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外在的知識、社會的改造,都是一種強大的制約力。受這種制約力的束縛是難免的,受各種欲望的束縛也是一個道理。生命固有的理性因素需要與客觀真理的認知相銜接,鑄為一體,從而變得更加強大,少受或不受其他之“役”,才有自由與尊嚴可言?!膀屢蹮o停息,軒裳逝東崖?!薄斑b遙從羈役,一心處兩端。”(《雜詩十二首》)陶淵明總要說到這個“役”字。
我們直接面對生命本身,去與陶淵明溝通。這樣或許能夠與他的詩章共振,聽到他的心聲,回到詩人的身邊。我們可以思索:倔強和執(zhí)拗不一定是表達了尊嚴,因為要看其是否來自“性本”。離開了這個基礎,我們將不會理解何為尊嚴。詩人在日常生活的忙碌中,在無比厭煩的人事角逐中,都不能遺忘和忽視一種聲音,它在角落里。有時候這聲音盡管遙遠但是持久,盡管弱小但是不絕。正是這種角落里傳出的不能平息的呼喚,把他從世俗生活、群體生活里拖離了,并引導他繼續(xù)往前,最后將他牽引到了那著名的五棵柳樹之下,讓其成為“五柳先生”。
值得注意的是陶淵明以柳樹為自己命名。他在詩文中寫到的植物有許多種,而柳樹和菊花似乎顯得最突出,被后人提及的頻率也最高。這兩個意象或許更能夠顯示詩人的精神氣質和個人追求。柳樹這個意象,在中國古代文化尤其是詩歌里面,自《詩經(jīng)》開始大都用以表達“離別”。而陶淵明在這里以柳自況,似乎使這個意象發(fā)生了某種偏離。或許詩人在這里自覺不自覺地表達了自己的一種人生志趣:剛柔相濟、順勢自然、質樸平易、存活率高。但愿這不是一種過度詮釋。菊和柳作為花和樹都是比較平凡的、普通的。它們都有旺盛的生命力,更屬于田野而不是廳堂和庭院,算不得奇花異樹。它們非常自由,浪跡自然,活得很是隨意。像陶淵明這樣一個人,如果真要為他找一種花和樹做伴的話,還沒有什么能比菊和柳更貼切。
有人以為居于堂皇之所,比如廟堂之上就算有了尊嚴,還有人以為擁有巨大資產就肯定有了尊嚴。為了獲取類似的滿足和得意,那些終生不渝的追逐者數(shù)不勝數(shù)。其實這種認識和感受不僅有著相當?shù)奶摂M性,而且由于遠遠脫離了生命本體而顯出了十足的荒謬。說它虛擬,是指所有這些外在之物,都需要依賴他人而存在和形成,具有很大的臨時性和即時性,幾乎完全不由自己主宰和決定。財富是人類生活所需的物質積累,一旦超越了個體或某個群體的基本需求,對于人也只剩下了符號的作用。而且財富因為其不可長期保存的特征,使之成為相對價值而不是絕對價值,就個體而言只能是一過性的。
尊嚴是屬于生命本體即精神和心靈層面的。這個層面產生和滋長的一切才與尊嚴密切有關。心靈的創(chuàng)造物如思想和藝術、具體而積極的勞動成果,都具有客觀的永恒價值,是不依賴外力而獨自存在的東西,它們的主要構成不帶有虛擬性或指代性。
比如陶淵明留下的藝術與思想遺產,他的那片“桃花源”,可以一直存在于時間里,其本身價值是不變的,因為這是一個生命創(chuàng)造力的客觀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