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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筆下的生命里(外三篇)

2017-06-22 08:14鮑捷
神劍 2017年3期
關鍵詞:荷西三毛虛構(gòu)

鮑捷

去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習開始,我便對小說有了濃厚的創(chuàng)作興趣。當時,高研班是一個青年作家班,寫小說的占了三十多位,在這樣一個群體里,大家在一起談小說、寫小說、切磋小說,像一個個怡然自得的泥人張,手下掌控著一大群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的小泥人,這些小泥人就是他們筆下的生命,或卑微,或貧窮,或高貴,或浮華,或隱忍,或沖動,或好或壞,但都真實地活著。

在北京朝陽區(qū)文學館路魯迅先生那個幽靜的小院,深藍的、布滿星辰的天幕下,那條安靜的青石板小徑成為我和同學談論小說的地點。我們常常三五成群圍繞在小院的桑葚樹邊,看黑紫色的桑葚從樹上掉下來染紅了路邊的石塊,有時,我們會一起穿過幽深的小路,一邊談論小說一邊回環(huán)往復地走。行走中,大家常常談論一個話題,一個作家如果沒有自己的寫作方向、精神維度和靈魂反思,那么他的寫作就是一種無意義的寫作。我常思索,什么是寫作方向、什么是精神維度和靈魂反思,在強大的社會洪流中,真正的好小說應該扮演怎樣一種社會角色?走著走著,我突然悟出,真正的好小說應該是一面透視鏡,它可以穿過肉身,穿過血管、經(jīng)脈、腹部、胸腔,穿過無數(shù)悲喜交集、起起伏伏,直抵靈魂,給人以心靈的啟示。

同學說,寫小說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你會變成你筆下的主人公,他會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冷不丁跳進你的腦海里,抑或跑進你的夢里。有時你會夢見一個小說,人物、性格、情節(jié)、命運在夢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醒來后你依然記得,并且迫不及待想要拿起筆記下它。在聽同學談這段話時,我感覺很詭異和懸,怎么可能跑進夢里呢,有點走火入魔吧?

進入狀態(tài)其實很快。

從魯院回來后,我常常感到一種急不可耐的迫切,我有一種不斷說話的欲望,這種欲望,我急切地想把它傾注于筆端。我知道,那是一種對小說強烈的探尋心。我試圖動筆了,但一開始就感覺艱難,小說和散文不一樣,散文是一種原發(fā)的思考,是一種真實的記錄,是一種從心靈流露出來的自吟自嘆、至真至性的抒寫,是一種小火煨燉、慢慢熬制的過程;而小說不一樣,它是一種建造,是一種虛構(gòu),是撒謊,是編故事,你得虛構(gòu)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時代、背景,你得考慮人物事件之間的關聯(lián)性、真實性、必然性,你不能讓自己虛構(gòu)得太離譜,你必須走進你虛構(gòu)的人物內(nèi)心,你必須和他融為一體,你體驗著他的喜怒悲歡,和他血肉相連。在小說里,你就像一個上帝,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世界,你主宰著這個全新世界里的氣象萬千情節(jié)走向,一方面你感到搜腸刮肚、殫精竭慮、黔驢技窮,一方面,你又感到自己的偉大,在這個全新世界里,你似乎成了一個造世主,多么神奇!

在這種“寫實”與“虛構(gòu)”中徘徊,我終于邁出了第一步。

奇怪的是,這第一步剛剛邁出,這第一個小說剛剛構(gòu)思,我筆下的人物就跑進了我夢里。這個人物叫肖怡。

肖怡,一個外表冷靜、內(nèi)心熱烈的女子。那天晚上,我在夢里真實地看見了她,她似乎很柔弱,但她內(nèi)心總有一簇小火苗在燒,當她遇見張濤后,她決然放棄了空殼婚姻,奔著愛情而去。這個小說,我所想要表達的是,愛情是暮色中的草,獨立成活,獨自生長。肖怡表面上是奔著理想的愛情去的,實際上是奔著她內(nèi)心深處燃燒的那簇小火苗去的,她渴望溫暖的婚姻,渴望平凡生活下籠罩的愛、溫暖和希望,這也是世上大部分女子的內(nèi)心所想。豐富的物質(zhì)代替不了貧窮的精神,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成為精神上的貧困者?;橐鲆惨粯樱魏螣崃业膼矍槎紩S為瑣碎,但瑣碎必須像一張緊實的網(wǎng),瑣碎的血脈中必須要有愛的千絲萬縷,一旦缺失愛,這種瑣碎便會薄如蟬翼、了無生機、吹彈可破。

肖怡在我小說完筆的那一天,徹底離開了我的夢。我安排了一段婚姻的終結(jié),卻開啟了另一段夢想的啟程。當一個男人深愛一個女人,他真正想得到的并非肉體而是靈魂,所謂精神的柏拉圖、精神的烏托邦就是如此,他會為她摒棄所有思想上的雜念,會洗滌自己的污點,會讓自己干凈如一塊水晶,會清空自己然后重新滿載,去護佑她。

著名評論家李敬澤說,小說家是要牽引讀者,穿越虛構(gòu)與謊言,在情節(jié)和文字中營造一種真實的氣氛,逐步與讀者達成一種真實的信任關系和約定,從而達到——從謊言抵達真實。

我想說,只要你活在你筆下的生命里,你必定會和他血肉相連,你必定會打動自己,只有打動自己的作品,才會真正打動讀者,才會與讀者達成一種真實的信任關系和約定,才會真正地——從謊言抵達真實。

亂 紅

在一臺晚會上,第一次聽到陳悅的《亂紅》。

一個小小的、穿著青衫黑裙的女孩,羞怯地站在舞臺中央,像一朵羞怯的小花。她烏黑的發(fā)辮搭在胸前,舒緩的笛聲響起,女孩用稚嫩的童音朗誦林徽因的《你是人間四月天》,那么清脆,像露珠在花朵上滾動,那么生動,讓人瞬間想起十六歲的林徽因在劍橋與志摩的初次相遇,徽因就是穿的這身青布衫子,站在志摩面前,恬靜安然地像一朵清麗的蓮花。

旋律是笛和鋼琴的合奏,叮叮咚咚,高低錯落,迂回婉轉(zhuǎn),纏纏繞繞。笛是月光下的竹影,鋼琴是清晨的朝陽,竹影斑駁著朝陽,朝陽纏繞著竹影,整首樂曲,既有溫婉又有厚重,既有明快又有纏綿。這是什么曲子,這么美妙,我忍不住問,有人告訴我,是陳悅的《亂紅》。

中國的傳統(tǒng)民樂,我一直是喜歡的,簫、笛、還有塤,奏出來的音符非常純凈有張力。而此時的《亂紅》,又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民樂中的管樂和鋼琴的弦樂交織,仿佛空氣中有種雨濕后的干凈和錯落,有一種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叮咚之音。

亂紅,亂紅,我在心里默默吟誦,許是取自歐陽修《蝶戀花》中的詩句吧,“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陳悅,這位楚楚動人的江南女子,用一支笛、一架鋼琴,細膩感性地演繹著傳統(tǒng)與古典,現(xiàn)代與傳奇,層層遞進的笛音纏綿著鋼琴像麥浪重重疊疊、翻涌而來。

喜歡《亂紅》,喜歡陳悅。笛是天籟之音,陳悅是宋詞里的女子,她們以中國水墨畫般的清悠淡遠演繹著紅塵中的悲喜。

靜靜的午后,聆聽,偶爾懷舊,讓急躁的心在如水的笛音中安靜下來。

遠 方

我一直向往遠方。

因為向往遠方,喜歡上了夜火車,喜歡上了鋪到天邊的鐵軌。暗夜,會一個人偷偷跑去火車站,站在空闊的站臺,看著神色各異的人們,看著夜色里散發(fā)著生動光澤的鐵軌,看著一張張哭著或笑著的臉,看著那如同龐然大物、但總能帶給我奇妙遐想的火車鐵皮廂,我總有種強烈的沖動,想跳上去,讓這長龍般、神奇的鐵皮廂帶我去遠方,看看遠方究竟有多遠。

遠方有多遠,這是誰也無法解決的命題。安妮寶貝寫了篇文字《七月與安生》,寫了一個名叫安生的女孩,被鐵軌帶向了遠方。然后她又回來了。她死了。她一直沒有得到答案。安妮寶貝的文字總是彌漫著厚重的憂傷,讓人覺得,遠方就是宿命和流浪,就是荒涼。

三毛也有過這樣的遠方。她的遠方是荷西。遇見荷西之前,她失戀。遇見荷西之后,她差點嫁給另一個男人。再度與荷西相逢,他們才選擇了婚姻。

三毛說,愛情,如果不落實到穿衣、吃飯、睡覺、數(shù)錢這些實實在在的生活里去,是不容易天長地久的。很顯然,她和荷西的愛情,已經(jīng)有了這些實實在在的內(nèi)容。如果不是荷西的意外離世,三毛也許依然過著神仙眷侶般的日子,不幸的是,這種相濡以沫的生活被濃縮了,只有短短六年,荷西的離世逼迫三毛不得不下墜到一個痛苦的深淵。

三毛是個有著強韌生命力的人,但她的回憶里永遠無法抹去荷西。在公眾演講里,她一遍遍提及與荷西的愛情故事,甚至磁帶歌曲里,也有她低沉哽咽的、與荷西的對話。

不能抹去的結(jié)果是沉溺,沉溺的結(jié)果是超脫。真應了三毛那句名言:生命不在于長短,而在于是否痛快地活過。她一生都在追求一種有別于普通人的痛快。去國外求學,嫁給外國男子,在沙漠里生活,直至最后,她追隨愛的人去了遠方。

對于安妮寶貝和三毛來說,遠方就是,你愛著的那個人在的地方,也許很遠很遠,但你的靈魂永遠想要抵達。

當你老了

春夜。書案茶盞,霜色的燈下,讀杜拉斯的《情人》。

16歲的法國少女在湄公河的渡輪上邂逅了27歲的中國闊少。那時西貢還是法屬殖民地,一個白種人和一個黃種人,一個貧窮的法國女孩和一個中國闊少竟萌發(fā)了不自覺的戀情。然后,照著習俗,闊少回家迎娶他的中國新娘,少女回到她真正的故鄉(xiāng)法國,求學求職,幾度結(jié)婚又離婚,直至成為聲名卓著的文學家。

滄海桑田,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有一日,當年的戀人在巴黎再次邂逅。歲月刀劈斧擊了少女曾經(jīng)白皙光滑的臉龐,少女說,我已經(jīng)老了,年逾古稀的中國男人卻說,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xiàn)在,對我來說,你比年輕時更美,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第二次邂逅,第二次引發(fā)了昔日少女心中的戀情。于是,少女提筆寫下了那段亞熱帶的瘋狂,這便是在中國也暢銷的小說、法國著名女作家杜拉斯的《情人》。

杜拉斯在寫作《情人》時,已是70高齡,距離16歲時在湄公河渡輪上與中國男人的第一次相遇,時間已過去了54年。看過杜拉斯晚年的照片,沒有了從前的空靈飽滿,變得又堅硬又蒼涼,像一條瘦長的、風干的魚干,把光陰一圈圈吸進了體內(nèi),少女的豐盈漸漸褪成一把無地自容的蒼涼。這樣蒼涼的一張臉,那個中國男人在第二次相遇時卻說,比過去任何時候都美。

忽然想起,英國著名詩人葉芝也曾有過類似的詩句,是寫給心目中的女神——萊德岡的,當你老了,頭發(fā)花白,睡意沉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片影,唯有我,愛你那朝圣者的心。

愛情就是,當你老了,繁華落盡,所有人全走了全撤了,唯有他在——哪怕光陰全走了,可是,他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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