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在1147年,大理國國君段正嚴(又名段和譽,即《天龍八部》里大理世子段譽的原型)退位前后,大理國漸漸出現(xiàn)末世氣象:宮廷中,諸子爭位,無日無之;外面,鼙鼓聲聲,出現(xiàn)叛亂。
段正嚴無法,只有禪位,出家當和尚:大理國是佛國,國君退位當和尚的很多,算是個傳統(tǒng)。段正嚴之子段正興便滿面春風地登上寶座,幕后掌權者則是他的女婿高量成。
讓段正嚴深感棘手的這次叛亂來自滇東三十七部。原來,三十七部當年跟著大理國開國國君一起打天下,立了大功,可從未得到什么封賞,很不高興,就經(jīng)常鬧事。這次依然如此。
三十七部起兵氣勢很大,大理國也出動了大軍征討。戰(zhàn)爭中,一顆政治新星在中國的西南邊陲冉冉升起,最終在歷史上留下了自己閃亮的痕跡。這顆政治新星就是高量成。
高氏家族執(zhí)掌著大理國政權,代代將段氏君主奉做傀儡??墒钱敃r整個家族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高量成會得到群臣擁戴,騎馬佩劍,回到國都陽苴咩城(也作羊苴咩,今云南大理)做了首相,獨掌乾坤。因為高量成是個孤兒,缺乏足夠的政治勢力。
高量成的父親曾擔任威楚府(今云南楚雄)演習,但在高量成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正因如此,高量成小小年紀就“早有大志”,不甘平庸。
他每日勤奮刻苦地讀書習武,等待著有一天提三尺劍效命疆場,或出仕朝廷,做一番功業(yè),這在當時高家是很少見的—大家都吃著家族的老資本,出生之后就有俸祿,誰愿下那樣的苦功?在高氏子弟中,高量成鶴立雞群,哪怕有時被族人譏諷也不在乎。
等到滇東三十七部反叛后,叛軍兵鋒所指,無所不克。高量成知道自己等待多年的機遇來了,于是自告奮勇,帶隊出征。面對挾勝利之威、士氣正旺的三十七部,高量成“領義兵,率鄉(xiāng)勇,掃除烽燧,開拓乾坤”,他深溝高壘,堅守不出,避其鋒芒,擊其惰氣。三十七部鑼鼓喧天,叫罵擾攘聲震動山谷,就是攻不進高量成的堡壘,最終,士氣消盡,黯然退兵。
高量成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他一聲號角,率隊沖出,乘勝追擊。三十七部兵敗如山倒,高舉白旗,宣布投降。高量成大敗對手,長劍入鞘,威風八面。大理國群臣對他力挽狂瀾充滿感激,紛紛要求把他“立為相,號中國公”。
高量成接過祖輩曾掌握過的權杖,順勢讓段正嚴退位,輔佐段正嚴之子、也就是自己的岳父段正興上位。高量成和段正興的強強聯(lián)手也是各取所需:一人得到權力,實現(xiàn)自己長久以來的抱負;一人當了國君,高高在上。
段正興和高量成的聯(lián)合是暗地操作的。
段正嚴的兒子不少,這些兒子“內爭不休”,都盯著國君的寶座。段正興也一樣,看到權力就毫不放松。但他不笨,他知道要想得到大位,得依靠一個權力大佬。這個權力大佬就是剛登上相國寶座的高量成。
可是,想和相國結交,讓他當打手、馬前卒是不容易的,更何況這還是個“賞罰政令皆出其門”的權臣。不過,段正興有的是辦法。一次,他下朝后約高量成到府上喝兩杯。高量成欣然答應,高高興興地去了。
原來,高量成也在物色權力的代言人:自己當了相國,可國君段正嚴已八十多歲了,眼看時日無多,自己得瞅準了,找個國君的兒子扶持一把,將來新國君得是容易掌控的,避免整天給自己制造麻煩。
選來選去,他看中了段正興:段正興性格懦弱,當上傀儡君主就會心滿意足,不會要求更多。這樣的人好對付,能避免自己整天提心吊膽。
高量成去了段正興府上,和段正興慢慢喝酒聊天。這時,環(huán)佩叮當一聲,一個纖巧的身影在燈光搖曳中輕輕走出,嫣然一笑,高量成面前頓時一片春暖花開,那正是大理段正興的愛女。高量成那顆年輕的心頓時如一地春草,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
段正興看火候差不多了,笑著一招手喊道:“女兒啊,來,給高相國敬酒?!庇谑?,美女風擺楊柳,斟上一杯酒,眼光一睇,高量成拿著酒杯,就癡了,呆呆地直坐著。環(huán)佩聲已遠,桃花面已失,他仍忘了喝酒。
把高量成胃口吊得差不多了,段正興慢悠悠地道:“相國沒娶親,小女也沒嫁,若能結為親戚,實在妙不可言?!备吡砍梢宦?,端不住相國架子了,咚一聲跪下,“梆梆”就是幾個響頭,一門親事就這樣結成了。
高量成當了段正興的女婿,自然要幫著老丈人運作。于是段正興終于如愿以償,繼承大位。
如果說奪權靠智謀,那么治國則靠能力。一旦權力集中在身,高量成就把全副精力放在國事治理上。
當年的三十七部叛亂給百姓帶來了極大的災難,以至于史書說“途路為猬毛,百姓離散”。是高量成憑借自己的政治才能,在短短幾年中扭轉了這個局面,使得“盜賊遠遁,民不聞金戈之聲,路不知烽煙之警”。
他首先注重生產(chǎn),提倡經(jīng)濟建設。在他的治理下,大理國駛過急流險灘,成為一個富足、安康的太平國家。可以說,在高量成手中,這一階段的大理國才真正走向中興,因此,《滇史》稱贊高量成“安府州于亂離之后,收遺民于虎口之殘”。
幾乎同時,高量成協(xié)助段正興加大貿易量,搞活市場,在蒼山洱海邊設立大理馬市,進行馬匹交易。當時南宋和金國的戰(zhàn)爭無日無之,急需戰(zhàn)馬,尤其岳飛軍中的戰(zhàn)馬多買自大理。高量成敏銳地看到了這點,便鼓勵百姓大量飼養(yǎng)馬匹,出售給南宋,最后大理飼養(yǎng)的馬匹“為西南蕃之最”,“牛馬遍點蒼(山)”,很多人家依靠這個溫飽無憂。大理的戰(zhàn)馬也得到了宋高宗的親自點贊和肯定。
對于南宋這個重要的大國,高量成更是積極提倡和平外交,搞好大理國和南宋的關系。
南宋別看打仗外行,搞經(jīng)濟建設可是內行。在當時林立的諸國中,南宋的經(jīng)濟仍高拔頭籌,不可小覷。高量成當政期間便不斷派出使節(jié),劃著小船走向臨安,和南宋握手言歡,并請求入貢及銷售戰(zhàn)馬。宋高宗當然很高興,卻以“不欲以虛名勞民也”的理由婉言謝絕了大理國入貢的請求。
高量成毫不氣餒,繼續(xù)申請,再次派使節(jié)帶著大象和戰(zhàn)馬當貢品前去。宋高宗最終笑納了,“優(yōu)禮答之”。對大理國來說,這既做到了感情投資,也打開了貿易之門,加大了兩國貿易量,大理國曾一次就賣給南宋戰(zhàn)馬1000匹。因此,大理國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儼然成為西南經(jīng)濟大國,也成為文明昌盛之國。
可是,高量成還沒來得及品嘗成功的滋味,又出事了。
事情仍出在三十七部。他們不甘心失敗,投降后積攢力量,又豎起旗幟,點燃新一輪狼煙,剛剛安寧沒幾年的大理再次響起戰(zhàn)鼓。高量成無奈,只有再次帶著部隊走上前線。
這次,他采用的是集中兵力各個擊破的策略。他權衡一番,最終選中的打擊對象是三十七部中的羅婺部。羅婺部十分強大,雄居于三十七部頂端,勢力僅次于段氏。打敗它,對其他的弱小部落起著極大的精神摧毀作用。
于是,高量成的部隊不去救助被三十七部圍攻的地方,而是直插向羅婺部根據(jù)地武定府。這種打法出乎三十七部的意料。羅婺部更急:自己在這兒沖鋒陷陣、大逞英雄的時候,可別讓人抄了老窩!于是,羅婺部一聲呼喝,打馬上路,跟蹤追擊去了。
哪知高量成軍隊到了半路,埋伏了起來。很快,羅婺部進入了埋伏圈。面對明晃晃的刀槍,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再次豎起白旗投降。羅婺部一降,其他三十六部傻了眼,也再次無奈地交出武器。一場暴動就這樣煙消云散。
世間事“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句話放在高量成身上非常準確。
三十七部叛亂再次被鎮(zhèn)壓后,高量成也隨之走下了權力的寶座,因為他的相位被他侄子高貞壽悄悄奪去了。
高貞壽有兵權,掌握的是警衛(wèi)軍。憑借這股力量,叔叔一走,在戰(zhàn)場上打得不可開交之時,高貞壽就帶著兵進了宮廷,占了相府,自封為宰相、爵位為“中國公”,挾天子以令諸侯。
在外的高量成完全不知情,等得勝之后,旗幟招展,班師回朝,到了都城陽苴咩城外,消息才傳出:高貞壽已榮任相國;至于勞苦功高的高量成,可以退休,回封地威楚頤養(yǎng)天年。
高量成很不高興:自己正值壯年,用得著嗎“頤養(yǎng)天年”?他開始在權力的歧路上徘徊。
三十七部叛亂剛剛結束,國家需要和平,百姓需要安定。如果此時和高貞壽因為爭奪相權而開戰(zhàn),只會傷及國家、百姓,甚至包括高氏族人和段氏的利益。利弊十分明顯,高量成騎在馬上望著麾下血海余生的勇士,輕輕一笑,自此歸隱江湖。
大理國百姓長吁一口氣,高貞壽也長吁一口氣,權力斗爭雖然很殘酷,但是總算不必和親人兵戎相見了。
退休后的高量成回到封地威楚,仍得到很大的尊重。他仍為國出謀劃策,高貞壽也恭恭敬敬聆聽,言之有理的就采納。
與其他退休人員不同的是,高量成仍一如既往地為國家做事,腳踏實地地為百姓做事。首先,他開始建設德江城,后來此地人煙輻輳,商販如云,被贊譽為“四夷八蠻,八方群牧,累會于此,部曲仇恨,到此冰釋”。大理國的兩大著名城市,一個是大理國都陽苴咩城,另一個就是德江。
其次,他加強了對百姓的教化。大理是佛國,全民信佛,大多性情善良,恬淡退讓,和平寧靜。高量成便自己出資,在紫溪山廣建佛寺,紫溪山最終成為云南較早的佛國名勝。紫溪山中原來因為山林茂密,是盜賊的巢穴,自從高量成將此地辟為樂土,建宮室、寺院,不知是賊怵于高量成的威望,還是羞于面對這樣的君子,竟紛紛遠去,銷聲匿跡了。
教誨百姓之余,高量成也會背著手,慢慢在鄉(xiāng)間徜徉,到處視察。他衣袋中裝著銀兩,看見孤兒寡婦、耄耋老人,或生活貧困者,就會掏錢贈送,被當?shù)厥分痉Q贊為彝中君子。
其實,他何止是“彝中君子”?這樣的善行放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也是不多見的。因此后人把退休后的高量成稱為“山中宰相”,和南朝大師陶弘景相媲美,顯然是實至名歸。
編 輯/葡 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