責罵他,只好去搶,搶完就把別人殺了。被判了死刑,剛進來就鬧自殺,說我要死我要死,折騰一個月,天天鬧。
我的切入點就是跟他聊勾松脂。我就說我也是鄉(xiāng)下出來,小時候也勾松脂,早上什么時候得上山,松脂刀是怎樣弄,怎么才鋒利,從哪里往下勾,說到和他經(jīng)歷不符的地方,他就會插話了。他愿意開口,我們就有共同語言了。就這樣,他一個月不開口,我三四天就攻開了。后來因為同案犯在逃,責任不清晰,他改判了死緩。
死刑人員剛進監(jiān)區(qū),都會經(jīng)歷一段很長時間的適應期。最開始我是肯定不和他談案情的。人都是肉體凡胎,心里的變化會通過語言、眼神和一些肢體動作看出來。
比如人覺得非常尷尬的時候,可能會縮成一團,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放了。聊天老糾纏一個問題,這也是典型的表現(xiàn)。如果聊天的思路已經(jīng)很開闊了,那證明他已經(jīng)把這些問題放下了。
最直觀的指標是飲食,人有思想顧慮時,是很難吃得下飯的。拿出一碗飯,如果他能順利吃下三分之一,那可能這一兩天就沒事,如果吃不下,還要繼續(xù)和他談。
我記得有一次,我在普通監(jiān)區(qū),管過一個十六七歲的搶劫犯。午飯時間,他坐在放風場邊上吃飯,我就問他,你吃得飽嗎?他說能。我說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如果吃不飽你跟我說,我讓你吃飽,他眼淚就流下來了??赡苁呛芫脹]有人關心他了。
我當時就覺得,他們其實也是普通人,也需要關心。他們的愿望都是很簡單的,有時候你滿足一下,他們都感恩流涕。和他們相處,肯定不能讓他們感覺我們是管教與被管教的關系。
說實在話,我相信人性本善。但是沒有得到合理引導,人生觀價值觀沒有樹立好,他是會向惡的。人生本是一張白紙,就看你怎么寫,有自己寫的,有社會和環(huán)境潑墨上去的,如果不懂得分辨,就會被外界的力量引導。
要讓他們放下心里噎著的那些事
這么多年,我管過上百位死刑人員,販毒的、殺人的、搶劫的……接觸下來我最大的感觸是,要給他們生的希望。
我一位同事最近感嘆,我辛辛苦苦做了這么多工作,讓他們重新燃起希望,突然間他就被帶走了,就執(zhí)行死刑了,到頭來這些工作是徒勞的。
他這是很典型的陷入迷茫期了。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這樣一個過程。所謂生的希望,其實不僅僅是生命延續(xù)的那種生,有些事情是我們無法逆轉(zhuǎn)的,但如果能讓一個死刑人員放下他心里噎著的那些事兒,知道他生命中也有一兩件有意義的事情,那也是一種重生。
比如說我管過好幾個殺自己伴侶的,各種方式都有,用炸藥、潑硫酸、碎尸等等。原因也不外乎伴侶出軌,或雙方感情破裂。入獄后他們的狀態(tài)高度一致,就是不悔罪,不求立功表現(xiàn),甚至一審判死后不上訴。
我總是跟他們講,感情不是工廠的生產(chǎn)線,你不能說你投入多少我就回報多少,我感受到多么不幸福,都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法律上沒有這樣的規(guī)定。追求幸福是每個人的權(quán)利。感情是什么,是妥協(xié)和付出,而不是索取和回報。
有一個販毒的死刑人員,妻子要離婚,還要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他強烈拒絕。我勸他,是懲罰妻子重要,還是給孩子健康的環(huán)境重要?你從小缺的那些愛,希望孩子也缺嗎?你把孩子給他媽媽,他以后想起你,只有愛,沒有恨。因為你愛他,給了他重新生活的空間。他聽了這話,很舒坦地就把孩子給了妻子,沒了遺憾。
我管過的最年輕的死刑人員才19歲。2005年,他們一群人在公園里搶劫,專搶情侶,從山腳搶到山頂。深夜十二點正好遇到一個獨自走路的少女,把她強行拉上車,輪奸至死,手段非常殘忍。
我和他聊天,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他一直在說,小時候上學他只有一支筆,姐姐把筆搶了,他就沒法上學了,因此非常恨他姐姐。這能說明他沒有一個很好的成長環(huán)境,但是他犯下這樣的重罪,絕不可能是因為這么一件小事啊。
后來慢慢聊,聊家庭關系、倫理,他才有了歉疚,不把責任推給別人。我們必須讓他知道,這事是他做錯了。如果時間能重來,他可能不會再這樣干了,這種懺悔的心態(tài),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安慰。
每天早晨上班,獄警都要回放前一晚的監(jiān)控視頻??偸悄芸吹?,犯人們反復翻看家人的照片、信件,看完倒在一邊,拿毛巾或被子蒙住頭,流一晚上的淚。有時談話,稍一提起家人,就有人眼圈發(fā)紅。
真正到了最后幾天,大多數(shù)人也都比較坦然了,畢竟之前有過那么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我們沒有民間流傳的所謂最后一頓飯、告別儀式、遺書之類的,刻意不給他們營造這種氛圍。執(zhí)行前有個臨終會見,十幾分鐘時間,見了家人,他們除了哭還是哭。
人去了刑場,他們的遺物要留給家里。那些家里的來信,都已皺皺巴巴,邊角磨得很臟很臟,那是讀過百遍千遍的痕跡。信件和相片,是他們最珍貴的東西。在給家人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們總是寫,爸媽,孩兒不孝,你們要保重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