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齋

豆瓣上的“孤寡人士中老年送醫(yī)收尸互助組”讓人們開始思考在未來社會的變化中獨居的盛行與境遇。單看詞的表層，這些90后們不過是在自嘲，然而，站在他們身后的社會現(xiàn)實是，我們所在的年代也正在興起并經(jīng)歷著一種叫作“獨居”的變革，一人食、一人睡、一個人的周末……

那些自嘲“步入中年”或自稱“老人”的90后們，越來越感嘆于改變生活、命運與人生的艱難，活著和奮斗的意義也跟著悄然變淡。

“我就像住在大草原上一樣遺世獨立，我擁有屬于自己的太陽、月亮和星辰?！睆乃罅_們的詩意獨居到90后們用以自嘲的概念獨居，“孤身一人” 有著絕非簡單的政治與經(jīng)濟起源，更在拷問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所面臨的困境。

90后們的自嘲：“孤寡人士中老年送醫(yī)收尸互助組”

最近在豆瓣上出現(xiàn)一個新群——“孤寡人士中老年送醫(yī)收尸互助組”，聽起來像孤寡老人的微信群對不對？其實它是一群不到四十歲的中青年人聚集的豆瓣小組。單看它的介紹，相信不少人遏制不住想加入的沖動——

父母親人皆不在？朋友熟人都沒有？ 同性異性愛無能？ 注定孤老終生？ 不想去敬老院？ 快加入中老年送醫(yī)收尸互助小組！

目前為止，小組已有八千多名組員“矯情等死中”，分舵開遍全國各地，同城的互相溝通確認健康，如有不適小組成員上門幫忙送醫(yī)收尸。

然而如上場景應該不會在現(xiàn)實社會發(fā)生，“送醫(yī)收尸”只是一個概念組，組長也在圍觀指南里闡明：“組員們都活的很好，不想自殺。組員不存在需要某個人來填補空虛，沒有別人可以填補你內(nèi)心的空虛。不反人類不反社會，只是不想和不需要的人打交道，不想浪費生命。建組初衷是過自己獨立的一生，最終不麻煩任何人的老病死?！?/p>

獨居的青年們依賴網(wǎng)絡抱團，他們踐行著獨立自主的生活方式，但害怕無法給自己一個體面的結(jié)尾，自嘲之余，這個喪到不能再喪的小組莫名給人一種安慰感，看，還有那么多人跟我一樣孤獨，老了也有照應，怕什么。

近一個多世紀來，越來越多人主動或被動地選擇放棄家庭群居，加入了獨居大軍。據(jù)紐約大學社會學教授克里南伯格統(tǒng)計，在美國，差不多七個成年人中就有一個成年人選擇獨居，同時獨居成為第二穩(wěn)定的生活形態(tài)，僅次于夫妻與孩子組建的核心家庭。獨居比例最高的國家是北歐高福利國家——瑞典、挪威、芬蘭、丹麥，幾乎40%左右的住戶是獨居者。亞洲獨居率最高的是日本，獨居人口增長最快的國家是中國、巴西和印度。

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家庭是所有文化中都認可的最小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單位，我們可以用進化生物學的理論來理解，以家庭形式群居的個體在獲得生存資料、繁衍后代上占據(jù)更大的優(yōu)勢，久而久之，通過自然選擇，人類更傾向于建立群居式的親密社交關系。

但隨著城市的發(fā)展，個人收入增加，服務業(yè)迅速發(fā)展，家庭部分職能——如做飯、洗衣、娛樂——都有專門的行業(yè)提供，個人不必再束縛于家庭形式當中，獨自一人也能夠處理好自己的生活。

但獨居仍然面臨“文化”這一強敵。無論是古老的智慧還是流行的雞湯都認為人不能離群索居?！肮缕А笔且环N難愈的心理病征，“孤立”是一種嚴苛的懲罰，法學家威廉·佩利認為，“孤立隔離”能提高懲罰的威懾力，進而制止犯罪。獨居是為了貪圖一人之快，不想承擔成家的責任。

梭羅們的詩意獨居

不過，在獨居還未大行其道的年代，已經(jīng)有人在倡導離開人群過自給自足的生活。1845年，梭羅開始了在瓦爾登湖邊小木屋的獨居生活，每天他都在思考他是否需要和他人毗鄰來維持好的生活，然而自然所給予他的讓他發(fā)覺人類鄰里間虛無的益處并不重要。

“我就像住在大草原上一樣遺世獨立，我擁有屬于自己的太陽、月亮和星辰?！彼罅_在《瓦爾登湖》里的這句話更多表達了梭羅的內(nèi)心感受而不是他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梭羅所謂的獨居并不是純粹的遺世獨立，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很便捷地步行到附近的村鎮(zhèn)和朋友家人聊天，他的獨居更傾向于心靈的獨立，劃定好社交的范圍，維護屬于自己的空間。

今天的中國似乎呈現(xiàn)多元價值碰撞的局面。一方面有人認可獨居的價值，仍然遵行獨立自主的生活準則。另一方面，每個獨居的人背后總有為Ta擔心的家人和朋友——不成家生活多孤單，不成家老了誰養(yǎng)你，不成家病了誰照顧你，不成家自己一個人在家暈倒該怎么辦？

然而關鍵在于，這些問題是成家就可以解決的嗎？

抨擊獨居首當其沖的理由是獨自一人將會導致的孤獨感?？瑟氉砸蝗瞬⒉坏扔诠陋?。有人雖然獨居，但是能保持良好的社交關系；有人雖然和家人團聚，彼此之間互不交流反倒更加孤獨。對于后一種情況，分開而居可能是緩解緊張關系的方法之一。

再者，有時最難克服的孤獨來自于自我價值感的喪失，瞬間他人與自己的聯(lián)系緊密不緊密變得毫無意義，只要知道自己為何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內(nèi)心的充盈會讓人發(fā)覺什么才是最強大的陪伴。

小說《斯通納》的主人公斯通納過著碌碌無為的一生，他雖然一生都有家人的陪伴但彼此互不交心，臨死他才知道，他為之奉獻一生的文學才是他活著的意義，觸摸書本紙張時他是世界上最不孤單的人。

反對獨居的第二個理由，通常也是最令人信服的理由，就是對孤獨終老的恐懼。

中國目前養(yǎng)老仍然依賴家庭，社會養(yǎng)老體制尚未健全，“養(yǎng)兒防老”依然是許多人成家的理由。但現(xiàn)實往往不如人們所愿，夫妻二人總有一人要先一步離世，子女常常為了更好的發(fā)展無法常伴父母左右，一旦子女成家，建立三世同堂的穩(wěn)定家庭的難度相當大，祖輩為了不麻煩后輩也只能住進養(yǎng)老院。所以成家，也不是解決孤獨終老難題的萬全之策。

其實不妨換一個角度看待“孤身一人”。對居住于城市中的現(xiàn)代人而言，獨居其實是一種周期性的狀態(tài)。兒時在父母的庇佑下成長，總有一天要走出家庭獨自面對社會。如果你有幸遇到愿意相伴終生的人，你告別獨身，建立家庭。你可能一輩子在家庭的溫馨中度過，也可能因為矛盾分道揚鑣，重新回到獨身的狀態(tài)。就這樣周期往復，最后也有可能，攜手到最后的伴侶離世，你又恢復獨身，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所以“孤身一人”并不可怕，它是再普通不過的生活狀態(tài)，問題是個人和社會如何對待“孤身一人”將帶來的種種挑戰(zhàn)。

我們會迎來“無緣社會”嗎？

對于個人而言，最大的挑戰(zhàn)莫過于如何建立和維系與他人的聯(lián)系。

獨居斷絕了社會生活中不必要的日常交往，而有些人，別人不主動來聯(lián)系他，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聯(lián)系別人。

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恐懼其實是“無關”。日本NHK曾經(jīng)拍攝過一部紀錄片《無緣社會》，“無緣”即“無關”，現(xiàn)代日本城市高度發(fā)展，地緣關系、族緣關系淡漠，加上經(jīng)濟衰退，許多中年人丟了工作、老人住不進養(yǎng)老院，導致一出出“無緣”死的悲劇。

一個在河水中發(fā)現(xiàn)的無名尸體，警方不予調(diào)查身份等人認領，經(jīng)過NHK記者調(diào)查，他其實是一個幾十年來從不缺勤的好員工，為了養(yǎng)家獨自在東京打工，父母雙亡后沒有成家，如果不是NHK記者的調(diào)查，他將不知名姓地死去。

《無緣社會》紀錄片播出后，節(jié)目組經(jīng)常接到觀眾的電話，打電話的通常是40多歲的中年，他們向工作人員哭訴道，怎么辦，我以后可能也會這樣死去。

每個社會都有無名死者的問題，中國也有，但沒有日本那么明顯。首先中國獨居比例雖然在上漲，但很少有人選擇一輩子獨身；其次中國族緣關系沒有日本那么淡漠，即便孤獨終老，親族中的人也會來幫助處理后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中國的獨居大軍多數(shù)還年輕，正處壯年。

日本文化與中國相近，以后我們會不會也迎來“無緣社會”？

加入豆瓣“中老年送醫(yī)收尸互助小組”只是一種無聲的自嘲或抱怨，但社交媒體帶來的問題在于，廣泛的連接略等于沒有連接，人們被繁雜的社交關系束縛，反倒沒有精力去耕耘親密關系。

在當下的中國，一個人生活的難度與成家以后養(yǎng)家糊口的難度不相上下。而為了能照顧家里的老人，并讓自己以后老了有人照顧，成家顯然是更劃算的選擇。但成家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政府正在大力推進社區(qū)養(yǎng)老院設施，有些地方還提出相當新穎的養(yǎng)老方式。家庭養(yǎng)老，有行動力的老人白天去養(yǎng)老院，晚上回家；養(yǎng)老院與幼兒園結(jié)合，讓最需要陪伴的兩代人互相陪伴，減輕中年人的壓力。

但養(yǎng)老還存在很多問題——部分養(yǎng)老院在入院前都需要親屬簽字，有時還要求是直系親屬，那沒有親屬的孤寡老人該怎么辦？另外，養(yǎng)老院看護質(zhì)量參差不齊也埋下隱患，養(yǎng)護老人是一件非常繁瑣的工作，所有的養(yǎng)老院都能做到完全盡心盡力嗎？

獨居率提高是未來的趨勢，無論怎么呼吁家庭價值，過去幾世同堂的大家庭在未來會越來越稀少，這是人類社會結(jié)構(gòu)性的變革，社會需要做到進一步降低獨居的成本。

有人可能會反對，這不是在鼓勵大家獨居，破壞家庭？實則不然，降低獨居的成本，其實是賦予個人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獨居的成本降低，意味著離開家庭的成本降低，個體將自由進入新的生活狀態(tài)的循環(huán)之中。減小獨居的代價并不意味著破壞家庭，是讓個人擁有自由的選擇，要么自由而獨立地生活，要么去組建更溫馨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