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幽燕
黃帝正用他浩浩湯湯的儀仗
向中原行進,這黃金和白銀的儀仗
這猛獸和鬼神的儀仗
帶著雷霆、閃電和種子的光
我有千百種理由也不能阻止它
草木的瀑布里,漂流著山峰
白云的河流中大地在沉浮
只有我自己是身不由己的
像命運里隨波逐流的碎片
被肉體禁錮的是桑林
蛙鳴、月光和大腳女人的乳房
被我禁錮的是身體、性愛和幻想
燕山以北,巨大的陰影
突然跳起,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
一個人被拋在后面是什么感覺
一個人被仇恨粉碎了還能控制結局嗎
一個人的憂傷,一個人的切膚之痛
一個人的孤寂和流浪,這茫茫的人海呵
讓我的血肉之軀突然卷起波浪
北方,一座山崗被時間壓塌
一座新的山崗,或?qū)⒃谶h方聳起
一個生機勃勃的人間
還會留在春天和鬼神的身旁嗎?
這浩浩蕩蕩的雪呵
像一股暖流,在大地上
重新安排了一座座神秘的山崗
禮物
中午前后,你分別在婚禮
和葬禮上出現(xiàn),黑色
與紅色的長裙,令人目眩
有人利用這色彩,哭泣或歡笑
也有人利用這色彩,確認了
一場埋伏在人與鬼之間的大事
這生死的轉換還有意義嗎?
剩下的生活,已經(jīng)不適合
被制成陶醉的畫面
遇見一個絕代佳人的邀約
和娶回一個落魄的女鬼
差別已經(jīng)不大
這個世上,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
目中無人或心懷鬼胎
唯一的區(qū)別只是:在最深的
夜晚,總有不甘的憤怒和屈枉
不是來自風中的樹冠
就是來自一輪高懸的孤月
墜毀
水面很快就平復了
生死都沒有持久的波紋
深淵和火焰不在泡沫上,它們互相交叉
偶爾露出光一樣的尖頂
有時云里也有談話聲
被幸福的迷霧包圍的人群
沖破霧氣的速度,被鎖緊的懸崖
消失已久的陽光和虛空
更多的時候,我也
帶著自己的影子飛,我把它們
一片片剝落,像秋風中的
落葉一樣,有脫胎換骨的解脫感
也有惆悵中的若有所失
一個安靜的死者,即使像風一樣
“謙遜地后退”,也無法避開
所有生者的突然包圍
今天,水面上的死亡,不是轟然一響
而是一片無法靠近的唏噓
蘋果樹下
如今,我繼續(xù)嘗試頂著一口鍋
在蘋果樹下淺睡
繼續(xù)讓那些雨聲敲著我的頭頂
密密麻麻的雨絲里
有針尖、釘子、錘頭、冰燈籠
有沿著煙霧四散的星星
窗欞上彼此傾斜的身子
有被閃電分開的,也有被雷聲殺死的
最后剩下的村頭,在我童年腦海里
被夜幕摁進了遠處的濤聲
摁進了黑鍋鐵一樣混亂的天空
而我,在蘋果樹下
那么久的等待啊,要繼續(xù)接受
成千上萬粒夭折的果實和落葉
聽魚者
魚販子是混沌的,他殺魚
數(shù)錢,雙手沾著腥紅的鱗片
整整一代人,都跟著他
活得越來越污濁
他們無法看見大海的余暉
穿過天空,讓高處的
石頭,發(fā)出了尖銳的叫聲
他們不知道魚群逆水而上
在激流下交媾,幽靈需要尋找
產(chǎn)床和墳墓,鸛鶴和鷹隼
也需要把波浪筑成祭壇
魚群和彩虹一起,都會
被一雙手帶進空中,這個行為
是詭秘的,這個結局也是詭秘的
而聽見魚群說話的人,是另一個
干癟的老頭,他有別于漁夫
他不生族群,只生于
大海和天空的裂縫之間
命運用激流,安排給他
第三只耳朵
和視覺外,無垠的海面
遠處的島
礁石與密林的荒原
孤零零的光和霧氣,不能眺望的
遠處,是死者共同的陸地
鷗鳥和野獸,占據(jù)了道義的監(jiān)獄
遙不可及的寶塔,住著眾神
我僅僅仰望,但不能生出登臨之心
在沉沒者的中心,生物世界
正吸食著白花花的鹽粒
只有死亡,才舉著它碧綠的手臂
舊時光如此腐朽,它們泛濫且
洶涌,獨占了廢墟上的美
她的氣息,是海水銹蝕的味道
而流放者被遺棄之后,牢底尖叫的骨頭
正長出幽靈歌唱的嘴唇
死過了無數(shù)遍的虛幻王者
在銹跡斑斑的寶座上,仍然像
前世的狂人一樣發(fā)號施令
而他的仆役們,都變成了亂樹中
前赴后繼的回聲里飛撞的蝙蝠
惡魔一樣把他纏緊
我今夜不求解脫,我只希望潮水
深深地淹沒深夜里飄蕩在
荒野上的那個人,并在明天
仍然把他送出,像大海用波浪
挑起一輪旭日
身體里的火焰
庸人生活在
世上,黃金堆積在山中
而愚蠢的庸人多么擁擠啊
他們還常常自比墮落的黃金
像身體里腐爛的拐杖
死了多少年
仍然敲著嘚嘚響的路面
鳥雀住回記憶之時
恰好把我沉睡的肉體喚醒
逝去的人,奔走在
回來的路上,他們對
短暫的人生,毫無倦意
而我自己,是一個什么也
放不下的人
我游蕩在人群之外
抱著你的影子,慢慢向前飛
像抱著無望的前世
你是山,我就獻出
滾動的石頭
你是水,我就獻出激蕩的
波瀾。你如果是影子
我就必須要擋在你的身前
像兩股風聲,既有
遠遠的分開,也有死死的糾纏
像身體里的火焰
既相互焚毀,也相互溫暖
而等在遠處的人啊
我們今生己經(jīng)無法結緣
如同兩座絕望的孤峰
各有各的深淵
這個空曠而寂寥的塵世
因為生出了你和我
才變得如此狹隘和燦爛
必須
光必須向上飛
羽毛必須掉到地上
我經(jīng)歷的幸福
必須被絞碎,然后向你獻出
你說:“要定下
時辰,集中消滅他們!”
這才是這個時代唯一的真理
最靠近光的孩子,有獅子的面孔
最接近淤泥的塵世,是眾神
墮落的天空
而貫穿天穹的時間無以計數(shù)
我一直受著它的私刑
我經(jīng)歷了多少回遍體鱗傷
仍然不解其苦,這是我作為落葉
——必須要落回地面的原因
這個時候,即使我用一道命運的閃電
也不能把流散的自己捆住
風聲
風太快,它用幾何學的形式
推著你,讓你跑成了
一根擦著的火柴
——這是誰的逼迫?
那么多身影挾裹其中
呼呼響著,是一團火苗
它們,互相無法分開
當風停下,時間呼地一聲
一堆雪白的灰燼塌下去
再也不能把你的身影舉起來
而看見你的人,基本
原地不動
他們剛剛死去
或,他們剛剛出生
但,從來沒有人為此
而感謝新生與埋葬的恩澤
因為,孤獨的風聲
始終是這個世界
最無望的引領者,它肆意地
尖叫,讓我們自感脆弱
燕山謠
忽然想起一座彎曲的小鎮(zhèn)
男人流連鄉(xiāng)野,女人在嬉水
投生的孩子,在河灣里彼此相遇
這是一個秘密
耳朵里的風聲,半夜起伏
開始向天空下轉移
塵埃暗漲,玉米的葉子
互相抽打,風中的麥地
暗藏了許多黃金的裂谷
我感激這些謠曲,感激這些
看不見的天空
它們懂得共有一片星辰
我依賴它們窺見的那些日子
讓我的軟弱
出現(xiàn)了流水的節(jié)奏
讓我的鐵石心腸
綻開了花朵的柔情
我的心里,還有
那片水草豐美的世界嗎
花蕾高貴而粗糙
落日搖晃著樹梢,像月亮跳過荷塘
皮膚黝黑的姐妹,在水波里
像白藕根一樣閃亮
和成熟
在這個夜晚
我心神迷亂,如同時光交錯的星空
脊背上的田野始終是傾斜的
梯田上的背影,雨中淚水滂沱
等著回家的人
她們用不同的面孔互相探詢
山腹里的暗河轟轟作響
它是黑色的,滾燙的
它經(jīng)受的訓練,仍然超過了
遠處的一場殺人運動
而我以此為美
孤零零的莫測之美
讓我的童年充滿了喜悅和驚恐
這一場出生如此遠大,絕望
遼闊的風暴里
翻滾著尖叫的石頭
這際遇,這仇恨的愛
寒風吹開的衣襟里
出于波瀾和自由
出于一座山峰背后命運的烏云
和它長長的陰影
而我是離死亡最近的
它們,僅是生命里搖曳的風景
它們帶著我
流浪了幾十年,幾十年了
仿佛一場夢
我走過的路沒有盡頭
我活過的世界沒有你的身影
涌出山谷的人群
消失在碧綠的田野上
而我遠遠地落在后面
在你和我之間,日復一日
像一場死亡的回憶
而在一座山的峰頂上
它仍然提醒我:如果
你感受到了這個嚴酷的儀式
請呼喊:燕山,我的母親
在懸崖上雕刻一座劇院
夢見一個不睡覺的女神
在懸崖上,雕刻一座劇院
她熱愛樹枝上
坐著的父親;她也熱愛
站在秋光中的母親
他們的臉上,紛紛掉著
碎屑——石頭的,泥土的
油彩的……本應屬于河流的
道路,卻突然變成了淚水
而隱身在其中的神啊
有飛舞,有閃電,有流星
在這個遼闊的人世上
所有的人家,都會離散
那里有流淚的母親
所有樹木都將被砍倒
那里有摔落在塵埃里的父親
而所有的河流,都會沖出
堤岸,向無人的遠方
獻出波瀾;那里有離人的扁舟
上面坐滿鬼魂
而我一個人的背影
只獻給夜晚,那里有一座懸崖
劇場中孤零零的守門人
只衷情于夜空里飄蕩的鐘聲
雪山下
河谷甜蜜,有雨巷的味道
雪山下的風聲,用著
眾神的喉嚨;而草地上的女孩
心有花朵和苦澀
她迷戀的白云,像走散的羊群
她愛上的人,一直在遠方飄泊
只有失神的眼睛
才配得上此刻那些孤獨的峰項
而大地上的積雪啊
一年年送出不絕的波紋
她的寂寥,突然讓自己
容顏枯萎;而她的影子啊
卻像草原上的月色一樣,遼闊無垠
人間多少事,轉頭都成空
這讓多少后來人
一生也轉不出她的身體
他們長跪在地,一遍遍
喊:我的度母啊,愛的神
照著那些無望的來者
和他們的頭頂吧,像照著
大地上那些生銹的石頭
以及我們懷抱里
這個“悲傷與盛怒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