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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多

2017-07-03 21:14王欽鈺
世紀(jì)之星·交流版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中性筆物理題撓頭

王欽鈺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一、

頭頂刺目的白燈光讓我有些微微眩暈,筆尖頓在白花花的試卷上,洇出了一個(gè)突兀的墨點(diǎn)。我失神地望著。

錢多刷刷地蹭著紙面嘩嘩地做著物理,他低著頭,慢慢寫滿了那份空白,我看著他的鼻涕搖搖晃晃地快要滴到了卷面上,終于完成了最后一筆,他瀟灑地抬袖擱筆,緩緩地歪頭,微微仰著腦袋,無比傲嬌地對呆呆的我說:“同桌,紙,快,我鼻涕?!蹦退?5°角微微仰頭憂傷直視白燈光,我在他的催促下慢騰騰地拿出一盒抽紙,用指甲輕輕地劃開包裝,緩緩地抽出一張紙,錢多嗖地一聲奪了過去,嘟嘟囔囔的埋怨掩蓋在響亮的擤鼻涕的聲音中,但我還是聽到了:“同桌,你故意的啊,我鼻涕都到喉嚨里了……”

此后的兩節(jié)自習(xí)中,錢多高頻率地擤鼻涕,我在高頻率地用筆撓頭,苦想錢多用五分鐘做出的一道物理題。響亮的擤鼻涕聲,沖擊著我的耳膜,我覺得腦電波被它震得支離破碎?!板X多,你煩不煩?。俊蔽覔屵^抽紙,看著錢多賤賤地將很清秀的眉皺起,故作煩愁地說:“煩啊,但爺錢多沒辦法。”說罷,又搶回了我的抽紙。我在錢多無比響亮的擤鼻涕聲中,翻著白眼。

那道物理題最終在錢多的雙手揮舞,眉飛色舞,唾沫星子橫飛的投入中,讓我暈暈乎乎地解決了。烈烈的夜風(fēng)吹刮著臉。錢多,真是個(gè)極好的大俗名?!板X多你賤不賤?”“爺錢多但不賤?!薄板X多你心里能有點(diǎn)數(shù)嗎?”“喲,這還真不好說,爺錢多得心里真沒個(gè)準(zhǔn)數(shù)?!卞X多鉆錢眼里去了,提錢兩眼就發(fā)光。可我不得不承認(rèn),錢多在做物理時(shí),眼睛更亮,亮得像盛滿了漫天的星光,璀璨而又迷人。

二、

錢多說的也都是實(shí)話。我每天用0.5㎜中性筆撓頭,錢多每天用那支派克撓頭,但用我的話來說,錢多用派克就是糟蹋了漢字,糟蹋了中華文明。他總是一手轉(zhuǎn)著派克,一手支著腦袋看我冥思苦想做物理,慢悠悠地說:“你笨是笨了些,但字寫得是真好看。你這筆是不是格外好用?”我輕笑,“恩,是格外好用?!卞X多拿過去,極認(rèn)真地寫自己的名字。末了,他眼睛亮閃閃的問我:“同桌同桌,你筆確實(shí)好用,咱倆換了唄?!蔽铱此皇帜弥煽?,一手拿著我的中性筆,滿懷期待的望著我。我突然覺得錢多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在陽光的照耀下有些刺眼,我那只黑乎乎的中性筆在他修長的白皙手指中顯得粗短笨拙,在那支派克的閃閃銀光中顯得黯然不堪,我覺得什么東西牽扯住了那絲纖細(xì)脆敏的神經(jīng),矮矮的居民樓,七十平的房子里雜亂無序,而那些日子里,我站立一上午,手執(zhí)毛筆在那間小房子里苦苦地?fù)]筆,手腕酸痛,卻不曾喊累。

像一群飛鳥,記憶嘩啦啦的翻飛在這午后的陽光里,漂浮著,布滿塵埃。他卻可以僅憑兩個(gè)字便肯定了自己可以用一只普通的中性筆寫好字的幻想;更可以滿不在乎的用一支派克換一個(gè)明知縹緲的幻想。那我那些用來練字的大把大把的時(shí)間算什么,那我無數(shù)次流連于鋼筆柜臺(tái),又故作瀟灑地離開算什么?

錢多開了一個(gè)玩笑,我卻憤怒地想哭。他碰了碰我的胳膊,“跟你說正事呢,換不換?”我正視他,“錢多,我不換?!鄙倌昴潜疚⑽⒙N起的嘴角慢慢僵住了,我就那樣看著他,他本想再說什么,可最終又咽了回去?!芭丁!蔽铱吹侥侵缓谏闹行怨P又安靜地躺在了空白的物理試卷上,我將頭埋在胳膊里,不再想物理,不再想派克,我在想那些日子里飄逸的墨香。錢多意外地安靜了,我突然意識到,錢多的感冒好了,他不再擤鼻涕了。

三、

我與錢多很自然地安靜了幾天。他悠悠地轉(zhuǎn)著派克,我做物理做得想吐血。那支黑色的中性筆我再也沒有用過。因?yàn)樗谀菢雍每吹囊恢皇种杏侈D(zhuǎn)了派克流離美麗的光芒。不管我再怎樣追憶那墨香,不管我再怎樣靜觀那些好看的字,我知道,我能擁有的只有那些厚厚的,悶人的自卑,它棲居于那高高的自尊上,搖搖欲墜。

請你不要瞎想,錢多用一支派克換我一支中性筆,是為了我的自尊,而采取的用心的關(guān)懷。他確實(shí)是極不認(rèn)真地隨口一說。因?yàn)槿魏我粋€(gè)腦袋正常的人都知道如果要維護(hù)一個(gè)人的自尊而去關(guān)懷他時(shí),用派克換一支普通的筆還不如直接送給那個(gè)人。錢多不傻,錢多甚至是聰明的,他能在五分鐘之內(nèi)做出物理最后一道題。我知道他也不是惡意的,他是玩世不恭,不在乎慣了。這讓我想起曾看過許多次的橋段——農(nóng)民對浪費(fèi)糧食的城里人嚴(yán)肅地說:“農(nóng)人的血汗不容褻瀆!”;國人義憤填膺地對亂丟中國硬幣的外國人說:“這上面有中國國徽!”錢多沒有浪費(fèi)糧食,也沒有浪費(fèi)錢財(cái)。我也不會(huì)爆發(fā),我只會(huì)沉默。一切只是因?yàn)椋兴纳?,而我有我的?/p>

四、

錢多再也不會(huì)在我旁邊煩人地擤鼻涕了。他轉(zhuǎn)學(xué)了,據(jù)說遷到了北京。也是,家里有錢,腦袋聰明,干嘛要窩在這個(gè)小城里。

錢多最后一次上自習(xí)。他用胳膊碰了碰我,然后將那支銀光閃閃的派克放在了我面前?!澳氵@人真沒勁,我是覺得你寫字寫得是真好,你那只中性筆也真挺好用的,我沒想那么多,你就整天胡琢磨。這只派克我很喜歡,但它在我手里并不比在一個(gè)真正懂它的人的手里。爺不愛書法,爺只愛物理?!闭f罷,他奪走了我的中性筆,刷刷地蹭著紙嘩嘩的做著物理。我看著那只銀光閃閃的派克靜靜地躺在空白的卷子上,白燈光讓我有些眩暈,但我確乎清醒著。

第二天,錢多的位置空了。我很慶幸將那些話說給了他——錢多,你有你的,我有我的。無需比較,更不必計(jì)較。“靠,果然文藝人說話就是文藝,爺差不多就是這個(gè)意思,你笨是笨了些,也算是悟明白了?!卞X多笑了,在暈乎乎的白燈光下。

現(xiàn)在,另外一個(gè)男生坐在了我的旁邊。沒錢多那么錢多。

我悠悠地轉(zhuǎn)著那支沉甸甸的美麗的派克,懷念著那個(gè)少年,他有個(gè)極好的大俗名——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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