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路口
樟樹下少年
一
“同學們,這位是新轉(zhuǎn)來的安瑾同學,大家要好好相處。安瑾,你向大家介紹一下自己。”
坐在窗邊奮筆疾書的林子渠抬起頭,只見講臺旁站著一個個子挺高的男生,穿著看上去有些舊的連帽衫,一張毫無表情的臉透著清秀。林子渠眼神略略停留了一下,便繼續(xù)埋頭苦學。新同學而已,不關(guān)他什么事。
“我是安瑾?!币粋€清晰明朗的聲音,頓了頓,再次響起,“就這樣?!薄斑住蓖瑢W們發(fā)出一聲驚嘆。林子渠破例再次抬起頭,盯著這個叫安瑾的男生從講臺走下來,走到最后一排的空桌,把黑色書包放進桌兜。呵,這家伙樣子挺拽的嘛!在林子渠的記憶里,班上除了他自己,再無發(fā)言如此簡短之人。后桌的女生低語:“這不會是第二個林子渠吧?”林子渠冷笑,繼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了。
林子渠的“高冷”是班上出了名的,說得好聽點是清高,說得難聽點就是孤僻不合群。他堅信自己除了家庭,唯一熱愛的便是文學。俗話說,文學是一場孤獨的旅行。他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把目光觸及的花鳥草木拓為紙上扣人心弦的奇妙文字。他總是沉默不語,成績名列前茅,自然免不了“高冷學霸”的稱號。說實話,他不擅長與人相處,但他安慰自己,只有在孤獨一人時,他的內(nèi)心世界才會更加豐富,他不需要朋友來交流溝通。多么蒼白的理由。
二
灼人的太陽,刺眼的光線,林子渠額前的劉海被汗水浸透,絲絲縷縷貼在額頭上。他喘著氣,把手中的籃球狠命往上一拋,正中籃框,球網(wǎng)隨之顫動不已。
林子渠接住籃球,目光往籃球場旁的樟樹瞟了瞟。那是棵參天大樹,樹冠長滿玲瓏剔透如翡翠的嫩葉。根部一大片清涼的樹陰下,半躺著一位身著白襯衫的少年,閉著雙眼,頭發(fā)隨著窸窣而落的葉片輕輕飄揚,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
這棵樟樹是林子渠最愛光顧的圣地。每個蟬鳴午后,他都會捧一本作文簿或是攜幾本書,靠在樹干上,任思緒飛揚。安瑾也喜歡這里。安瑾坐在樹陰下閉目養(yǎng)神的樣子很像一幅油畫。只是林子渠搞不懂,作為男子漢,體育課跑到樹下睡覺???徇€是裝深沉?
林子渠把外套往肩上一甩,拍著籃球徑直朝樟樹跑過去,并把籃球向前方投去?;@球擊在安瑾腦袋上方幾厘米處的樹干上,又彈回林子渠手里。樹下的少年打開眼簾,漆黑的眼眸寫滿驚訝 。
“喂!體育課你睡覺干嗎?是男生就站起來比試一下!”林子渠用自認為霸氣側(cè)漏的語調(diào)朝對方喊話,他覺得在安瑾面前自己應該更“MAN”一點。說來奇怪,安瑾這家伙長得不錯,成績也過得去,卻從未見過他周圍有其他同學。呵呵,林子渠自嘲一笑,自己不也是這樣嗎?
“我不會打籃球……”安瑾的聲音清脆爽朗,讓人聽了很舒服。林子渠在一旁坐下,喘著氣。兩人沉默片刻,林子渠想著總該說些什么吧,便把目光移向安瑾,誰知對方把頭倚在樹干上“睡”著了,細密的睫毛微微顫動。
“喂,你在干什么?”林子渠嚷嚷。安瑾依然沒有睜開雙眼,兩瓣薄唇輕啟:“我在……聽樟樹的傾訴呢。它說,它已經(jīng)在這里佇立了很久很久。當它還是一株稚嫩的幼苗時,稍微強勁的風都會使它彎腰,有一次它差點被過路的小孩折斷。它現(xiàn)在成為很多鳥兒的棲身之處……哦,它說我壓倒了一株野花……”安瑾起身查看,他原先坐著的地方果然生長著一株紫藍色的野花。
一般人聽到這番話,肯定會覺得奇怪。但是,林子渠拋掉了籃球,激動地問: “哇,你有第六感?你喜歡寫作嗎?”
安瑾怔怔地望著林子渠,臉上露出無奈的淺淺的笑容:“沒有啦,我只是純粹地喜歡花花草草而已……”他潭水般澄澈的眼眸掩飾住隱隱的憂傷,林子渠猜測這其中肯定有故事,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對方。安瑾低垂眼簾片刻,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抬頭發(fā)現(xiàn)林子渠在看自己,又匆忙低下頭去。
“第六感、文學細胞和我不沾邊。我只是個普通到?jīng)]朋友的人罷了?;ɑú莶菔俏业呐笥?,和它們在一起我覺得很安寧。它們的笑和淚,秘密與心思,我都能聽懂。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棵樹、一株草……其實,我一點也不寂寞,我很快樂?!?/p>
林子渠覺得安瑾這番話不是講給他聽的,更像是自言自語。他是因為有了花花草草才把自己與其他人隔開的嗎?還是有其他原因?安瑾突然把目光投向他:“你呢?”
林子渠微微一怔?!澳隳亍?,簡單的兩個字,讓林子渠有些猜不透安瑾為何這樣問他。
“我?我能有什么……我只是不喜歡與人相處罷了,文學才是真正屬于我的世界。雖然有時是有點寂寞……”林子渠突然停住了,同時訝異自己把平時憋在心里的話,朝一個“陌生人”隨口就吐露了出來。林子渠沉默地盯著自己的鞋尖,不知道對方會怎么想他。
“寫文章真的這么有趣嗎?”安瑾笑瞇瞇地問,雙眸彎成溫柔的月牙兒。林子渠急急地嚷起來:“何止有趣,簡直可以讓人深陷其中。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作家?!碧岬綁粝?,林子渠總是熱血沸騰。安瑾睜大了眼,滿臉崇拜地看過來,使他心頭的自豪感又升騰了幾分。
“我看你對花草挺執(zhí)著,很有這方面的天賦。”林子渠興沖沖地朝安瑾咧嘴笑,“不如我們在各自的熱血不歸路上,一起披荊斬棘吧!”一些話就這樣脫口而出。
安瑾凝視著林子渠,鼻尖染上一抹緋云,微垂的眼簾令人捉摸不定。他低下了頭,用脆生生的聲音說:“從來,從來沒有人……”
從來沒有人對你這么熱情吧。林子渠想,自己也從來沒有對別人這么熱情過。當兩個孤獨旅行的人相遇,事情會不會變得有那么一點點的不同了呢?林子渠的喉嚨莫名哽塞。
林子渠抬起一只手,放在安瑾瘦削的肩上,輕輕拍了拍。安瑾轉(zhuǎn)過臉,嘴角分明揚起一絲暖意。樹陰外仍然是毒辣的陽光,烘烤著每一寸水泥地。
三
樟樹下,安瑾盤腿而坐,頭微仰,雙眼緊閉,斷斷續(xù)續(xù)地呢喃:“就這樣,野草久久地凝望著它的伙伴消失的地平線,看著天空陸續(xù)被染上藍色、殷紅色、深紫色、金黃色……它一直在等那只鳥兒歸來……后來,它長高了,長壯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棵樹。它開始害怕鳥兒歸來,怕鳥兒歸來卻認不出它現(xiàn)在的模樣……”
林子渠捧著筆記本記著,停筆感嘆:“這故事太好了。安瑾你真厲害。”安瑾淺笑著摩挲身旁的一棵小樹的嫩芽:“我只是把它的思想傳達給你而已。每棵樹都有自己的故事?!绷肿忧裳鄯殴?,把手中的筆握得更緊了。
林子渠準備寫一部長篇小說,寫一位能聽懂植物語言的孤僻古怪少年,與各種植物之間發(fā)生的扣人心弦的故事。若是有主角“真實”的背景描寫會更打動人。林子渠思考良久,決定問問安瑾。
這天,陽光清澈,斑駁的樹影灑滿安瑾干凈柔軟的發(fā)。安瑾停下手中的筆,抬眼望了望白云繾綣的天幕,嘴角勾起,又埋頭在本子上奮筆疾書。最后,安瑾興沖沖地把本子推到林子渠面前:“你快看看,我寫得怎么樣?”林子渠在構(gòu)思小說時,安瑾也沒閑著,他在練文筆,寫好了給林子渠看,讓他提建議——完全被拉入文學的漩渦了。
安瑾把遞出的本子縮回來,略帶困惑地看著林子渠——這家伙既沒有奮筆疾書,也沒有冥思苦想,而是目光呆滯地望著他。安瑾笑道:“干什么?”林子渠慢慢移開目光,沉吟片刻:“能把你的難言之隱告訴我嗎?為什么不受歡迎?呃……這個對小說的背景有幫助?!备杏X到冷凝的空氣,林子渠笨笨地加了一句。其實他已經(jīng)后悔了,誰會向別人吐露這些呢?除非對方是知心朋友。
安瑾的表情依舊淡淡的,他的視線款款移上樹葉間的空隙:“我爸爸是個賭徒。我以前住過洋房。賭場里的潮漲潮落,根本沒法預測,我們只能在富裕與拮據(jù)的生活間掙扎。好多次,爸爸輸錢輸?shù)經(jīng)]辦法供我上學,我記不清自己已經(jīng)轉(zhuǎn)學、輟學幾次了。我爸的事情,同學們多少聽說了些,才不跟我來往的。只有你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才對我家的事一無所知吧?”安瑾淺笑著敘述完,依舊波瀾不驚。停頓片刻,他加上了一句:“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p>
林子渠怔在那里。他從來沒有想過,安瑾會有這樣不幸的故事,更驚訝于他如此淡然地敘述。原來面前這個擁有澄澈眼眸的少年,過得比任何同學都辛苦,都孤獨無助。林子渠覺得心臟莫名地隱隱作痛。
“對不起?!睅缀跻粕囝^,林子渠才磕磕絆絆吐出幾個字眼。安瑾眨了下眼睛笑了。轉(zhuǎn)過頭淺淺地望了林子渠一眼。林子渠知道他原諒了自己。不,是從未責怪過。
安瑾探過來看林子渠只起了個頭的小說,笑著問:“若華是誰???”小說中主角的名字。林子渠含糊其辭:“安之若素,堇色年華。”聽上去完全不搭邊的兩個詞,安瑾卻在心里默默讀懂了。
“安瑾,你會不會突然輟學?”林子渠抬頭冒出一句話。這是他第一次叫對方的名字。安瑾微微一怔,坦然地看著林子渠:“或許明天就走,或許可以在這里讀完初中?!卑l(fā)現(xiàn)對方掩不住的滿眼哀傷,安瑾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至少我現(xiàn)在還在這里呀!”在林子渠面前,安瑾總是笑得比陽光還溫暖。
安瑾伸了個懶腰,在樟樹下躺成“大”字,林子渠也靠著樹根半躺下來,嘴里銜了根野草,望向遙遠的地平線。微風拂來,撩起兩人白襯衫的衣角。陽光澄澈,歲月靜好。
林子渠以為,自己的世界里有文學就足夠了;安瑾以為,自己的世界里有花草就夠了。殊不知,他們已經(jīng)在不經(jīng)意間闖入了對方的世界。
四
一個蟬鳴的下午。林子渠倚著樹干寫得正起興,渾然不知劉海被風高高撩起。安瑾坐在一旁,望向遠方的秀氣雙眸隱隱流露出焦慮。
“子渠?”
林子渠似乎沒有聽見這聲很沒底氣的輕喚。安瑾低下頭,聲音比剛才更加微弱:“子渠……”見對方還是沒有反應,安瑾作出下定決心的表情,起身湊到對方耳邊大喊:“林子渠!”“哇!”林子渠驚得跳起來,手中的筆險些落地,生氣地朝安瑾嚷嚷:“你干嗎?”
“我爸爸,又輸錢了……我要離開這里了?!卑茶穆曇艉茌p,林子渠卻聽得一清二楚。林子渠緊攥手中的筆,猛地把它扔了出去。
五
微風,還是軟軟地摩挲著路人的面頰。樟樹,還是巋然不動地屹立在原地,沉默搖落滿地翡翠般的思緒。樹下坐著一位穿白襯衫的少年,劉海被風拂起,捧著一個筆記本,“沙沙”地寫著什么。
安瑾離開后,在別人眼里,林子渠的生活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只是曾經(jīng)陪伴他坐在樹下的身影消失了而已。他還是冷冰冰的,喜歡苦思冥想。只有林子渠自己知道,他的內(nèi)心世界變了,但說不出哪里變了。
那個看上去文弱的男孩,現(xiàn)在還喜歡穿白襯衫嗎?你去的那個地方,有沒有一棵長滿玲瓏剔透如翡翠的嫩葉的樟樹?
林子渠仍然在寫一部小說,主角是位叫“若華”的少年,能讀懂花花草草的秘密,擁有陽光般溫暖的笑靨。
那個少年還有一雙能洗去一切污垢的眼眸。
(黃韞彥 指導老師:張繼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