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銳
生命的強大與脆弱并存。為保衛(wèi)油田,這個城市自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已有七十八位民警和二十八位油田保衛(wèi)人員因公犧牲,有四百二十八位民警和油田保衛(wèi)人員因公負(fù)傷……
——題記
“都聽見沒?嚇唬一下,也別整過勁兒嘍?!北迫说暮畾庵?,狄成的呼吸留下茂盛的軌跡。于是,狄成被自己的呼吸形成的潔白霧氣團團包圍了。冬至的早晨,狄成手里拿著一方便袋同樣潔白如玉的包子,凝視著弟弟和一幫奇形怪狀的手下,希望他們能夠領(lǐng)會自己的意思。黝黑肥胖的狄成把一個肉包子塞進嘴里,“走,干他們?nèi)ァ?/p>
這件事情的起點,是以盜竊管道原油為生的狄氏兄弟想把偷來的原油高價賣給劉秀旗下的化工廠,而劉秀拒絕了。狄氏兄弟自恃有刀有槍有兄弟,就想來點兒狠的。于是,狄氏兄弟和手下裝滿三臺商務(wù)車,帶著短獵槍出現(xiàn)在劉秀面前。
“你以為管道里的原油是唐僧肉?你以為唐僧肉是誰都能吃的嗎?”劉秀的臉上見不到一絲怒火,上嘴唇的兩撇小黑胡子也是紋絲不動,他的氣場明顯壓過另一邊,“朝這兒打,來,朝這兒打……”
劉秀把腦袋像鴨子一樣平伸出來的時候,脖子上的血管脈絡(luò)膨脹飽滿,而狄氏兄弟和手下們被更加厚重的霧氣包圍著,他們呼吸急促,面面相覷,有點兒不知所措了。
當(dāng)然,劉秀這邊也不是一個人,但只有孔二虎、油缸子表面上看起來像是狠茬兒,其余的人,金邊眼鏡、老白、弈成、君剛、劉翔,都是文質(zhì)彬彬的。面對狄氏兄弟這一伙如狼似虎的張狂樣子,他們都?xì)舛ㄉ耖e、一言不發(fā)。
劉秀幾乎是追著老四狄漢,請求用腦袋吃上一槍。只有一只眼睛的君剛,總是像影子一樣跟在劉秀身后。老白是個瘸子,卻在狄氏兄弟那伙人面前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在狄漢的眼神和老白對視的瞬間,老白笑了笑,那笑容詭秘、冷酷。狄漢躲過那個眼神,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真正把狄漢嚇尿的,是他開槍的一剎那。
狄漢開槍了,但沒對準(zhǔn)劉秀的腦袋,而是在扣動扳機之前抬高了槍口。狄漢明白,自己這一槍下去,其實是打死了自己。聽到槍響,無論是狄氏兄弟這一邊,還是劉秀那邊,除了劉秀和手下那個劉翔,所有人都不自覺地有了某種應(yīng)激反應(yīng)。槍火從頭皮上擦過,劉秀眼睛都沒眨一下。提著槍刀到處狐假虎威的狄漢,遇到劉秀這樣地道的東北老歹徒,就沒了骨氣。
槍響過后,嘴里叼著一根煙的狄漢僵在那里。體格健壯的劉翔瞬間奪過他的槍。劉秀冷冷地說:“把槍還給他,讓他再打,往關(guān)鍵地方打?!?/p>
狄氏兄弟原本以為整日西裝革履的劉秀一幫人沒啥大不了,卻沒想到,劉秀是個瘋子。狄漢垂頭喪氣退回商務(wù)車,對著正在吃包子的老大狄成大喊:“大哥,沒嚇唬住……”
聽到這個消息,正在吃包子的狄成噎了一下。
劉秀的辦公室是典型的中式裝修,他身后那面墻上掛著一桿老秤,秤砣是油黑色,秤盤也是油黑色,秤桿卻是折斷的。這桿秤,被設(shè)計師很恰當(dāng)?shù)刂糜谥惺窖b修的整體氛圍中,又像是整個裝修的點睛之筆。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劉秀的目光眺望遠(yuǎn)方……
劉秀旗下三家化工廠連續(xù)發(fā)生爆炸,是在那年冰雪初融的時候。得知消息的節(jié)骨眼兒,劉秀正陪伴母親在江邊。母親的身軀已經(jīng)彎得像一只蝦,劉秀筆挺挺站立一旁。
這條江,是爹生命的終點。劉秀和兄弟劉錦每年都會在父親的祭日跪在江邊。爹的骨灰就灑在眼前的大江里,他曾經(jīng)是一位石油工人,爹的爹,也是石油工人。最初參加工作的時候,劉秀也曾經(jīng)是一名油田工人。所以,他們家祖孫三代都是石油工人。
爹是被偷油賊打死的。過往的夢里,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爹最后掙扎的畫面,這使得劉秀心底始終存留著一種對抗血腥殘暴的沖動。他憑借那種沖動,一步一步走出了如今的模樣,狄漢的那點兒伎倆嚇不倒他。
母親的眼睛早已接近失明,僅僅有那么一點兒光感而已。母親感受江水的時候,主要是靠耳朵。劉秀和母親的身影,形成了一個剪影,這個剪影時常會在江邊出現(xiàn),數(shù)十年如一日。
許多年前,江邊的剪影是三個,中間是身材筆直的娘,兩邊是大兒子劉秀、小兒子劉錦。后來,當(dāng)了警察日益繁忙的劉錦不見了,陪伴在娘身旁的只有大兒子劉秀。那剪影一高一矮,一個筆直高挺,一個逐漸彎曲。時至今日,筆挺挺的身影依舊,那個日益彎曲的身影似乎已經(jīng)彎曲到最大限度了。爆炸發(fā)生之前,用耳朵感受江水的娘,正在凝神傾聽,仿佛那滔滔江水中有來自老伴兒的聲音……
1960年3月,鐵人王進喜打井時突然發(fā)生井噴,當(dāng)時沒有壓井用的重晶石粉,王進喜決定用水泥代替。因為沒有攪拌機,王進喜帶頭跳進泥漿池里用身體攪拌。劉秀的爺爺是跟著王進喜跳下去的工人之一。爺爺跳下去,他那年輕的兒子也跟著跳了下去,他們一起制伏了井噴。
爺爺和王進喜的合影,始終懸掛在那個干打壘土房里最醒目的位置。1960年出生的劉秀和1974年出生的劉錦,都是望著那張黑白照片長大的。王進喜和爺爺在火炕上喝白酒,咕咚咕咚就像喝涼白開。要是下酒菜里有點兒肉片,王進喜總會夾給眼前那個蹦來跳去的名字叫劉秀的小男孩兒。
提起爺爺那一代人,劉秀和劉錦都很納悶兒,每天都在喝玉米粥吃咸菜的爺爺們,哪里來的那么大力氣鉆地挖油井,而且是年復(fù)一年?爹的身子骨反而趕不上爺爺們健壯,那次用身體攪拌水泥的經(jīng)歷之后,身子傷得不輕,不久就調(diào)到了油田保衛(wèi)部門,和工友董和平結(jié)伴,終日巡邏保護石油管線。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巡邏石油管線是很輕松又很光榮的工作。一瘸一拐的董和平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退伍軍人,身體殘疾,不能生育。兩個人在密布的磕頭機中迎著陽光行走,他們覺得可以這樣和石油管線一起慢慢變老。劉秀的爹向董和平許諾:“如果我再有個孩子,就送你……”
第二個兒子劉錦來到世間,劉秀爹果真要將孩子過繼給了董和平。娘舍不得,爹說:“和平也不是外人,況且是為了國家絕了后。和平虧不了咱兒子。以后,咱倆可以再生。”
娘還是舍不得:“又不是小貓小狗,說生就生。”
爹執(zhí)意要送,娘拗不過爹。
董和平說:“原本就是玩笑話,當(dāng)不得真。即使真的要了這孩子,他也姓劉?!?/p>
娘聽了這話寬慰多了,于是同意了。既然劉錦還姓劉,而享受過天倫之樂的董和平更加喜歡孩子,所以幾年后他又收養(yǎng)了一個孤兒,取名董雙紅。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后期,巡邏石油管線不再那么輕松,因為已經(jīng)有了“油耗子”。而且油耗子越來越多,就像依附在石油管道和油井上的老鼠,爹和工友董和平也成了眾多油耗子們報復(fù)的目標(biāo)。爹,是這個油田歷史上,為保護石油犧牲的第一個專職保衛(wèi)人員。劉錦養(yǎng)父董和平的人生也徹底變了。走過戰(zhàn)爭年代炮火硝煙的他,目睹老友犧牲的那個夜晚過后,他的精神失常了。
劉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哥啊,好在,給我留了一個爹……”
劉秀哭著對劉錦說:“弟啊,我就那么一個爹,卻沒有了……”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王進喜那年去北京看病再也沒有回來。油耗子越來越多,爺爺百思不得其解,爺爺經(jīng)常看著他和王進喜的合影背著手踱步、嘆息。令爺爺更加悲憤交加的是,在那個漆黑的暴風(fēng)雪之夜,爹和一伙偷油賊鏖戰(zhàn),鮮血染紅了白雪。爹被偷油賊投進了冰窟窿……爹在冰雪消融后浮出水面,他的面色和白雪一樣白。記得那一年,母子三人一次次來到爹犧牲的地方抱頭痛哭,爹的鮮血凝結(jié)在那里,一個冬天都是鮮紅鮮紅的。那種鮮紅的記憶,始終深深印刻在劉秀心里。雖然沒有和年幼的弟弟交流過,但他相信,經(jīng)常喜歡獨自發(fā)呆的弟弟,也會有這樣的記憶。
成年后盡管過繼給了董和平,劉錦并沒有失去這個家庭給他的愛與溫暖,兄弟之間的情誼反而因為距離而加深。
生命里最為悲傷的日子,劉秀和劉錦始終被爺爺溫暖的胸膛籠罩著,爺爺那雙有力的大手雖然粗糙,卻同樣炙熱有溫度。無論走到哪里,他都會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陪著兩個孫子。爺爺去世前一個月——那時的爺爺已經(jīng)臥床不起,劉秀和劉錦曾經(jīng)輪流和他掰手腕,卻誰也掰不過他。那種力道,永久存留在劉秀和劉錦心底深處。
爹娘早有約定,身后都將骨灰灑向那條江。劉秀記得,母子三人將爹的骨灰灑向江水之時,爹的骨灰是那樣潔白……多年以后爺爺去世,老人的骨灰也是這樣,潔白得就像深冬里的雪。后來劉秀知道,并不是所有人的骨灰都是潔白的,有些人的骨灰的確是黑色的……
董和平患上了嚴(yán)重的精神疾病,年老體弱,長期休病假和去外地看病,花光了家里的積蓄。劉錦的兩個娘經(jīng)常見面,經(jīng)常因為日子拮據(jù)偷偷抹眼淚。
劉錦和董雙紅從小就是破衣爛衫。劉秀這邊,日子也不太好過。但有媽的孩子像塊寶,笑聲始終在。兄弟倆比賽做俯臥撐,比賽放屁看誰放得響,更會時常彎著胳膊,看誰的肱二頭肌更大……所謂的將來,并沒那么遙遠(yuǎn)。弟弟從衣衫襤褸的小屁孩兒,到一名神采奕奕的大學(xué)生,身著警服站在他面前,也就是一轉(zhuǎn)眼的事情。第一次從警校放假回家,望著弟弟身著筆挺的警裝,劉秀撫摸著弟弟的警銜和徽章:“將來,你能把爹的案子破了嗎?”
劉秀三十歲結(jié)婚,妻子蔣梅是采油二廠一個科級干部的女兒,卻總是以高干子弟自居。他們的兒子劉翔出生后的那幾個月,劉錦放學(xué)后經(jīng)常跑過來給侄兒洗尿布??上В嵌螠嘏瘯r光的熱度,很快因為蔣梅的薄情而散去了。
“你有錢嗎?你家太窮啦……”嫂子蔣梅總是冷嘲熱諷,“你兩個家都不如別人一個家,你家要是有錢,我就能幫你調(diào)到公安局里最好的部門……”
委屈,劉錦始終沒和哥哥講過。多年之后,侄兒劉翔在美國麻省理工學(xué)院學(xué)有所成,卻不想回國發(fā)展。劉秀說:“你是石油工人的后代,必須給我滾回來?!笨蓜⑿愕脑捲俸菀膊还苡?,沒想到劉錦一個電話,輕松就把侄兒召回來了。劉錦說:“孩子,叔叔沒白給你洗尿布……”
為了貼補家用,劉秀不值班休息的時候,就騎著爺爺留下的三輪車,背著家里那桿老秤,迎著冬日里刺骨的寒風(fēng)外出賣刀魚。劉秀人帥秤足,街頭巷尾的老頭兒老太太家庭主婦都喜歡買劉秀的刀魚。可有時,一秤盤子刀魚剛要稱,城管冒出來了。
劉秀體力超棒,他騎著三輪車瘋狂逃跑的速度,可以甩掉城市里所有城管的追逐。但老公做小買賣,卻讓蔣梅無法忍受。一個黑夜,蔣梅看到滿身雪花的丈夫歸來,直接把他的秤桿撅斷了:“丟人現(xiàn)眼!”
劉秀在罵聲中逐漸清醒。他和劉錦商量。商量的時候,兄弟倆喝著啤酒吃著燒雞,外邊下著鵝毛大雪,最后一杯酒相碰,劉秀做了一個決定:離!
離婚后,劉秀辭職了,他從倒賣油井旁邊落地油的小生意干起,從給油田各個企業(yè)一磚一瓦的體力活干起,直到后來在這座城市呼風(fēng)喚雨……
許多年來,劉秀遇到過太多的臉譜。劉秀發(fā)現(xiàn),太多的臉譜背后都隱藏著一顆黑色的心。狄氏兄弟把槍口對準(zhǔn)劉秀的一剎那,劉秀腦海中突然一閃念:這幫小子的骨灰,一定是黑色的。
劉秀與弟弟劉錦,繼承了老一代油田工人的基因。兩個人都像油井一樣結(jié)實、牢靠。若干年后的這個初春,冰雪初融的時候,劉秀陪著母親在江邊?;S那邊爆炸的消息傳來,蘑菇云升起,烈焰紅黃夾雜……
狄老大打來電話,威脅劉秀說日后要么一比高低,要么和諧共處,他們的原油,他的化工廠不能不收。劉秀的回答抑揚頓挫:“人啊,就怕自不量力。我會在今年冬天看到你們兄弟的骨灰。你們的骨灰,一定是黑色的……”
市局新局長隆子洲即將上任之前,常務(wù)副局長魯奎主持了一次特殊會議。這次會議,卻是劉秀召集的。隆子洲后來譴責(zé)這個會議的時候,魯奎說那并不是一次會議,而是一次省廳與市局刑偵專家共同接待群眾上訪的行為。
省公安廳刑偵總隊領(lǐng)導(dǎo)柳家勝,市公安局領(lǐng)導(dǎo)魯奎、張克平,市局刑警支隊長劉向東四人圍坐在會議桌一角。柳家勝說:“這幫王八羔子不知深淺。對于打擊盜竊國家原油案件,省廳新到任的文廳長已經(jīng)連續(xù)批示十一次了,我們是不是得出點兒彩啊?”
魯奎說:“沒錯,狄氏兄弟稱霸一方,民怨很大,我覺得涉黑是一定的?!?
張克平說:“秀才集團是市里重點保護企業(yè),企業(yè)有困難,我們不能坐視不管?!?/p>
一次高效率的打黑行動轟轟烈烈開始了,狄氏兄弟剛剛想立棍兒就被撅了。
劉翔實驗室里,劉秀召集手下議事。這個城市里,只有最核心的朋友才知道劉錦是劉秀的弟弟,而知道劉翔是劉秀獨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同各類油耗子纏斗二十多年,劉秀早已做好了保護自己和家人的措施。
“咱們油田這點兒油啊,產(chǎn)量逐漸下降,越來越精貴,是誰想偷就偷的嗎?狄氏兄弟以為他們是誰?今天我再告訴大家一個特殊情況。全世界每個油田的石油,成分都是有細(xì)微不同的,我們這個油田的石油成分最為特殊。你們都知道,我們企業(yè)里多了一位麻省理工學(xué)院材料專業(yè)的高才生,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咱們這兒的石油里提取出了一種特殊元素。這種元素加入導(dǎo)彈或飛機涂料當(dāng)中,會大大增強隱身效果,什么薩德系統(tǒng)之類的全失效……我這么說,大家都明白了吧?我們的企業(yè)將在兩年之內(nèi)上市,前景不用我說。誰要是偷了原油暗地里謀利,別怪我劉秀不客氣!”
一
“明天,我要劫法場……”
深冬的夜晚,當(dāng)我接到韓松電話的時候,正睡意蒙眬。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電影里小說里遭遇過這個詞,卻完全沒想到,寂靜的夜里,會從老友韓松口中聽到這句怪話。
我頓時困意全無,韓松那邊卻是一陣大笑。公安廳那邊要是知道今晚有兩個警察在開這種玩笑,我們的警服一定不會穿到天亮。
時間過得飛快。俄羅斯兼并克里米亞導(dǎo)致全球的能源產(chǎn)業(yè)重新洗牌,美國通過壓低油價打擊俄羅斯,我生活的這座石油城市也受到波及。油田效益不佳,人們臉上愁眉不展。在油田工作的媳婦已經(jīng)沒有了前些年暴發(fā)戶般的嘴臉,不再埋怨警察工資低,不再埋怨我整天看報紙沒出息,有時還會對其他人說,多虧找了一個公務(wù)員,多虧找了一個警察。
每天下班,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里后,我終于可以安心看張報紙了。額外增加了警銜工資后,我的待遇進一步提升,她甚至主動向我提起:“要個孩子吧。”
我?guī)е鴿M足感對韓松講起這些時,他卻繃著臉對我說:“你媳婦,小市民……”
一份《南方周末》時常陪伴著我。我不喜歡值班的時候聽某些人吹牛胡扯,更不喜歡聽某些人對這個職業(yè)無休止的抱怨,所以我常常讀書看報打發(fā)時光。就是因為這張報紙,我有時會羨慕其他城市,原因是那些城市總有各種事情整版整版發(fā)出來,而且發(fā)出來的文字都那么深刻。終于,這一次,報紙破天荒為我的城市發(fā)了整版。
從上一個冬季省廳展開打黑行動開始,狄氏兄弟成了整個城市熱議的話題。明天就是槍斃狄氏兄弟的日子。而即將到來的這個寒冷的早晨,我將執(zhí)行押解狄老大的任務(wù)。
報紙用兩個整版通欄刊發(fā)與狄氏兄弟有關(guān)的那些事情。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張壓題照片:狄老大抱著肩膀,穿著黑色大衣,旁邊就是一口井……
關(guān)于狄氏兄弟是否涉黑,爭論始終沒有停止。每一個涉黑團伙被打掉的前前后后,這樣的爭論都不少。狄氏兄弟做的壞事不需要一一羅列,我曾經(jīng)翻閱過大量法律書籍和資料,作為一個警察,我覺得他們涉黑毫無疑問——打打殺殺的事情一籮筐,重傷害、命案應(yīng)有盡有,涉毒涉賭涉黃,偷來的原油強賣化工廠不收,直接派人制造爆炸事件。
但這一天報紙上的照片,設(shè)計得實在是讓人無話可說。這是為涉黑團伙張目?意思是說有人給狄氏兄弟設(shè)置了一口井,然后讓他們掉下去?可細(xì)讀文字,卻也不是,這篇稿子同樣寫得奧妙精深,那種中性意境把思考空間留給了讀者。
毫無疑問,這篇報道中給人印象最深的采訪對象是狄氏兄弟的小妹——狄威。
“我認(rèn)慫了,我的哥哥們罪有應(yīng)得,我覺得給他們定性為黑社會不為過,犯了國法領(lǐng)了死刑,判決書我沒意見。但我要說,舉報我哥哥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比我哥哥他們還要黑得多,他們更加罪該萬死……”狄威接受采訪的照片赫然刊登在報紙上。狄威面目清秀,知性十足,與她哥哥們的兇悍之氣完全不同,“我們家,基本上算是被滿門抄斬了,但有我在,這個事情沒有完……法律上的事情,我的四個哥哥去承受了,但情理上的事情我接下來會辦……對辦案民警,對國家法律和審判機構(gòu),我沒有任何異議。我今天許下的這個諾言,是針對把我兄長們置于死地的另外一股涉黑勢力……”
話到這里,記者提醒狄威:“這不是諾言,這是威脅,你一個弱女子,你覺得這種威脅有用處嗎?”
“我相信,有正義良知的人會和我結(jié)伴而行。接下來,法律和道義都會站在我這邊。就像我的哥哥們做了那么多違反法律的事情,最后失勢、失道,直至走上斷頭臺一樣,有的人同樣應(yīng)該是這樣的結(jié)局。我說到做到。在這里,我要對那些人說,你們打著終結(jié)罪惡的旗號干掉了我的兄長們,但你們更要明白,電影里那個真正的‘終結(jié)者最終是將自己熔化在鐵水里的。想做終結(jié)者,就得承受終結(jié)者的代價……”
這篇報道的結(jié)尾挺深刻:“也許,這已經(jīng)是結(jié)局;也許,在這個結(jié)局后邊還會有結(jié)局……”
深刻歸深刻,我覺得狄氏兄弟這個小妹還是很幼稚的。她說的這一切有什么意義?她那些黑心哥哥們完全罪有應(yīng)得。我扔下報紙,回臥室找老婆去了。
明天我就要執(zhí)行押解狄氏兄弟的任務(wù),而且我押解的是狄老大,重任在肩啊。當(dāng)然了,危險應(yīng)該是沒有的,黑老大到了這份兒上,還能出什么幺蛾子?我干的工作就是將狄老大押解至刑場,在他生命的最后,拍拍他的肩膀說“一路走好”。通常我轉(zhuǎn)身不久,就會聽到槍聲。幾聲槍響過后,罪惡的生命就此魂飛魄散,這是必然的結(jié)局吧。
……
在這個深夜,我完全沒有想到會接到韓松的電話,而且這個電話竟然和狄氏兄弟有關(guān),和狄威有關(guān)。我更沒想到,狄威所說的會和她“結(jié)伴而行”的人,竟然是韓松。
這家伙,吃錯藥了?
二
“欲變節(jié)以從俗兮,愧易初而屈志?!?/p>
我始終認(rèn)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韓松的人,也始終認(rèn)為自己知道韓松那個破舊電話本扉頁上這句話的大概意思,應(yīng)該是莫忘初衷吧。
“行了,你這一輩子的目標(biāo)都實現(xiàn)啦。你在警校的時候,想當(dāng)個刑警隊長,眼下已經(jīng)當(dāng)上啦,夠本啦?!蔽液晚n松摟著一堆大綠棒子——啤酒瓶——哈哈大笑的時候,我總這樣寒磣他。
他也總是搖搖頭:“不行,現(xiàn)在還是副的,我得當(dāng)正的,一把手的大隊長?!?/p>
前一段時間,韓松又對我說:“我的欲望長大啦?,F(xiàn)在,我的目標(biāo)是當(dāng)局長啦?!?/p>
韓松摟著大綠棒子狂飲的那副熊樣,一點兒看不出《楚辭》里的那句“欲變節(jié)以從俗兮,愧易初而屈志”會是這種人的座右銘,但我從來沒拿這個和他開過玩笑。我倆反正是一輩子的朋友,一切慢慢走著瞧。
韓松常常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好女人太少啦,就像好喝的大綠棒子再也找不到了一樣啊。”我一直覺得,這家伙對女人的愛和情都是碎片化的,他能同時喜歡上好幾個。當(dāng)他譴責(zé)當(dāng)代女性很濫的同時,我總想對他說,其實你的愛也很爛。當(dāng)然我不會說,韓松和我親如兄弟,他咋個樣子我都不介意。
雖然常年拈花惹草——其實最多是占兩句口頭便宜,而且從事著他最喜歡的刑警工作,可我覺得韓松一直是悶悶不樂的。直到他遇見狄威,我才明白什么叫被打了雞血。那個夜晚,眼看著他的心氣越升越高,我內(nèi)心的恐懼也越來越強烈。我們是警察,但我們也是普通人,其實,我們都沒那么大的尿性。
那段時間里,狄威一直四處奔走,她說要給兄長報仇,卻又承認(rèn)幾位兄長罪有應(yīng)得。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她的一切舉動僅僅是個笑話,但在韓松那里似乎不是那樣。確切地說,韓松態(tài)度明確,他就是要幫助狄威。韓松意氣風(fēng)發(fā),他說自己一定可以做到。他還向我保證,這跟荷爾蒙無關(guān)。
“不要臉……”師傅馬鈞鐵為了這個事情,幾乎是追著韓松要甩過去一個大耳雷子。師傅很討厭韓松整天和那個小丫蛋折騰。
韓松邊躲邊說:“師傅啊,以前我不要臉的事情的確沒少干,這回可要長點兒臉啦……”
三
夜里摟著老婆的時候,是我最能覺得天下第一的時刻。
每次夜里值班和巡邏,我最想念的就是眼前這個女人。雖然在無數(shù)個日子里,她會埋怨我掙錢太少,而且常年霸占我的工資折,只給我一點點夠買報紙的零用錢,但完全不影響我的幸福感。當(dāng)警察這么多年之后,我的腦海里似乎只剩下兩個單一感覺,一個是巡邏時的冰冷街頭,一個是眼前這個女人的溫暖懷抱。我最喜歡的是巡邏時分接到她的電話,最討厭的是在摟著她時接到與工作有關(guān)的電話。
很不爭氣,電話響了……
“明天槍斃那幾個人,你去吧?”
“我去啊,我押解那個狄老大。”
“明天,我真要劫法場,你幫幫忙唄?”
“劫你個球,你敢來劫法場,我就敢把你就地正法?!?/p>
“把我干掉了,你這輩子就沒朋友了,你傻啊……”
“你自己一個人抽風(fēng)吧,我不和你說了?!?/p>
“別掛,別掛。我就是想你了……抱歉啊,我知道你夜里總是忙。媳婦的腰間盤凸出好利索沒有?別整犯病了,下手輕點兒啊……”
我聽見韓松的壞笑。那年我?guī)е眿D去北京做腰間盤手術(shù),是韓松給我聯(lián)系的301醫(yī)生,這家伙的路子確實野。進手術(shù)室之前,韓松帶著責(zé)怪的語氣對我說:“看你把媳婦弄的,都凸出了……”
他這番話的確提醒了我,也許真是我造的孽。我就夜里那么點兒能耐,白天當(dāng)警察卻不那么成功。此刻,這小子又是在提醒我啊。
“記著呢。啥時候喝點兒啊?”
“喝點兒,今兒晚上就得喝點兒。我明天真要去法場,我要陪著一個人看狄老大他們最后一眼,你得幫幫我忙……”
“狄老大?你咋和他扯上關(guān)系了?”
“你別害怕,除了生活作風(fēng),你對我啥事兒都是放心的,對吧?”
“到底咋回事,你要折騰什么名堂?開槍斃人的當(dāng)兒,你讓我?guī)蜕睹??我能幫你啥??/p>
“你也知道你是個笨蛋,你幫不了我啥。我就是讓你幫我做點兒小事兒?!?/p>
每次韓松污蔑我是笨蛋的時候,不知道為啥,我都很開心。很久沒有這小子的消息了,來了電話就說要劫法場。我知道他不可能干這種事情,但他一定有啥文章。韓松這人膽子大、性格怪,在警校時人緣不差,但純鐵就我一個。在我眼里,他完全是一個受荷爾蒙支配的家伙,工作出色這沒話說,但到處留情也是事實。我經(jīng)常懷著無比嫉妒的心理義正言辭:“別總和女孩兒瞎折騰行不?”
韓松總是說:“虧你還是我老鐵,你一點兒不懂我?!?/p>
我不懂他?他這話,總讓我覺得匪夷所思。我覺得我是特別懂他的,而他并不懂我。韓松一直尊稱外表憨厚的我為兄長,其實我啥能耐也沒有,直到眼下還是普通特警一枚,關(guān)鍵時刻披上鎧甲,一聲令下我就會像狼狗一樣撲向目標(biāo)。
好在我的身體一直強壯,絕對對得起特警這個稱號。我曾經(jīng)追吐過多少人,我自己都數(shù)不清了。從我的發(fā)型就可以看出我的精干,除了頭頂薄薄一層常年維持在半厘米左右的黑發(fā),周邊全是禿禿的。特警隊里,只有我這種骨干才敢于常年保持這種發(fā)型。記得小時候,我媽稱這種頭型叫尿盆頭,周邊光光上邊一個小蓋蓋的意思?,F(xiàn)如今呢,人們把這種發(fā)型叫炮子頭。我不是嘩眾取寵,留這個發(fā)型主要是常年各種訓(xùn)練出汗太多,圖方便而已。
這段時間我右胳膊始終疼痛難忍,原因是前幾天抓捕安壽縣的越獄逃犯時,我被吊在直升機上好多天鬧的。當(dāng)時我戴著頭盔風(fēng)鏡,挎著沖鋒槍,一根纜繩吊在我的后背上。支隊長讓我保持這個樣子,做給別人看的意義遠(yuǎn)大于抓捕那個逃犯。逃犯落網(wǎng)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很多媒體記者的長槍短炮都對準(zhǔn)了我,我的特寫照片發(fā)在了全國各大網(wǎng)站和許多報紙上,可惜的是,沒上我最喜歡的那張報紙。
吊在直升機上飄來蕩去,腳下一會兒是茫茫林海,一會兒是玉米地,單調(diào)的景色讓我上下眼皮直打架。我曾經(jīng)中過槍的左腿和完好的右腿懸在空中——那次槍戰(zhàn),我擊斃了一個壞家伙,立了一等功。我肯定是睡著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努力回憶剛剛做過的夢——我夢見了在警校的那段時光。
警校那會兒,我和韓松每個周末都去師大院子里那個丁字路口。我們在那兒分手。我向左走,去電影院看大片兒,他向右走,去和女孩兒約會。看完電影,我會回到那個丁字路口,如果韓松在那里等我,那就意味著他和女孩兒沒戲了。如果看不見他,那就說明他把人家勾搭上了——總的來說,他在路口等我的次數(shù)比較多。
我羨慕韓松,至少他想到就做,他主宰自己的命運。我不行。我現(xiàn)在僅僅是一件工具,抓人的工具,目標(biāo)別人都鎖定好了,我的任務(wù)就是等候命令,只要一聲令下,我就撲上去。說我這樣的人是鷹什么的太文縐縐,當(dāng)我撲上去的時候,感覺自己更像一只狗,一只不必有太多想法但卻很兇猛的狗。其實,我也想像韓松那樣,追自己想追的女孩兒,抓自己想抓的人。但是,我做不到,即使別人給我介紹的這個丑老婆,我也忍了。
盡管如此,我受到的表揚卻一直很多,比如忠誠,比如可靠,這些元素讓我在警校時成為了學(xué)生會主席,也讓我成為了特警隊的第一捕吏。押解狄老大,我責(zé)無旁貸。我要把他從看守所接出來,等法官宣讀完死刑復(fù)核材料,一路押著他去刑場,最后還要把他身上的鎖鏈扣在地環(huán)上,然后拍拍他的肩膀:“一路走好……”
我是不是很變態(tài)?還沒有送某人去刑場,我的腦海里卻在反復(fù)預(yù)演著槍決的情景。
閑啊,當(dāng)特警實在是太閑了。一年下來,除了訓(xùn)練之外,高精尖的刺激任務(wù)實在是太少了。真實的特警生活就是這個德性,電影里驚心動魄的飛虎隊模式是不存在的。所以呢,配合法院執(zhí)行死刑一類的任務(wù),就是比較重要的事情了。于是,相關(guān)的一些場景便會在空洞洞的腦海里頻繁閃現(xiàn)了。
多余的精力需要發(fā)泄,酒精當(dāng)然是很好的渠道。只要有人找我喝酒,我一向來者不拒。于是,要劫法場的這位,深夜約我喝酒,我欣然前往。無論如何,托韓松的福,前半夜在報紙上看到的那個女子,后半夜我就親眼見到了,我很開心。
如果單位里知道我在槍決狄老大的前夜和他的妹妹喝酒,是絕對不會讓我執(zhí)行押解狄老大的任務(wù)的。但警察也是人,總得有些秘密吧?況且,韓松不可能劫法場,我也不可能為了狄家做任何違反原則的事情。
我赴約,主要是想看看韓松這小子又要弄什么名堂。我原本認(rèn)為,韓松是在利用這個機會買好狄威,說不定我還要假惺惺配合他一下,誰讓我們是兄弟?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深夜讓我對韓松有了重新認(rèn)識。至少此時的韓松,跟荷爾蒙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四
沒有抽泣,沒有怨恨,明天哥哥們就會被押赴刑場,狄威的表情卻一直很淡定。
我的對面,坐著我這輩子最要好的朋友韓松,以及他帶來的這個叫狄威的女孩兒。與報紙上侃侃而談完全不同,眼前的狄威很沉默,甚至是有些陰冷,可以看出她平常也是少言寡語的女孩兒。
我和他們二位之間,擺著一大盤子牛肉串、羊肉串、烤腰子、烤板筋,以及一堆大綠棒子。小店老板依然在不斷上菜,韓松說:“夠了,夠了,啥也吃不下去,不要再上了……”
啤酒擼串那點兒錢,媳婦還是保障的。這個店,我經(jīng)常和朋友幾串羊肉串?dāng)]得直冒火星子,啤酒卻是一直喝到后半夜。時間久了,老板也就成了熟人。老板滿頭大汗地說:“洪圖說了,今晚有他最好的朋友,要上硬貨?!?/p>
韓松最喜歡擼串,眼下卻沒啥胃口。于是,我們一杯接著一杯地干。我們不用交流,也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比如……
“你幫她?你為什么幫她?”
“我?guī)退?,有幫她的道理……?/p>
這樣的對話,我們可以省略,因為這是老友間的默契。
“那張報紙,我看得很細(xì)……尤其是那口井?!?/p>
我提起報紙,韓松把一串肉擼光,往嘴里扔了一瓣兒大蒜,然后提出要求:“明天,她想和她的大哥擁抱一下,能多堅持一秒就多堅持一秒,最好還能多說上幾句話?!?/p>
這個,我能做到。我看看韓松,又看看狄威,兩個人似乎不容置疑地相信我是和他們一伙的。狄威說:“來世,我們還是兄妹。麻煩您告訴我大哥,安心走。只要有機會,小妹會給他報仇?!?/p>
我點點頭。我可以傳話,給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傳話,沒有什么不妥。我拿了一個肉串遞給女孩兒,她禮貌地輕擺小手:“告訴我大哥,小妹已經(jīng)不是小孩兒了,一切請他放心?!?/p>
“我會盡力。”
“最后那點兒時間,請對我大哥多多關(guān)照。如果大哥那邊說什么了,也告訴我,好嗎?”狄威干掉一杯酒。從她干杯的姿勢看,她是喝酒老手,卻是有幾分淺薄的那種……
這時,狄威轉(zhuǎn)臉對韓松說:“謝謝你,韓松,你真是個好人……”
韓松的反應(yīng)清清淡淡,似乎根本不需要感謝的樣子:“這不算什么,一切才剛剛開始,我一定幫你把劉秀那幫人一網(wǎng)打盡?!表n松干了一杯酒,問我,“知道劉秀嗎?狄老大炸了他的化工廠,所以狄老大就這樣被干掉了……劉秀,給人家挖了一口井?!?/p>
我想起來了,狄氏兄弟有一條重要罪狀,就是把偷來的原油強賣給一家化工廠,對方不收,他就把化工廠給炸了。劉秀這個名字我也有印象,好像不只經(jīng)營化工廠,還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對我來說,這類人也處于灰色地帶,他們和黑社會之間有恩怨,那也不稀奇。
韓松看了看狄威,又轉(zhuǎn)過頭對我說:“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狄威手里有一張光盤,都是與劉秀有關(guān)的犯罪線索。所以,她說報仇不是鬧著玩的?!?/p>
狄威說話了:“我的哥哥們的確沒少惹禍,這個我認(rèn)。但是,劉秀也絕對不是好東西……”
我插話說:“我已經(jīng)看報紙了,明白你的意思。你一個女孩兒,公開叫板,不怕那邊報復(fù)你?”
“我家已經(jīng)被滿門抄斬了,還能把我一個弱女子怎樣?”
我很憂慮:“能夠證明劉秀有罪的光盤怎么會在你手里,他們知道嗎?會不會給你帶來危險?”
狄威說:“其實,光盤一共有三張。我大哥被抓前,放我這里一張。他的那張?zhí)峁┙o警方了。還有第三張,在劉秀的一個手下那里,他是一心想反水劉秀的人,我們這邊的兩張光盤都是來源于他。三張光盤,證據(jù)層層遞進,一定可以將劉秀置于死地?!?
這么秘密的事,女孩兒都肯告訴我,看來她對我很信任,當(dāng)然,這是源于對韓松的信任。這讓我也有點兒熱血沸騰的感覺了。我問:“你哥哥的那張?zhí)峁┙o警方了?沒有后文嗎?”
韓松回答:“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石沉大海。所以,接下來的事我來辦,我要把每一個證據(jù)搞得結(jié)結(jié)實實。”
狄威說:“當(dāng)時,我哥哥留了個心眼兒,他交出那張光盤,有投石問路的意思。結(jié)果,警察真是不爭氣。如果他們對第一張光盤足夠重視,一定會牽出劉秀所有的罪證,第二張、第三張光盤一定也會交給他們?,F(xiàn)在,既然第一張投石問路的沒了蹤影,第二張和第三張也就沒必要再給他們了?!?/p>
韓松問狄威:“如果不是劉秀身邊的核心人物,不會掌握那么多情況。那個人是誰呢?”
狄威淡淡回答:“具體是誰我不知道,我大哥跟他也只是電話聯(lián)系,沒見過此人的真容。不過,我有他的號碼??傊瑒⑿闵磉叢皇氰F板一塊。韓松,你要是真能夠幫助我,我們不會是孤軍奮戰(zhàn)?!?/p>
韓松說:“其實,警察這邊也有人暗中給劉秀助力。洪圖,你就等著看好戲吧,我一個人的打黑除惡行動馬上開始了。明天把狄威照顧好,聽到?jīng)]有?”
這小子,當(dāng)著外人也一點兒不給面子,好像我是他小弟似的。算了,誰讓我倆鐵呢?
他們兩個走了,我回到家里剛剛躺下,又接到韓松的電話。韓松說:“明天你一定照我說的辦,面子一定給足,我要徹底感動她。今晚你配合得不錯,給你一百分!”
“你到底是啥想法?。课业闹巧炭筛簧夏??!?/p>
“說你是傻子,你就是傻子,別以為每天看幾張報紙你就聰明了。還不明白?把她掌握的那些情況都弄出來,我能立大功,未來當(dāng)局長也不是不可能……”
折騰了大半夜,第二天早晨,我差點兒沒能按時起床,都是韓松鬧的。交友不慎,沒轍。
昏昏沉沉到了單位,又從單位奔看守所。轉(zhuǎn)眼間,戴著腳鐐的狄老大已經(jīng)從看守所里走了出來,被交到我和另外一位特警手里。當(dāng)然,兩人一組的押解小組,我是組長。
“我負(fù)責(zé)陪你走最后一段路,有啥要交代的你就說?!?/p>
狄老大一聲不吭,失魂落魄,卻又硬撐著。他的脖子上圍著一條類似哈達(dá)的白色圍巾,估計是家人給他預(yù)備的吧。黝黑肥胖的狄老大圍著一條潔白如玉的哈達(dá),看起來有點兒滑稽。從看守所出來,我們上了囚車,我在路上給他點了一支香煙,他接過來貪婪地吸著。
很快,囚車到達(dá)法院。下了車,狄威就沖了過來。由于有約定,我讓狄威有機會擁抱了他的大哥。狄威滿眼淚水,信誓旦旦地說:“哥,放心走,我給你報仇……”
狄老大顫抖著,流著眼淚輕聲安慰:“不要緊,不要緊,大哥惹事兒啦,對不起啊……”
擁抱時間很短暫,當(dāng)然,沒有我的配合就不會有這一幕。韓松很快識相地將狄威拉走,狄威已經(jīng)最大可能地延長了她與哥哥的擁抱時間。老二、老三、老四在我們后邊接踵而至,狄威也想和他們互動,卻沒有任何機會,因為沒有像我這樣的人給她幫忙。狄威依然努力向前沖,一旁的韓松拉扯著她。四兄弟都竭力向小妹妹這邊張望,可以看出她是他們唯一的牽掛。
那邊還在宣讀死刑復(fù)核之類的法律文書,狄老大卻向我投以感謝的目光,好像宣讀的一切與他沒有關(guān)系,只是他的身體始終顫抖著。我把狄威的話原封不動地轉(zhuǎn)告給他,那些話我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外人察覺不到我和狄老大的交流。
宣讀判決完畢,我押解狄老大返回囚車奔赴刑場。一路上,狄老大吸光了我整整一包煙,我的副手在一旁皺眉,似乎是在譴責(zé)我:給他抽那么多干啥?
漫天大雪飛揚,到了刑場周邊的時候,已經(jīng)有周邊居民占據(jù)各種各樣的位置看熱鬧。此時,距離刑場不遠(yuǎn)處的一個高地上,瞬間躍上數(shù)量路虎攬勝,卷起陣陣雪煙,狄老大把目光全部集中到了那里。那個小高地可以一覽無余看到整個刑場。狄老大臉上現(xiàn)出一絲無奈,搖頭嘆息。
我和狄老大小聲嘀咕的那句話,副手是聽不到具體內(nèi)容的——或許能夠感覺到我在和死刑犯交流。這種交流是正常的,每次押解死刑犯,都會有類似交流,只不過沒人知道我昨夜和眼前這位的妹妹在一起碰杯。然而,狄老大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句話,我和副手都聽得很清楚。走下囚車前,他在不大寬敞的囚車?yán)锵蛭叶Y貌躬身:“謝謝……務(wù)必轉(zhuǎn)告我妹,千萬不要給我們報仇,我都不是對手,她一個小女孩兒,不能自不量力……”
我給狄老大扣好地環(huán),他便跪在那里等待行刑了。逼人的寒氣中,狄老大被自己的呼吸形成的潔白霧氣團團包圍了,那霧氣潔白如玉。我快速轉(zhuǎn)身離開,狄老大光禿禿的腦袋凍得紅彤彤。
第一聲槍響,狄威就昏倒在韓松懷里,任憑韓松怎樣呼叫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從那一刻開始,她完全不像報紙上表現(xiàn)得那么剛強,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她也沒有恢復(fù)過來,哪怕是韓松跟她提起報仇的想法,或是索要劉秀身邊那個臥底的聯(lián)系方式、光盤等,狄威都是麻木不仁的樣子,顯然是驚嚇過度了。
那一天,法警的槍法不太好,似乎補槍很多。那一天,狄威在醫(yī)院里醒來的時候,嫂子們已經(jīng)取回了兄長們黑色的骨灰。
一
死刑執(zhí)行日,這個車隊一大早便風(fēng)馳電掣駛向刑場,清一色的路虎攬勝,卷起一路雪煙,天上成群的烏鴉盤旋跟隨。車隊最終停在了距離刑場不遠(yuǎn)處的一個山丘上,也就是狄老大生命的最后時刻進入視野的那個山丘。他一度把視線集中在那里,但那個小土堆已經(jīng)成為他生命中無法越過的山丘了。
那個山丘距離刑場不遠(yuǎn)不近,站在那里可以目睹刑場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卻又不會被刑場那邊的法警反感。那些作為看客的附近居民,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山丘才是觀摩行刑的最佳位置。
其他人都下車了,劉秀還在車上,車窗的縫隙中不斷有縷縷煙霧溢出。
這一天受刑的四兄弟是他多年以來的對手。大地被茫茫白雪覆蓋著,那個五十米見方的刑場寂靜無聲,被紅色磚墻包圍,里邊一個鳥獸腳印都沒有。囚車,從遠(yuǎn)處駛來,到了刑場院子的鐵門前,法警將鐵門開啟。四兄弟陸續(xù)下車。于是,四個被剃了光頭的肉腦袋暴露在寒風(fēng)中了……
劉秀依然坐在車?yán)?,他的一幫手下,諸如老白、孔二虎等人,在山丘上目睹著這一切。一度呼風(fēng)喚雨的狄氏四兄弟,因為涉黑走上死地,全國各大媒體都在連篇累牘地講述著他們的罪惡發(fā)家史。
曾經(jīng)是四兄弟涉黑專案組長的柳家勝,因為成功打掉四兄弟黑惡集團,由省廳刑偵總隊副總隊長提拔為經(jīng)保總隊長。他在接受采訪時說:“狄氏兄弟的覆滅,是正義的勝利,他們都有著強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和保護傘??梢哉f,從去年冬至到今天冬至,一年時間的較量,不是我們打掉他們,就是他們打掉我們……”
柳家勝接受完采訪,第一件事就是給劉秀打電話,算是一種慶祝。狄氏兄弟黑惡集團的案源,就來自于劉秀。最后的發(fā)展結(jié)果沒有讓劉秀失望,更沒有讓劉秀的手下們失望。四兄弟所有的罪惡都被翻出來,他們的保護傘遭到查辦。
劉秀笑著對柳家勝說:“我就在刑場不遠(yuǎn),槍還沒響呢……”
放下電話,劉秀把煙屁股扔到外邊的雪地里。他閉上眼睛,先是聽到整齊的槍響,而后不久,又聽到連續(xù)四聲槍響。這四聲槍響之間的間隙不長也不短,顯得很有節(jié)奏。槍聲驚起了樹枝上的烏鴉,當(dāng)那些烏鴉開始盤旋的時刻,劉秀下了車。
劉秀說:“你們這些黑心骨頭的人都看好了,要是腦袋不夠用,也許某天也有人會站在這個山崗上看我們的熱鬧。”
孔二虎說:“大哥,我們兄弟都死心塌地跟您干到底?!?/p>
劉秀默不作聲。
這個時候,刑場那邊傳來了幾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凄厲的哭喊具有無窮的穿透力,越過山崗,傳到了更遠(yuǎn)的地方。山丘這邊是沒有人在意這些的。刑場總會有哭聲,這次的哭聲和以往也沒有什么不同。只有劉秀心說:“慘啊……”
車隊下了山丘,又奔向火葬場。當(dāng)天中午,女人們?yōu)檎煞蚴諝毠腔业臅r候,完全沒有注意到人群當(dāng)中的劉秀等人。那個特殊時刻,女人們也曾經(jīng)和劉秀有過對視,劉秀準(zhǔn)確地知道她們各自是誰,她們卻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仇人劉秀。劉秀親眼看到了狄氏兄弟的骨灰——的確,那些骨灰都是黑色的。
二
寺廟的鐘聲響起,很多人慕名匯聚于此。
小的時候,韓松經(jīng)常去那個寺廟玩耍。那時的源涕七十多歲,那時的寺廟破舊不堪,就連大雄寶殿也讓旁邊的烈士陵園占了。除了一些像韓松這樣好奇又淘氣的男孩兒經(jīng)常騎自行車來玩耍,整座城市沒有幾個人對這里感興趣,甚至有很多人不知道這里。
那個時候,劉秀已經(jīng)定期光顧,在一間破舊的偏房里打坐、跪拜。蹦蹦跳跳的韓松不止一次從那個偏房門前跑過,他早就注意到了這個人,但從未打聽過與他有關(guān)的任何事情,更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劉秀。韓松只知道,這位虔誠的佛教徒在打坐時,靜得就像一尊佛像。他的這種靜氣,韓松有些望而生畏。
寺廟里有很多人來來往往,彼此不知道誰是誰,也不必知道誰是誰,但代表他們每個人的那點點香火,都在一個香爐里相遇焚化。韓松喜歡默默注視那點點香火,化作裊裊白煙而去。
上學(xué)期間,韓松有空的時候總會去看望源涕,但參加工作后就很少去了。那些年,源涕靠著種植中藥材維持寺廟生計,韓松經(jīng)常到廟里干活,暑假時澆水種菜,鋤草收采藥材;冬天為源涕劈柴、引爐火,還經(jīng)常把公安局食堂里的大白饅頭送到寺廟里。韓松拿饅頭的時候,他爸韓立國已經(jīng)是市局副局長了,無論他在食堂怎樣胡鬧都沒人敢吆喝一聲。
韓松不信佛,但就是喜歡到寺廟里玩,喜歡與源涕,還有兩三個年輕和尚開玩笑。在韓松心里,那時的源涕與公安局大院那位看門老頭兒差不多。
現(xiàn)今,寺廟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模樣,烈士骨灰早已遷到附近的烈士陵園,所有建筑煥然一新,寺廟規(guī)模也擴大了不少,香火很旺。已經(jīng)接近百歲的源涕,看起來比七十多歲的時候還精神。人們傳說源涕打卦解簽尤為神奇,但一般人是難以得到這個待遇的,甚至見源涕一面都難。而政界要員和大老板們都以能夠見到源涕法相為榮。
寺廟那邊人山人海、香火繚繞的時候,韓松反而不喜歡去了。偶爾去的那么幾次,有時也會遇到那個打坐的劉秀。許多年了,韓松依然不知道他就是這個城市里大名鼎鼎的劉秀。
二十多年來,源涕從來沒有給韓松算過卦,韓松也從來不相信源涕有那么神奇。在韓松心目中,源涕就是一個身上經(jīng)常有一股酸味的老頭兒。眼下,韓松覺得自己應(yīng)該帶狄威見見源涕,他希望通過宗教的力量讓她擺脫痛苦,當(dāng)然,更關(guān)鍵的是,能夠提供他想要的東西。
早年一起勞作過的瘦弱小和尚慧及,如今已是肥頭大耳,彌勒佛一般。他為韓松稟報后,當(dāng)然毫不費力地得到了源涕的應(yīng)允。
一般的香客,源涕是不會出面的,但韓松不是一般人。源涕燃香誦經(jīng),為狄威的兄長們超度。狄威的情緒竟神奇般得到緩解,而且,對韓松更加信任了。
狄氏兄弟原本有很多生意,歌廳、洗浴、賓館等,大多是黃賭毒藏匿于其間,但他們從來不讓小妹狄威觸碰這些。他們兄弟從小一起打打殺殺起家,壞事做盡,卻一起努力呵護著最小的妹妹狄威。他們把狄威送到英國讀書,雖然這個妹妹學(xué)習(xí)天分差一些,他們依然花費重金,想幫妹妹拿下一個文憑??擅妹糜伪闅W洲列國,文憑硬沒拿下來。
狄氏兄弟為妹妹在市區(qū)買下一處門面,狄威從英國歸來,就在那里開餐館。狄威也只有這點兒本事了,所謂英國的留學(xué)經(jīng)歷,除了虛榮心,什么也沒剩下。但她的留學(xué)經(jīng)歷對餐館經(jīng)營倒是也有好處,很多食客都是慕名而來。如果不是哥哥們東窗事發(fā),狄威會踏踏實實地經(jīng)營她的餐館,她的生活不會起什么波瀾。
大哥落網(wǎng)前一天,專門來到店里和狄威交代后事,交給她一張光盤,還向她透露了劉秀身邊的那個人。但大哥囑咐她,時機不成熟的時候不要和對方聯(lián)系。那么,時機什么時候成熟呢?大哥的回答是:“天知道。反正我想指望這個立功減刑什么的是不可能了?!?
大哥失魂落魄,就連他最喜歡吃的包子也一個吃不下了。那時,狄威還沒意識到事態(tài)會那么嚴(yán)重,更想不到四個哥哥全都上了刑場。她記得,那天她還說了很多安慰大哥的話,她清楚地記得大哥臉上的苦笑。
哥哥們出事后,狄威復(fù)仇的想法一天比一天強烈。她想起了那張光盤,想起了哥哥提供的劉秀身邊的臥底,更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尋找一個真正能夠幫助她的人。這個時候,韓松進入了她的視野。
何燁、華生、韓松,還有我,我們在警校讀書的時候一直來往密切。韓松和狄威勾搭上以后,我們不止一次看到他們在各種場合出現(xiàn)。韓松這小子每次遇到我,總會和狄威故作親密,他那示威式的驕傲表情隱含著針對我的潛臺詞:你沒有,氣氣你……
韓松與狄威形影不離,也沒有離開某些人的視線,只是韓松全然不知。宣讀死刑復(fù)核那天,省廳的柳家勝在現(xiàn)場,劉秀的手下老白、孔二虎也在現(xiàn)場的隱蔽處,有人給他做了密拍。省廳專案組認(rèn)識每一個與狄氏家族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韓松卻是新面孔。查來查去,終于得到準(zhǔn)確消息:韓松,刑警支隊一大隊副大隊長。
誰也不明白,整天陪著狄威折騰的警察韓松到底要干啥。
三
“超度?一群黑心肝,怎么能超度?下地獄吧。”劉秀的手下們這樣說的時候,臉上清一色露出了輕蔑的笑。
劉秀的目光冷冰冰地掃了他們一圈。他們不知道,劉秀同時也在想:笑吧,誰知道你們的心,是不是更黑?
要說劉秀此生最為痛恨的,就是偷油賊。自己的老爹命喪偷油賊之手,劉秀又怎么能不心中有恨?
“這油啊,是咱爺爺咱爹那一代人辛辛苦苦打下的底子,一想到這些原油被油耗子一罐車一罐車地拉走,我就難過?!眲⑿銓㈠\說。
“哥啊,人家都說你也沾偷油的腥兒……”
“你信嗎?”
“不信,但別人不一定不信……”
“哥哥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也不會對不起咱爺、咱爹。咱們是老石油的后代,名聲最珍貴。我有我的原則和方法?!眲⑿阈πΓ胺判?,我無論到哪里都不會提起有你這個弟弟,我也理解你無論到哪里也不提起有我這么一個哥哥,你過好你的正經(jīng)日子……”
“你好好經(jīng)營生意,我當(dāng)好我的警察。”
“說真的,我要是想讓你當(dāng)官,倒是不難。你們那些局領(lǐng)導(dǎo)聽話著呢?!?/p>
劉錦明顯對哥哥這樣的表述不認(rèn)可:“當(dāng)不當(dāng)官的我不在乎。關(guān)鍵是做事,你說呢?”
劉秀總是西裝革履,劉錦總是一身有些退色的警裝。誰也不知道,這兩種裝扮背后有著怎樣炙熱的兄弟情。
“雙紅還好吧?”
“他為了幫我抓油耗子,天天和油耗子混在一起,真是辛苦他了。”
董雙紅和劉錦一樣,都是董和平的牽掛。雖然董和平精神不佳,但心中還是滿滿地裝著這兩個兒子。劉錦和董雙紅捆綁在一起,一心想在抓捕油耗子方面取得突破。
劉秀對劉錦說:“現(xiàn)在,我也到了一個很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我也很想通過雙紅的眼睛,發(fā)現(xiàn)手下一些人的更多問題。但你們倆,要格外注意安全?!?/p>
江面和陸路,密布著油料外運的各種通道,有合法也有非法,有明道也有暗道。夜晚,江面和陸路總會黑影閃動,劉秀也曾是其中之一。
“這幾口井是我的……”
“這幾槽子油是我的……”
“別找不自在,你讓開……”
黑夜里,劉秀遭遇過太多類似的無賴。爹的命就是被偷油賊奪走的,劉秀怎么能容忍他們?劉秀下手狠,在油耗子當(dāng)中是出了名的。
劉秀沒有和弟弟說謊,他從來不偷油,但他搶油,搶劫那些偷油賊的油。到最后,這個城市里所有大大小小的油耗子,都必須把偷來的油料乖乖上繳劉秀統(tǒng)一外賣,這是整座城市里地下石油交易的潛規(guī)則。
最初,劉秀把那些偷油賊和他們偷的油料送到公安局的魯奎那里,但不久后就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徒勞,偷油賊們很快會被放出來。在那個公安經(jīng)費嚴(yán)重不足的年代,魯奎也是無奈,以罰代處換來的經(jīng)費,按照他自己的話說,都用在辦案和食堂了。于是,劉秀只好自己處理那些偷油賊。
劉秀的大多數(shù)手下都是被他打服的。老白曾是偷油大戶,劉秀打折了他一條腿,落下終身殘疾。最終,老白選擇臣服于劉秀。許多年來,劉秀每天都在享受著油耗子們的納貢,卻又從骨子里看不起這些油耗子。劉秀的手下金邊眼鏡、老白、孔二虎、君剛、弈成等人,在劉秀面前服服帖帖。劉秀望著他們的表情,總是帶著幾分怒氣和陰森。
“從今天開始,所有人不要再偷一滴油,我們從正規(guī)途徑搞油。劉翔的技術(shù)已經(jīng)成熟,提煉稀有元素賣給軍工企業(yè),將會是我們企業(yè)轉(zhuǎn)型后的利潤爆發(fā)點。但是,我們只賣給國內(nèi)軍工企業(yè),外國政府或企業(yè)一律免談。企業(yè)發(fā)展到今天,應(yīng)該盡量正規(guī)化,我爭取帶領(lǐng)大家做大,集團若是上市成功,大家未來一起干干凈凈做富豪……狄氏兄弟完蛋了,但他們臨死之前一再舉報我們偷油,如果大家繼續(xù)以往的勾當(dāng),我不放心。企業(yè)發(fā)展到今天,各位也應(yīng)該揚眉吐氣撕掉賊的標(biāo)簽了。劉翔,記住,從今天開始,在座中的任何一位給工廠送油,免收?!?/p>
劉翔點頭答應(yīng)。
劉秀陰著臉接著說:“希望大家明白我的好意?!?/p>
劉秀給大家規(guī)劃了一個美好的未來,手下人聽了當(dāng)然很振奮。但有些東西,是他們舍不得拋棄的,賊的標(biāo)簽也不是劉秀說去掉就能馬上去掉的。劉秀對于這一點是有預(yù)估的,尤其是從老白、孔二虎、弈成等人的微妙表情上,劉秀看出了挑戰(zhàn)。
劉秀旗下有多個化工廠,其中的育才化工是當(dāng)?shù)刈顬橹拿衿?,利稅大戶。工廠大門前有一個牌子,上邊寫著公安機關(guān)重點保護企業(yè)。這個牌子已經(jīng)很舊了,但的的確確是公安局給掛上去的,而且當(dāng)年舉行掛牌儀式的時候,還是韓松他爸、時任老局長韓立國給揭去的紅綢子。
秀才集團當(dāng)然也是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業(yè)務(wù)涉及石油化工和房地產(chǎn),還整天嚷嚷著未來會上市。劉秀自稱是搞土建起家,靠石油化工發(fā)家。最近這些年,秀才集團又靠著房地產(chǎn)產(chǎn)業(yè)的強勁態(tài)勢,成為當(dāng)?shù)丶矣鲬魰缘闹髽I(yè)。除了普通民宅開發(fā)以外,秀才集團建在城市中心的寫字樓項目也更加令人炫目,那三幢標(biāo)志性建筑高聳入云,A、B、C座對應(yīng)的名稱分別為狀元、榜眼、探花,人們往往稱其為“三炷香”。
但這只是外人眼中的秀才集團。
死對頭狄氏兄弟垂死掙扎時,狄老大曾向市公安局局長隆子洲反映育才化工廠是被盜原油的集散地,稱劉秀不僅使用贓油生產(chǎn),還進行贓油倒賣。隆子洲對狄成的這句話印象深刻——普京惹事兒把油價弄得這么低,劉秀的化工廠為啥還能利潤豐厚?那是因為他的原料都是偷來的,零成本……
四
一年一度的“兩會”期間,政府組織了一次職能部門與企業(yè)家的座談會,被省廳派至這個城市出任公安局長已經(jīng)一周年的隆子洲與劉秀第一次見面,彼此毫不客氣。隆子洲到任這一年見證了干掉狄氏兄弟涉黑團伙的全過程,其間屢次接到舉報,稱這個城市最大的油耗子是劉秀。
隆子洲說:“劉總大名鼎鼎。我是初來乍到,但是眼里不揉沙子?!?/p>
火藥氣息是有的,劉秀顯得異常沉靜:“干掉一粒沙子,是政績,比如干掉狄氏兄弟。干掉所有沙子,那才是成績。成績,更讓人佩服?!?/p>
劉秀的回答,令隆子洲倍感意外。
劉秀接著說:“局長來了一任又一任,民警換了一茬又一茬,誰也沒有解決這個問題。隆局,我祝您成功。您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說話。我啊,是油田老工人的后代。”
隆子洲的表情竟然松弛下來:“我知道打擊涉油犯罪是一件很復(fù)雜的事情,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有批示,我們新來的文廳長短短時間內(nèi)也已經(jīng)連續(xù)批示十一次,我們的決心,當(dāng)然是干掉所有沙子?!?/p>
“文廳長對于這個省來說是新的,您對于這個城市來說是新的,但這個城市有很多舊的情況,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的。一切,就看文廳長和您能夠承受多少壓力,能夠抵擋多少誘惑了……如果您沒讓我失望,我會盡地主之誼,竭盡全力給您想象不到的幫助。反過說來,您若是沒那個能耐,我也愛莫能助。”
隆子洲與劉秀,彼此對望的眼神顯得撲朔迷離。
“兩會”期間,我和韓松、何燁都在安?,F(xiàn)場,我在車上備勤,韓松與何燁在責(zé)任區(qū)到處溜達(dá)巡邏。我在車上玩手機看朋友圈的時候,何燁給我打來電話,說要一起見見韓松。盡管安保無小事,忙里偷閑,我們?nèi)齻€還是很快見面了。
雖然是我們?nèi)齻€人見面,但那兩個家伙根本就沒拿我的存在當(dāng)回事,見面和我連招呼都不打,兩個人就直接步入火光四射的橋段了。
“你離那個丫蛋遠(yuǎn)點兒?!?/p>
“和你啥關(guān)系?”
“別不知道好歹。和黑社會家族沾邊兒,你瘋過頭了吧你?”
“你要是天天陪我喝咖啡,我就不和她瘋了。”
話不投機,何燁怒氣沖沖轉(zhuǎn)身離開
“我提醒你,現(xiàn)在很多人對你有誤解,你不要太招搖。”話不投機,何燁怒氣沖沖轉(zhuǎn)身離開。
韓松趕緊追上去:“哎,別走啊。何燁,我實話實說還不行嗎?你也知道,狄氏兄弟是劉秀那邊提供的案源,他們雙方仇大著呢。那個狄威掌握著劉秀的一些致命證據(jù),我是想把那些證據(jù)泡來……”
我也跟上去,幫韓松作證:“這個千真萬確?!?/p>
韓松接著說:“但有一點先說明白,我可不是為了討好那個狄威,或是給她家報仇,你別把我瞧扁了。我就是想尋求真相,真正干一場打黑除惡的大事?!?/p>
我給雙方打圓場:“你干大事兒行,但何燁的提醒也沒錯,我看你都快為那個女孩兒走火入魔了……”
我的這句話惹了禍。何燁加快腳步。
韓松狠狠瞪我一眼,趕緊追上何燁:“我在女孩兒方面哪兒那么容易走火入魔?何燁你知道我……”他攔住何燁,從兜里拿出一個油光锃亮的桃核,那是韓松參加工作后第一次外出抓人時,何燁送給他的吉祥物。“這個,我走到哪里都帶著,辟邪,不只是求身體上的平安,也求精神上的平安。請放心,我不會走歪路的?!苯又?,韓松又變魔術(shù)似的從兜里拿出一張紙條,在何燁面前展開,上邊是何燁的字跡:你是一朵蒲公英,飄啊飄,飄到哪里都是家。
韓松說:“無論走到哪里,我都隨身帶著。時間越久,感覺越珍貴?!?/p>
“我不是讓你燒了嗎?”
“怎么舍得?”
何燁的樣子氣鼓鼓的。若是后退若干年,何燁肯定會一個大嘴巴扇過去?,F(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會那么沖動了。她走上前,給韓松整理了一下領(lǐng)帶。面對這個韓松,何燁的表情很復(fù)雜,是喜歡?是討厭?我整不明白。
“祝你好運,堅持你想堅持的吧……”何燁走了。
兩個人的對話,我真是聽不大懂。但我知道,在警校的時候,很多人都追過何燁,而何燁卻專心致志追韓松。毫無疑問,韓松喜歡何燁,卻又對何燁若即若離。后來有一段時間,何燁對韓松像對仇人一樣。韓松工作以后又反過來找何燁,人家就再也不搭理他了。感情啊,就是這么古怪,即使折騰的當(dāng)事雙方,也不見得弄得明白。
“兩會”后不久,我被調(diào)入刑警支隊。讓我沒想到的是,我的調(diào)轉(zhuǎn),是隆子洲局長欽點。他還和我進行了一次單獨談話。他對我說:“我從多個側(cè)面了解過你,你忠誠敬業(yè),老成持重。打擊涉油犯罪,最需要你這種年輕人。你要掌握一些實情,領(lǐng)導(dǎo)和同志們都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如實告訴我……過一段時間,我會把你和一些同志調(diào)入油田支隊,品質(zhì)不過硬的,一個不要。希望你多學(xué)習(xí)刑偵業(yè)務(wù),早日成為刑偵骨干。”
我當(dāng)然很激動,可媳婦得知我調(diào)轉(zhuǎn)的消息卻不以為然:“就是個屎窩挪尿窩,你看人家韓松,多有能耐啊,人家都提拔多久了!你還傻高興呢……”
五
韓松幾乎每天陪伴著狄威,陪她痛苦,陪她憂傷,陪她去寺廟,陪她去吃哈根達(dá)斯……
“這個女孩兒嘛,”韓松幾次蜻蜓點水地對我說,“雖然吃過點兒洋墨水,但骨子里還是比較淺薄的。要不是為了案子,我不會和她多待一秒鐘。我……其實……最想和何燁一起吃哈根達(dá)斯……”
“你和狄威喝茶的時候,為什么從來不帶著我?”
韓松怒不可遏:“說你是大傻子,你就是大傻子。你是把人家大哥押到刑場的人,她見到你得啥心情?這叫血仇!你有沒有點兒政治素質(zhì)?你以為你天天看報紙你就有思想啦,醒醒吧你……”
“哦,你和狄威,我有點兒懂了。但你和何燁,你倆到底咋回事?”
“記得《大話西游》里的臺詞嗎?曾經(jīng)有一段最真摯的感情擺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
“不用曾經(jīng),我感覺現(xiàn)在還在那兒呢,你現(xiàn)在就開始珍惜,來得及?!?/p>
“不行,我得干點兒大事攢點資本,要不不般配了?!?/p>
“拉倒吧你,等你般配了,何燁弄不好都是別人的了?!?/p>
韓松怒了。
“以后我和哪個女孩兒互動,以后我泡誰,你都不要亂評價!”
“你就是一個傻子,不要以為看幾張報紙就檔次提升了?!?/p>
“你知道不,我想給狄威過生日,給她個驚喜,我就在公安網(wǎng)查她的生日,結(jié)果查出來十六個本市開房記錄。就這么個玩意兒,我還得給她唱happy birthday to you。你以為我真的走火入魔了?我是在為職業(yè)理想屈尊呢……”
我其實是很自卑的一個人,我也很膚淺,我的愛情也很淺。狄威那種女孩兒,我是看不出她的心的,可韓松一眼就能看穿。潛意識里,我羨慕韓松,羨慕韓松的聰明,羨慕韓松與某個女孩兒的互動,更羨慕韓松與何燁的互動,但我沒那個本事,只有羨慕的份兒。
韓松整天泡著狄威,狄威漸漸有了恢復(fù)狀態(tài)的意思。憂郁不振的狄威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一個韓松自認(rèn)為無比寶貴的電話號碼就在這個時候浮出水面。狄威說出那個號碼的時候,韓松把她抱起來轉(zhuǎn)了一圈:“好啊,你的魂兒終于回來啦!”
狄威第一次給對方打電話,剛報上名號,人家就掛斷了,接著再打,對方不接,發(fā)短信也不回。
喝咖啡的時候,韓松會托著下巴望著狄威發(fā)呆。韓松后來對我說:“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打黑除惡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不是立功心切,我會立馬跳起來走人。我是個有事業(yè)心的警察,所以才會這樣堅持……”
欲變節(jié)以從俗兮,愧易初而屈志。通過韓松的這句座右銘,通過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我的確感覺到他似乎一直在堅持著某些東西,只不過不是那么清晰罷了。
韓松還對我說,狄威和她的哥哥們一樣,長得從里到外都黑,骨子里除了復(fù)仇沒啥內(nèi)涵,他不喜歡她這種現(xiàn)代派和撒野派。他說他永遠(yuǎn)只喜歡何燁??墒牵崞鸷螣?,韓松總是說著說著腦袋就耷拉了。
那段時間,狄威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愁煩事一件接著一件。過去,飯店的經(jīng)營有哥哥們做靠山,食客如云,眼下生意慘淡不說,工商、稅務(wù)、衛(wèi)生防疫、消防、派出所全來了,狄威完全沒有能力面對那些。更要命的是,這個飯店的店面,是哥哥因為債務(wù)糾紛從朋友那里抵來的,卻沒來得及過戶更名。如今,原房主上門索要房產(chǎn),官司打到了法院。
韓松出手,把工商、稅務(wù)、衛(wèi)生防疫、消防、派出所都擺平了。法院那邊雖然沒有結(jié)果,韓松也為狄威出謀劃策。折騰來折騰去,韓松似乎成了狄威唯一的依靠。哥哥們的女人和孩子們,隨著哥哥們的灰飛煙滅也都散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在狄威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
“洪圖,搞完這個案子,我就青史留名了?!笔聦嵣?,韓松閑來無事已經(jīng)很久,他對我說,“工作干再多也沒用,關(guān)鍵是得有關(guān)系,得有市局某個領(lǐng)導(dǎo)幫你忽悠。早年我抓那么些壞人,一個副科都不給我。這回,我破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案,就誰也擋不了我了?!?/p>
“你還好意思說你沒關(guān)系?你爹不是公安局長嗎?”
“這個局長爹,還不如沒有。不讓他疏通關(guān)系還好,我只要提起這個話題,他就會罵我沒出息。他是不會為我說一句好話的。我這個官二代比一般人進步都難?!?/p>
“再難,也比我強吧?你好歹有個局長爹,別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你這話就是小市民思維,難怪我罵你這么多年?!表n松很氣憤,“我那個爹啊,兩袖清風(fēng),一肚子酒精,絕對是共產(chǎn)黨的好干部,可誰信呢?你都不信,別人就更不信,你說我活著多難……”
一
“韓松,我不要你了!”
兩年了,馬鈞鐵這句話對于韓松來說始終字字千鈞,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打斷他所有的美夢。馬鈞鐵轉(zhuǎn)身離開,背影是那樣決絕,沒有一絲原諒與留戀。韓松追了出去。馬鈞鐵卻已經(jīng)上了警車,重重摔上車門,調(diào)頭離去,閃爍的警燈將卷起的浮雪染得火紅……
韓松拼盡全力追啊追,被警燈映紅的臉龐很快恢復(fù)了雪白。酒館門前那條街,只有一百米長,但韓松卻覺得路的另一端遙遠(yuǎn)沒有盡頭。紛飛的大雪很快將他籠罩,韓松像一個雪孩子,而這個雪孩子的臉上清晰地呈現(xiàn)著兩條淚河。酒氣渾濁,但那兩條河中的淚水卻是清澈無比。
兩年前,韓松因為競聘失敗情緒消沉,每天買醉解憂。那天,他喝了整整一個下午。當(dāng)時,隊里的戰(zhàn)友們正在抓捕孔二虎,但無論誰打來電話,韓松都不接,包括自己的恩師、隊長馬鈞鐵的電話。案子辦完了,隊里的老大哥劉錦受傷進了醫(yī)院。
馬鈞鐵騰出時間來到那個酒館,看到韓松那副沒出息的樣子,便決絕地說出了那句話。兩年了,師傅從來沒對他笑過一次,從來沒分配給他一次像樣的任務(wù)。即使前段時間韓松二次競聘,成功當(dāng)上了副大隊長,馬鈞鐵也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對他不理不睬。有時,劉錦辦案會找他幫忙;有時,他自己也會弄些案子搞搞。每次到馬鈞鐵那里簽字辦手續(xù),馬鈞鐵卻只看卷,從來不抬頭看他。
但無論怎樣,馬鈞鐵永遠(yuǎn)都是韓松最為信任的人。他把狄威給他的光盤,當(dāng)著馬鈞鐵的面播放。馬鈞鐵看著那些資料,冷靜異常。
“哪里弄來的?”
“狄威,就是狄成、狄漢的妹妹,我想辦法從她那里搞來的線索?!?/p>
“在報紙上發(fā)誓為兄長報仇的那位?”
“就是她?!?/p>
這一次,師傅似乎耐心了一些。馬鈞鐵剜了韓松一眼:“她要報仇,于是就找到了你?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
“以前不是總?cè)ニ莻€餐館吃飯嘛,慢慢熟了,她家又遇到這種事情……”
“你想通過這個事情,打掉劉秀,然后立一大功?”
“是啊,師傅,這兩年,您也知道,我也沒咋干活,所以這次……很上心?!?/p>
“嗯,這個案子如果你給破了,美人兒的仇報了,估計你也得升官。”
韓松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盡管馬鈞鐵眼中寒氣逼人,但畢竟這是兩年來師傅第一次和自己說這么多話。
“美人兒不美人兒的不要緊。師傅,您知道,我還是有上進心的,不想當(dāng)官的士兵不是好士兵?!?/p>
突然,馬鈞鐵拍案而起:“官、官,就知道官!沒有官當(dāng),你就不辦案了?功利心怎么總是那么強?你看看人家劉錦,資格比你老不老?這么多年出生入死,還是一個普通科員,人家像你這樣天天要官了嗎?一個副科沒提上,就像個孫子一樣。當(dāng)副科了,你又干了什么?你臉紅不?你到處送禮拉關(guān)系,把本應(yīng)該屬于劉錦的副科級都搶走了……”
“師傅,我……”
“別叫我?guī)煾?,我沒有你這個徒弟,我受不起!”
“您,您誤會我了……”
“滾犢子!沒人要你的狗屁線索,你泡你的妞,做你的當(dāng)官夢去吧!”
噩夢還在繼續(xù)。下午,市局紀(jì)檢書記魯奎代表市局黨委找韓松談話了。
“韓松,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是人民警察?!?/p>
“我……我咋能不知道?”
魯奎拿出一些照片,包括他陪狄威在刑場,包括他陪狄威在寺廟……
“你知不知道,我們與狄威的哥哥們是什么關(guān)系?假如你和狄威成了夫妻,你自己還能不能當(dāng)警察,你想過嗎?”
韓松想解釋,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你年紀(jì)輕輕,整天和她在一起,前途就都報廢啦!”
“書記,我有我的想法……”
“你有啥想法都不行。你爸爸是老公安局長,你也算我的孩子輩,我才和你說這么多。這樣的女孩兒和你在一起能是真心?你想沒想過,她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滋味?”
韓松不以為然:“真心?她真心不真心,和我啥關(guān)系?”
魯奎沒有聽懂韓松這句話的意思,但感覺有點兒挑釁的意味。魯奎不想把這次談話繼續(xù)下去了,要不是新任局長隆子洲要求他約談韓松,他才沒這興致。過場走完了,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是:眼前這個小子可以快點兒滾蛋了。
二
夜晚的人們,在城市不同的角落演繹著各自的人間煙火。而雪野下面那方土地時刻暗流洶涌,黑色的原油澎湃激蕩,爭相涌入人類虔誠面具背后密布的欲望溝壑。
原油是生財之路,對那些以偷油為生的油耗子更是這樣。兄弟二人,一個成為了油耗子的駕馭者,一個成為了抓油耗子的老貓。
韓松不知道劉錦就是劉秀的弟弟。馬鈞鐵知道這個秘密,但他從來不向任何人提起。馬鈞鐵自幼與劉秀私交甚好,成年后卻始終無法弄懂劉秀,他也常常敞開心扉與劉錦一同探討劉秀是否與涉油犯罪有關(guān)。最近一段時期,反映劉秀涉油犯罪的線索第一次比較清晰地出現(xiàn)了。是確鑿證據(jù)?還是栽贓陷害?一切不得而知。
另一方面,最近對徒弟韓松的各種議論太多了。不僅如此,韓松也在不斷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實著那些議論,令馬鈞鐵對他越來越反感。
韓松被師傅罵得一頭霧水。正好有同學(xué)來看他,他決定晚上還是去大喝一頓。
這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我們都在單位忙碌著。王強遠(yuǎn)在廣東工作,出差來此辦理一起涉毒案件,一時難有結(jié)果,準(zhǔn)備會會老同學(xué)便打道回府。酒桌上,還有王強的幾位廣東同事。
“韓松啊,有案子……”
“喝酒呢,去不了……”
“韓松!有大油耗子……”
“喝酒呢,不去……”
雪夜,餐館里熱氣滾滾,一連兩個電話掛斷后,韓松與警校同學(xué)王強頻頻碰杯。狄威端坐一旁,冷眼旁觀。她端詳每個人的時候都是面無表情的,偶爾的淺笑卻沒有任何溫度。
王強說:“韓松,案子要緊,你去吧,咱們都是當(dāng)警察的,有案子不能不去……”
韓松說:“洪圖在特警隊值班,華生在辦案,連何燁這個大美女也在辦案,我再不陪你喝一杯,也太不講究了吧?咱們畢竟八年沒見了!”
韓松與何燁,每天都能夠見面,他們的辦公室很近。所謂的相隔遙遠(yuǎn),主要是心理上的距離。何燁幾乎不怎么搭理韓松,這是兩個人在警校時就養(yǎng)成的壞習(xí)慣。一般人看不明白兩個人到底是咋回事。何燁一度堅定地認(rèn)為韓松這個人無志無求。我把韓松筆記本上的那些話背誦給何燁聽,何燁嗤之以鼻:“我知道你倆穿一條褲子,你就給他貼金吧?!?/p>
我總感覺,韓松與何燁之間,存在著一個巨大的誤會。對于和狄威的互動,韓松堅定地認(rèn)為自己要干點兒大事了。干成了,何燁就會對他有個準(zhǔn)確定位。狄威也好,別的女孩兒也罷,韓松都沒雜念。要說這個世界上對于韓松最為恐怖的事情,其實只有一件,那就是——何燁有男朋友了,何燁要結(jié)婚了。
“大半夜的,又是周末,劉錦這個大折騰,折騰啥?”
這么一會兒,手機上已經(jīng)有劉錦的十來個未接電話了。韓松看了一眼手機,扔在酒桌上,舉起一杯冰鎮(zhèn)啤酒和大家接著干。
王強說:“韓松,據(jù)說你當(dāng)初參加工作的時候很猛啊,現(xiàn)在也太不敬業(yè)了吧?”
韓松說:“敬業(yè)不敬業(yè),那不重要,提拔的時候和這個都沒關(guān)系,我以前也不是沒經(jīng)歷過?!?/p>
王強說:“韓松,你的變化可真大。”
韓松說:“別那么說啊,我對得起這身警服,我曾經(jīng)為它拼命N次,以后還會有N次。只不過,今天是周末,你來了,我得陪。工作干多了心寒,酒喝多了心才熱!”
王強同來的一個兄弟操著廣東腔說:“不要這么悲觀啦,哪里干工作都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啦,凈土哪里那么容易找啦……兄弟,你去忙吧,辦完案子,抓完人,我們接著喝。今晚喝不上,我們在廣東等你,來日方長?!?/p>
韓松細(xì)聲慢語:“不要來日方長,我們今晚就喝透它……”
劉錦在這個時候推門而入,身上帶著雪花。
韓松說:“錦哥?你咋知道我在這里?”
“哼哼,我知道你這個人,八年不換酒館,戀舊!”
韓松說:“今兒晚上,你要是辦案,我不陪你去;你要是坐下來喝酒,我歡迎。你看,這是我同學(xué)王強,我們畢業(yè)八年沒見。今晚我哪兒也不去……”
劉錦向王強抱抱拳:“王強,歡迎你,實在不巧啊,今晚有重要案子,等下次我請?!?/p>
韓松說:“你請什么請,我見他一次都得八年!你耽誤了我們兄弟相會,我們再聚不定猴年馬月呢!”
劉錦搖搖頭,笑著對王強說:“這位兄弟別見怪,韓松其實很優(yōu)秀,從來不是臨陣脫逃的人,也從來沒給你們警校同學(xué)丟過臉。不過,我覺得最近他是有問題,若在以前啊,讓他三十年不見他爹也會先拼命完成任務(wù),他在工作面前那才叫無情無義。他現(xiàn)在這樣,和你八年沒見就黏黏糊糊,肯定思想有問題了……”
韓松突然有點兒臉紅:“停、停,你把我研究這么細(xì)致干啥?狄威都沒這么研究我……”
劉錦說:“狄威不用研究你。你忠貞不二,是當(dāng)今時代典型的英雄兒男,哪個女孩兒遇到你都是免檢。但在工作方面,等哪天不忙,我在這兒灌你幾杯,掏掏你心里話,也不知道你最近在工作上為什么這么不積極……”劉錦順勢對他耳朵小聲說,“今晚孔二虎可能有動靜,我一個人整不過他們……只有咱倆干活兒才順溜。”
孔二虎?韓松聽到這個名字立即起身,和大家干了一杯后隨即離開。
就在一周前,韓松和狄威到電影院看《老炮兒》,剛剛要熄燈的時候,眼看著孔二虎和油缸子分別帶個妖艷老妹兒走了進來,而且坐到了自己前一排。死冷寒天的時刻,穿著貂皮的孔二虎和油缸子都敞著懷,露出雪白色的無痕衫,無痕衫罩著他們滿是肥肉的皮囊。
韓松對狄威說:“看見沒,進來的那兩位,是劉秀的手下,你的仇人?!?/p>
貂皮很黑,無痕衫很白,韓松的眉頭卻是皺巴巴的。不知道為什么,韓松見到這兩位就有捂鼻子的沖動,他潛意識里會聞到一股臭氣。但是很多人卻都喜歡圍著他們轉(zhuǎn),比如那些老妹兒。那些老妹兒的黏糊眼神,時刻表明孔二虎和油缸子已經(jīng)將她們?nèi)硇拿缘埂?/p>
孔二虎一邊往座位上走,一邊打電話。雖然孔二虎也是努力壓低聲音,但還是影響了其他人看電影??锥⒑陀透鬃舆@副德行,是這座城市里炮子們的標(biāo)配,即使人們心中有怨氣,也沒人敢惹。
孔二虎沒看到韓松,韓松有心吆喝一下讓他把電話掛了,但最終還是沒出聲。《老炮兒》開演半天了,孔二虎那邊還是電話不斷,依然影響著別人。前排,挨著孔二虎的有一對兒情侶,女的忍不住了:“電話能不能不要打了,影響大家看電影……”
沒等孔二虎回答,孔二虎身邊那個妖艷老妹兒先怒了,旁若無人地說:“影響誰了?影響誰了?你看誰說影響了?”
碰到這樣的無賴,那女的非常氣憤,但依然很禮貌地說:“別人不說,不代表人家沒意見……”
孔二虎還在打電話,他的暴脾氣老妹兒接著說:“誰?誰有意見?”
整個電影院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回答,那種帶著某種威脅味道的語氣輕而易舉讓所有人成了縮頭烏龜。
“說這話,你們要臉不?”韓松終于忍不住了,他那清晰的聲音蓋過了電影里的臺詞。
這一發(fā)聲過后,孔二虎像獵豹一樣從前排竄起,撲向韓松所在的位置。
如果孔二虎知道是韓松,打死他也不會逞能??锥溥^來的時候,韓松借著他的沖力,一手抓住他的黑貂皮,一手握住他光禿禿的后脖頸,將孔二虎咕咚一下推入兩排座椅之間。
韓松用力極猛,孔二虎摔得極重,卡在那里一動不動。電影院里漆黑一片,誰也沒看清是怎么回事,恍惚中給人的感覺就是:前排那個家伙沖到后排要打人,卻失足摔倒了。
肥胖的油缸子又沖過來,依然重復(fù)了孔二虎的動作,而且重重壓在孔二虎身上。兩個披著黑貂皮的肉團,將兩排座椅之間的縫隙擠得滿滿的?;靵y之中,韓松帶著狄威離開了。
當(dāng)晚,孔二虎和油缸子報警,稱他們看電影時遇到地痞無賴鬧事。他們還拿著撕壞的貂皮大衣說:“這個,得賠,得賠啊……”
韓松的電影票是用手機訂的,辦案民警第二天上午就找到了他,也用這個方法找到了更多的目擊者。
韓松對上門的警察一頓奚落:“挺上心啊,這是當(dāng)命案搞呢?”
韓松知道,如今的孔二虎和油缸子,在人脈上已經(jīng)有著很深的積淀,即使在公安局也不例外。這要是一個普通民事糾紛,不會有警察那么快就找到他。
辦案警察找到目擊者,目擊者普遍指責(zé)孔二虎看電影打電話,態(tài)度囂張,是他們要打別人,結(jié)果自己摔了。甚至還有人說:“后排那位,好像是怕前排那位摔著,還拉了他一下,但沒拉住,就是這樣……”
真是公道自在人心,大多數(shù)人雖然當(dāng)時不敢站出來,但心里是雪亮的。他們的證言有力證明了韓松的無辜。韓松自己也說:“咱當(dāng)警察的,關(guān)鍵時刻得出手,對不對?我原本想拉他一下,但他的貂皮太滑了,沒拉住啊……”
孔二虎最終得知后排那位是韓松的時候,只好暫時把報復(fù)的想法放一放。他當(dāng)然知道,韓松不好惹。
要說這個孔二虎,韓松和他絕對有緣分。
八年前,韓松剛?cè)刖痪?,第一天值夜班,就碰到市委書記家大公子陳國棟和女商人蔣梅同時遭遇搶劫的案子。這還了得!各種限期破案的批示一個接著一個,承辦這個案子的韓松和師傅馬鈞鐵壓力巨大。
調(diào)查費盡周折,終于孔二虎走進韓松的視線。但就在各種證據(jù)都指向孔二虎的關(guān)鍵時刻,陳國棟卻矢口否認(rèn)孔二虎是搶他的人。韓松的感覺是,有人在幫孔二虎,而且做通了陳國棟的工作。
韓松的感覺沒錯,的確有人在幫孔二虎。就在警方調(diào)查孔二虎的時候,老白一瘸一拐找到了陳國棟……眼看著案子就要破了,韓松警察生涯的首場勝利近在眼前,不料陳國棟的矢口否認(rèn)終結(jié)了他的美夢。面對孔二虎的笑容,韓松以苦笑回應(yīng):“你行!”
很快,那起搶劫案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一樣,無人再提起,卻深深印在了韓松心里,而老白也從孔二虎那里收獲了永久的忠心耿耿。
當(dāng)初那個案子,是誰幫助了孔二虎?韓松一直耿耿于懷。
八年來,孔二虎偶爾因偷油進入偵查視線,韓松與他的交鋒時常會有。但凡抓住孔二虎一點兒把柄,韓松都會把他往死里整,可惜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面對韓松,孔二虎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因為孔二虎在公安內(nèi)部的好朋友一天比一天多,韓松不能把他怎么樣。但韓松知道,他和孔二虎,永遠(yuǎn)不可能化敵為友。
三
“行,你把我忽悠來了,孔二虎呢?”
韓松已經(jīng)換上了警服。劉錦為他泡了一大杯綠茶,讓韓松喝了解酒??锥⒁粫r沒有消息,韓松故意寒磣劉錦。但韓松心里知道,既然劉錦那邊有線索,今晚就一定不會白來。只是,劉錦并沒有跟他解釋什么,而是拿起一本《讀者》,好像看得挺投入。
走廊里亂糟糟的。這個夜晚,刑警支隊似乎正在搞統(tǒng)一行動,但卻是一次奇怪的統(tǒng)一行動,而且是從未有過的奇怪。奇怪在于,這次統(tǒng)一行動,刑警支隊長劉向東不知道,市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張克平也不知道。除了綜合大隊、技術(shù)大隊和專案三大隊以外,專案一大隊全體、專案二大隊包括韓松在內(nèi)的四名刑警全部有所動作。
韓松說:“今晚是怎么了?這么熱鬧?”
劉錦說:“一大隊搞案子,和咱們碰一起了?!?/p>
這個時候,三大隊剛剛參加工作的刑警謝暉探頭探腦走了進來。今晚,他們的大隊長侯偉并沒有組織隊里辦案,謝暉臉上帶著幾分失望。
謝暉說:“韓隊,一大隊何姐那邊抓的人黑壓壓,你們怎么一點兒動靜沒有?”
韓松說:“今天我休息,不辦案?!?/p>
謝暉鼻子尖動了動:“酒味不小??!我們大隊今晚也沒案子,我就是在家待著沒事來支隊轉(zhuǎn)轉(zhuǎn)。韓隊,咱倆走啊,接著擼串去?!?/p>
劉錦放下手中的《讀者》,對謝暉說:“我剛把他整回來,你還想把他整出去?”
劉錦一瞪眼睛,謝暉立馬灰溜溜離開了。
外邊的雪越下越大。韓松把綠茶往劉錦杯子里倒了一多半,又拿起水壺往自己杯子里續(xù)水。劉錦馬上阻止。
韓松說:“你不是一直喜歡喝綠茶嗎?”
劉錦說:“最近心臟不好,早搏,越是喝茶越是厲害。”
其實,韓松是由衷欽佩劉錦的。整個支隊里,韓松最欽佩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隊長馬鈞鐵,另一個就是劉錦。上次競聘,自己的這個副大隊長位置原本是劉錦呼聲最高,由于韓松耍了點兒“小手腕”,副大隊長的官帽就被他摘下了。但事后,劉錦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抓人辦案依然全力以赴,對待韓松的態(tài)度也一如既往。
“錦哥,你真沒生我氣?我搶了你副大隊長的位置……”韓松借著酒勁兒,第一次試探著問劉錦。
劉錦放下《讀者》:“哪里來的氣?隊副也好,隊長也罷,對我來說,當(dāng)不當(dāng)無所謂,就像喜歡釣魚的人,能釣魚就行了?!?/p>
韓松說:“但大家都知道,是我搶了你的位置……”
“你不搶,也有別人搶。領(lǐng)導(dǎo)那兒我從來不走動,誰關(guān)注我???你坐這個位置,我還舒服些?!眲㈠\起身,把自己的運動鞋從柜子里取了出來,讓韓松穿上,“冰天雪地的,一會兒要是跑跑跳跳,你那皮鞋可不行。”
那雙鞋,很臭。韓松皺皺眉,但并不嫌棄,麻利地?fù)Q上了。
兩年前,劉錦抓孔二虎時翻墻掉進一個坑里,腿受了傷,一直沒好利索。劉錦讓韓松換上運動鞋,意思是這個夜晚如果有追人的活兒,還得由韓松承擔(dān)。
韓松說:“錦哥,你的為人,真的沒話說。但我覺得,領(lǐng)導(dǎo)那兒,你還是應(yīng)該走動走動。你懂事兒些,提拔就能快些。你也知道,剛來那五六年,我破了多少案子,多少次命懸一線?可一個小副科都沒給我……過年過節(jié)的,弄兩瓶茅臺,去拜幾個菩薩。其實,不在乎你送什么,那就是個敲門磚,讓領(lǐng)導(dǎo)知道你心里有他?!?/p>
劉錦搖搖頭,嘆了一口長氣:“我給我爹上墳,都沒買過茅臺呢……”
油田工人吼一吼,地球也要抖一抖。這話,絕對不是瞎說。老一代石油工人都有著粗壯的臂膀,一副副粗壯的臂膀令一滴滴黑色的原油在這座城市匯聚,點亮了將這座城市引向璀璨輝煌的第一盞燭光。
劉錦兒時的記憶中,他出生的這個城市總共有四個要素:茫茫的白雪、成群的烏鴉、密布的油井上起起落落的磕頭機,以及身著厚厚羊皮大衣的兩個爹和他們的同事們?,F(xiàn)如今,這座城市又給劉錦的記憶里增加了一個要素——油耗子。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個令劉錦感覺麻酥酥的字眼,甚至取代了他對成群烏鴉的記憶。成群結(jié)隊的油耗子在黑夜里四處亂竄,劉錦不知道,哥哥劉秀和這些油耗子到底有沒有瓜葛……
韓松說:“錦哥,今晚我喝酒了,酒后工作不怕遇見督察?”
劉錦說:“怕啥?我給你作證,你喝酒是在下班后,業(yè)余時間喝點兒小酒不違紀(jì),你是酒后加班?!?/p>
劉錦的電話響了,他接通電話,聽對方說了幾句,對韓松說:“走,有戲了!”
四
“哥,我們抓到油缸子了,你快點兒啊,我怎么感覺心里發(fā)毛呢?”采油三廠的保安隊長小董給劉錦打來電話。
油缸子是條大魚,盜油本領(lǐng)與孔二虎匹敵,也是孔二虎的死黨。原本是要抓捕孔二虎,卻抓到了油缸子,劉錦非常興奮,但也非常著急。他擔(dān)心孔二虎就在小董周圍不遠(yuǎn)的地方,油耗子夜間作案,從油田保安那里劫走同伙的事情很常見。
油缸子落網(wǎng)的地點是褲襠巷。褲襠巷不是城市中的街巷,位于郊區(qū)的茫茫雪野當(dāng)中,兩條油田公路的交會處。油田值班室地勢略高,無論多大的風(fēng)雪,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兩條油田公路在那個位置交叉,就像一條碩大的東北棉褲在雪野中無限伸展。
這條棉褲的一條腿,伸向一片塑料大棚和星星點點的村落,另一條腿伸向密密麻麻、磕頭機密布的采油三廠主作業(yè)區(qū)。褲襠巷被馬鈞鐵的二大隊稱為一號目標(biāo)位置,一號目標(biāo)位置是二大隊轄區(qū),這里經(jīng)常會有油耗子出入,劉錦那次追逐孔二虎受傷也是發(fā)生在這一帶。按照市局要求,油田犯罪由刑警支隊和油田支隊交叉打擊,刑警支隊在偵破各種要案的同時,油田犯罪也是他們關(guān)注的重點。
小董他們將肥胖的油缸子五花大綁。油缸子對小董他們怒目而視,眼睛瞪得溜圓溜圓,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戴著手銬的雙手緊緊攥成拳頭,還真像一只碩大的肥鼠被老鼠夾子擒住。
一直被油缸子這樣的眼神盯著,小董越來越不安。油耗子每次盜油都不孤單,一定有同伙在不遠(yuǎn)處接應(yīng)。房間內(nèi)空氣悶熱,油缸子滿腦門子都是豆粒大的汗珠。小董打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涌了進來。然而,就在小董剛剛因為這股清新的空氣松弛了幾秒鐘的時候,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來人是孔二虎??锥⒑褪窒掳延透鬃由砩系睦K子全部解去,隨后伸出左手:“把鑰匙拿來!”
他的右手握著一把斧子。小董拿出手銬鑰匙,卻直接把它扔到窗外。孔二虎大怒,舉起斧子欲砍。小董面不改色,孔二虎手起斧落,其他保安嚇得閉上了雙眼……
不過,孔二虎的斧子沒有落在小董身上,而是落在油缸子手銬中間的鎖鏈上。鎖鏈被砍斷,油缸子一腳將小董踹到墻角。隨后,幾個人魚貫而出。保安隊院子里,兩輛白色路虎攬勝剛剛發(fā)動,孔二虎等人卻發(fā)現(xiàn)一輛警車疾馳而來,直接將大門堵上了。警車上下來兩個人,孔二虎都認(rèn)識,一個是劉錦,一個是韓松。
“二虎,咱們還用再過過招不?”劉錦、韓松非常自信地站在孔二虎面前,劉錦一手握著槍。
孔二虎是油耗子,二大隊的刑警都知道,但誰也沒有找到確鑿證據(jù)。要說,孔二虎和支隊很多人都非常熟悉,有時也會給支隊某些刑警提供線索,比如三大隊的侯偉。因此,孔二虎在平安無事的時候,總會腋下夾個小包到支隊轉(zhuǎn)悠,大家聽到最多的是支隊長劉向東、三大隊大隊長侯偉等人對孔二虎半真半假的訓(xùn)斥。
孔二虎見到韓松就會說:“韓松,要點兒線索不?油耗子的?!?/p>
韓松總是答復(fù)他:“你的線索我不要,等哪天我要你,你就是大油耗子。”
偷油的人都叫他孔二虎,而二大隊刑警們往往稱他為孔二泥鰍。二大隊每次在野外遭遇孔二虎,都會有一番惡斗,可每次抓到孔二虎,又沒有足夠的證據(jù)給孔二虎判個實刑,往往是過幾天就出來了。所以,二大隊的人一聽到孔二虎的名字,牙齒都咬得咯咯響。
現(xiàn)在,面對劉錦和韓松,孔二虎意識到,要脫身不那么容易了。他一把拉過油缸子,直接送到劉錦面前:“油耗子,你拿走!我剛剛要把他送到你們隊里?!?/p>
這就是孔二虎,從來不按照套路出牌。劉錦、韓松不吭聲,繼續(xù)看他表演。孔二虎沖著一幫手下說:“我剛才是不是跟你們說過,要把油缸子送到刑警隊?”
一幫手下連連點頭稱是??锥⒂譀_著小董等人說:“幾個小保安,你們有執(zhí)法權(quán)嗎?油耗子放你們這里安全嗎?自不量力!萬一你們誰和油耗子勾結(jié),把人放了呢?”
孔二虎的手下都笑呵呵的,像看熱鬧一樣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孔二虎接著對劉錦說:“我可不是第一次抓油耗子了啊,你們公安局有記錄。我剛才發(fā)現(xiàn)有人偷油,一看是油缸子,我熟啊,我和他太熟了,他怎么能這么干呢?我就決定帶著他去自首……”
的確,孔二虎沒少抓偷油的,這是他清除異己的小手段,只要不是自己這邊的人,統(tǒng)統(tǒng)抓了送公安局。雖然二大隊這邊總和孔二虎過不去,孔二虎卻是三大隊大隊長侯偉的所謂線人。侯偉那邊每年都會因為孔二虎的舉報抓獲很多油耗子,三大隊的打擊成績從來都比二大隊高,甚至比何燁的一大隊還要高。
韓松說:“二虎,說完了嗎?說完就跟我走?!?/p>
“韓松,在我手下小弟面前,給我點兒面子?!笨锥㈡移ばδ?。
韓松二話沒說,上去一把扭住孔二虎的手腕,給他上了背銬??锥⑻鄣谬b牙咧嘴:“我是見義勇為的人民群眾啊,你們怎么能這樣對我?”
“人民群眾?你也配!”韓松環(huán)視孔二虎的手下,“你們是老老實實跟我一起走,還是等我一個個上銬子?”
當(dāng)著一幫手下,孔二虎覺得特別沒面子:“韓松,以前你收拾我,都是咱倆自己,頂多有一兩個你同事,今天我這幫兄弟在這里,你太讓我沒面子了!”
“你他媽一個油耗子,跟我談面子?”
韓松的暴脾氣是眾人皆知的。那個夜晚,也許是酒氣未消,韓松狠狠發(fā)泄了一次。他把孔二虎的手下像打保齡球一樣左摔右打,那些人懾于韓松的威名,沒有一個人敢反抗。劉錦原本想上去攔阻,又覺得那樣會長了油耗子的氣焰,便一動沒動。
孔二虎怒不可遏:“你不就是剛剛當(dāng)個小官嗎?脾氣又長了?告訴你,老子能讓你這個官當(dāng)不成!還以為你爹是公安局長那會兒呢?今天,我當(dāng)著這些人的面,宣布兩件事兒,一是宣布你免職,二是宣布要你的命,你等著!”
聽著孔二虎的狂言,韓松不怒反笑:“小樣兒,我等著你?!?h3>第四章 連續(xù)三次被查否的涉黑線索
一
孔二虎第二天上午就被取保了。那個上午是我到刑警支隊工作的第一天。從特警支隊到刑警支隊,我只是把那一對兒大號啞鈴帶了過來。
刑警支隊長劉向東專門把韓松找到辦公室狠狠批了一頓。劉向東說:“你爹是局長的日子早已經(jīng)是過去時了,你現(xiàn)在一定要穩(wěn)當(dāng)點兒,否則出了事兒沒人管你。那么多人一起控告你打人,你還想不想干了?”
韓松說:“孔二虎明目張膽去搶人,這難道也能取保?”
劉向東說:“也不知道你這個副大隊長怎么當(dāng)?shù)?,就你這點兒業(yè)務(wù)水平……刑拘油缸子一點兒問題沒有,刑拘孔二虎……這案子到了檢察院那邊就是個退卷,比這結(jié)實的案子到了檢察院都得退回來,何況這個?要不是我和克平局長一再做工作,孔二虎告死你!咱們警察現(xiàn)今是弱勢群體,你知道不?”
韓松說:“你讓他告!千萬別不告啊!”
劉向東說:“行了,你是我爹,你走吧,馬上把孔二虎和那幾個無關(guān)手下放了!”
第二天,孔二虎專門來到韓松的辦公室,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嘀咕:“韓隊,我取保了,別忘了我的承諾,兩個承諾……”
剛剛過去的一夜里,韓松還在糾結(jié)一些小事情的時候,何燁的一大隊卻是大動作不斷,呼呼啦啦抓了很多人。緊隨其后的上午,整個刑警支隊都在忙碌。
無事可做的韓松靠在辦公室門框子上,眼看著何燁、華生他們在走廊里出出進進。那個無所事事、一身名牌的侯偉也在走廊里閑溜達(dá)。侯偉的頭型很特別,看起來就是社會上的炮子。這個城市里,有不少警察都是這副頭型。我本人也留著這種發(fā)型,韓松經(jīng)常對我說:“你這好發(fā)型,被一幫驢馬蛋子糟蹋啦……”
何燁是華生的隊長,我也被調(diào)入何燁的大隊。給何燁干活,我怎么干都毫無怨言。何燁參加工作不久曾經(jīng)去科索沃維和,歸國后當(dāng)了刑警。別看她是女流之輩,而且年齡不大,支隊內(nèi)外沒有人不服她。
在走廊里無論遇到誰,何燁都會用各種方式和別人禮貌地招呼,有時一句話,有時一個眼神,有時擺擺小手,有時拿著手中的案卷沖人家晃晃,總是顯得特別有人情味。而華生幾乎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看上去就是個有些自閉的小胖子。遇到我和韓松,他倒是挺親熱的,有時候會故意撞一下我們的肩膀,遇到別的同事,他總是沉默寡言,給人一種旁若無人甚至傲慢的印象。每次各種民主測評,他的得票都很低。而韓松要好許多,他的群眾基礎(chǔ)沒問題,最后問題都出在領(lǐng)導(dǎo)那里,比如他第一次競聘失敗。
過去的那一夜里,在特警的配合下,何燁帶領(lǐng)華生等人端了育才化工廠,抓獲二十多個嫌疑人,扣押了四百多噸來路不明的原油,以及各種生產(chǎn)物資和賬目。奇怪的是,馬鈞鐵帶領(lǐng)手下刑警曹海、于強,也參加了其中的行動。
韓松倚著門框子看熱鬧的時候,馬鈞鐵、曹海、于強押著老白出現(xiàn)在刑警支隊的走廊里。老白是育才化工廠的法人,也是秀才集團里的重要人物。馬鈞鐵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都很重。走起路來,馬鈞鐵的每一個腳步都是那么堅定。戴著眼鏡的老白一瘸一拐,走在馬鈞鐵三人的前面。老白就像一條軟軟的眼鏡蛇,而馬鈞鐵則像一塊厚重的黑鐵塊。
馬鈞鐵從韓松身邊走過,就像韓松根本不存在一樣。韓松不由自主地離開門框子,挺直了身體,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韓松羨慕曹海和于強,因為他們可以像自己以前那樣時刻不離馬鈞鐵左右。韓松眼看著馬鈞鐵三人將老白押進訊問室,隨后就聽到了馬鈞鐵甕聲甕氣的吼聲。韓松聽不清馬隊在吼什么,但明白一定是那個老白不太配合。
二
老白說:“快點兒問,我中午還有事情?!?/p>
馬鈞鐵說:“我們在你的工廠里發(fā)現(xiàn)了來路不明的原油。油缸子那車來路不明的原油,也是運到你們那里的吧?”
老白說:“油缸子的油送到哪里我不知道。至于工廠里來路不明的原油,我不具體負(fù)責(zé)原油的來路,你可以去問我的采購科長劉翔。”
“我先不問他,我只問你。國家給你這個小廠子一年的原油配額總共一萬多噸,你看看你們的實際消耗量!”馬鈞鐵把一個賬本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我們的企業(yè)對這個城市的貢獻(xiàn)是巨大的,是你們公安機關(guān)的重點保護企業(yè),牌子還是你們公安局長給掛上去的。企業(yè)有什么違法問題,你該找誰找誰,但我希望不要影響企業(yè)的正常生產(chǎn),我們可是全省非公有制企業(yè)納稅五十強……市委主要領(lǐng)導(dǎo)對我,也不會像你這樣沒有禮貌!”誰都聽得出來,老白的話中帶著威脅。
馬鈞鐵還要問什么的時候,謝暉喊他去開會。出了訊問室,謝暉在馬鈞鐵耳邊嘀咕:“馬隊,別那么生氣了,張局來了,和劉支隊大喊大叫呢,這個老白估計一會兒就得放掉……”
馬鈞鐵非常吃驚:“放掉?誰的意見?”
謝暉說:“我感覺是張局的意見?!?/p>
馬鈞鐵說:“為了抓這個老白,我們可費了很大力氣……”
謝暉說:“那是一定,咱們這活兒,難干??!”
他們又從韓松身邊走過,馬鈞鐵依然沒有理他。韓松又開始羨慕謝暉,羨慕謝暉可以和馬鈞鐵那樣親近地說話。謝暉走過去又折回來,對韓松說:“哥,開會,叫劉錦一起來開會?!?/p>
這天上午,刑警支隊的會議室里充滿火藥味。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張克平與刑警支隊長劉向東是這次會議的主角。即便會議室的門關(guān)著,刑警支隊的走廊里依然可以聽到憤怒的吼聲。
大怒的,是市公安局副局長張克平。張克平說:“這么大個行動,怎么能夠事前不匯報,事中不匯報,事畢依然不匯報?你們想干什么?”
劉向東說:“張局說得對,這是咱們的工作規(guī)矩,政治規(guī)矩!”
張克平說:“何燁,你怎么能這么膽大妄為?誰給你的膽子?”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昨夜發(fā)生的一切,原本就是奇怪的。這樣大一個行動,主管刑偵的副局長與刑警支隊長事先全然不知。所以,無論兩位領(lǐng)導(dǎo)怎樣發(fā)脾氣也不為過。張克平說:“重點保護企業(yè)的牌子在那里掛著,那是老局長親手掛上去的。市委主要領(lǐng)導(dǎo)對這個企業(yè)的態(tài)度是始終如一的,你們現(xiàn)在捅了馬蜂窩,怎么收場?”
何燁說:“張局,證據(jù)確鑿……”
劉向東打斷她的話:“我們公安機關(guān)是聽黨指揮的,是黨委政府的刀把子。黨委政府為了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殫精竭慮,我們公安機關(guān)要配合。當(dāng)然了,雖然對方是利稅大戶,如果有犯罪行為,我們必須打擊,但要統(tǒng)一行動,必要的時候還要向市委領(lǐng)導(dǎo)匯報,你們這樣一哄而上是不成熟的,也是不負(fù)責(zé)任的!”
張克平說:“我一大早就接到了陳建書記的電話,他很生氣。他親口交代,對育才化工這樣的企業(yè)采取行動要慎重,請示匯報很重要……”
“陳書記那邊,我去解釋……”不知什么時候,市公安局局長隆子洲突然出現(xiàn)在會議室門口。
三
一年前,隆子洲從省廳下派到本地?fù)?dān)任公安局長。與張克平比起來,隆子洲帶著幾分儒雅,消瘦的外表使他看起來沒有時下官員比較流行的那種氣場。
隆子洲給人的感覺是按部就班,墨守陳規(guī),說起話來惜字如金。隆子洲不戀權(quán),非常信任自己的班子成員,所有權(quán)力都按照分工下放。但是,隆子洲平日里并不清閑,他每個周三都會親自接訪,而且是雷打不動,他的電話號碼、他的微博都是向全社會開放的,老百姓反映的熱點、難點問題大多由他親自操刀解決。
“作為公安局長,不和老百姓保持面對面零距離是不行的。如果沒有接訪的勇氣,如果沒有接聽老百姓電話的勇氣,還當(dāng)什么公安局長……”隆子洲從來不避諱自己的觀點,但這樣的直白往往會得罪兄弟市公安機關(guān)的局長大人們,因為隆子洲做到的,他們的確做不到。所以,隆子洲是一位真真切切的親民型局長。
有人說:“是不是好局長,看看他屁股底下的座駕和指尖的香煙牌子就知道。”
要知道,在這座富得流油的城市里,隆子洲乘坐的只是一輛普通的中華轎車,基層單位的車都比他的強。比如,何燁、馬鈞鐵、侯偉到外地辦案時,開的是途銳、豐田大吉普,經(jīng)常令外地同行們的瞳孔放大。當(dāng)人們知道他們的局長日常乘坐的是中華時,無不豎起大拇指:“你們局長,像樣?!?/p>
無論走到哪里,圍繞隆子洲的都是贊譽聲。隆子洲卻總會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沉靜,他的內(nèi)心從來沒有因此而滿足、而松弛;相反,隆子洲總有一種特別的危機感,這種危機感就來自對涉油犯罪的思索。
最近一段時間,隆子洲感覺自己的疑心特別重。在打擊油田犯罪方面,隆子洲明顯感覺到有一股暗流,始終圍繞在自己左右。他不好說誰是叛徒、誰是內(nèi)奸,他也不想說出這樣的話,更不想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人。
表面上看來,全市公安機關(guān)每年都會打掉數(shù)目可觀的盜油團伙,抓獲大量涉油犯罪嫌疑人,繳獲大量被盜原油。主管刑偵和涉油犯罪的副局長張克平也好,刑警支隊長劉向東也好,油田支隊長何景利也好,都兢兢業(yè)業(yè)的,似乎沒什么不妥。但是,隆子洲就是放心不下,總是感覺某個人內(nèi)心深處有什么文章。
刑警支隊長、油田支隊長都是市局黨委成員,除了副局長張克平以外,還另有四位黨委成員,包括政治部主任、紀(jì)檢書記,以及兩名副局長。外表看來,油田支隊長何景利、政治部主任王平、副局長邱國瑞和隆子洲的氣質(zhì)差不多,都比較儒雅;張克平和副局長李德勝、紀(jì)檢書記魯奎則比較強勢。李德勝分管交警、治安、出入境,魯奎主管紀(jì)檢督察,邱國瑞分管網(wǎng)安、技偵、鑒定中心等技術(shù)類警種,常務(wù)副局長和紀(jì)檢書記均是黨委副書記。
隆子洲經(jīng)常會仔細(xì)觀察這幾位班子成員,張克平顯得虎虎生風(fēng),李德勝非常敬業(yè),邱國瑞是典型的技術(shù)型領(lǐng)導(dǎo),與分管業(yè)務(wù)無關(guān)的事情一律不關(guān)心……
沒有人知道,隆子洲一直有一個心頭大患。紀(jì)檢部門已經(jīng)報上來一個處理名單,都是與油耗子有勾連的民警。隆子洲擔(dān)心這支隊伍中還會有人與盜油巨貪有關(guān)聯(lián)。這種關(guān)聯(lián),也許在基層,也許就在班子成員當(dāng)中。雖然市委領(lǐng)導(dǎo)和油田領(lǐng)導(dǎo)多次對公安機關(guān)打擊油田犯罪高度肯定,但隆子洲始終不敢盲目樂觀。
這一次打擊育才化工,是隆子洲親自指揮的。他的目的就是拿劉秀旗下的化工廠當(dāng)作試金石,他要通過這次行動考驗一批人,同時也警告一批人。隆子洲希望自己的這支隊伍堅不可摧,不希望有任何一個人掉隊。在隆子洲心中,警裝最為貴,他知道有人多么深愛它,有人多么痛恨它。隆子洲更加清楚,有的人雖然身穿警服,但其實已經(jīng)不是警察了。隆子洲希望自己的行為能夠成為一種召喚,召喚那些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們重新歸隊。
隆子洲激情滿懷,張克平與魯奎私下里交流的時候,卻對他意見很大:“作秀,這是作秀。懷疑別人,不代表他就行……”
“陳書記那邊,我去解釋。昨夜發(fā)生的事情,都是我的命令?!?/p>
局長隆子洲突然駕到,身后還跟著魯奎、李德勝等黨委班子成員,張克平與劉向東都感覺有些突然。隆子洲對何燁、馬鈞鐵等人滿意地點點頭,然后示意他們出去一下,房間里只剩下幾個局黨委成員。
隆子洲說:“育才化工廠涉嫌偷油的線索,我已經(jīng)批示了三次,三次結(jié)果都是一個‘否字。雖然舉報劉秀旗下企業(yè)的是狄氏兄弟,但我們也不能不重視?!?/p>
張克平顯得很有耐心:“局長,每次調(diào)查確實都是按照程序一步步來的,真的沒有查出什么?!?/p>
魯奎說:“單憑狄氏兄弟臨死前幾句咬人的話就斷定劉秀涉黑,不夠嚴(yán)謹(jǐn)。”
隆子洲說:“要說不嚴(yán)謹(jǐn),不嚴(yán)謹(jǐn)?shù)氖虑檫€有很多。據(jù)我所知,有些局領(lǐng)導(dǎo)曾經(jīng)專門約請劉秀到公安局,商量打掉狄氏兄弟的問題,這恰當(dāng)嗎?公安工作這么干,難道不會落下一個黑吃黑的名聲?有一種說法,說是劉秀給狄氏兄弟挖了一口井。那么這口井,公安內(nèi)部是否有人也挖了兩鍬土呢?”
魯奎立即回答:“局長,這可是有人亂扣帽子。狄氏兄弟的犯罪事實清清楚楚,任誰也翻不過來。至于案源嘛,的確是劉秀那邊過來的。嚴(yán)格來說,當(dāng)時他來公安局算是一次上訪行為,而且是省廳和市局聯(lián)合接待的上訪行為?!?/p>
張克平補充說:“接待陣勢是大了一些,但畢竟人家是那么大的一個企業(yè)家,市委書記見了都客客氣氣的,我們能不重視嗎?”
魯奎說:“這個劉秀不是一般人。他們家世代都是油田工人,他本人也在油田工作過。早些年我在基層當(dāng)民警的時候,他就抓過許多油耗子送到我這里,他是很有正義感的人。他的父親就是被油耗子打死的,是油田歷史上第一個因公犧牲的油田保衛(wèi)人員。”
劉向東說:“至于狄氏兄弟提供的線索,我覺得是狄成臨死前亂咬人。劉秀那么大個企業(yè),難保里面的人良莠不齊,要說一點兒問題沒有,那也不可能,但絕對不會像狄成說的那么嚴(yán)重。挖井的事,就是報紙上的標(biāo)題黨,吸引人眼球的?!?/p>
“省廳文廳長上任時間不長,已經(jīng)針對打擊涉油犯罪進行了十一次批示。我覺得,這十一次批示就是十一道金牌。不要再說我們打擊涉油犯罪戰(zhàn)果多么顯著,還差得遠(yuǎn)呢。不久前,省廳剛剛處理了一名為油耗子充當(dāng)保護傘的干部,希望大家引以為戒?!?/p>
隆子洲一邊說一邊打量著眼前這些人。也許,像他們說的,一切都是出于謹(jǐn)慎?還是像自己懷疑的那樣,他們中的哪個人出了問題,或是都出了問題?他沒法下判斷。于是,他把問題引向了具體辦案人員,這樣大家都有臺階下,也有利于他進一步觀察。
隆子洲問:“每次調(diào)查育才化工廠的都是侯偉的大隊,是不是他那里出了什么問題呢?”
張克平說:“侯偉政治可靠,業(yè)務(wù)精通,不會有問題。不過……也許是侯偉有顧忌,重點保護企業(yè)嘛,調(diào)查起來不那么徹底也正常。”
劉向東說:“是啊,局長,基層刑警辦案也不容易?!?/p>
隆子洲說:“我一向反對給企業(yè)加掛重點保護的牌子,一旦保護不好,就會給你加個‘傘字,成了‘保護傘。當(dāng)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既成事實,那也沒辦法。但即便是重點保護企業(yè),也不能無法無天。我們查處他們的違法行為,說到底,也是對他們的一種保護,能夠提醒他們懸崖勒馬,不要越走越遠(yuǎn)。我想,一個守法企業(yè)的經(jīng)營者,應(yīng)該和我們公安機關(guān)想法一致?!?
眾人一時陷入沉默。隆子洲這樣一番表述,對于這件事情的后續(xù)處理給足了空間與想象力。
張克平喝了一口茶水,首先打破沉默:“我剛才也對辦案刑警說了,證據(jù)確鑿的,該抓就抓,不必客氣?!?/p>
劉向東說:“下一步,我們會深入調(diào)查育才化工廠,看他們是不是真有問題。既然已經(jīng)動手了,企業(yè)員工也好,企業(yè)經(jīng)營者也好,誰出了問題,絕不手軟?!?/p>
隆子洲問:“那么,孔二虎的問題呢?”
劉向東說:“孔二虎原本就是侯偉的線人,幫助我們偵破了很多大要案。偷油行為他肯定是有,但他不干這個,也不能給我們提供像樣的線索,線人哪有不沾腥的?”
張克平接著說:“回頭我和侯偉談?wù)?,讓他把前三次查否的情況詳細(xì)說明一下,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文章。每天忙忙碌碌,有時太相信他們也不行啊!”
劉向東說:“隆局,我和克平局長對刑警發(fā)火,您別誤會。這樣大的行動,我們就是覺得有統(tǒng)一組織比較好,一是防止執(zhí)法出紕漏,避免哪個企業(yè)領(lǐng)導(dǎo)到市領(lǐng)導(dǎo)那里告刁狀,二是有利于深入開展工作?!?/p>
這是隆子洲擔(dān)任局長以來,第一次越過分管領(lǐng)導(dǎo),直插基層指揮辦案。不過,他也給自己的部下們留足了余地,即使張克平、劉向東、侯偉當(dāng)中有哪一個環(huán)節(jié)與盜油企業(yè)有關(guān)聯(lián),也可以通過隆子洲今天預(yù)定的思路解套,最終把所有責(zé)任推到某個不法企業(yè)員工身上。
這一次,隆子洲也只是想敲山震虎,希望自己的戰(zhàn)友,乃至那個不法企業(yè),對法律多一分敬畏之心。至于兩者之間怎樣溝通互動,隆子洲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雙方就此懸崖勒馬。但是,隆子洲也清楚,人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如果是那樣,一場真正的惡戰(zhàn)終會來臨。
四
韓松說:“真安靜……這怎么突然就靜下來了?”
會議室的門依然關(guān)著。隆子洲進去后,那個房間里便沒有傳遞出來一點兒聲音,更沒有了張克平那種甕聲甕氣的吼聲。會議進行的時候,韓松、華生、劉錦和我在華生的辦公室里閑聊了一小會兒。我還是在玩啞鈴,華生還是盯著手機玩游戲。突然,后背靠著門框的韓松閉上眼睛,嗅了嗅,裝出一副很陶醉的樣子:“啊,青蘋果香水,當(dāng)年的味道……”
的確,韓松的鼻子堪比警犬。何燁從他后邊走來的時候,他嗅出了她的味道。
華生聽了,立即放下手機湊了過來,也做出嗅的動作。何燁用力將他們推到一邊:“沒正形兒!”
沒有外人的時候,華生和韓松總會輪流這樣與何燁犯賤。我雖然保持著一副假正經(jīng)模樣,可心中難免也癢癢。當(dāng)然,何燁從來不會為此真的生氣。
香奈兒的青蘋果香水,是何燁的專用味道。這種味道也是她在韓松、華生和我心中的標(biāo)志性味道。這種味道,可以迅速把我們帶回警校無憂無慮的時光。
在警校里,暗戀或公開向何燁示愛的人一大片,華生和我當(dāng)然不能免俗,只要有機會,都會使用各種辦法討好何燁。不過,所有討好何燁的人都知道,韓松是他們面前最強有力的挑戰(zhàn)。我早就知難而退了,華生是個發(fā)面白饅頭,知道何燁不是自己的菜,總是唉聲嘆氣,他的夢想就是有我的肌肉和韓松的智慧,華生總是說:“如果那樣,何燁就是我的了……”
何燁說:“都小聲點兒,沒發(fā)現(xiàn)那邊氣氛比較緊張嗎?”
我說:“隆局來了,誰還敢大聲?邪不壓正嘛?!?/p>
何燁說:“你敢說張克平邪?”
我說:“這不是明擺著嗎?你們一動育才化工廠,你看他這氣生的?!?/p>
“燁,你們這次行動,張克平和劉向東難道不知情?”沒有外人在場,韓松總是稱呼何燁為燁。
何燁說:“這次行動是隆局安排的,而且專門提出讓馬鈞鐵配合。隆局還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做好保密工作。據(jù)說他已經(jīng)三次批示張克平、劉向東那邊調(diào)查育才化工廠涉嫌盜油的情況,但結(jié)論都是查否?!?/p>
華生一邊玩游戲一邊說:“查否?都是侯偉他們干的,他不和育才那邊有聯(lián)系都奇怪了。”
何燁制止:“算了,別亂說,咱們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p>
韓松問:“抓孔二虎也是隆局布置的?”
何燁說:“當(dāng)然。雖然孔二虎有可能和育才化工有著某種聯(lián)系,但這次行動,孔二虎和育才化工廠原本是兩條線,也就是個抓人的簡單問題,馬大隊長就交給你了。”
華生說:“這一次,咱們算是經(jīng)受住考驗嘍,看來咱們都是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韓松突然來了精神,問一旁樂呵呵的劉錦,“這次抓孔二虎,是馬大隊讓我去的?”
劉錦樂呵呵點點頭,韓松頓時心花怒放。
正說著,馬鈞鐵走了進來。韓松滿眼期待地看著自己的師傅。韓松知道,這么重要的任務(wù),師傅能夠交給自己辦,說明他對自己的看法已經(jīng)有所改變了。韓松時時刻刻希望重新得到馬鈞鐵的認(rèn)可,時時刻刻都希望回到馬鈞鐵身邊沖鋒陷陣。
馬鈞鐵依然對韓松不理不睬:“劉錦,跟我來一下?!?/p>
韓松也要跟著,馬鈞鐵冷冷甩給他一句:“沒叫你。”
在何燁等人面前遭到冷遇,韓松覺得有點兒沒面子。馬鈞鐵和劉錦出去后不久,韓松也悄悄離開了。
韓松來到劉錦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坐著一個戴著金邊眼鏡的小個子陌生人。昨晚抓了這么多人,韓松突然在劉錦辦公室見到陌生面孔,馬上警覺起來:“你找誰?”
韓松的語氣有點兒沖,對方卻很淡定:“我是馬鈞鐵的朋友,他讓我在這里等他?!?/p>
韓松斜著眼睛打量他一下,很不舒服地轉(zhuǎn)身離開,然后躡手躡腳來到馬鈞鐵辦公室門前。韓松想和馬鈞鐵談?wù)?,簡單表達(dá)一下自己這兩年來的想法,他想為馬鈞鐵出點兒力,想多多執(zhí)行昨晚那樣的特殊任務(wù)。
韓松在門前側(cè)耳傾聽,里邊并沒有聲響。他輕輕推開房門,把腦袋探了進去。就在這個瞬間,他突然僵住了——韓松看到馬鈞鐵和劉錦打開一個旅行袋,里面滿滿的都是一沓一沓的紅色鈔票。馬鈞鐵和劉錦悚然回頭,三個人的目光相遇。
寂靜,維持了五秒鐘,馬鈞鐵起身,怒氣沖沖地對韓松說:“你給我出去!”
韓松縮回腦袋的瞬間,房門被馬鈞鐵重重關(guān)上。緊接著,韓松聽到了上鎖的聲音。
一
韓松心慌了,從未有過的慌。連自己無比尊敬的師傅都這樣,想干掉劉秀那不是癡人說夢?
不久,韓松看到馬鈞鐵和劉錦走出那個房間,他們兩手都是空的。接著,韓松又看到馬鈞鐵與剛才那個戴金邊眼鏡的小個子男子寒暄了一陣,那人隨后離開。馬鈞鐵轉(zhuǎn)過身看到韓松,依然是冷冰冰的眼神,眼神中帶著某種不快。那個眼神似乎是在告訴韓松,他目睹這一切很多余。
韓松只覺得脖頸子發(fā)涼。他不想譴責(zé)馬鈞鐵和劉錦,只是為他們擔(dān)心,他害怕他們和油耗子這樣搞下去,一定會玩完。他心理嘀咕:“師傅,錦哥,你們這是要干啥?師傅,晚節(jié)不保;錦哥,是不是窮瘋了?收油耗子的錢,太危險了!你們可千萬別出事兒啊……”
這是炸鍋的一天。
油缸子和育才化工廠采購科長劉翔被刑事拘留,孔二虎被取保了。育才化工廠法人老白沒到中午就離開了,陪著他走的是那個戴著金邊眼鏡的小個子男子。
“必須把劉翔弄出來,知不知道?”電話里,劉秀給老白下達(dá)命令。
老白回答:“放心,一定把他弄出來?!?/p>
老白開著牌照98888的白色瑪莎拉蒂飛一樣沖出刑警支隊大院,剎那間,卷起漫漫浮雪?,斏偈抢习椎淖類郏{是剛才那小個子男子給他開來的。
何燁望向窗外:“我們抓他們費了牛勁,他們走得倒是輕松?!?/p>
華生抱著肩膀:“別傷感,我會再給你抓回來?!?/p>
韓松說:“別傷感,只要你喜歡的,我們都給你抓回來。”
何燁白他倆一眼:“不貧你倆就活不下去?”
外邊白雪茫茫,食堂里熱氣騰騰。我和馬鈞鐵、韓松等人坐一桌,人手一個大饅頭,每人一大碗白菜豬肉燉粉條,狼吞虎咽。刑警支隊的食堂比特警隊強多了,我一下子干掉四個饅頭,滿頭大汗,完全沒注意到韓松和馬鈞鐵之間的微妙變化。
隆子洲密令何燁動了育才化工廠,參與行動的每一個刑警都由他欽點,包括馬鈞鐵、劉錦等人,結(jié)果卻是高調(diào)打擊,低調(diào)處理,刑警們都不大理解。
華生往嘴里扔了一?;ㄉ祝骸拔矣X得,很多東西不對路,查這樣的案子為什么蜻蜓點水?為什么不深究?”
韓松望著馬鈞鐵,目光帶著幾分疑慮。但面對馬鈞鐵那種強勢的眼神,他有點兒喘不過氣。馬鈞鐵死盯著韓松時,劉錦卻一直望著韓松笑著。韓松直接躲避了劉錦的眼神。
韓松誰也不看了,只顧低頭吃,轉(zhuǎn)眼間,一大碗粉條白菜都沒了。他又盛滿一大碗,繼續(xù)吃,但耳朵一直支楞著。
何燁說:“隆局告訴我,這次算是敲山震虎,不要深查,深查查出咱們的民警就不好辦了,給所有人一次機會。下一次,殺無赦?!?/p>
這頓飯,韓松不再像往常那樣嘻嘻哈哈,以最快速度吃完,最后,一口氣將碗中的殘湯喝個精光。何燁感覺他這個中午怪怪的,望了他一眼,卻什么也沒問。
眼看韓松要走,劉錦對他說:“韓松,下午把槍帶上,要是有抓人的任務(wù),咱們隨時走?!?/p>
韓松看了看劉錦,僵硬地點點頭。
二
下午,召開了全局科所隊長大會。由于和打擊油田犯罪有關(guān),油田支隊、刑警支隊和各分局刑警大隊偵查員全部參加會議。針對育才化工廠采取行動的消息也傳至省廳,省廳經(jīng)??傟犻L柳家勝專程趕到。會議開始,便宣讀了對和油耗子勾連的違紀(jì)民警的處理意見。
主席臺上齊刷刷全是警監(jiān),領(lǐng)口露出清一色的白色警襯,這陣勢令人肅然起敬。坐在隆子洲身邊的柳家勝最為顯眼,他的氣場絕對蓋過張克平、李德勝、劉向東等人的總和。作為省廳幾位知名的總隊長之一,柳家勝無論走到哪里都是氣壓山河,他喜歡罵人是出了名的,總是說:“下手不狠點兒,鎮(zhèn)唬不住這幫王八羔子?!?/p>
柳家勝給省廳黨委遞交的工作成績單一直很厚重,比如在引領(lǐng)全省公安機關(guān)打擊油田犯罪方面戰(zhàn)果顯著,省廳黨委曾經(jīng)給他記過一等功。柳家勝曾經(jīng)胸前掛滿功勛章,到人民大會堂參加全國公安英模表彰大會。有著這樣的資歷,他的粗口也就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理解。
不過,在他的老處長隆子洲面前,柳家勝卻一直十分謙恭,很少爆粗口。當(dāng)年隆子洲在省廳擔(dān)任治安處長的時候,柳家勝連個小科長都不是,他最佩服的就是隆子洲。這天,隆子洲講話的時候,柳家勝也是神情專注,凝神靜聽,一點兒也沒有平時目中無人的樣子。
隆子洲說:“我們發(fā)現(xiàn)育才公司的偷油行為非常及時,要是等它‘長大了,可以‘甩開膀子干的時候,不知道還要損失多少原油呢。”
韓松說:“沒想到隆局也挺虛偽啊,又打又放,像老貓玩耗子。他這么干,誰能相信他會免俗呢……”
華生不以為然,小聲對我嘀咕:“還等,等什么等?人家早就長大了,已經(jīng)甩開膀子干了很久了……”
其實,除了何燁,幾乎所有參與這個案子的人都這么想。大家都在觀望,都在揣摩隆子洲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隆子洲接下來的話,很快令所有人打消了顧慮,明白了隆子洲的良苦用心和打擊油田犯罪的決心。
“大家都知道,油田犯罪這東西,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油田那些保衛(wèi)人員變節(jié)的就不說了,先說說咱們油田支隊。景利支隊長告訴我,油田支隊這邊,剛剛計劃有點兒小行動,全市大大小小的油耗子就全知道消息。甚至,油田支隊的辦案車輛剛剛開出院子,油耗子那邊所有偷油行動就同步停止。再說刑警支隊,育才化工的案件線索,我批了三次,三次都給我查否了,什么意思?這次處理育才化工廠,我自己直接選了若干位偵查員,事實證明,我選對了,馬上有了聲響。這些同志經(jīng)受住了考驗,我由衷欽佩你們!
“我們這座城市,因油而建,因油而興。我們這座城市,與國家能源安全密切相關(guān)。原油被盜,不但產(chǎn)量下來了,產(chǎn)品價值消失了,連投入的成本都收不回來,國家的損失翻倍啊。有同志會問,每年繳獲被盜原油不少了,每年刑事拘留的油耗子也不少,這也不像是不作為啊?但是,別以為這樣就可以糊弄過關(guān),不要以為我隆子洲不知道,有的人打擊油耗子,總是打十保一。也許,你們打掉的那十個偷的油加在一起,也趕不上你保護的那一個。我想問問大家,這樣的局面,我們希望永遠(yuǎn)保持嗎?大家以為,我們城市每年丟失的原油只是繳回的那些嗎?事實證明,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我們城市里隱藏著更大的油耗子,他們已經(jīng)嚴(yán)重威脅了國家的能源安全。
“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我們今天的會議說小也小,說大也大。說小呢,無外乎是公安機關(guān)千萬次工作會議中的一次;說大呢,我們的這次會議直接與國家能源安全有關(guān)。所以,今天我在這里宣布,為了國家能源安全,油田支隊大換血!何燁、馬鈞鐵、劉錦、華生、洪圖全部調(diào)入油田支隊,接下來具體還選誰,由何燁、馬鈞鐵負(fù)責(zé)。
“同志們,我不想看到你們當(dāng)中任何一個人卷到偷油活動當(dāng)中。我相信,你們戰(zhàn)友之間也是彼此充滿愛護,不希望有人掉隊。我與你們臺上臺下,你們之間左左右右,應(yīng)該擰成一股繩。我們彼此才是最親的人,不要和那些偷油碩鼠攪在一起。耗子,最恨的其實就是貓。有些同志收了耗子的錢,拿耗子當(dāng)朋友,殊不知耗子多么恨你,最終吞下苦果的還是你自己……
“這次,我們碰了一下育才化工廠,只是想投石問路敲山震虎,希望自己的戰(zhàn)友,乃至某些不法企業(yè),對法律多一分敬畏之心。我希望這些人就此懸崖勒馬。從今天開始,誰再偷一滴油,誰再配合不法分子偷油,誰就是在向我隆子洲挑釁,是在向我們公安機關(guān)挑釁,公安機關(guān)絕不會放過他……”
隆子洲的講話很動情,整個會場群情激奮。這樣精彩的講話,就在人們最后要熱烈鼓掌的時刻,竟然傳來了鼾聲。
韓松正反復(fù)琢磨著“最終吞下苦果的還是你自己”這句話,正在為馬鈞鐵和劉錦擔(dān)憂的時候,突然被那鼾聲吸引過去。
大家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那鼾聲來自交警車務(wù)處長賀光明,許多人不由自主冷笑了一下。這位賀光明,每天玩弄車輛、玩弄號牌,個人富得流油,社會上路子更野,說話辦事早就不像個警察了。
賀光明曾經(jīng)是馬鈞鐵的部下,因為辦案能力實在太差,就調(diào)到交警隊站崗去了。最近幾年,賀光明三晃兩晃晃到車務(wù)處長的位置,級別與受矚目的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馬鈞鐵。管理車牌子給他帶來的不僅是關(guān)注度,當(dāng)然也有財富,比如給大款們操作個888之類的號牌,隨隨便便就能到手十幾萬甚至幾十萬。
最近幾年,賀光明逐漸和戰(zhàn)友們拉開了距離,漸漸忘記了許多人,包括師傅馬鈞鐵。與此同時,賀光明卻是劉秀的座上賓,孔二虎、老白等人的車牌子,包括老白那部98888的瑪莎拉蒂的牌子,都是賀光明一手操辦的。
讓隆子洲光火的是,賀光明這樣一個人,竟然也和不少市領(lǐng)導(dǎo)有著良好關(guān)系,隆子洲幾次想拿掉他也沒能成功。局黨委的意見也不統(tǒng)一,黨委內(nèi)部有人幫著賀光明說話,如分管交警的李德勝、紀(jì)檢書記魯奎等。李德勝與魯奎強調(diào),車務(wù)處長這樣的敏感位置,誰干都很難干凈,賀光明畢竟經(jīng)驗老到,雖然口碑不佳,但沒有任何能拿到臺面上的違法違紀(jì)事件。隆子洲到任后則一直對他進行觀察,所以也沒有過多表態(tài),有些人想表演,暫時就讓他們表演吧,不能因為這一個人打亂了整體部署——只要這個人別捅婁子。
當(dāng)參會人員把注意力集中在賀光明的鼾聲上時,柳家勝小聲對隆子洲說他想講兩句,補充一下,隆子洲直接拒絕了他:“我一會兒還有事兒,你出席了就很好了?!苯又?,隆子洲轉(zhuǎn)過頭,對臺下說,“賀光明,賀處長,醒醒……”
賀光明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曾經(jīng)拿著五十萬現(xiàn)金送到隆子洲辦公室。當(dāng)時,隆子洲就曾這樣對他說:“賀光明,賀處長,醒醒……”
這次,在臺上看到賀光明這副熊樣,隆子洲忍不住又強調(diào)一遍:“我希望咱們當(dāng)警察的都長點兒志氣。我說的不只是案件偵查部門,也包括一些窗口管理部門,尤其是通過權(quán)力尋租致富的那部分人……和耗子們交上了朋友,你還以為你很高端,其實你在他們心里什么都不是。有些油耗子的車牌號碼很霸道,怎么來的?只是單純的公開拍賣嗎?我的話點到為止,請那些人自己比照一下,好好想想……”
賀光明擦擦口水,一臉懵懂的樣子。而柳家勝等人的表情都很深沉,誰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魯奎對柳家勝嘀咕:“隆局人是好人,但……”
三
“怎么沒有我名兒?。俊?/p>
散會后,韓松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剛才在會議上只顧激動和興奮了,隆局宣布油田支隊新人選的時候,并沒有他的名字。韓松突然感覺很不舒服,他覺得自己沒有得到信任,頓時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被拋棄感,就像當(dāng)年馬鈞鐵在大雪之夜對他說:“韓松,我不要你了……”
針對油田支隊換血問題,隆子洲會前專門和黨委成員們簡要交換了一下意見,這當(dāng)然也是出于班子團結(jié)的考慮。隆子洲在班子成員當(dāng)中威信響當(dāng)當(dāng),任何一個決策都有理有據(jù),他的意見沒人反駁,但討論人選時,提到韓松,魯奎、劉向東堅決反對。他們認(rèn)為韓松和狄威的關(guān)系不清不白,是否能夠經(jīng)受住考驗還是未知數(shù)。何景利不了解韓松,張克平的意見比較中性,但他認(rèn)為既然換人,就一定要換沒風(fēng)險的,所以大家就把韓松否了。
可是,當(dāng)魯奎提到孔二虎因為韓松粗暴執(zhí)法正不依不饒告他的時候,隆子洲的腦神經(jīng)動了一下,他對大家認(rèn)定的這個不靠譜的韓松突然產(chǎn)生了興趣,但既然其他人的意見都比較一致,他也不好反駁。隆子洲覺得不必著急,良馬劣馬,逐漸會見分曉。
這次油田支隊換血意義重大,能夠進去就是最大的光榮。隆子洲造勢已經(jīng)造到這種程度,作為一名刑警,工作在這樣的氛圍里,是非常容易建功立業(yè)的。韓松堅信,雖然隆子洲把話說得那樣重,但油耗子和他們的保護傘們是不可能收手的,人為財死嘛。所以,未來與油耗子的較量是非常有戲碼的。韓松沒去成油田支隊,哭死的心都有。
恍恍惚惚的韓松來到張克平辦公室門前。輕輕敲門,里邊傳來張克平甕聲甕氣的聲音:“進來?!?/p>
韓松進來的同時,侯偉剛好走出來。按照上午會議的約定,張克平約談了侯偉,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破綻,侯偉講得頭頭是道,訴說了自己諸多為難之處。張克平讓侯偉寫個三次查否的說明,交差了事。韓松看到侯偉笑呵呵的樣子,就知道這小子應(yīng)該和張克平談得不錯。
韓松走進張克平辦公室,張克平客氣地起身,給韓松拿了瓶礦泉水,又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紙兜遞給韓松?!绊n松,這個你拿回去?!?/p>
韓松一下子就明白了,里邊肯定裝著自己送給張克平的二十萬現(xiàn)金。那本來是父親韓立國準(zhǔn)備給他娶媳婦用的,被他花言巧語騙了出來。韓松立即拒絕:“張局,別……您幫了我那么大的忙,不成敬意,您留著,我走了……”
韓松起身欲離開,張克平把他按在沙發(fā)上。“韓松,你給我聽著,當(dāng)時你非要給我拿錢,那架勢,我要是不收你好像就活不下去似的?,F(xiàn)在官也給你提了,你把錢拿回去。當(dāng)警察的確不容易,但你要有信心,不要助長歪風(fēng)邪氣。”
韓松心下狐疑,當(dāng)初我要不是會來事兒,給你這二十萬,你能提拔我?你今天葫蘆里又是賣的什么藥?
張克平說:“你第一次提拔失敗,主要是你們支隊長劉向東反對,說你雖然能干,但還不成熟?!?/p>
韓松說:“但是,當(dāng)時劉支隊對我說,是市局黨委對我不認(rèn)可啊……”
張克平笑了,點燃了一支煙:“副大隊長這種小官,主要還是支隊長說了算。按理說,劉向東可是你父親一手提攜的人,不知道他為什么在你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往下拽你。他說市局黨委不認(rèn)可,市局黨委認(rèn)識你是誰啊?而且,像我們這些你父親的老班底,也犯不上壓制你???你的第二次提拔,我倒是狠壓了劉向東一下,告訴他有市領(lǐng)導(dǎo)交代,你是一定要提拔的……算了,韓松,過去的事不提了。這錢你不拿回去,我是不會讓你出這個門的?!?/p>
事情來得太突然,韓松有點兒摸不出門道。錢回來了,心里當(dāng)然美滋滋的,但總有種怪怪的感覺,因為有一些事情他想不明白。難道是張克平在挑撥自己和劉向東的關(guān)系?韓松對劉向東的印象一直不錯,盡管他總是批評自己。關(guān)于自己的提拔,他也始終認(rèn)為是張克平在主導(dǎo)。
突然,韓松想起了孔二虎,想起孔二虎給他“免職”的詛咒。難道張克平在玩弄手段?
果不其然,張克平接著說:“韓松啊,也不怪劉向東不站在你這邊。你年輕,做事確實欠考慮。比如那個孔二虎,你抓他就抓他,發(fā)生那么激烈的沖突有必要嗎?他前腳取保,后腳就帶著一幫手下告你,他的一個手下正在做鑒定,說是眼眶被你打骨折了……”
韓松立即緊張起來:“骨折?不會吧?當(dāng)時我很注意的?!?/p>
張克平說:“一旦確定是骨折,你就麻煩了,那可是輕傷害,要負(fù)刑事責(zé)任的?!?/p>
韓松真的有點兒害怕了。他是刑警,明白輕傷害意味著什么,一旦負(fù)刑事責(zé)任,別說副大隊長,警察都當(dāng)不成了。“不會,我絕對不會把他們當(dāng)中任何一個弄骨折的,我心里有數(shù)。”
張克平說:“要是有呢?”
韓松說:“如果有,就是陷害!”
張克平說:“可是,有一大幫人指證你。就連那個保安小董也說,你的確像打保齡球一樣,把孔二虎的手下打了個遍?!?/p>
韓松說:“小董為什么要幫他們作證?”
張克平說:“油耗子的本事,你還不知道嗎?一個小保安,怎么敢跟他們較勁兒?我看,你是危險了。油田支隊換血,名單里沒有你,知道是為什么了吧?”
韓松此刻高度懷疑張克平與孔二虎是一伙的。二十萬現(xiàn)金早不退晚不退,為什么偏偏現(xiàn)在退?但是,張克平接下來的一番話,又讓韓松感覺有些誤會他。
張克平說:“韓松,你放心,邪不壓正。一會兒,紀(jì)檢的魯奎書記還要找你談,你態(tài)度一定要好些。紀(jì)檢那邊的意思是免你的職,交檢察院處理。這,我覺得也太過了點兒。免職肯定是不行的,黨委會上我和隆局都不會同意。至于孔二虎告你嘛,如果你堅信自己沒有問題,我還是站在你一邊的?!?/p>
韓松一個勁兒點頭:“您放心,我心里相當(dāng)有數(shù)。他們說眼眶骨折,可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沒打他們眼眶一下。張叔,您無論如何得幫我,我要是被油耗子弄開除了,也太給我爸丟臉了?!?/p>
張克平說:“你放心,咱們還斗不過他們?但記住,一會兒到魯奎書記那里,態(tài)度一定要好?!?/p>
韓松臨走還是拒絕收回那二十萬,張克平最后從中抽出一沓錢,那是一萬現(xiàn)金。張克平說:“行了,這些就當(dāng)你小子孝敬我的,其他的拿回去。”
四
那天上午孔二虎取保出來時,手下一幫人正在外邊等他。這些人都是前天晚上被韓松像打保齡球一樣收拾的那些家伙??锥⒁姷蕉p紅,照著他的右眼眶子就是一拳頭。董雙紅右眼立馬血紅,眼眶子瞬間青腫。
孔二虎上前,仔細(xì)看著傷情:“你昨晚被韓松打得挺重啊,做鑒定去吧,肯定骨折了……去告他!”
聽了孔二虎的話,大家立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一起點頭。隨后,孔二虎撥通了市局黨委副書記、紀(jì)檢委書記魯奎的電話:“大哥,韓松也太給你們警察丟臉了,太影響警察形象了,粗暴執(zhí)法,把人都打骨折了……大哥,不開玩笑,我特?zé)┧??!?/p>
魯奎從民警做起,當(dāng)過刑警大隊長、分局副局長、政委,直至市局紀(jì)檢委書記。對于紀(jì)檢委書記這個職務(wù),魯奎一直認(rèn)為屈才了,他覺得自己為這個職業(yè)付出的辛苦,當(dāng)局長是應(yīng)該又應(yīng)分的,而且自己完全有這個能力。打掉狄氏兄弟的過程中,魯奎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似乎也引來了許多非議,人們都說局長大位與他失之交臂,原因就在于打黑行動。
私下里,魯奎和老白關(guān)系要好。劉秀當(dāng)年抓獲的第一伙盜油賊,就是交到還是普通民警的魯奎那里的。結(jié)果,連賊帶油都不了了之。劉秀找魯奎理論,魯奎卻告訴他要識時務(wù)。
以此事為分水嶺,劉秀反其道而行之,開始搶劫偷油賊的油,其中包括最難搞的老白。收服老白后,劉秀讓老白和魯奎繼續(xù)交往。后來,魯奎發(fā)現(xiàn)劉秀竟然是老白的大老板,就開始和劉秀套近乎。劉秀對老白的駕馭始終穩(wěn)固,而老白則能夠影響魯奎。
老白他們偷來的每一滴原油,都必須乖乖交給劉秀。他心底是不服劉秀的。老白的能量很大,自認(rèn)為上到省市領(lǐng)導(dǎo),下到魯奎這樣的小芝麻官兒,都在自己緊密編織的關(guān)系網(wǎng)里。老白一直在等待時機,一旦時機成熟,他會毫不手軟地干掉劉秀,但那個時機似乎一直不那么成熟。
做警察許多年了,魯奎見到過太多起起落落。許多同行,涉黑涉惡身陷囹圄。為了避免重蹈他人覆轍,按照報備,孔二虎和老白都是魯奎的線人。
對于魯奎和油耗子的交往,隆子洲鄭重地提醒過魯奎。
魯奎解釋說:“隆局,我們佩服你的決心,也基本贊同你的方法,但我不是給您潑冷水,油耗子的腐蝕能力,是很驚人的。碎片化打擊一個油耗子,很容易。但若系統(tǒng)化干掉一個組織結(jié)構(gòu)嚴(yán)密的涉油犯罪集團,那是要做充分準(zhǔn)備的?!?
隆子洲說:“真的嗎?有那么難?我覺得這個問題,主要還是決心?!?/p>
魯奎說:“當(dāng)然,決心是最重要的,但只有決心遠(yuǎn)遠(yuǎn)不夠。我希望局長能夠理解,有時和油耗子接觸多一些,其實也是一種謀略?!?/p>
隆子洲說:“我不贊成這種謀略,這種謀略有時會成為腐敗的借口?!?/p>
隆子州與魯奎的這次談話不歡而散。
在佑才化工的建設(shè)現(xiàn)場,老白等人陪著劉秀查看施工情況。
“保質(zhì)保量施工,不要從中撈油水?!?/p>
“不會,不會?!?/p>
“孔二虎和油缸子偷油被抓了?”
“沒啥證據(jù),已經(jīng)取保出來了?!?/p>
“我們之間說話,還說什么證據(jù)?偷了就是偷了。我已經(jīng)告訴你們了,你們也看到了,育才化工都被查了,警方一直盯著我們呢。風(fēng)頭這么緊,況且企業(yè)的前景我也跟你們說過了,怎么狗改不了吃屎呢?”
“我們……辜負(fù)了大哥的一片苦心?!?/p>
“這些年,我們在公安那邊辛辛苦苦建立了一些關(guān)系,這是我們的資源,不要再因為偷雞摸狗這類小事去消耗這些資源了。我們要走向正軌了,讓人家也都省省心?!?/p>
老白陪著劉秀來到佑才化工正在建設(shè)的實驗室。老白介紹說:“這個實驗室的設(shè)備,占了整個化工廠建設(shè)資金的六七成?!?/p>
劉秀說:“值得,非常值得。這個實驗室,就是將來我們所有人的金飯碗。為什么不讓你們?nèi)ネ涤?,因為我們有更賺錢的事情做。天天偷雞摸狗,自降身份,做那些沒檔次的事,不值得!”
“大哥,我們這些人這輩子遇見您是福分,但我們境界都不高……我們不偷,會有其他人偷,可惜了……”
“那可惜什么?賊的帽子,你們想扣一輩子?”
老白說:“大哥,我有一個想法,您別生氣。兄弟們都是當(dāng)賊出身,沒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紤]大家這么些年辛辛苦苦,也沒少為企業(yè)做貢獻(xiàn),您就讓兄弟們在外放手干個一年半載,等咱們企業(yè)上市了,大伙兒一起起個誓,徹底金盆洗手。然后呢,兄弟們在油田的各個位置給國家站崗,保證一滴油也不讓別人偷走。”
“我說過不行,就是不行!我劉秀從來就沒讓你們偷油,更反對你們偷油,你們是知道的。這么些年,我是替國家收了你們的贓油,最后又想辦法給你們一個好前程,你們不要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
“大哥,你這么說,兄弟們會傷心。”
“傷心?誰敢?我看是你傷心!”
“大哥,消消火,我們是老兄老弟了,我這一瘸一拐一輩子跟著您,就是為了好好做人。我只是考慮兄弟們……”
“別和我來這套,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有幾粒兒屎,你是那么有情義的人嗎?和我裝什么蒜?二虎和油缸子這次的事,下不為例?,F(xiàn)在,我告誡大家,我要強制大家做好人,從今天開始,你們和賊字一刀兩斷?!?/p>
聽了劉秀的話,老白表情叵測。
五
韓松敲門的時候,魯奎清清嗓子:“進來?!?/p>
韓松出現(xiàn)在魯奎的視野里。魯奎心中涌起一種興奮??吹巾n松,他就像看到了一個即將被自己任意擺布的小獵物。
一切,都看韓松的表現(xiàn)。一切,都看魯奎的心情……
張克平一再叮囑韓松態(tài)度要好??墒?,一想起魯奎上一次和自己談話的情景,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抵觸。張克平的叮囑也就忘在了腦后。
韓松進門說:“魯書記,您找我?”
魯奎說:“哦,你來了?惹禍了,知道不?”
韓松說:“我惹啥禍了?不就是把油耗子削了嗎?”
魯奎眉頭一皺:“你應(yīng)該成熟點兒了,不能總是意氣用事。你和那個狄威的關(guān)系還扯不清楚呢,現(xiàn)在又有人告你粗暴執(zhí)法,你還要胡鬧到什么時候?”
韓松有點兒賭氣:“這都是污蔑。你們想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我沒意見?!?/p>
魯奎說:“現(xiàn)在的市局,彌漫著濃厚的個人英雄主義氛圍,這是害人的氛圍。自以為是的人越來越多了?!?/p>
韓松聽了更氣憤:“我覺得現(xiàn)在正是市局風(fēng)氣好轉(zhuǎn)的時候,您作為一個紀(jì)檢書記說出這樣的話,特沒水平。”
此刻,即使韓松說軟話,魯奎都不一定饒了他,何況他還這樣的傲慢。
魯奎啪地一下狠狠拍了桌子:“你能不能對自己負(fù)責(zé)點兒?你這是在和局領(lǐng)導(dǎo)談話!你和狄威的事情姑且放一邊,但這次你把人打傷了,關(guān)乎的是你還能不能當(dāng)警察的問題!”
韓松原本也不想頂撞的,但不知為什么,自己就是和魯奎氣場不合,似乎有一種力量,強拉著自己和魯奎對抗。
魯奎說:“我和你父親是多年的同事,也算是你的長輩,你和你爹也這樣說話嗎?”
韓松說:“魯書記,還是那句話,該怎么處理,我認(rèn)。至于我爹,我爹那是哪朝哪代的。我的事情,您看著辦?!?/p>
說罷,韓松起身出門。
魯奎望著韓松的背影,一個勁兒運氣。
好男兒,不屈身、不攀緣。韓松也在運氣。
開車回家的路上,他的手機響了,張克平、劉向東、馬鈞鐵、何燁相繼給他打來電話,心急火燎地說的都是同一句話:“韓松,你找死?。∧阍趺茨芙o魯奎送錢?”
韓松這才想起,從魯奎辦公室出來時,忘記拿張克平還給他的那個紙兜,里邊裝著十九萬。
魯奎發(fā)現(xiàn)這個兜子,氣不打一處來。他收禮收得多了,以這么囂張的態(tài)度送禮的,韓松還是第一個。魯奎感覺自尊受到了極大傷害,當(dāng)即以一種高度廉政的姿態(tài),將十九萬交給紀(jì)檢委黨風(fēng)室,并說明韓松為逃避處理,送十九萬現(xiàn)金賄賂他,要求立案,固定事實。
這個夜晚,公安局開鍋了,大家都在議論韓松給魯奎行賄的事。魯奎這樣高調(diào)地把韓松往死里整,韓松反倒笑了,自言自語:“想弄死我,沒門兒!我還得好好活著,好好當(dāng)警察。咱們走著瞧吧……”
臨到家門口,韓松接到了孔二虎的電話:“松啊,我說話算話吧,這個警察你馬上就要當(dāng)不成了。記住了,下一步,我要你的命!”
沒等韓松回答,那邊電話撂了。韓松再回?fù)?,想罵他,但那邊電話關(guān)機了。韓松有心給魯奎撥個電話挑釁一下,想想還是算了。他確信自己一定能夠度過這次危機,給魯奎打電話,無非就是撒撒氣,也沒啥實際意義。
從昨夜到現(xiàn)在,韓松太累了,又生了一肚子氣,回到家,沒脫警服便躺在了床上。韓松把手機扔在一邊,誰來電話也不再接了。腰間那把六四手槍有點兒礙事,他把它取下來也扔到一邊。
鼾聲很快響起。韓松心大,睡得很快。睡夢中,孔二虎出現(xiàn)在韓松的夢里:“韓松,我要你的命,要你的命!”
韓松夢囈:“扯淡,你來呀……”
這時,臥室的門開了。韓松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個黑影正漸漸靠近。
一
“我中午還有事兒……”
接到電話的時候,老白一直很不耐煩。
老白按照劉秀的要求,讓金邊眼鏡給馬鈞鐵送去一百萬酬勞。
馬鈞鐵還真的收了。老白知道,公安局里和他們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越來越多。這一次,又多了這位赫赫有名的馬鈞鐵。
回去的路上,老白對金邊眼鏡說:“都什么年代了,公安局里怎么還會有想不開的人!”
金邊眼鏡無聲一笑說:“我覺得公安局里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收咱們錢的人,另一種是收不到咱們錢著急的人……”
這天中午,老白開著瑪莎拉蒂,一陣旋風(fēng)般從刑警支隊大院沖出來,他急著要去赴約。
約他的是蔣梅。
蔣梅說:“最近這次去澳門,輸透支了,你要是能給我個工程,就全撈回來了?!?/p>
老白負(fù)責(zé)育才化工廠的經(jīng)營,是劉秀的核心手下。連手下都開著瑪莎拉蒂,何況劉秀?人們都會不由自主地這樣想,蔣梅更是不能免俗。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錯過了劉秀。但是,這樣的抱怨有什么用呢?蔣梅是不敢面對劉秀的,即使兒子劉翔,也不認(rèn)她這個媽。為了獲得幾單生意,她不得不屈尊和劉秀手下的馬仔虛與委蛇。
老白開著白色瑪莎拉蒂旋風(fēng)般把蔣梅卷走,又一陣旋風(fēng)般駛到那幢歐式洋樓跟前。蔣梅的雙眼瞪得溜圓溜圓。但是,在老白面前,她不能太掉價,當(dāng)她走下瑪莎拉蒂的時候,努力振奮精神,想讓自己顯得更加風(fēng)情萬種。
不過,即使再沒心沒肺,蔣梅也感覺到老白有些詭異。但她不在乎,只要能拿下佑才化工的工程,無論怎樣都是值得的。只要能夠得到實惠,她甚至不在意用自己的身體做籌碼,做些危險的互動。
會所里,老白望著蔣梅若有所思。蔣梅的目光卻落在了大廳里的那架白色鋼琴上。蔣梅覺得,應(yīng)該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優(yōu)雅。
晚禮服長裙是青蓮色的,襯托著蔣梅絕佳的身段與白皙的臉龐。蔣梅起身來到鋼琴旁,沒有征求老白的意見,就把修長的手指按壓在琴鍵上。柔和的燈光下,長裙的青蓮色與鋼琴的白色琴體非常協(xié)調(diào)。悅耳的旋律隨之響起,蔣梅在鋼琴方面有點兒小功底。
老白卻沒這份耐心:“蔣梅,你先別整這個,過來,有事和你說……”
老白能夠帶她來到最私密的一處會所,蔣梅是滿懷感激的。所以,她完全沒有在意老白的不耐煩。雖然老白把她從鋼琴上攆下來,讓她有些小尷尬,但她也沒有任何不快。今晚,她會努力給他一個最深的印象,然后徹底搞定他……
這個夜晚,劉錦頂著雪花回到家里吃了一頓晚飯。妻子為他包了白菜豬肉餡的餃子。劉錦最喜歡吃妻子包的水餃。妻子搟的餃子皮不軟不硬,特別有口感,餃子里豬肉和脆脆的酸白菜緊緊裹成一團,一咬一口油。
第一鍋餃子煮好,劉錦先用筷子把餃子一個一個夾開,蘸好調(diào)料,輕輕吹吹,晾涼一些,夾給失明的母親吃。直到母親吃飽,劉錦才動筷子。家里彌漫著升騰的蒸汽和醋香味。母親說:“凍上一點兒,留著給你哥……”
哥哥過著哥哥的日子,劉錦和母親過著他們自己的平常日子。
曾經(jīng)的不幸似乎已被淡忘。四十歲的劉錦中年得子,兒子剛剛兩歲兩個月,家庭生活有了全新的節(jié)奏。母親盡管看不見,可她的臉始終朝著劉錦,仿佛能夠清晰看到兒子一樣。
劉錦一口氣吃完三大盤水餃,幫助妻子收拾完畢。兒子睡了,妻子陪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劉錦感覺特別愜意。這種感覺,已經(jīng)久違了。
妻子說:“我包的白菜餡兒餃子好吃嗎?”
劉錦說:“好吃,超喜歡……”
深深一個飽嗝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兩人對視一笑,劉錦又說:“最近太忙啊,有大案子,以后一段時間也許會更忙。”
妻子說:“你不是一直很忙嗎?哪兒有什么最近和以后啊。你好好忙吧,我會照顧好咱媽和兒子。”
劉錦說:“過幾年,我爭取調(diào)到一個清閑點兒的部門,一定好好在家陪你,一定帶著你和兒子去北京、去上海,咱們游遍天下?!?/p>
妻子說:“哎呀呀,算了吧。別開空頭支票了,你好好干工作吧,誰讓你喜歡呢?最近,心臟早搏好些沒?”
劉錦說:“還是不行,一有著急上火,這心臟就不對勁兒了。今天吃了你的白菜餡兒餃子,舒服多了?!?/p>
聊得正起勁兒,電話響了。電話響起的一瞬間,劉錦與人間煙火有關(guān)的感覺便瞬間消失了。衣柜里,那身警裝就像一副休眠的鎧甲,隨時等待劉錦披掛上陣。
劉錦火速穿上警服,和妻子擺擺手。妻子還浸沉在剛才的話題里,叮囑說:“干完活兒早點兒回來啊,冰箱里還有餃子,明天早上吃?!?/p>
“給大哥留著吧?!?/p>
“我包了很多,夠你們兩個吃?!?/p>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風(fēng)雪夜,劉錦離開溫暖的家。他走出樓道,頂風(fēng)冒雪走到警車旁,打開車門、上車、啟動。妻子抱著孩子,一直在窗前眼巴巴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夜中。
兒子的小胖手指向窗外:“爸、爸……爸爸……”
二
自從我調(diào)進刑警支隊,生活節(jié)奏一下子改變了,忙著完成支隊里的各種任務(wù),很少能夠回家,和媳婦的關(guān)系也是越來越冷淡。隆局宣布我和何燁、華生、馬鈞鐵等人一起調(diào)入油田支隊那天,媳婦向我提出了離婚。
我哭得像個傻子,求她不要離開我,但沒有博得任何同情。我開始變得沉默寡言,韓松的電話我也很少接,找我擼串之類一律拒絕。
他說:“你在造人呢?”
我緘默不答。
他說:“羨慕你的生活。”
我在電話這邊掉眼淚也不解釋。事實上,我覺得特別沒面子。
我像變了一個人,我突然感覺過去的自己很天真??磿挚磮?,懂得了點兒小道理就覺得靈魂和身體一樣強壯了,實際上卻是虛弱不堪。我開始發(fā)自心底地羨慕韓松的灑脫,羨慕他的張揚,羨慕他活得真實,可以毫無顧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個黑夜,何燁、華生、馬鈞鐵、劉錦,還有我,都在忙碌著。我們幾個人被何景利叫到了油田支隊。
文縐縐的何景利看著我們時,一直黏黏糊糊又真真切切地微笑著,那表情簡直就像第一次做父親的人,剛剛見到自己的孩子。他背著手,走到何燁近前點點頭,又走到華生近前掐了掐他的胖臉蛋子,走到我跟前捏捏我的肱二頭肌,走到馬鈞鐵近前朝著他的肩頭重重打了一拳,走到劉錦近前和他握了握手。然后,何景利右手攥緊拳頭:“可算來點兒精兵強將?!?/p>
就像隆子洲在會上說的那樣,何景利對自己的油田支隊一度喪失了信心。一個又一個像樣的案件線索擺著面前,他卻無兵可派,眼看著這些線索被一個接著一個糟蹋,何景利的心情一直冰冰涼。對于今天這個夜晚,他期待已久,甚至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他對大家說:“今晚,咱們就干活兒?”
馬鈞鐵首先為劉錦請了假:“劉錦有特殊任務(wù),他負(fù)責(zé)我們一直關(guān)注的一個線索,他就不去了……”
因此,劉錦得閑回家吃上了白菜豬肉餡水餃,直到所謂的特殊任務(wù)來臨才離開家。
那一夜,何景利帶著他們穿越雪原林海一路向北,來到二十公里外奎城郊區(qū)的一個土壩。眼前,是月光下一片明亮的雪野。視線所及的地方,似乎有一團黑黑的樹林。雪野間,幾輛油罐車在那片樹林中進進出出。稀疏的雪花悄悄地落在每個人身上,大家都靜靜地,誰也不說一句話。
很明顯,何景利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瞭望了。
“這是什么鬼地方?”華生終于忍不住問。
回答問題的卻是馬鈞鐵:“那片樹林深處,有一個煉油廠,是老白背著劉秀干的?!?/p>
看來,馬鈞鐵也是來過這里的。
何景利說:“我們的第一戰(zhàn),就在那片樹林里。我們要找到那個煉油點,要一個不落地抓住深藏在這片樹林里所有的油耗子?!?/p>
三
那一夜,忙碌的人們更加忙碌。馬鈞鐵同時派出曹海、于強,一直跟蹤著拒絕公務(wù)接待的柳家勝。
晚餐時,柳家勝與老白對飲,賀光明一直陪伴左右。每次柳家勝來指導(dǎo)工作也好,調(diào)研也好,結(jié)束時從來不在基層單位吃飯,朋友的豪車總是等在外邊。一旦工作結(jié)束,立馬上車走人,臨走前會說:“不給大家添麻煩,我有朋友安排?!?/p>
柳家勝經(jīng)常指揮全省各地公安多警種聯(lián)動打擊油耗子,也經(jīng)常異地調(diào)警跨區(qū)域打擊油耗子,他也會頻繁組織召開各種新聞發(fā)布會公布戰(zhàn)果。
打擊油田犯罪,給很多人提供了一個呈現(xiàn)精彩演出的機會。但是,臺上和臺下,又是完全不同的事情。柳家勝幾乎將全省所有的土煉油點都打光了,但育才化工廠絕對是個例外,他一直和育才化工保持著危險互動。
老白一伙在偷油、運油、銷售及非法加工方面,幾乎如入無人之境。當(dāng)然,老白等人干這種事情的時候,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像馬鈞鐵一類的警察,經(jīng)常會在偷油、運油的某個環(huán)節(jié)突然出現(xiàn),使得他們在馬鈞鐵這里的損失一直不小。
多年來,老白等人與柳家勝的私下往來,馬鈞鐵早就有所察覺。所以,無意中馬鈞鐵對柳家勝的私生活了解得越來越多。每當(dāng)柳家勝被他的朋友們接走時,因為朋友的特殊性,也為了縮小知情圈,馬鈞鐵不得不派曹海、于強跟蹤。幾次被動地調(diào)查柳家勝私生活的圈子,馬鈞鐵對這個臺上道貌岸然的家伙疑慮重重。
一樓餐廳,同樣有一架白色鋼琴。柳家勝、老白、賀光明聚在一起飲酒,老白那位戴著金邊眼睛的助手也在。柳家勝、賀光明和那位助手有說有笑,看來非常熟悉。
柳家勝說:“虛驚一場,虛驚一場……”
老白說:“利用這場虛驚,向來不懂事兒的馬鈞鐵也被擺平了,壞事變成好事了。”
柳家勝說:“但是,隆子洲今天的表態(tài)很明確,這次一切不深究,但下不為例?!?/p>
老白說:“擺平他。我準(zhǔn)備好錢,需要多少拿多少,我還真沒遇見過和錢過不去的人?!?/p>
柳家勝說:“隆子洲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我很佩服他的人格,他絕對不會是馬鈞鐵這樣軟骨頭。隆子洲是那種表里如一的人。”
老白說:“表里如一?當(dāng)一任公安局長,子孫后代都窮得叮當(dāng)響?”
柳家勝說:“也不能這么說。隆子洲和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不像我們這么現(xiàn)實?!?/p>
老白說:“我就整不明白了,咱們這也不殺人,也不放火,而且繁榮了地方經(jīng)濟,增加了就業(yè),有啥不對呢?隆子洲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
柳家勝說:“這一次,你們應(yīng)該感謝隆子洲,他沒深究育才化工的其他問題,你們說是采購科長的緣故,公安局也就順著梯子下來了。這里當(dāng)然也有你們的那些關(guān)系在發(fā)揮作用,但歸根結(jié)底是隆子洲沒想深究。先禮后兵,他先給你們一個面子。再有第二次,可就不會這么簡單了?!?/p>
老白說:“也不全是那樣啊。我要不是把馬鈞鐵搞定了,也不會這么輕松就放我出來?!?/p>
柳家勝說:“我原本以為馬鈞鐵比隆子洲更加不通人情,看來我錯了?!?/p>
老白說:“隆子洲這局長當(dāng)?shù)靡矇蛄眍惏。俏遥缇娃o職讓賢了?!?/p>
柳家勝說:“你永遠(yuǎn)不會懂隆子洲那樣的人。我們廳里老一代領(lǐng)導(dǎo),都是這樣的做派,隆子洲提拔得早啊,完全是那種作風(fēng)培養(yǎng)出來的。再有啊,隆子洲他父親就是老干部,凡事屬于橫平豎直的那種人?!?/p>
老白說:“這樣的人,我老白也欽佩,老百姓都?xì)J佩??蛇@樣的人的確太少見了?,F(xiàn)在,連馬鈞鐵都和我們站在一起了,我們還擔(dān)心什么?未來就是一馬平川。隆子洲總不會親自上路扣油車吧?”
柳家勝說:“這個馬鈞鐵的確不好對付,以往你們油車被扣,我告訴他是我線人的油車,馬鈞鐵都不會放行。這次,你們接上頭是最好了,以后有事直接找他,我和他不犯話。他收了你們的錢財,就會替你們消災(zāi)?!?/p>
老白說:“這個馬鈞鐵,連收錢的時候都是牛哄哄的,又臭又硬?!?/p>
柳家勝說:“行啦,收你的就成啦,你還在意人家什么態(tài)度?”
賀光明對他們的話題很不耐煩,幾次端起酒杯又插不上話,終于等到一個機會說:“喝酒,喝酒,來,這杯酒還沒干呢。老白,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兒?酒下得太慢了。”
老白說:“賀處長,干了這杯,五個9的牌照可要到位。其他方面,我不會虧待你,這可是秀總安排的啊?!?/p>
賀光明說:“五個6、五個8的牌子都給秀總了,這五個9的就別要了。”
賀光明的話音剛落,老白啪地把酒杯一摔:“我們白要了?裝他媽什么犢子?”
賀光明白白凈凈,戴著個眼鏡,被老白這一出給弄得有點兒懵。賀光明對于找自己辦事的警察同仁可以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但對老白是不可能的,即使老白這么臊他,令他顏面掃地自尊受傷,也只能逆來順受,因為他拿老白的錢財太多了。
老白的張狂令柳家勝十分不悅,只好打圓場:“老白,你怎么和賀處說話呢?”又轉(zhuǎn)過來對賀光明說,“光明,你個小兔崽子,都是自家兄弟,辦事還兜什么圈子?你當(dāng)交警的還不明白這個?老白這些年夠兄弟義氣,你還想咋地?”
柳家勝就有這本事,黑白通吃,而且兩方面都吃得明明白白。
酒過三巡,幾個人一起去拜見劉秀。穿越一條幽深的走廊,獨坐的劉秀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野中。
“大哥……”眾人見了劉秀,都是一副畢恭畢敬崇拜有加的樣子。
柳家勝與賀光明被老白灌得一塌糊涂,但柳家勝依然沒有忘記和劉秀說正事。他把這次育才化工廠事件的前前后后,以及隆子洲的表態(tài),加上自己的分析判斷一股腦地都和劉秀講了。
劉秀一句也沒搭茬兒,只是一個勁兒地吸煙品茶。在劉秀面前,柳家勝沒有了在別人面前的霸氣,賀光明也沒有了平日的那種傲慢。此刻,兩個人就像拿著成績單回家的孩子,不知道家長對自己的分?jǐn)?shù)會是什么態(tài)度。
好半天劉秀才說:“總之呢,這次還是老白他們的錯。我已經(jīng)告訴他們了,我們要金盆洗手了,不要再干了。但是,柳總隊,多多費心吧。他們當(dāng)賊,已經(jīng)當(dāng)出了慣性,還沒有收手的意思。我老了,有點兒管不了他們了?!?/p>
老白趕緊說:“大哥,您別生我們的氣。我們不是不聽您的話……”
劉秀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插嘴?!拔沂窍M蹅冃值芨筛蓛魞糇龈缓溃銈儠簳r理解不了,可以給你們一段時間。但是要記住,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誰也不許再偷油,這是紅線。”
柳家勝說:“秀總,這么好的局面,說不干就真不干了?”
劉秀說:“什么好局面?哪里有過什么好局面?你看這幫稀奇古怪的人,一個個西服革履,像個人似的,骨子里都是賊。我好心好意讓他們做干凈的人,可他們不領(lǐng)情?,F(xiàn)在這個隆局打得多狠、多準(zhǔn)!他們要是聽我的話,及時收手,我們的企業(yè)就不會給隆子洲留下把柄?!?/p>
柳家勝說:“隆子洲眼里的確不揉沙子,大家小心一些還是對的?!?/p>
“現(xiàn)在劉翔還在里邊,你們打算怎么辦?”響鼓不用重錘。劉秀并不接柳家勝的話題。
老白立刻回話說:“大哥放心,我一定把他平安弄出來。”
劉秀說:“這些年,我對大家特別嚴(yán),你們偷的油都交給企業(yè)了。話說回來,我劉秀從來沒有虧過在座任何一位。我們的企業(yè)一旦上市,偷油的這點兒利潤,你們就不會放在眼里了。記住我的話,從今以后,一不可以偷油外運,二不可以私自在我們這個城市開設(shè)煉油廠?!?/p>
柳家勝說:“大家有這么好的大哥,一定要對得起大哥。”
劉秀冷笑:“家勝,他們怎么會對得起我呢?你要是現(xiàn)在開始追查,他們說不定個個都是挨刀的家伙,別高估他們……”
面對劉秀的無情評價,老白不敢作聲。
劉秀轉(zhuǎn)而對賀光明說:“賀處長,我們要的五個9的車牌一定要到位,錢不是問題。我的這些手下都很好面子,都很在意牌號上的事兒……”
老白終于有機會撒氣了,對賀光明說:“還是你們交警牛啊,賣個車牌子就有效益,一點兒風(fēng)險都沒有……”
這時,柳家勝的電話響了,來電話的是隆子洲。
電話里,隆子洲問:“柳總,干啥呢?”
柳家勝回答:“隆局,我在和朋友喝酒,喝多了。”
“哪兒的朋友?。坑貌挥梦乙策^去,給你捧捧場?”
柳家勝說:“不,不用。隆局找我有什么事情?”
隆子洲說:“沒啥事,就是你這個廳領(lǐng)導(dǎo)來了,我怎么也得請你喝個茶啊,咱們一會兒坐坐?”
柳家勝說:“大局長請客,我哪兒敢不來?”
劉秀聽出了是隆子洲的聲音。等柳家勝接完電話,他有點兒陰陽怪氣地說:“如果這個隆子洲一意孤行擋我財路,我不會客氣?!?/p>
老白等人跟著露出了邪惡的表情。
柳家勝說:“秀總,咱們好好發(fā)咱們的財,隆子洲好好當(dāng)他的局長,都沒錯。我希望大家不要傷了和氣。隆子洲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是我最尊敬的人,你們一個手指頭都不能碰他?!?/p>
四
隆子洲約柳家勝喝茶,當(dāng)然,不僅僅是為了喝茶那么簡單。柳家勝趕到茶社的時候,隆子洲已經(jīng)備好了功夫茶:“喝點兒茶醒醒酒。”
白天在會議現(xiàn)場,隆子洲說了很多,但他覺得還是不夠,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曾經(jīng)的部下、如今的省廳經(jīng)??傟犻L柳家勝。
隆子洲說:“家勝,記得二十多年前咱們一起在小酒館喝酒的那段日子嗎?”
柳家勝說:“記得,記得,那時咱倆一人干掉一瓶白酒都不是問題?!?/p>
隆子洲說:“那種喝法,多舒坦?,F(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喝不動了,只好喝喝茶……”
柳家勝說:“當(dāng)年,咱們也沒啥好酒啊,幾元錢的白酒。隆局,哪天我們真的好好喝兩盅,我那兒有幾瓶三十年的茅臺。”
隆子洲突然沉下臉:“家勝,我現(xiàn)在不需要你陪我喝酒。我需要在退休多少年以后,依然能夠見到你平平安安。等你也退休后,我們拿著共產(chǎn)黨給的退休金,用干干凈凈的錢,買干干凈凈的燒酒喝,你能做到嗎?”
柳家勝心里一顫:“大哥,您放心,我一定會平安,我不會失約的?!?/p>
隆子洲說:“別再叫我大哥,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油耗子稱兄道弟了,我們就不再是兄弟了。家勝,你說你真正的兄弟你不要,你以為人家真拿你當(dāng)回事嗎?”
柳家勝說:“誰是兄弟,誰是敵人,我心里是清清楚楚的?!?/p>
隆子洲說:“清清楚楚?你看你下基層那威風(fēng)的樣子,牛氣沖天啊。你是多大的領(lǐng)導(dǎo)?我問你,你現(xiàn)在到底端的是誰的飯碗?你看看你,肥頭大耳的,看看你的手表,看看你的衣服,你的包,這套行頭就得二十來萬吧?”
柳家勝沉默。
隆子洲接著說:“要說你和油耗子沒往來,誰信?”
柳家勝解釋:“往來的確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接觸油耗子,怎么打擊油耗子?”
“這時候,你還和我講業(yè)務(wù)?”
“大哥放心,我知道您的好意,我柳家勝絕對不會出事兒的?!?/p>
隆子洲更生氣了:“不會出事?你的意思是我抓不到你唄?你也太猖狂了!”
“大哥,不是這個意思……”
在眾人面前氣場逼人的柳家勝,在隆子洲面前,就像一個淘氣的孩子見到了家長。
隆子洲點著柳家勝的鼻子:“告訴你,懸崖勒馬!你知道嗎?今晚,你在和大油耗子喝酒,可我們的民警們在干什么?”
隆子洲把窗戶打開,窗外的暴雪立刻被寒風(fēng)裹挾進來。隆子洲指著外面:“你看這天,你看這天!我們的民警依然在工作,他們當(dāng)中有的我熟悉,更多的連名字都叫不出來。他們都在追蹤油耗子,總有一天會將所有的油耗子打得一干二凈,你還不怕?”
柳家勝連忙站起來,沖到窗前,抓住老領(lǐng)導(dǎo)的胳膊,情真意切地說:“我希望大哥能夠理解,有時候和油耗子接觸多一些,其實也是一種謀略。有些話不是一句兩句能夠說清楚的,但我的確沒有背叛我的職業(yè)?!?/p>
窗戶開著,房間內(nèi)很快寒冷刺骨。隆子洲卻仿佛沒有感覺到。冰冷的氣息令他頭腦更加清晰,而柳家勝卻不行了,口齒漸漸不清,老白灌了他太多的迷魂酒……
在這樣一個暴雪之夜,有太多的人想到了暴利,卻沒有料到會有死亡。黑金染黑了一些人的良知,而一位公安民警的血,染紅了潔白如玉的雪。
一
一個黑影悄悄逼近韓松。
警服都沒來得及脫去的韓松,沉沉地暢游夢里,四仰八叉。右手指尖一尺遠(yuǎn)的地方,是他的配槍;左手指尖一尺遠(yuǎn)的地方,是他的手機。黑影首先拿起那把六四手槍,扔到一邊,接著撲到韓松身上。
韓松猛然驚醒,下意識去拿自己的手槍,卻摸了個空。驚恐中,韓松的嘴被堵住了,那是狄威熱烈而火辣的唇……
韓松最初以為是在做夢,但很快清醒過來,一把推開狄威。
韓松說:“我是不是穿著警服呢?”說著低頭看自己身上,的確穿著警服。韓松有些責(zé)怪地說,“我穿警服的時候,不能這個樣子……”
韓松的手機在震動,他剛要伸手,狄威先拿起來,扔到更遠(yuǎn)的位置。下午一系列懊惱、憋屈無比的事情,令韓松心灰意冷。扔了就扔了,一切由它去吧……
除了飯店,狄威已經(jīng)一無所有。韓松把住處鑰匙給她配了一把,告訴她累了可以隨時到自己這里休息。原本是說好的,兩人井水不犯河水,一人一個房間。
韓松說:“荷爾蒙遇到多巴胺,很危險。很晚了,你回房間睡覺吧?!?/p>
韓松語氣堅定,這種堅定似乎傷害了狄威,她哭泣、轉(zhuǎn)身,很落寞地回到房間……
韓松剛剛要睡過去,又咚咚響起敲門聲。
“韓松,我們好好聊聊,行嗎?”狄威在門外說
“韓松,我們好好聊聊,行嗎?”狄威在門外說。屋內(nèi)沒有任何回音。
“韓松,我覺得,你心里肯定有一個人,要不,你不會這么不正?!?/p>
韓松此時已清醒了,但依舊默不作聲。
狄威接著說:“說實話,一開始的時候,我對你的想法就是利用。但人心都是肉長的,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我不可能不靜下心來想想……”
韓松笑了,笑得有些無奈:“說實話,你別生氣。我們的事情啊,得提前說清楚。我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從根本上說是想干點兒驚天動地的事兒,你的仇報了,我的理想實現(xiàn)了,僅此而已。”
“我總感覺,你有點兒看不起我呢?”
“別亂說啊,你不應(yīng)該缺愛吧,也不一定非得是我吧?”
“現(xiàn)在哪兒還有人敢愛我?經(jīng)營這家餐館,我看到最多的是那種無恥的嘴臉。看著人模狗樣,在我這里現(xiàn)出原形的太多了!但是只有你是個例外。你是骨子里規(guī)規(guī)矩矩那種人,踏實?!?/p>
“謝謝你啊,洪圖是我那么多年的老鐵,都沒看懂我。這么短的時間,你就把我看穿啦。”
“給個痛快話,咱倆行不行?”
“不行,咱倆不會往那個方向走的。我和你,就是合作,你要是覺得不妥,咱倆就分道揚鑣。但你要有什么麻煩,我韓松會兩肋插刀。”
狄威沒有放棄:“韓松,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常常想你想著就流淚了。這種感覺,你懂嗎?我們家出了這么大的事,估計幾代人都翻不過身了。只有想起你,我才感覺生活有希望?!?/p>
“也不要那么說,等將來報了仇,你可以到另外一個城市,重新開始生活。誰也不會知道你的過去。要不,你現(xiàn)在也可以離開,報仇的事情,交給我?!?/p>
“算了,我知道你嫌棄我,我也的確沒資格……”
“誰嫌棄你了,亂想?!?
“說正經(jīng)事兒吧。一直給我哥哥提供劉秀犯罪證據(jù)的人,今天白天突然給我來了電話,約我一起坐坐,而且還讓我約你……”
“這是好事啊。有個事我一直想問你,你大哥說沒說,他把線索提供給公安局的哪個人了?”
“聽我大哥說,局長接待日那天,他是直接和市局新任局長說的?!?/p>
“我說的嘛。其實,公安局長對你大哥提供的線索是很用心的。估計劉秀一伙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你報仇有希望了?!?/p>
“那個臥底說,他隨時可以和我們見面。如果他掌握著劉秀的犯罪證據(jù),肯定能把劉秀扳倒?!?/p>
二
當(dāng)晚,劉錦見到小董就責(zé)怪他:“你怎么能給孔二虎那幫人作證,說韓松揍他們呢?”
從山東老家來此工作的小董沒啥文化,更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直腸子,聽了劉錦的話反倒有些奇怪:“咋?揍了就是揍了,這怎么能撒謊?油缸子偷油,還打了我,我不是也說了嗎?兩邊我都沒說謊。”
劉錦無奈地?fù)u搖頭,拿他也沒辦法。但劉錦看得出來,小董這是性格使然,而不是在耍什么心眼。
幾天來,馬鈞鐵和劉錦都在褲襠巷蹲守,搜集偷油車往來的證據(jù)。這一晚,他們準(zhǔn)備采取抓捕措施。這個線索來源于隆子洲,更確切地說,來源于狄成給隆子洲的那張光盤。這次扣車行動必須成功,才能把幾天來的犯罪過程全部聯(lián)系在一起,進而形成證據(jù)鏈,作為定罪證據(jù)。
“一個企業(yè)的資本原始積累階段,離不開馬克思所說的資本原罪,尤其是我這樣的企業(yè)。這個企業(yè)里有一些原罪的元素,但罪不在我,我的心不是黑色的。”劉秀對馬鈞鐵說,“我也是被逼上梁山。鈞鐵,我希望你能夠無條件相信我,但不要相信我身邊的任何人,他們的心都是黑色的……”
馬鈞鐵將信將疑:“你的手下們偷油,你能說你脫得了干系?你能不認(rèn)賬?”
劉秀說:“當(dāng)然認(rèn)賬,但我不認(rèn)可你們新局長的這種打法。打擊油耗子,表達(dá)些極端態(tài)度很容易,但一切不是那么簡單,弄不好我會惹火燒身?!?/p>
馬鈞鐵顯然沒料到劉秀竟會用這樣一個詞:“惹火燒身?”
劉秀說:“鈞鐵,我很了解你。你破案在行,這我承認(rèn)。但我也實言相告,將這個城市的油耗子一網(wǎng)打盡,是個技術(shù)難度很大的活兒,你不行,隆子州更不行?!?/p>
馬鈞鐵不大相信劉秀的話:“我相信,有決心,有抗拒腐蝕的能力,就一定行。”
劉秀說:“如果那么簡單,我何必堅持到今天?如果那么簡單,你我二人就足夠了,何必還用隆子州下那么大的決心?鈞鐵,干掉那些油耗子,單靠你我絕對不行?!?/p>
馬鈞鐵說:“那靠什么?”
劉秀說:“法治的力量,靠的是法治的力量,那種力量應(yīng)該是一種專業(yè)的合力,需要把我自己也燃燒進去。你想知道為什么會這么復(fù)雜嗎?是人性。人性把這一切弄得更加復(fù)雜了。我們絕對不是單純同某個偷油賊較量,而是在和人性較量。如果認(rèn)識不到這一點,你不一定有事,我肯定是要死無葬身之地的?!?/p>
“劉秀,如果最后證明,你是為了私利和我兜圈子,那我們這輩子的友誼也就結(jié)束了。朋友之間,欺騙就是背叛?!?/p>
“你應(yīng)該了解我。我吃素很多年了,早已不是一個欲孽橫流的人。我當(dāng)然還有追求,但這個追求弄不好是要命的。這么說吧,如果我把手下這幫黑心肝都交出去,他們背后的各種力量一旦浮出水面,你知道其中的兇險嗎?”
馬鈞鐵問:“為什么不和隆子洲合作呢?”
劉秀回答:“我相信他的出發(fā)點是好的,但打擊油耗子最忌諱背對背零打碎敲,需要在接觸中慢慢掌握他們的組織體系,然后一網(wǎng)打盡,最后還要有和這些人背后的關(guān)系網(wǎng)角力的思想準(zhǔn)備和能力。零打碎敲最容易打草驚蛇,只見樹木不見森林,還會給民警和民警家屬帶來意想不到的危險?!?/p>
馬鈞鐵說:“我可以約上隆子州,你們一起談?wù)??!?/p>
劉秀說:“我倆已談過,但我沒必要再和他多談,因為公安局里不缺和我有默契的人。如果他總是那樣我行我素,自以為是,我是不會和他合作的?!?/p>
“你哥是一個復(fù)雜的人,我看不透他,但我相信他?!闭麄€公安局,只有馬鈞鐵知道劉秀和劉錦的親兄弟關(guān)系?!暗愀绺绲纳磉叀瓫]有好人?!瘪R鈞鐵向劉錦這樣說的時候,表情顯得寒涼,“你哥哥有很多好的想法,希望你哥哥不要讓手下們給毀了?!?/p>
馬鈞鐵對劉秀企業(yè)的運作甚至比劉錦更清楚,更關(guān)注。在國內(nèi),劉秀和廣東、福建的油商貿(mào)易往來頻繁;在國外,他已經(jīng)和新加坡以及海灣地區(qū)的石油巨賈構(gòu)建了成熟的石油貿(mào)易網(wǎng)絡(luò)。老白他們是沒有這個能耐的。
馬鈞鐵對劉錦說:“你大哥把生意做到這個程度,了不得。也許,A股市場上秀才集團作為一個石化股,很快就要出現(xiàn)了。我們有責(zé)任為他保駕護航?!?/p>
為爭取油源,劉秀聯(lián)手國內(nèi)其他民營油企成立了“全國民營石油業(yè)協(xié)作商會”,并多次向國家發(fā)改委及商務(wù)部力爭權(quán)益,甚至上書國務(wù)院,要求允許民營企業(yè)進入石油勘測和煉化領(lǐng)域,早日取得開采牌照。
2006年2月,《國務(wù)院關(guān)于鼓勵支持和引導(dǎo)個體私營等非公有制經(jīng)濟發(fā)展的若干意見》中指出,除國家法律法規(guī)另有規(guī)定外,允許具備資質(zhì)的非公有制企業(yè)依法平等取得礦產(chǎn)資源的探礦權(quán)、采礦權(quán),鼓勵非公有資本進入商業(yè)性礦產(chǎn)資源的勘查開發(fā),石油行業(yè)恰恰位列其中。
馬鈞鐵知道,盡管從政策的出臺,到政策的落地,還有千山萬水的距離,但他多么希望劉秀事業(yè)的飛躍與質(zhì)變能夠盡快實現(xiàn),因為他深知劉秀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劉秀說:“我知道他們不會就此罷休,否則他們就不叫賊了。我會想辦法阻止他們?!?/p>
馬鈞鐵說:“按說我沒理由相信你,可是,又沒有人會像我這樣相信你?!?/p>
劉秀說:“那么,交給時間吧。鈞鐵你記住,我也像你相信我一樣相信你?!?/p>
三
茫茫雪夜,無論劉錦如何撥打韓松的電話,他都不接。
冥冥之中,劉錦覺得這個晚上落網(wǎng)的,一定會是孔二虎。這將是一次非常精彩的抓捕行動,今晚的一切將是非常有力的呈堂證供。所以,劉錦白天一再叮囑韓松,今晚有特殊任務(wù)。
已經(jīng)連續(xù)出現(xiàn)很多天的兩輛盜油油罐車正行駛過來……
劉錦獲得的情報顯示,為爭奪盜油點的控制權(quán),劉秀手下兩個盜油團伙的矛盾激化了。兩輛盜油油罐車分別屬于弈成團伙和孔二虎團伙,兩輛油罐車瘋狂地互相撞擊。同時,分別押運兩輛油罐車的豐田霸道和黑色捷達(dá),也展開了廝殺對撞。
見此情景,劉錦開車頂著風(fēng)雪風(fēng)馳電掣沖過來。其中一輛由弈成的手下趙輝騰駕駛的油罐車,迎著劉錦的警車正向?qū)ψ?,閃爍的警燈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金屬碰撞產(chǎn)生的火花。在撞擊發(fā)生前的一剎那,劉錦從車內(nèi)跳出。油罐車隨即加速逃離。
黑色捷達(dá)當(dāng)然不是豐田霸道的對手,很快翻入溝內(nèi),撞翻黑色捷達(dá)的豐田霸道正要逃跑,劉錦站在路中央向天鳴槍。那輛豐田霸道似乎被惹怒了,竟擺出了與劉錦決斗的架勢。豐田霸道突然加速。劉錦閃身,躲過豐田霸道,那輛車卻徑直沖過去,將劉錦的警車撞翻至路基下。
豐田霸道折返調(diào)頭,繼續(xù)向劉錦撞來。劉錦再一次鳴槍無效,豐田霸道依然持續(xù)加速。劉錦躍身而上,徒手抓住豐田吉普車的前護攔,雙腳站在前保險杠上,試圖逼停車輛……一支槍從駕駛室伸了出來,連續(xù)開火。劉錦左躲右閃。也許是車身搖晃不利于射擊,也許是對方槍法不好,一陣槍響過后,劉錦依然毫發(fā)無損。
一百米、兩百米、三百米、四百米……
豐田霸道加速前行,并將車體左搖右擺。零下25攝氏度的低溫,對劉錦緊握鐵護攔的雙手是一種殘酷考驗。油耗子瘋狂了,劉錦也瘋狂了。汗水遭遇低溫,劉錦整個掌心都凍結(jié)在鐵護欄上。
無論怎樣也無法擺脫風(fēng)擋玻璃前的這位執(zhí)著的警察,于是,瘋狂的油耗子將車開下路基,來到一條極其顛簸的村路上,一次次大幅度扭動車身,一次次急剎車又快速啟動。突然,劉錦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劉錦掌心的皮膚已經(jīng)全部沒有了,那層皮膚留在了鐵護攔上邊。劉錦一動不動,眼神沒有了生機,鮮血染紅了身下的白雪。他的手槍通過槍綱與槍套相連,滑落一旁。
眼見已經(jīng)得逞,豐田霸道轉(zhuǎn)了一個彎,便回到劉錦近前。車上下來一個人,粗重的呼吸凝結(jié)成團團霧氣,幽靈一般俯視著劉錦。他看到劉錦的鼻尖在這個寒夜里已經(jīng)沒有了霧氣,他看到那支手槍距離劉錦只有一尺遠(yuǎn)的距離,劉錦卻沒有任何抓取的意識……
沒有觸碰那支槍,卻拿走了劉錦的手機。那幽靈一樣的背影,翻閱著劉錦的手機,開始不停地顫動??磥?,幽靈很生氣,他把手機重重摔在雪地里。他的呼吸更加粗重了。片刻,幽靈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俯身拾起那部手機,拂去上面的雪,又?jǐn)[弄了幾下,似乎是害怕自己剛才的魯莽弄壞了手機。積雪太厚,即使手機被重重摔在上邊也沒有任何損傷。眼看手機沒有任何問題,幽靈將其像寶貝一樣放入懷中。接著,返回了豐田霸道。
夜,靜了下來。縱然幽靈怎樣徘徊,雪夜中的劉錦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氣息支撐自己起身了,甚至沒有足夠的氣息支撐自己看清那個幽靈到底是誰,長得什么樣……劉錦獨自躺在雪野里,熱血逐漸冰冷。
閃爍著燈光的救護車、警車在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此刻,他仿佛聽到熟悉的呼喊,劉錦耳畔響起:“爸、爸……爸爸……”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劉錦伸出沒有皮膚的手掌,伸向遠(yuǎn)方……
趙輝騰和董雙紅分別駕駛一輛油罐車。趙輝騰認(rèn)出了董雙紅,董雙紅也認(rèn)出了趙輝騰。董雙紅曾經(jīng)在弈成手下干過,他們這些司機身份的人都為了多掙點錢養(yǎng)家糊口總會在不同的偷油團伙之間亂竄,因為駕駛油罐車的司機總是短缺的。
后半夜,細(xì)密的雪花瞬間變作暴風(fēng)雪。暴雪中突然響起雷聲,那雷聲逐漸密集,這就是非常鮮見的雪夾雷。趙輝騰一路搜索董雙紅,卻在董雙紅家門前,看到那輛豐田霸道中的人在暴風(fēng)雪中朝著董雙紅射擊。趙輝騰幸運地把董雙紅搶走了,當(dāng)然,他的本意并不是解救。
“那個人是孔二虎嗎?他為什么想殺你?”
“不知道。”
“按理說,如果想殺你,我下手還差不多,你和他是一伙的,他為什么想殺你?”
“真不知道?!?/p>
趙輝騰搶了董雙紅的手機,看了看撥打過的電話,他明白了:“你是他們的叛徒?警察是你引來的。這樣一來,我就不能放你走了?!?/p>
眼見劉錦的遭遇,董雙紅的神經(jīng)也受到了巨大傷害,他惦記劉錦的安危。直到第二天早晨,看守他的趙輝騰才說:“那個警察,死了?!?/p>
這個時候,趙輝騰依然認(rèn)為是他本人撞死了劉錦。董雙紅是唯一的目擊證人,趙輝騰除了殺死他,別無選擇。
“求你不要殺我,我的老父親精神不好,我是他的獨子,我還要給他養(yǎng)老送終。再有,你當(dāng)時并沒有撞死那個警察,他在撞擊發(fā)生的時候跳車了,我看到了。是那輛豐田霸道把他撞死的!就是后來想干掉我的那輛豐田霸道!你知道他為什么想殺我嗎?因為我看到他撞死警察了?!?/p>
“這么說,我沒有必要殺你了。還多虧了你,要不我會以為是我殺了那個警察。你惹的事兒太大了。我不殺你,你的同伙們也饒不了你。”
趙輝騰立即將情況報告給弈成。一大早來到董雙紅家附近查找線索,當(dāng)他們看到劉秀出現(xiàn)的時候立即離開了。弈成看到劉秀,非常吃驚,甚至認(rèn)為是劉秀駕駛豐田霸道行兇,但仔細(xì)一想不至于啊,劉秀犯不上和他們?nèi)魏稳藸幨裁础?/p>
弈成對趙輝騰說:“也許,劉秀是來找董雙紅詢問一些情況,劉秀想通過董雙紅知道些什么。無論怎樣,放走董雙紅對我們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把他關(guān)起來再說?!?/p>
嚴(yán)刑拷打之下,董雙紅一口咬定是孔二虎雇傭了他……
四
最近一段時間,劉秀那邊的臥底頻繁約請狄威和韓松見面,狄威還按照韓松的要求,將二人的對話錄音。韓松和狄威活動的時候,常常發(fā)現(xiàn)有一個陰暗的背影,他在暗處一次次端詳著韓松,一次次搖頭。那個黑影,應(yīng)該就是那個所謂的臥底。狄威與這個臥底通話的時候,韓松曾經(jīng)利用技術(shù)手段追蹤過,這個臥底和劉秀的軌跡有多次交集。韓松對他是很感興趣的,但是,那個黑影端詳他的時候卻是很失望的樣子。
這天早晨,當(dāng)?shù)彝?zhǔn)備把自己和那個臥底的通話錄音轉(zhuǎn)給韓松的時候,韓松得知了劉錦犧牲的消息。
一大早,劉秀給董雙紅撥打電話,響鈴響了幾下就掛斷了。劉秀來到董和平家,得知董雙紅一夜沒有回家。臨到董雙紅家門口,劉秀發(fā)現(xiàn)一輛越野車似乎是在見到他的一剎那,迅速加油飛奔而去。劉秀突然感覺雙紅兇多吉少,他對董和平老兩口說:“劉錦和雙紅,都出遠(yuǎn)門了,得過一陣兒才會回來……”
這天早晨,劉秀給隆子洲撥了電話:“隆局,那么好的民警丟了性命,我對您太失望了……”
隆子洲卻把這個電話,看作是劉秀的公然挑戰(zhàn)。
這天早晨,妻子早早燒好了滾熱的開水,只等著劉錦回家,就把凍餃子下鍋。女人望向窗外,等待著丈夫的身影??墒?,劉錦永遠(yuǎn)也不會回來了……
這天早晨,韓松得知消息后馬上打電話叫了我和華生:“洪圖,過來干仗!”
聽韓松的口氣,我知道一定出大事兒了。
我們在秀才集團總部門前集合,直接來到劉秀辦公室。一路上,我們見到了孔二虎、油缸子、金邊眼睛等人,全部將其掀翻在地,扣上了手銬。
韓松從來沒有見過劉秀的真容。他在現(xiàn)場把孔二虎逮住,將他兩個胳膊扭起來,孔二虎疼得嗷嗷直叫。韓松問:“哪個是劉秀,告訴我……劉錦是不是你害死的?說!”
孔二虎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恐懼得渾身發(fā)抖。狀元樓里一時被我們幾個鬧翻了天。
當(dāng)劉秀出現(xiàn)的時候,痛苦中的孔二虎直接指認(rèn)了。雖然看起來有點兒眼熟,但韓松不容分說,直奔劉秀而去。無奈的是,韓松加上我和華生,三個人都沒有打過劉秀。誰也沒有想到,劉秀竟然能有這般身手。
劉秀左躲右閃,他似乎也是怒火滿懷,把我們幾個揍得鼻青臉腫……
那個早晨,劉秀最終把韓松死死壓在身下,扭著他的頭,趴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你給我滾犢子,聽見沒有……”
那個早晨,劉秀像一盆盆潑臟水一樣,把我們幾個人一個接著一個扔了出去。
那個早晨,韓松和他的座駕被炸飛到空中,停車場內(nèi)一臺磕頭機瞬間被炸癱瘓。
韓松一度感覺自己飄至了磕頭機的頂上。身體摔到地上時,身下的積雪四濺開來。再后來,韓松喪失了記憶。
韓松被炸,市局選擇了封鎖消息。一個目的是迷惑制造爆炸的犯罪分子,另一個目的是防止在城市當(dāng)中引起恐慌。
等記憶恢復(fù)的時候,他感覺自己仿佛躺在擔(dān)架車上,在一條走廊里急速穿行。那條走廊很長很長,走廊棚頂?shù)臒艄庠诿噪x的視線中漸次掠過。迷迷糊糊中,韓松仿佛看到一個人,那個人將強磁炸彈安裝在自己的座駕上。
那個安裝炸彈的人不斷變換著容顏……身體任憑別人擺布的時候,韓松像是給自己搞了一次嫌疑人大辨認(rèn)。手術(shù)刀在他身體上游離的時候,沒有人想到韓松大腦中的這次辨認(rèn)活動。
韓松記不得自己在病床上躺了多久,當(dāng)他又一次被抬上擔(dān)架車的時候,不知怎么想起了城市邊緣那些冰窟窿,那是一種墨黑色的恐懼……
五
一切的一切,遠(yuǎn)非我這樣的人所能想象。我總是自我感覺良好,局長的器重也讓我有點兒小驕傲。我的膚淺無法理解韓松,更無法理解馬鈞鐵。
“你和劉錦的關(guān)系,準(zhǔn)備在這樣一個特殊時刻公之于眾嗎?”馬鈞鐵問劉秀,“劉錦出了這種事情,我們都不愿意看到。我希望你還是要理智一些。”
劉秀刷刷流眼淚:“我說過,隆子州的做法不可行,但我沒想到會搭上劉錦的命!庸才,庸才一個!我要把兇手碎尸萬段!”
“不要你親自動手,法律完全可以做到。我還是那個意思,越是這樣的時候,你越要理智一些?!?/p>
“鈞鐵,我聽你的。只要能夠找出兇手,我怎么都行。但是,這么大的事情,家里有許多事情需要張羅,少了我怎么行?所以,我不會在意公開我和劉錦的關(guān)系。劉翔從小的尿布都是叔叔給洗的,他不去給叔叔送行,感情上也接受不了?!?/p>
“你放心,有那么多警察兄弟呢,我一定會安排好。你千萬不要沖動,有些事情,我們都快計劃一輩子了。你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多大的痛苦,也得暫時忍一下?!?/p>
“鈞鐵,你放心。兇手就在他們當(dāng)中,我會……老賬新賬和他們一起算!”
“當(dāng)然一定是在他們當(dāng)中,你的那些手下當(dāng)中。真正的兇手一旦知道他們殺的是你的親弟弟,問題會復(fù)雜許多。再有,你暴露了,對劉錦的清白不利。他是烈士,他是英雄,臨到最后卻暴露出有你這樣一個哥哥……畢竟,很多人都說你是這個城市最大的偷油賊?!?/p>
“我說過,時機成熟,所有幕后的人都會一下子涌出來,讓我弟弟單槍匹馬和敵人較量,隆子洲這樣干就是胡來!”
穿著厚厚棉服的劉秀,在馬鈞鐵的陪伴下來到劉錦的辦公室。劉秀把弟弟的鞋子捧在懷中,哭泣著。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但是我弟弟……”
“既然已經(jīng)隱瞞了這么久,那么就再忍耐一下。我們一起將真正的兇手逼出來?!瘪R鈞鐵對劉秀說,“首先,我們要確定,是誰要炸死韓松?明擺著有人要嫁禍于你?!?/p>
勘查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韓松座駕底盤被安裝了定時炸彈,但在這樣一個特殊節(jié)點爆炸,所有人都認(rèn)為給韓松安裝炸彈的,一定是劉秀無疑。
忍著心中的劇痛,劉秀需要應(yīng)付方方面面的人。
柳家勝對劉秀說:“人命關(guān)天。不論是誰干的,必須交出去。”
魯奎問劉秀:“實話實說,是不是孔二虎干的?我問他,他說不是,但我知道,他是不會和我說實話的?!?/p>
劉秀分別回復(fù)兩個人說:“無論是誰干的,絕對會交出去,不會客氣?!?/p>
辦理這個案子,原本可以通過調(diào)取褲襠巷周邊視頻監(jiān)控點的信息,獲取那輛豐田霸道的行動軌跡,那是案件突破的關(guān)鍵。可是,那一帶的視頻監(jiān)控設(shè)備竟然全是壞的,而且已經(jīng)失靈很久。這些視頻所在區(qū)域是魯奎當(dāng)分局長時的轄區(qū),那些視頻探頭都是他花費巨資安裝的,魯奎被提拔至市局領(lǐng)導(dǎo),科技信息化建設(shè)方面的政績,曾經(jīng)是濃墨重彩的一筆。誰知道,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這些攝像頭或是模糊,或是壞掉,無法發(fā)揮作用。
隆子洲氣得渾身發(fā)抖,他在黨委會上毫不留情:“科技信息化,投入了這么多人財物,難道是建設(shè)了一支北洋水師嗎?即使是北洋水師,也能在關(guān)鍵時刻打上幾炮呢!攝像頭都成了擺設(shè),倒查!”
面對隆子洲的怒火,魯奎卻臉不紅,心不跳,辯稱:“科技設(shè)備是有老化周期的,這么些年不改造,問題不在我?!?/p>
劉錦犧牲,引發(fā)了一股向隆子洲發(fā)難的力量。以魯奎為代表的一股勢力與隆子洲為代表的主戰(zhàn)派發(fā)生激烈爭論。
魯奎說:“劉錦當(dāng)然是英雄,但這種犧牲有必要嗎?有些人是不是要負(fù)領(lǐng)導(dǎo)責(zé)任?在時機不成熟的時候,和油耗子盲目交鋒,這是拿民警的生命當(dāng)兒戲?!?/p>
張克平說:“打擊油耗子,不是個人英雄主義的事情,更不能營造個人逞強的工作氛圍。指揮不利,讓劉錦失去了寶貴生命,得有人負(fù)責(zé)?!?/p>
但是,隆子洲的態(tài)度依舊強硬。
六
“今天,劉錦為我作證,老白這一百萬我收下了,但卻是為了打入盜油團伙內(nèi)部。從今天開始,我老馬要和老白稱兄道弟。這一百萬暫時不交紀(jì)檢委,因為紀(jì)檢委目前不值得我們信任,我不知道應(yīng)該相信誰。劉錦,錄下來沒有?”
劉錦出事前的上午,把馬鈞鐵的話用手機錄了下來。
那天夜里劉錦犧牲后,從豐田霸道上下來的幽靈翻閱了那部手機,意識到這部手機的重要價值。馬鈞鐵發(fā)動了所有能夠發(fā)動的人尋找這部手機,都沒有結(jié)果。馬鈞鐵更加知道,劉錦有一個重要線人,始終在給他們提供重要情報。劉錦一直通過手機短信、微信和那人保持聯(lián)系。那部手機一旦落入油耗子手里,意味著那個線人也會暴露。
為了尋找這部手機,何燁用盡看家本領(lǐng),通過手機QQ給劉錦的手機加掛木馬,試圖遠(yuǎn)程遙控讀取手機內(nèi)容。遺憾的是,就在她剛剛準(zhǔn)備下載手機上的各種信息的時候,卻眼睜睜看著這些內(nèi)容被刪除。毫無疑問,劉錦的手機落到了油耗子手里。
抓捕殺害劉錦的嫌疑人,看來已經(jīng)是難上加難。韓松被炸,何燁一心想破案,圍繞案發(fā)前后韓松的活動軌跡調(diào)取了許多視頻監(jiān)控,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身穿黑色運動服戴著棒球帽的男子,從狀元樓里走出來,給韓松的汽車安上了炸彈,又回到了狀元樓。
更加想知道答案的,當(dāng)然是劉秀。劉錦出事的那個夜里,劉秀被雪夾雷驚醒,心中的雷聲便不再停止了。劉秀外表波瀾不驚,心里卻在滴血。
此刻,以隆子洲為代表的公安機關(guān)的很多人,都已經(jīng)對劉秀恨之入骨了。隆子洲下達(dá)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價尋找劉秀及其手下的犯罪線索,隨時準(zhǔn)備采取抓捕行動,遇到襲擊警察暴力抗法等情況,可以開槍。
這個命令夠狠,但劉秀不在意。手下們對自己大概有著怎樣的心思,劉秀是有一定預(yù)感的。他希望公安機關(guān)對自己的手下保持高壓震懾,這樣可以讓他更加集中精力,尋找害死弟弟的兇手,還有那股試圖挑戰(zhàn)與反叛自己的力量。
“你們不要自作聰明。弄死一個人,要是對我們真正有用,倒也劃算。現(xiàn)在看,劃算嗎?你們當(dāng)中誰干的,我不想追究,但你們要記住狄氏兄弟都是怎么在那個山丘下邊被干掉的……”
在荒野上的那個山丘,劉秀忍著心中的劇痛,把所有手下召集在一起。他們當(dāng)中有的人昨夜嗑藥太多,眼睛賊光锃亮??吹娇锥⒌孽跗だ镞吂墓哪夷遥瑒⑿悴话驳貑枺骸岸?,你帶家伙了?”
孔二虎說:“哥,最近特別沒有安全感,我得時刻防范著?!?/p>
劉秀告訴他:“公安隨時都可能動我們,帶著這東西更麻煩。讓我們陷入如今這步田地的,就是我們內(nèi)部那位活心眼兒的人。二虎,那個人是不是你?”
孔二虎聽了,緊張得蹦了起來,懷中的短獵槍都掉在了地上:“哥,哥,我永遠(yuǎn)不會背叛你,誰敢動心思害哥,我二虎直接干死他!”
回去的路上,劉秀正在閉目養(yǎng)神昏昏欲睡的時候,他感覺座駕突然加速。若干警車試圖對他們進行攔截,局勢頓時大亂。
二虎身上有槍,但他和老白似乎都嗑藥了。劉秀皺皺眉對司機說:“加速,不要被抓到……”
其他人也都是這么想的。
警車呼嘯,路虎狂奔。追擊的警車已經(jīng)開始鳴槍,后來開始朝他們射擊。誰也不知道警方想要干什么。老白在車內(nèi)給柳家勝打電話求助,孔二虎給魯奎打電話求助,兩邊的意思竟然都是說自己的夢自己圓。劉秀則給馬鈞鐵打了電話,詢問是什么情況,馬鈞鐵也不知道詳情,只是告訴他五個字:“想辦法脫身?!?/p>
那天,追擊他們的是曹海、于強等人,當(dāng)然,還有我這么一位戰(zhàn)神。
我一邊追一邊嘀咕:“奶奶的,還敢不停車?直接擊斃算了,做筆錄,取證,起訴,全免啦……”
馬鈞鐵打來電話,告訴我們無論怎樣不要傷了劉秀。駕車的二虎拐入一個街區(qū)的小路,在警車還沒跟上來的時候急剎車,劉秀從上邊跳下,找地方隱藏起來。二虎繼續(xù)加速從小路另一個出口沖出……
其他人都跑了,二虎和老白落網(wǎng)。老白被子彈擊中,昏死過去,經(jīng)搶救脫離了生命危險。二虎半路上把槍扔了,警方對他進行了檢測,查出他吸食過毒品,屬于毒駕。老白身上還有冰毒,不過,他倆在警察面前,什么也不說。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