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文

統(tǒng)治者隨意在史書中“胡作非為”的同時，卻對民間讖謠嚴加防范。

他們一旦確立自身的正統(tǒng)性之后，除了防內院失火、防軍閥反民，還要防民間讖謠。

“代漢者，當涂高也?！币馑际?，滅掉漢代稱帝的人，叫“涂高”?？梢韵胂?，這句話燃爆在群雄逐鹿的東漢末年，在當時的認知條件下，梟雄們是多么振奮而又寢食難安。不管是草寇還是大咖，都絞盡腦汁把自己編排成傳說中的“涂高”，比較有名的是袁術和曹丕。

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沾皇權的光，袁術學不來，只能自立門戶稱帝。所以，“代漢者，當涂高也”這句讖語對于他來說簡直是天賜。袁術這樣解釋預言中的“涂高”就是指自己：俺的字“術”是“道路”的意思，就是“途”嘛，“途”通“涂”，不是說俺還能說誰？所謂“吾字公路，正應其讖”（《后漢書·袁術傳》）。有了這樣的自信，他割據揚州稱帝，建號仲氏。

曹魏的官吏許芝也挺上心，對曹丕說，“高”不就是巍峨的意思嗎？“巍”通“魏”，沒毛病。說得曹丕心花怒放、不能自已，輿論工作做到位后，立即安排稱帝事宜。

搶奪政權，讖緯比刀劍靠譜？

實際上，關于三皇五帝的文本如《河圖》《洛書》中，早就有帝王受命于天的讖緯思想，說白了就是論證其地位的合法性。

秦漢時，巫師、方士意圖搞清浩瀚宇宙與人的關系，最終沒搞清楚不說，還編造出一些預示吉兇的隱語，這些隱語散見于儒家經義中，被稱為讖。到漢代，研究陰陽五行的人一邊讀儒家經義，一邊做筆記點評那些玄乎的隱語，衍生出了緯書。讖緯也就是對未來的一種政治預言。到后來，民間歌謠、坊間流語，都可劃歸讖緯的范疇。

讖緯作為尋求政治合法性的輿論工具，被一些野心家用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袁術和曹丕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

秦末陳勝、吳廣起義，往魚肚子里塞“陳勝王”的布條子，半夜在神廟中裝妖怪叫“大楚興，陳勝王”，屬于低階的讖緯制造。要論讖緯的高階制造者，當數西漢末年的王莽。

王莽精通祥瑞的學術，他制造的讖緯技術含量相當高。當時，讖緯盛行，王莽大加利用、賞賜獻符命的人。任大司馬時，他暗中命益州蠻夷進京貢獻白雉，而后又指使群臣把白雉說成是感化蠻夷的祥瑞，把王莽比做當年賢德的周公，朝廷自然“順應天心”，給他升官。

諂媚之徒見王莽喜歡讖緯，便瘋狂向朝廷猛報祥瑞。這里的豬崽長了兩個頭，那里的母雞生了雙黃蛋，都要跟王莽扯上關系。總之，要一切“神靈”替他代言。為接替漢祚做輿論準備，王莽最后做了大量前無古人的工作，他根據五行相生的原理， 篡改正史中記載上古帝王世系最完整的《世經》，硬是將自己的生辰八字跟三皇五帝搭上關系。

越是亂世，讖緯越泛濫成災。到漢朝末年，把讖緯玩得出神入化的梟雄們比之王莽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在曹丕稱帝后不久，在益州的劉備也心動了，一翻緯書，果然翻出來了一些內容，而且十分具體。《洛書甄耀度》中說：“赤三日，德昌九日會備，合為帝際。”又“德”又“備”的，估計秘書呈給劉備看的時候，劉備的嘴都能笑到耳根子。

讖緯雖在兩漢之際興盛一時，但自魏晉以來割據稍顯穩(wěn)定，也沒有那么多亡命徒需要靠讖緯上位，因此緯書資料逐漸散失。

在秦漢，讖緯在政治事件中發(fā)揮了什么樣的作用，它對政治格局究竟有多大影響，說不清。陳勝、曹丕、劉備等人賣力地輿論造勢，還不是沒有登上皇位。王莽呢，心驚膽戰(zhàn)地在漢室陰影下當了十多年皇帝，終于被起義軍殺了。

鞏固政權，防火防盜防讖謠

秦漢之后，官方雖然禁了讖緯，但不管是出于領導需求還是下級拍馬，制造讖緯的工作仍然在暗中繼續(xù)——通過修史的辦法，鞏固皇帝“真命天子”的身份。

早先司馬遷為劉邦立傳時就曾引用過狗仔隊的小報消息：“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彬札埥o劉太公戴了綠帽子，才有了劉邦。班固評價《史記》“不虛美，不隱惡”，司馬遷卻來了這么超現實主義的一筆，估計也是被逼無奈。

以后，這種筆法在正史中大量出現，基本可以斷定，是當朝史官按照統(tǒng)治者需求偽造的讖緯、祥瑞。

敦煌《瑞應圖》描繪的黃龍。因為李唐以土德自命，黃龍出現被視為大瑞，政治宣傳中多有黃龍出現。

《新唐書·高祖本紀》寫李淵的出生：“仁公生高祖于長安，體有三乳……”鐵木真出生時場面怪異，“手握凝血和赤石”（《元史·太祖本紀》）。趙匡胤出生時“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宋史·宋太祖本紀》）。

統(tǒng)治者隨便在史書中“胡作非為”的同時，卻對民間讖謠嚴加防范。他們一旦確立自身的正統(tǒng)性之后，除了防內院失火、防軍閥反民，還要防民間讖謠。《魏書》甚至將童謠視為“妖言”，說是有種“詩妖”，在國家垂危之時幻化成兒童，四處散播流言童謠，妖言惑眾。

西周時期，有“檿弧箕服，實亡周國”的童謠，周宣王聞之大驚，下令殺死所有“檿弧箕服”者（賣桑弓、箕箭袋的人）。在追殺過程中撿到一個叫褒姒的女孩，這女孩導致了周朝的滅亡。秦時流傳著“亡秦者，胡也”的童謠，人們以為是胡人將要滅掉秦王朝，結果呢？“胡”者，“胡亥”也。

后來的統(tǒng)治者大都寧愿信其有，朝廷不僅要派人到民間采集讖謠，“以觀民風”，對自身統(tǒng)治不利的讖謠要嚴加管控。隋煬帝楊廣來了一招更狠的——干脆禁止民間K歌。

當初隋文帝楊堅總是夢到洪水淹沒了都城，于是遷都大興城。隋煬帝楊廣上臺后，童謠來了：“桃李子，洪水繞楊山?！泵耖g各種類似童謠破土而出，隋煬帝懷疑這是讖謠，即預示有李姓人氏要造反奪權。篩選半天，最后郕國公李渾中招了，因為他不僅姓李，而且字中又有三點水，應驗了先皇的夢，后誣告李渾謀反，滅了其家族。這時，太原留守李淵在黑暗的角落樂開了花。

隨著時代進步，特別是經歷了宋代封建社會人文科技的大發(fā)展后，讖緯之學基本被統(tǒng)治者拋棄，在他們看來，鞏固政權防火防盜尤為重要，讖謠這東西則玄乎得很。

明太祖朱元璋死后，其孫建文帝朱允炆即位，著手削藩鞏固勢力。當時有一瘋道士在街頭唱道，“莫逐燕，逐燕日高飛，高飛上帝畿！”正常人都聽得出來，這是說別去削燕王朱棣的藩，搞不好逼他造反做皇帝啊。建文帝當然不理會，結果一削燕王的藩，果然出了事，朱棣起兵發(fā)動靖難之役，后在南京稱帝。

實際上，這瘋道士極有可能是朱棣這邊的人故意安排的，就跟歷史上大部分讖謠一樣，反叛者、陰謀家想方設法利用它來蠱惑民眾、制造混亂。黃巾軍起義時的“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李闖攻洛陽時散布的“十八子，主神器”等都是活生生的例證。

讖謠隱去了原創(chuàng)者，以童謠的形式呈現，保持了其神秘性。它與當時人們對世界的認知是統(tǒng)一的，無法參透人與自然的關系時，人們以己度人、以己度物，將外物人格化、神格化，然后建立一套具有宗教神學色彩的政治宣傳理論，以此為謀求登上權力頂端的輿論，從而收服具有傳統(tǒng)天命觀的民眾。

這種認識局限同樣十分明顯，當他們在反復利用讖緯造勢時，自己也淪陷其中。縱觀歷史，古代帝王有一個通?。菏∧颂煲猓c自己關系不大。他們鮮有在逃亡途中遙望烽煙戰(zhàn)火反思過自己昏庸和殘暴的，大都老淚縱橫，對著蒼天說：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