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我認識一位老哥哥,花名老Frank,又稱老爺。老爺家里養(yǎng)了一只鸚鵡,鸚鵡來自西雙版納,通身翠綠,尾羽修長,老爺因此給它取名叫“大蔥”。老爺說他查過資料,大蔥這個品種的鸚鵡在智力上相當于人類4歲的幼童。
還有的品種極聰明,可以達到人類7歲兒童的智商。主人通過訓練,教會這樣的鸚鵡用卡片做加法計算。電影里的吉卜賽女郎在算命的時候,一般身邊都有一只這樣的鸚鵡,為她挑選出占卜的撲克,作為命運的顯現(xiàn)。換了是貓頭鷹的話,那就變成了英倫風。
以上特點大蔥都沒有。
大蔥的特點是好色。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大蔥都非常深沉內斂,像條真正的云南漢子那樣蹲在架子上思考鳥生,或者嗑瓜子。偶爾會在架子上踱步,輕聲慢語,自己對著墻說云南話。遇見我這樣的云南大漢,它就背轉身去,裝作聽不懂我的昆明話,也根本懶得理我。我要是伸手去撩它,它就很不耐煩地一揮翅膀,把我的手指打開:“昆明老倌,死遠點!”
但是,每次只要有美女去老爺家做客,大蔥老遠就發(fā)出嘹亮的笑聲,撲扇著翅膀,吸引美女走過去看它。當別人朝它走過來的時候,大蔥會放下一條云南漢子所有的矜持,瘋狂地在架子上站起——蹲下——站起——蹲下,就像是那根鐵架子通了電一樣狂呼:你真美!所以,大蔥就成了老爺家的美女鑒定專家。凡是大蔥看了無動于衷的女生,大家就可以結拜為兄弟了。
有一次,老爺家來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大蔥在循例大笑、扇翅、觸電、狂呼之后,歪著頭看了她好一會兒。當那位女士轉身剛要離開,大蔥突然叫住她。略微沉吟了一下,扭頭用喙啄下自己最長的一根尾羽。轉過頭來,單腿站立,用另外一只爪子抓住尾羽,伸出來遞給那位女士?,F(xiàn)場的人都驚呆了!別人泡妞是買包,包算什么?大蔥泡妞是拔毛,拔一根少一根,這是何等的手段!
這樣的情形一共發(fā)生過三次。老爺為此非常憂慮,對大蔥說:“蔥,這冬天快來了,暖氣還沒來,咱不拔了成嗎?你都快成肉雞了。”大蔥長長地呻吟了一聲,婉轉纏綿,氣息悠長,然后就把鳥身纏繞在桿子上,有一種情絲繚繞,深入骨髓的感覺。
前年冬天,大蔥突然飛走了。
當時,老爺帶著大蔥出門吃飯。臨出門的時候,忘記了把鏈子扣在架子上——平常大蔥在家里一般不戴腳鏈。結果剛一出門,大蔥毫無預兆地振翅而飛,越過圍墻,就此消失不見。那是個冬天的夜晚,可憐的老爺帶著一堆人在周圍找了好幾個小時,不斷呼喊“大蔥”,附近的居民聽煩了,也不斷地回應:蘸醬……
大蔥蘸醬之夜過去,老爺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大蔥飛走了。他專程找到我,說:“菜頭,你是云南人,和我們家大蔥是老鄉(xiāng),你能不能幫著我分析分析,我們家大蔥現(xiàn)在究竟是個什么心理?它究竟去了哪里?”我本想告訴他說:“大家畢竟人鳥殊途。”但是眼看著他眼圈也紅了,鼻頭也皺了,淚汪汪的樣子,我一下子心軟了,就對老爺說了一番我都不相信的話來:
“老爺你別著急,你想啊,大蔥這孩子原先生活在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里。后來到北京在你家也待了好幾年,現(xiàn)在孩子長大了,應該也進入了青春期。我估計應該是奔著云南飛回去了,去尋找它的愛情去了。”
老爺聽完這話,突然流露出釋然的表情。我打開電腦,找出中國地圖,從老爺家到西雙版納畫了一根線,用非常篤定的口氣指著這根線對老爺說:“看見了沒?你沿著這根線找,去北京的南邊和西南邊找,大蔥應該就在這個方向!”
從這天開始,老爺就在北京南邊開始了他的尋鳥計劃。平常沒事在家,就點開微博,一遍遍搜索“鸚鵡”兩個字?;侍觳回撚行娜?,老爺還真在北京的南邊,在微博上找到了他們家大蔥!大興有個公園,里面建了一個鳥類保護區(qū),樹上掛了許多鳥籠子。公園的園長有天發(fā)現(xiàn)園子里多出來一只鸚鵡,覺得是個新鮮事,就拍了張照片,發(fā)到了微博。我問老爺:“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你家大蔥?鸚鵡不都一個模樣嗎?”老爺不屑地反駁我說:“沒看見鳥爪子上還有一截鏈子嗎?那就是我家大蔥!”
費盡周折之后,老爺終于聯(lián)系上園長,跑到了公園,見到了一個多月沒見的大蔥。大蔥停在樹上,老爺站在樹下。老爺對著大蔥喊:“蔥!爸爸來看你來了!”大蔥歪頭看著老爺,明顯是認出了他。但是,和在家里的時候不同,無論老爺怎么逗它,大蔥都始終保持沉默。每次老爺試圖走近一點,大蔥就振翅而飛,卻又不飛遠,一直和老爺保持10米左右的距離——它已經迅速野化了。見狀,老爺也就停下了腳步,在樹下和園長一行人開起了家長座談會,了解大蔥這一段時間以來的表現(xiàn)。
一群人在樹下百思不得其解:從老爺家到公園直線距離接近50千米。老爺和園長對了下時間,大蔥到園子里不過一個月。之前它是怎么在北京市里生存下來的?天氣那么冷,外面又沒有飲水和食物。大蔥又是怎么找到這個公園來的?這是附近唯一一個為鳥類提供保護的公園,它是怎么知道的呢?
家長會告一段落,人們仰頭看去,不知不覺間大蔥已經把頭埋在翅膀下面,曬著太陽睡著了。老爺說,在那一瞬間他覺得很心酸。因為一只鳥兒在大白天里站在樹上能睡著,可以想到過去這段時間它有多么緊張、多么疲憊。
老爺在樹下從中午等到傍晚,等到太陽快下山,終于等到大蔥睡醒。老爺大聲對大蔥喊:“蔥!你別害怕!爸爸不是來抓你的,爸爸就是想你了,來看看你。你在外面覺得快活,你要自由,爸爸支持你!你要好好的,爸爸要走了,爸爸改天再來看你!”于是,揮手作別,大蔥在樹上盯著老爺,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
后來,老爺又去公園看了大蔥好幾次。每次都是老爺站在樹下抽煙,仰頭看著大蔥。大蔥站在樹上,腦袋埋在翅膀下,安然入睡。老爺唯一的念想,就是給大蔥去掉腳上的鏈子,擔心大蔥在林間飛行的時候,鏈子會纏繞在樹枝上。然而,大蔥已經野化了,沒有辦法接近。有人建議用麻醉槍,被老爺堅決拒絕了。最后,老爺想了一個辦法——在北京找一只雌鳥,帶到公園里去勾引大蔥。一旦大蔥接近,就用網(wǎng)兜捕捉,去掉腳鏈之后把它放回云南??烧掖气B需要一段時間,等老爺找到雌鳥帶到公園時,大蔥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飛走了。
兩年過去,老爺堅信大蔥已經一路飛回云南,飛到西雙版納,飛去找它的愛情了。所以,如果你家在北京和西雙版納的連線上,如果看到一只通身翠綠、尾羽修長的鸚鵡,如果它的腳上碰巧有一截閃亮的鏈子,那么,你多半就遇見了那只尋找愛情的大蔥。麻煩你幫忙轉達老爺?shù)膯柡?,告訴它,老爺希望它在西雙版納幸福,不要再被人類抓到。請你別用昆明話,因為它會對你說:“昆明老倌,死遠點!”
(從容摘自微信公眾號“槽邊往事”
圖/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