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酸于我為疾病所苦,不復童年時的活潑;而我則為她終于沒有變成白天鵝而痛惜。
冬季里最冷的幾日,正午天色卻陰霾得好似傍晚。我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天外天”酒店已在眼前,招牌上油漆剝落,外墻灰敗。開發(fā)區(qū)有新酒店,但我執(zhí)意來住這里,想看看阿姐。
阿姐是我童年的第一個保姆。我七八歲時,父母工作忙碌無暇照料家務,央親戚從老家找個樸實勤快的女孩來做保姆,于是阿姐被帶到我們家。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阿姐來時正值春夏之交,她穿了件白色有碎花的麻紗襯衣,深藍布褲,一條大辮子油亮油亮地墜在腰間。齊劉海,瘦高,白皙,一笑就臉紅,十六歲的阿姐,第一眼便很討人喜歡。
最歡喜的是我。曾經(jīng)因無人照顧不得不寄居在山上奶奶家,每天坐在門前望著延伸的梯田和重疊的群山,冥思苦想怎么離開。我告訴父母,他們并不相信幾歲的孩子會有那么清晰的孤獨感和叛逃心。阿姐來了,我不用再擔心被寄養(yǎng),何況是看起來這么溫柔美麗的阿姐。
阿姐叫我妹妹。給我做三餐,幫我洗衣服,陪我玩耍,我們很快親密起來。我問阿姐怎么不讀書了呢?阿姐說,考上了高中,但沒有錢讀。我便很為她遺憾。
阿姐來的第三個月,老家親戚要進城賣木頭,阿姐立即去買了蜜餞、薩琪瑪、水果糖,以及兩包紅梅煙。她將來人喚作幺叔,那中年漢子臉黑黑苦苦的,叮囑阿姐要好好做工,阿姐應著,問問幺嬸的身體,又將買的東西和三百塊錢一并拿出來。
后來我才知道,那漢子就是阿姐的爸爸。阿姐出生時有人給算命,說她命硬,會克父母,所以自小被抱養(yǎng)到大伯家,對父母只能叫幺叔幺嬸。
那年阿姐的工資是一百八十元,因為家務做得潔凈,手腳麻利,性格也好,半年后漲到兩百元。又過一年,漲到兩百五十元。母親喜歡阿姐,最后索性將她收作干女兒,我心中說不出來多高興。
阿姐十八歲那年,母親為她找了份在賓館里做服務員的工作,仍住在家里,照常幫忙打掃,如此多一份工資。阿姐上工那天,我自告奮勇要為她化妝。偷拿了媽媽的化妝盒,卻發(fā)現(xiàn)阿姐明眸皓齒,眉宇如畫,竟找不到一點需要添補的地方。
彼時我十一歲,已經(jīng)開始搜羅家中的雜書看,書上不乏灰姑娘變白天鵝的故事,我看了總做白日夢,夢見我的阿姐有朝一日也飛上枝頭。果然,阿姐很快從服務員升級到前臺,又變作前臺領班,要不是我忽然摔斷了腿,她不會辭職。
我腿好了不久,家里出了事,母親放在衣柜里的好幾件貴重金飾不翼而飛。因為平日里沒有外人出入,外婆疑心是不是阿姐。那日母親當著家中長輩的面委婉地問阿姐,她的臉一下就紅了,說從來不知道媽媽的首飾放在哪里,別的沒有多余解釋。還是一樣地做飯洗衣服,話卻少了。又過了半個月,阿姐辭了工。
那年年末,我們終于得知盜竊一事的罪魁禍首是表哥,母親后悔猜疑了阿姐,四處打聽阿姐的消息,得知她去了南方打工。
三年前我回故鄉(xiāng),住“天外天”酒店,一日起遲,打掃衛(wèi)生的來敲門,我去開,當即就愣住,站在門外穿著服務員制服的,是我的阿姐。她老了一些,還是那么瘦。
我們同時喊出聲來,四手交握,她的手冰涼粗糙。我們在床邊坐著說了一會兒話,她心酸于我為疾病所苦,不復童年時的活潑;而我則為她終于沒有變成白天鵝而痛惜。后來,我總是想,要是當年阿姐沒有離開我們家,要是媽媽能再為她找一份不錯的工作,那她的日子會不會好一些呢。
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從背包里拿出買好的護手霜,去問樓層值班處曹敏什么時候上班。里面的人抬起頭,詫異地說,曹敏?沒干了呀。
??!什么時候沒干的?我問。去年啊,她男人在鄂爾多斯挖煤,工地上缺個做飯的,她就去了。那人說。
鄂爾多斯。慢慢走回房,說不清是感傷還是遺憾,抬眼看窗外,舊城蒼茫中,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聽得她叫我一聲妹妹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