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
一
都城外有一片荒野,雜草之下亂石堆疊,石上有一棵參天巨樹,樹冠如蓋枝繁葉茂,樹下長著許多莖葉淡紫的屏草,一生一大叢,高矮齊一,遠遠望去如花如屏。
喬小祜近來每日清早都到樹下,小心翼翼地扒拉開草叢,找到其間一株打了花骨朵的屏草,左瞧右看總覺得花苞比昨日又大了一些,欣慰地拿手指尖極輕地碰一下。太輕了,幾乎沒有什么感覺。
屏草本不開花,幾千年才出一兩棵異種,喬小祜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花骨朵后,心上掛的夢里見的都是它,恨不能把它種到眼睛上,好能時時相見,閉上眼也能看到。
沒幾日,花苞開始裂開了,第一片花瓣微微舒展。喬小祜把周圍的草葉撥開些,日光落在花上,是明亮鮮艷的紅色,有些惹眼。她忙又把草葉掩回去——屏草的花可做藥、能制毒,讓有心人瞧見了會把花采了去。
有心人很快就來了。在春日的暖陽和風里,一群人來到屏草叢,嘰嘰喳喳地聊了一會兒便開始拔草,一棵兩棵三棵,折斷的莖葉遍地都是。喬小祜到時,大半的草叢都被扒禿了。因為有大樹遮擋著,那群人并未察覺她的到來,依舊各自低頭忙活。
忽然,其中一只扛著大鐵錘的大妖怪驚喜地嚷道:“找著了!”
喬小祜看見了他手下那株快要開花的屏草。
眾人聽聞,忙蜂擁過去,團團圍住:“太好了!毒可以煉出來了,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話音未落,忽而一陣旋風平地而起將他們吹離了地面,屏草的斷根殘葉咻咻咻地隨風劃過他們的身體,留下淺淺的傷口。待風停落地,他們看見一個穿粉色衣裳的姑娘正往遠處跑,而那株千辛萬苦才尋到的屏草已經(jīng)不見了。他們很快追了上去。喬小祜腿短跑得慢,眼見就要被逮住,面前忽閃過一道人影,掠過她的身旁直沖到人群里去。她一邊氣喘吁吁地跑著一邊回頭,白底藍紋的衣裳,銀白色的長槍,熟悉的身影,是云吾。
她腳步未有絲毫停頓,繼續(xù)朝城里跑,一口氣跑回了家中。
云吾鼻青臉腫地回來時,喬小祜正蹲在廊下給新入盆的屏草澆水,眼睛泛著光,嘴角掛著笑,仿佛在伺候一株會長錢的野草。
“喬小祜!”
“呀,你回來啦?!眴绦§飪墒謸卧跈跅U上,向前傾著身子望他。他左眼角有血口,嘴角青了一塊……
“要不是我懷疑你這幾日出門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好心跟過去看看,你今早非得橫尸荒野不可。”云吾把長槍靠在磚墻上,打了水往屋里走,“就為了這一棵破草?!?/p>
他處理著手臂上的傷口,喬小祜跟著跑進來,抓了一把案上放的酥糖,嘎嘣嘎嘣地吃起來。咔……咔……他黑著臉看她吃完半盒酥糖,沉聲道:“過來?!?/p>
喬小祜拍拍手上的糖屑:“作甚?”
“幫我拿個鏡子,眼角的傷我看不到?!眴绦§镒哌^去拿起藥瓶,往手心倒了點藥膏:“我?guī)湍悴痪秃昧?。”說著拿指尖蘸了蘸藥,輕輕抹在云吾眼角的傷口上。
云吾坐著,她站著,斜照進屋的日光正好落到她腳邊,細小的塵如煙似霧,煙霧中仿若有長長的白龍團在她的裙角不肯散去。她的手上殘留著很濃的酥糖香氣,混著淡淡藥味悉數(shù)涂在云吾臉上,云吾忽覺得眼前這姑娘是糖做的,酥酥脆脆,香甜得很。
“行了。”喬小祜滿意地看看他臉上不均勻的藥膏,“你這兩日最好別出門,挺丑的?!?/p>
云吾“唰”的一下扯下上衣,轉(zhuǎn)過身道:“還有。”喬小祜替他喊疼,那么大一塊淤青,看樣子是錘子砸的……她一面上藥,一面略帶愧疚地說:“我應(yīng)該回頭幫你的?!?/p>
“嗯?!?/p>
“不過橫豎他們打不死你。”說著,喬小祜慢慢地倒藥水。沒想到手一抖倒多了,粘稠油膩的藥水順著他的背緩緩流下,她慌了,一邊鼓著嘴吹氣想把藥吹散些,一邊兩只手齊上胡亂地抹。
云吾回頭看了看,淡淡地問道:“你是不是糖吃多吃傻了?”
喬小祜“哼”了一聲:“嫁給你八年,吃你點糖怎么了!”
云吾嘆氣道:“重點不是糖,是你傻?!?/p>
他話剛說完,后背淤青處便被人狠狠一戳:“閉嘴!”
二
云吾夢見了八年前露泛將喬小祜嫁給他的陳年舊事。
露泛是妖界出了名的刺客,想雇她的人很多,想殺她的人也不少。喬小祜剛到出嫁的年紀,露泛便火急火燎地將她帶到云吾家里,要兩人擇日完婚。喬小祜一向很聽阿姐的話,阿姐說她嫁給云吾對三人都好,她便嫁——她不想再看到阿姐為了救她受傷,那時她想,拖累一個陌生人總比拖累胞姐要好。
云吾起初是不愿意的,甚至因著這不愿意,皺眉嫌棄地將喬小祜看了好久,仿佛這事是喬小祜的過錯。成親是喜事,哪能算過錯?喬小祜牽著阿姐的手,有些畏怯,面上還是不甘心認慫地瞪了回去。
“你只要護她周全,日后要再娶幾個都不打緊?!卑⒔愕氖趾芘?,手掌上有厚厚的繭,長期握劍留下的,像是被蚊子咬出的包。
“那我得護她一輩子?”云吾顯然還是不樂意。
“你不娶,將來她出了事,我就把她的尸骨埋在你床下,每夜到你窗前哭祭?!?/p>
阿姐一向說到做到,這話讓喬小祜也不由得一哆嗦。云吾的眉皺得更緊。
“就當還我當年救你的恩情?!甭斗河值馈?/p>
喬小祜看見云吾的眉松開了,可是眼底卻起了一層陰霾,她不知這陰霾為何而來。云吾的聲音也像陰沉沉的天氣一般:“我娶?!?/p>
露泛想讓更多人知道她的妹妹嫁給了云吾,從此是云吾的人,她的恩仇不用再牽著她的胞妹,若真要牽扯,那就把云吾也一并扯進來吧?;檠甾k得很熱鬧,請來了許多大妖,喬小祜怯生生地立在云吾身邊,一起拜了天地星辰、祭了山河川岳。
云吾夢里觥籌交錯的聲音被搖散。他睜開眼,燭火不知何時又被燃起,喬小祜披頭散發(fā)站在他的床頭,瞪大著一雙眼盯著他,盯得他后背發(fā)毛。
“怎么了?”他一手撐著直起上身,薄被滑下,喬小祜的目光移到他大開的衣襟上。
云吾扯了扯衣裳,又問道:“大半夜的不睡覺,鬧什么?”
“我夢見你拿著長槍刺死了我?!眴绦§锏穆曇舻偷偷?,左手按在自己胸前,“穿透了心口,釘在家里的大木柱上,越掙扎越痛,你就站在我面前笑?!彼D了頓,放下手去,“笑得像要開花了?!痹莆岵恢趺磩窠馑肓税肴毡锍鲆痪洌骸皦羰欠吹?。”
“所以,應(yīng)該是我殺了你?”喬小祜的眼睛亮起來,“我怎么可能打得過你?”
沉默了好一會兒,云吾最后長長嘆了口氣,道:“去睡吧,別亂想了。”
“心有余悸,睡不著?!眴绦§锕蜃诘厣?,下巴抵著手背趴在他枕邊,“你睡吧,我看著,以防你半夜提搶來殺我?!?/p>
云吾不再和她糾纏 ,翻了個身閉上眼,片刻之后又坐起來,揉了揉額頭:“你這樣我如何睡得著?”
喬小祜“哦”了一聲,道:“我去外頭。”
她走后很久,云吾依舊不能入眠,披衣開門望向?qū)γ?。長廊下喬小祜正舉著燈籠細細地看那一盆屏草,屏草花已開,原以為是紅色,花苞內(nèi)的花瓣竟是雪一樣的白,兩團擠在淡紫色的葉下,像一對白絨絨的小兔子探出腦袋好奇地瞅著四周。
“不就是一株破草?!痹莆嶙匝宰哉Z道。
這株破草于喬小祜而言卻是心尖肉一般。
露泛當年對云吾說的“日后要再娶幾個都不打緊”,一直扎在喬小祜心里,起初只是對于要與人共侍一夫的不悅——雖然她也沒怎么侍過云吾——隨著日子越過越長,這句話成了她心上的一根刺,又慢慢扎根長成荊棘,一條、兩條……一大片,刺得她難受:她不是云吾心甘情愿娶回家的,總有一天云吾會看上別的姑娘,會歡天喜地地娶別的新娘子回來,不像當年兩人成親時,他站在搖晃的燭影里,眉頭眼角都是愁。
喬小祜聽說屏草若能開花,結(jié)出的一雙果子可使吃下的兩個人恩愛一輩子。她仔細思考過,如果是他們兩個人吃了兩個果子,會不會從此以后云吾愛上了自己,再看不上其他人?倘或有多出來的屏草果,她很樂意試一試,可屏草開花太難得了,果子更是可遇不可求。如今她好不容易碰上了,得好好養(yǎng)著,待來日哄云吾吃掉,她就不怕云吾瞧上別的女子了。
她把燈籠放在盆邊。橘黃的燈光柔柔地籠著花團,把它們照成晚霞,伸手輕輕一捏,晚霞是涼的,像是冷泉凝成的??炜旖Y(jié)果吧,喬小祜想,在云吾跟別人跑掉之前。
三
都城連下了三天暴雨,到處都是噼里啪啦的雨滴聲,仿佛空中有無數(shù)張嘴在哇啦哇啦地吵架,嘈雜凌亂。聽不清它們吵什么,只是吵,從天上一直罵到屋檐上、雨槽里,甚至落了地,也還要濺起水花發(fā)出小小的聲音,不甘心地、微弱地再嘶吼一句。
喬小祜把屏草移到了房里。花已經(jīng)凋謝了,葉間掛著一對青澀的米粒大小的果子,喬小祜幾乎天天盯著那倆青果,云吾雙臂抱著胸站在檻外望她,輕咳一聲引來她的目光,而后緩緩開口道:“我出門一趟,回來得晚的話不用等我?!?/p>
“我等你干嗎,又不睡一塊兒?!眴绦§锖靡粫翰欧磻?yīng)過來云吾要出門,急急追到門口,朝大雨中撐著傘的男子喊,“這么大的雨水,你要去哪兒?”
“見人?!闭f著,云吾慢慢地走出大門。
喬小祜愣在原地,疑惑地想,好心多問一句,罵我作甚?
當夜云吾果然很晚才歸,一進大門便驚奇地看到自己房中亮著燈,推門瞧見喬小祜坐在燈下低頭不知畫些什么。他把傘收起來靠在門口,抖抖衣上的雨水方進屋。
“不是說不用等我嗎?!彼哌^去,卻見喬小祜慌忙地拿袖子壓在書冊上。
喬小祜心中雖虛,面上依舊裝出氣洶洶的模樣,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你中午為何罵我?”云吾一呆:“我罵你?”說著瞥一眼桌上的書,春……春宮圖?他臉一黑,抽起書揚了揚,“哪兒來的?”
“從你的書堆里翻出來的!”喬小祜胸一挺,“你居然私藏!”
云吾的臉黑得燭光也照不明:“那箱書是前任屋主留下的,我一直沒動,你……”他隨手翻了翻,見喬小祜在每一頁上都畫上了藏在屏風后或假山中偷窺的人,畫功不錯,只是那人長相衣著和他有點像……
他正要發(fā)火,喬小祜忽然跳起來指著他大罵:“你去喝花酒!居然偷偷摸摸自己去!”說著揪起他的衣襟,指著上面一片被脂粉染了色的地方嚷道,“看!”說著還踮起腳尖嗅了嗅,“是胭脂!”云吾的黑臉瞬時變得慘白:“友人喝醉了,靠了一下而已……”
“靠!而已!”喬小祜踩到椅子上,大聲嚷道,“擦脂抹粉香噴噴的友人!”
云吾頭疼地扶額:“你的好友不也都擦脂抹粉?!?/p>
喬小祜鼓著腮瞪了他一會兒,跳下椅子跑掉了,跑出門后還用力地摔了門,“砰!”房梁上似乎震下了些灰塵。
喬小祜忍了幾天,忍無可忍——云吾日日往外跑,飯都不在家吃了!她便出門向人打探云吾這幾日都往哪里去。好歹在城里混了八年,跟街坊鄰居都熟識,在他們的指引下,喬小祜穿過兩條街、拐過一條深巷,來到一間瓦房前。灰色的墻頭從里顫巍巍地探出一叢綠竹的梢,木門緊閉。引喬小祜來此的大娘面色神秘地道:“新搬來個美婦,妖艷得很?!?/p>
喬小祜沿來路緩緩走出深巷,在街邊賣頭飾的攤子看到個穿淺藍羅裙的女子,鬢邊簪著一朵新摘的芙蓉花,腮上擦著白里透紅的粉,唇色是艷麗的滴水的,比發(fā)間花還要誘人。大娘努努嘴,低聲道:“就是她?!?/p>
就是她,把香香的脂粉抹在了云吾的衣襟上。
喬小祜忽然蔫了。這樣嬌艷的女子,莫說云吾,她看了都心動。她想,因此和云吾鬧什么?當年成親時便已清楚,她嫁他是為了利用,他娶她是為了報恩。她還要嘔什么氣?阿姐早就說過,云吾在娶妻納妾一事上是自由的,她沒法插手。
那女子走遠了,大娘也離開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依舊熱鬧,人聲像前幾日下的暴雨,嘈雜得令人心煩而無可奈何。喬小祜茫茫然站在這聲音之中,忽然覺得無比委屈。
“小祜?”云吾提著酒菜在街對面喊她。她似乎沒有聽到,邁開雙腳往家里走。云吾追上來,空著的手搭上她的肩,生生拖住她的步伐:“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蕩,做什么呢?”
她沒有回答,余光瞥到他手上的食盒,愣住。云吾拉著她一齊往家里走:“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買了些你愛吃的菜……”后面的話喬小祜沒有聽清,她似乎又活了過來,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問道:“我的生辰?你還記得?!?/p>
她心里死掉的期望又掙扎著動起來。
傍晚吃完飯,她借口約了好友溜出門,穿過兩條街一條深巷,翻過高墻,躡手躡腳地趴在透著燭光的窗戶紙上。窗戶縫不小,她瞇著眼看見里頭的美人正在穿衣裳,裸露的腰間有個紅色的圖紋,一邊如火,一邊似水。
腰真細……喬小祜的耳根燒起來,明明是來向?qū)Ψ絾杺€明白的,怎么成了偷窺的……她抬起手正要叩門,大門卻“吱呀”一聲被推開,她一驚,慌忙躲到窗邊的竹叢里。
月色很好,竹影綽綽,踏著細碎皎潔的月光緩步走來的人,她再熟悉不過,是云吾。
云吾敲門進屋,將門掩上,窗子上出現(xiàn)模糊淺淡的兩道人影,像兩把尖刀子絞入喬小祜的心。她忽覺得自己好笑得很,還要問明白什么,一切都很明白了,誰他娘的沒事在黑漆漆的夜里和個美婦私會。喬小祜在深巷里慢慢走著,風很涼,她緊了緊衣裳,心想,云吾的衣襟又要香噴噴的了。
四
屏草果長成鴿子蛋般大小了,顏色慢慢轉(zhuǎn)紅,金色的日光斜斜穿過葉子照下來,點亮了葉下兩盞小燈籠。微風中它們晃悠悠地搖著圓滾滾的腦袋,晃得喬小祜眼睛酸痛,一閉眼就涌出淚來。
云吾出門前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可喬小祜最近不愛搭理他,他沒個話頭,在廊下站了很久,末了只低低喊了一聲:“小祜?!?/p>
喬小祜抬起眼,一言不發(fā)。
“明天帶你去找露泛?!痹莆岚研念^的話理了又理,最后挑出件自認為最要緊的事,“你想她了吧?!彼詾閱绦§镒罱牡吐涠际且驗樗寄畎⒔?。
大門一合,喬小祜立馬起身回房,背上早就準備好的行囊。
“我自己去找我阿姐。”她沖著云吾的房間喊,“誰要你帶!一刀兩斷吧!”
屋里沒人,她得不到回應(yīng),可亂喊一通心里到底好受了些,抹抹眼睛也走出門去。路上遇到相識的人與她打招呼,她沒怎么理會,只低頭專心地走,腦子里亂哄哄地閃過云吾的臉、美婦裸露的腰、腰間的圖紋……
她猛然頓住腳步,妖皇暗中養(yǎng)著一幫叫不容的死士,不容的圖紋阿姐曾畫給她看過,一半如火一半似水,專行刺殺之事。他們變換姓名和身份游走各界,無愛恨、無悲喜,面上裝出來的喜怒哀樂都是為完成任務(wù)的手段,那婦人找上云吾……
喬小祜轉(zhuǎn)身便往街對面跑。云吾今早肯定又去找她了,天知道她什么時候會對云吾下手……
云吾緩緩踏過城南郊外的枯草,草底有黑乎乎的小蟲子穿梭來去,五十年前他的摯友便孤零零地躺在這一片荒草中,被蟲蟻吃盡了皮肉。他帶著韓灼柳找到好友的尸骨,裝在小壇子里埋進高山的黑土中。
韓灼柳是好友遺孀,幾日前忽而上門,說終于查到了害死好友的兇手,是妖后的兄長、當朝大將軍。云吾幾次三番與她商議計策,商量來商量去,韓灼柳一個弱女子肯定打不過妖將,還得他出馬。韓灼柳幾十年來煞費苦心,在朝中結(jié)識了許多高官,消息來得又快又靈,很快打聽到妖將每年七月十八都會在城南五十里外的古亭中孤身會一女子,不帶任何侍衛(wèi)。云吾想,這倒是個好機會。
古亭很快出現(xiàn)在眼前。云吾并不刻意藏匿氣息,從石階走上亭內(nèi)時,妖將正好回身,見到身后人是云吾,眼中的欣喜頓時化作驚異錯愕,隨即又變?yōu)槭洹?/p>
“灼柳讓你來的?”妖將手按上佩劍,開口問。云吾提搶的手緊了緊:“五十年前你殺了她夫君,我替她、替她的亡夫我的好友來向你討個說法?!?/p>
“替她?”妖將冷笑一聲,眺望著身旁的茫茫黃草,“當年我將她獻給妖皇,妖皇為盯住你好友整個師門,暗中命她嫁了過去。你好友,大概就是那個以雙刀為兵、喜穿紅衣的少年刺客吧?五十年前,是灼柳親自將他騙到這里的?!?/p>
云吾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他,并不相信他所言。
“她把我約到這兒,我原以為是有什么要緊事,原來不過是想要我的命罷了?!毖龑⒌恼Z氣不甚在意,仿佛他的命一點兒也不要緊,又仿佛在嘲笑一個區(qū)區(qū)云吾并不能拿自己怎樣。他微微偏身,面朝妖都方向,繼續(xù)道,“五十年前,有人花大價錢雇她的夫君刺殺妖皇,她得知后立馬稟告了我……她的夫君死在她的面前時,她臉上一點情緒都沒有,不容死士都是無愛無恨的,對誰都一樣,甚至對我也一樣。妖皇如今用不到我了,要烹狗藏弓了?!?/p>
風鉆進亭子里,涼颼颼的,斷草吹到腳邊,又被拂走。云吾淡淡地道:“我今日來,只要殺你,不管其他?!?/p>
“不管其他?你依舊不相信韓灼柳是不容死士吧?!毖龑⒑龆鴱澲揭恍Γ抗饴涞皆莆嵘砩?,“你八年前娶的妻,是露泛的小妹喬小祜吧?!?/p>
云吾握槍的手忽而用力。
“露泛是個好阿姊。”妖將按著劍的手也未移開,十分緩慢地抽出一小截劍身,“這些年來眾人皆以為喬家寶物九連燈藏在露泛的左眼里,對她的追殺無止無休,其實啊,”他故意頓了頓去看云吾,果見云吾臉色十分難看,“你大概也曉得的,九連燈在喬小祜身上?!?/p>
云吾向前一步,妖將跟著退后一步,亭子不大,越發(fā)顯得殺氣翻騰。
“露泛為了護她這妹妹,用心良苦?!毖龑苛诵Γ把蚀蟾乓部瓷暇胚B燈了。韓灼柳要的不止我的命,還有你夫人的。她這算盤打得好,你與我糾纏在這里,她自去找你的夫人?!?/p>
長劍出鞘,鏗然有聲,云吾在他拔劍的同時身形一動,手中長槍破風而去,如白龍出云攜風帶雨,白龍奪命,風雨也追魂,令人無處可避。妖相的劍宛如長虹直插云霄,洶洶氣勢卻在半路折了下來,槍尖輕而易舉切斷了寶劍,貫穿妖將的身體。
妖將的劍招出了一半便收。云吾有些不解。妖將若以命相搏,自己確實得在此多耗些時間,可他卻不抵抗掙扎了,虛晃的招式似乎只是為了逼迫自己出手。
“君要臣死……”妖將一手抓著槍桿,一手以劍撐地,“露泛的父親與我曾是故友,最后卻死在我手上……你若能救下喬小祜,也算我做的一點補償吧。”他慢慢垂下頭去,聲音越來越低,“只是沒想到是你……”
云喬抽回槍,轉(zhuǎn)身便急匆匆地往城中趕去。身后黃草遍地,亭中倒在血泊里的將軍手里還死死握著佩劍,劍柄上刻著個小小的“柳”字。
五
“小祜,從今以后你跟著云吾,阿姐身為刺客,仇敵越來越多,不能再繼續(xù)帶著你了?!?/p>
“那倘或云吾待我不好,我能去找阿姐嗎?”
“不能。”露泛幫她把被風吹亂的鬢發(fā)攏到而后,笑著說,“他要待你不好,阿姐自來尋你,宰了他給你出氣?!?/p>
喬小祜捂著右肩上的傷拼命地跑,腦中不知為何浮現(xiàn)當年出嫁前露泛對自己說的話。
云吾對自己不好嗎?也不見得。她剛嫁過來時,他的態(tài)度冷冷淡淡十分疏離,但還算客氣,喬小祜也不去招惹他,兩人的房間隔著小院子,各過各的。那時她在城中沒有親友,終日悶在屋子里剪紙、看書、學術(shù)法。有一回,鄰居來串門,站在院中說說笑笑,其中有人嚷道:“云吾,你的小娘子怎么不領(lǐng)出來讓我們瞧瞧?那日燈光昏暗,人又多,我都沒看清長什么樣?!?/p>
云吾的聲音對她而言很好認:“小祜有些怕生……”他話音未落,喬小祜的房頂便被一陣風頂破,瓦片如雨點噼里啪啦掉得滿地都是。眾人慌忙躲閃,云吾卻急急地往喬小祜屋里沖,門一開,胸口被正往外跑的喬小祜狠狠一撞。喬小祜往后踉踉蹌蹌差點摔倒:“啊,對不住,這馭風術(shù)太難了……”她一探頭,望見滿院子的人,連忙又縮回云吾身后,“你這是喊了人要群毆我?”
云吾當然不會打她,八年了,她做過多少禍事,云吾氣極了也只是說她兩句,話還不敢說太重——喬小祜性子一上來,好幾天都不搭理他。
云吾待自己其實不錯。喬小祜傷口上的血從她的指縫間流出來,像一條條從高山淌下的小溪流,蜿蜒而下濡濕她的袖口,一片紅。她還沒跑出巷子,已被韓灼柳追上,將尖刀刺穿她的左肩,這下她沒手捂?zhèn)诹恕?/p>
“拿風吹我,馭風術(shù)是云吾教你的?”韓灼柳手中兩把雙刃短尖刀沾滿了血,血光中映出她一雙微瞇著的狹長的眼。
喬小祜忍著疼平地召風,韓灼柳吃了一次虧已長記性,足尖一點輕輕一躍躲開,繞到喬小祜身后:“露泛難道沒有教過你,面對不容之妖時,同一招式不要使兩次?”
當然沒有!喬小祜趁著她還未出招,再次召風,這回風卻是從她站著的地方扶搖而起,將她迅速帶離地面。韓灼柳來不及追,將手中刀迅速擲出,割開旋風一把刺入喬小祜的腿,一把劃過她的脖頸。她重重摔在人家的房頂,瓦片碎開硌著她的背,好疼。
這一帶的房子都已廢棄,鬧出這么大動靜,也沒人來救她。
日光灼灼,她看見韓灼柳躍起的身影,纖細的腰、細長的腿、鬢邊微顫的芙蓉花,融在亮白的太陽里。那身影如掠空鷹隼向她撲來,她害怕地閉上眼,聽見尖銳的利器劃開風的聲音,面前一陣寒氣襲來,有難聞的血腥味。
韓灼柳離喬小祜不過幾尺之距,雙眼大睜,一桿長槍從她的喉嚨處伸出來,指著喬小祜的鼻尖,血滴滾下,落在喬小祜的衣襟上,暈開后像團團胭脂。云吾氣喘吁吁地抓著槍尾,手上用力一挑,韓灼柳便如落葉般被甩了下去。
“小祜……”云吾向前走了一步,原本就已腐朽的房梁斷裂,屋子轟然坍塌,亂瓦雜草以及躺在其上的喬小祜一齊掉了下去。
露泛收到喬小祜的書信后日夜兼程往都城趕。喬小祜在信中說,云吾有了新歡,她不愿意再在都城住下去了,要去找阿姐。昨日她忽又收到云吾來信,信上將他如何受騙、喬小祜如何受傷的事解釋得一清二楚,喬小祜好幾日不和他說話,也不吃飯,悶在被子里不肯讓他給傷口上藥,無奈之下他只能請露泛來勸勸。
大門虛掩著,露泛一手緩緩推開門,望見了院子里正在熬藥的云吾。他坐在矮凳上,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掀開蓋子看看藥湯還剩多少,神情認真專注。露泛二話不說,腳剛踏過門檻,手里細長的彎刀便揮出一道新月般的刀氣直取云吾。他反應(yīng)過來,向后一躍一躲,看清來人的臉后,原本碰到墻角長槍的手又縮了回去:“露泛……”
爐上的藥罐啪嗒碎掉,藥湯落到火里,滋啦滋啦地響。露泛第二刀已到云吾面前,他向左邊俯身一避,只是躲,并不還手。喬小祜聽見院中瓶瓶罐罐碎掉的聲音,忙從床上爬起,鞋都沒穿便跑出來。
“阿姐!”她欣喜地朝露泛撲過去,露泛毫無防備,手中刀已出,收勢不及,眼看就要砍到喬小祜。云吾動作比她倆都快得多,伸手一撈把喬小祜壓在懷里,再轉(zhuǎn)身以背擋住刀氣,后背的衣裳登時出現(xiàn)一道鮮紅的血口子。露泛收了刀,面無表情地道:“還知道護著,早干嗎去了?她若真死在韓灼柳手上,你就抱她的尸首去吧?!?/p>
喬小祜還沒反應(yīng)過來云吾為她擋了一刀,推開抱著自己的人,跑到露泛面前一把抱住她,頭在她胸前蹭了蹭:“阿姐,我很想你。”
露泛在云吾家中住了三日,喬小祜天天和她膩在一塊兒,連喝藥時都是笑瞇瞇的。臨走時她獨自去見了云吾,將彎刀“啪”地拍在桌上,長眉一挑:“小祜鬧了半宿,哭著要和我一起走?!?/p>
云吾滿面愁容,一手擱在桌上,一手握拳抵著膝蓋,不說話。
“她的心思你該知道。”露泛靠在桌子另一邊,“別的不提,就說那屏草果,她辛辛苦苦地養(yǎng)著,不過是因為信了以前聽來的謠言。”
云吾抬起眼問:“什么謠言?”
“屏草果總是一對一對地結(jié),若兩人各食其一,則可對彼此生出情意,終生恩愛不移?!甭斗弘p手環(huán)胸,下巴微微一抬,“當年我逼迫你娶她,委屈了你,何嘗不是委屈了她?如今我可想明白了,你若真厭棄她,倒不如我?guī)?,省得她在這兒受氣掉淚。追殺我的人雖多,我卻不怕,她大抵也是不怕的……”
“不可!”露泛話未完,云吾已急急打斷她,“不可……”
露泛眼中微微有笑意。從云吾為喬小祜擋刀時她就知道,喬小祜是走不了了。
“看上九連燈的那些人,朝堂上的、妖界各地的,都找上了白影?!痹莆崽秩嗔巳嗝夹模靶§锊荒芨阕??!?/p>
“喲,白影,”露泛眼中笑意更深,“妖界第一刺客,來去都只見一道白影不見其容貌,被他盯上的人只有死路一條?!闭f著,她拿起刀往外走,“那小祜還是留在你這兒吧,我可打不過白影?!?/p>
月光照著露泛離去的身影,云吾想起五十年前他為救好友太過急切,誤入敵方法陣,殺盡陣中妖魔后滿身是血地倒在陣中,陣外候著的殺手趁機蜂擁而至。那夜的月光也是如此皚皚如雪,露泛迎著月光擋在他面前,喬小祜蹲下來戳戳他的腦袋,小聲地說:“哎,你別死,阿姐和我救你來了。”
殺紅了眼的他微微抬頭,看到的卻是喬小祜眉彎眼彎的笑臉,比白月光動人。
六
喬小祜最近愁得藥都喝不下。她偷偷聽到阿姐和云吾的談話,方才知道九連燈藏在她眼底,想搶奪的人雇傭了白影來刺殺自己。白影她聽過,妖界第一刺客,據(jù)說沒人能從他手里逃脫。云吾大概也不能。
今早云吾沒有端藥來,反而捧了個小碟子,碟子上有一對紅通通的果實,喬小祜一眼便認出是屏草果。云吾把碟子遞到她面前,道:“挑一個吃吧。”
喬小祜一把抓起兩個,正要往嘴里塞,被云吾一把按?。骸傲粢粋€給我?!?/p>
“留給你干嗎?”喬小祜不解。
云吾從她手里拿走一個,放下碟子道:“種在我家的,我就不能吃一個?”
屏草果甜甜的,咬下去滿嘴清香。
喬小祜看他吃完,把手中剩下的一個也遞過去:“喏?!痹莆岵唤?,她的手便執(zhí)著地伸著,不收回?!霸莆幔苯┏衷S久,喬小祜手酸得很,“我要走了,你別告訴我阿姐,你和阿姐我都不想連累。白影若真的來,就告訴他你已經(jīng)休了我,再無干系了。這果子你留著,日后遇上喜歡的姑娘,就哄她吃下……”
云吾點點頭:“我也打算送你走,荒海東南有座孤島,人跡罕至,我送你去那兒。”
喬小祜壓著哭聲道:“好?!?/p>
出行那日天氣晴好,喬小祜被大兜帽遮住半張臉,低頭看著自己一前一后的鞋尖。船到了,她走過木板,掀開簾子看見艙中坐著的女子,登時一愣:“阿姐?”
船開了,云吾跟著走進來,向露泛略一點頭:“沒人跟來?!?/p>
露泛舒了口氣,朝喬小祜招招手:“過來?!?/p>
喬小祜只當云吾暗中告知了阿姐,氣得直瞪他。
“到了荒海,妖界勢力再大也不敢惹事,今后可以過安生日子了。那孤島可是我花了全部身家換來的,你們……”
露泛話還未完,被喬小祜一把抱住胳膊:“阿姐,白影會追過來的!聽說那是個瘋子,哪兒都敢闖……”
露泛聽完卻笑了,對云吾道:“她說你是瘋子?!?/p>
喬小祜僵在原地,云吾?白影?
“他們找了你的夫君來刺殺你呢?!甭斗旱?,“那些人做夢也沒想到白影就是云吾?!?/p>
“我也沒想到……”喬小祜喃喃道。
她聽見身后響起了清晰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只手掌在她面前攤開,屏草果鮮紅瑩透,像裝滿水的紅燈籠。
“再不吃要壞了?!痹莆岬吐曊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