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舫
1952年嚴鳳英、王少舫等參加抗美援朝宣傳演出
王少舫劇照
王少舫:還有聽取意見和建議。我們作為演員,你要在藝術上求進步,我們說的你要聽啊,演員要聽各方面意見。好的要聽,不好的、壞的也要聽,更重要的是,你要能聽進壞的、反面的意見。一個演員在藝術道路上你不廣開門路,你光聽人家的好話,那是沒出息的!對你的藝術沒有促進。比如說我的一個唱腔,一個表演,你提了我的意見,首先我要感激你。你提的這些,我來考慮考慮,好的我馬上就照你這個改。如果模棱兩可的,到底他好還是我好?如果他好我還按照他那個改,或者在他那個基礎上,我能不能再換一個別的樣子來豐富它;那個更壞的意見,那我就要很好地研究,我是不是這個樣子?我經(jīng)常跟他們講,我九歲上臺演戲,演戲演到三十幾歲了,還在不斷改進。
我舉個例子:人家給我提的意見呢,那可是很尖銳的喲!那時候上?!缎旅裢韴蟆酚幸粋€叫趙革金的報人,他跟我關系也蠻好的,我們倆也談得來,我們之間談問題都是“巷道里抬木頭直來直去”。他與我說話是真實的,他常跟我說,少舫你不要來假的,我說我不會假的,后來我們成為很好的朋友。
我記得是在五幾年的時候。趙革金他就跟我提出:“哎!少舫啊,我發(fā)現(xiàn)你啊,在藝術上是很有研究的,我也很崇拜你!你唱戲唱到今天,我也看你演了很多戲,但我給你提個意見,我在臺下看你哭笑不分吶!……你這個哭、笑,臉上肯定有毛病,你自己找找……”
我說,“是嗎?”這可是個尖銳的意見啊,我頭腦里咯噔一下,就有了震動,如果說不震動一下子,那也是不合實際的。我想,我唱了三十多年戲了,在臺上我哭是哭,笑是笑,怎么他講我哭笑不分呢?我心里總有點別扭,我們倆關系再好,但聽了這話,心里總是有點疙疙瘩瘩的。
回到家里,我心里納悶,我來研究研究,我來仔細琢磨琢磨。我對著鏡子我自己找啊,我哭笑不分?我哭,我笑,我對著鏡子照,照也照不出來呀!后來我就想什么辦法呢?到照相館照相去!我哭也照,笑也照,(我當珍貴的資料留著,現(xiàn)在照片都沒有了,文化大革命全都給抄掉了?。┠弥掌约阂槐容^啊,再對鏡子一看?。喊パ?!確實的,他這話講的對呀!我發(fā)現(xiàn)在我臉上這個笑紋啊,你笑這樣的,(示范)你哭呢,(示范)跟笑一樣,為什么呢?主要是露了牙,我臉上這個紋路呢,不適于露牙哭。那么如果笑是這樣笑,(示范露牙)我要這樣子哭呢(示范露牙),區(qū)別不大。所以表演哭時一定不能露牙,這樣才能在舞臺上區(qū)別表演,那就給人看到笑是笑,哭是哭了。找到毛病了,我就跟趙革金講了,我感激他,他也非常高興!
記者:劇團里青年男演員有變聲期這個問題存在嗎?
王少舫:你這個變聲的問題提的很好,這次藝校畢業(yè)來我們劇團的五個女孩,五個男孩,五個男孩都在變聲期。男孩呢有時候有點灰心喪氣,好像我們都是同學,女生來了馬上就能派上用場了,我們來了還在跑龍?zhí)?,心里有點不平衡!我們就抓住這個問題,因為我是老演員,我懂得這些,跟他們講這是變聲期,是生理現(xiàn)象,不要慌,也不可急躁,你們再過幾年就好了。那么現(xiàn)在怎么辦呢?現(xiàn)在你們主要的是要合理妥善安排自己的藝術進程。嗓子呢,會變的,要鍛煉,你不能等著嗓子恢復,你還是要鍛煉呢,不要拼命地去喊、去唱,你這個聲帶你要使用它,高音不足的,你就慢慢地往上唱,慢慢地練,低音不足的,你就慢慢地往下唱,慢慢地來練。嗓子悶的你找各種共鳴、找氣息,反正我們就是要科學練嗓子。慢慢地跟他們溝通。再一個呢,鼓勵他們正式在舞臺上實踐。你跑龍?zhí)滓埠?,你演個零碎也好,你要多到舞臺去摔打磨練,你多在舞臺上實踐,把舞臺上的一切熟悉了,一旦你演到正戲的時候你在舞臺上就不會膽怯!這是其一,再一個呢,現(xiàn)在劇團里呢,像我們這些老的還在演戲,你們多看,多聽??丛谘劾镉浽谛闹?,自己應有個衡量標準,多為自己的藝術積累知識。
記者:女演員有沒有變聲期???
王少舫:我過去聽上海音樂學院洪大奇教授講過,女演員也變聲。女演員變聲掉三個音階。她掉三個音階,問題不大,很快她就可以恢復了。男演員呢,他掉十一個音階下來,所以這個男女生理上不同啊,變化也不同。
可是男孩子們灰心喪氣啊,我就開導他們,介紹過去京劇一些老演員,你比如京戲汪桂芬,汪大頭嘛,就是跟譚鑫培他們差不多的,他嗓子變聲期時他學拉胡琴,后來嗓子好他回過來照唱戲。楊寶忠也是唱戲的,后來他也改拉胡琴,但是他后來能唱了,他也不大唱了,他情愿拉胡琴了。像京戲有好多男演員,他的變聲期,有的一兩年,有的甚至三四年才恢復。這是生理變化,我跟他們說:從醫(yī)學上來講,男演員,肌體健全發(fā)育成熟的時候要到三十歲,生理衛(wèi)生你們都應懂得的,現(xiàn)在書上都有啊!所以經(jīng)常安慰他們,叫他們做好準備,“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你現(xiàn)在正是積累的時候,你要是在舊社會,你們沒這個條件,你嗓子啞了,嗓子變聲你照樣要唱,你照樣要干,干到最后是個什么效果呢?你唱壞了嗓子,藝術上沒有造就了,一天到晚就只能唱零碎來糊口。你現(xiàn)在不是不能演戲,你能演戲,只是遲早的問題。另外,我們男演員藝術生命比較長,你不要看眼前的這幾年,是不是?。课伊龤q了,我今年還能在舞臺上蹦跳、折騰,對不對?我再過十年,我不能唱小生,那我唱老生行不行?
現(xiàn)在這樣優(yōu)越的社會主義制度,作為我們演員來講,應該是專心專意地來搞藝術,現(xiàn)在的客觀條件是這么的好,你看我們過去,是沒有這樣的條件的。我跟他們講,我的嗓子在舊社會曾唱壞了的。我是唱工老生的,后來唱工老生嗓子唱壞了,我又改麒派,改麒派后,自己又練練嗓子,又把嗓子練回來了!我的嗓子恢復后,就這么一直保持下來了。主要還是在解放以后,參加革命以后,這個演出的時間呢,頂多一天一場了,(過去舊社會一天要演兩場,有時還要多)那么一年當中也不一定給我去演三百六十場吧?給我演二百場戲就了不起了!我說你們現(xiàn)在嗓子倒倉了,長年的給你們保養(yǎng),你們還是要常常用不同的方法練練啊,低聲、中聲、氣息、潤腔等等,什么事情,都要去練,都要花心思,花精力去琢磨的。
記者:教孩子們學唱時,是不是非要跟你這么唱?還是教一些技巧?
王少舫:也不能一味地強求!這要根據(jù)他的本身的條件、嗓子條件。
記者:有些人教,就是你要像我。非要學我這個聲音,這是不是講派?
王少舫:這是派。就是現(xiàn)在,北京、上海,京劇,評劇、越劇不是都有派嗎?這個講的很對,你學派啊,你不是完全學他那個聲音,你學他那個演唱技巧和味道。不是要你嗓音跟我一樣,你那個嗓音就是你的嗓子,你要是完全學我的嗓子是不可以的!你的條件就在那里,但是你學他那個派別,學他的唱腔的韻味兒,學他表演手段的特點。但是你學也是要有目的地活學,不是原封不動照搬,你還要發(fā)展。
他們現(xiàn)在就講黃梅戲男演員,王老,您是“王派”!我說我沒有派,我從來也沒敢講過什么“王派”。我說我的派就是黃梅戲老藝人派,我是集各地方兄弟劇種派,我就是集他們大成,取他們之長,為黃梅戲男腔發(fā)展,不讓它顯得那么太單調(diào),在這兒你取一點,在那兒你收一點,從各個地方兄弟劇種,包括歌曲我都學一點,使我們的唱腔既好聽,又好唱,有韻味!這就是我這么多年所追求的目標!所以在閑聊的時候啊,或者是他們喊嗓子的時候,我聽到了就去跟他們講講啊,指導指導啊,希望他們進步,能得到提升,提高我們黃梅戲的品味和唱腔魅力。
記者:王老,聽劇團領導和演員講,您演出去劇場時,總是最早的一個,那是為什么?
王少舫:我每天晚上演出,下午三點多鐘我就要去劇場化妝,因為我年紀大了,面部、體型都起變化了,要很好地在舞臺上塑造角色,就需要在化妝、服裝等許多地方來加工、美化,要提前做好演出的準備工作。
記者:你們黃梅戲要面向農(nóng)村,要有一定的適應性。現(xiàn)在你也還常下農(nóng)村嗎?
王少舫:“文革”前我們都經(jīng)過鍛煉的,都蠻好的,到農(nóng)村演出我都一擔挑,都是自己挑,一天走幾十里路,當天到當天演出。演出完了睡一覺第二天又挑著行李,到下一個點去演,鍛煉得很好?,F(xiàn)在也常去縣城和農(nóng)村演出,不用自己挑行李了!
記者:你們這個劇團現(xiàn)在還不能自負盈虧吧?
王少舫:還不能自負盈虧。
記者:要搞得好的時候可以嗎?
王少舫:要搞得好可以。從去年開始,安排好了還是可以的。我們還是個事業(yè)單位,不是一個企業(yè)。我們團里呢,要安排好是能夠盈利的。
記者:能談談您們這次赴港演出的情況嗎?
王少舫:這一次赴港呢,還是為了黃梅戲,為了宣傳和發(fā)展黃梅戲這個劇種。
我想,十年動亂以后,黃梅戲呢,不像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那樣紅火了。通過黨的三中全會以后,一系列的國家方針政策深入人心,黃梅戲現(xiàn)在也在發(fā)展,精神面貌就跟以前也不同了。特別是這次,中央對外文委,能夠考慮到黃梅戲到香港去演出,這也是擴大這個劇種的影響。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黃梅戲在全國來講,還是有一定的影響,那么十年動亂以后,這次能夠到香港去演出,我想,一定要讓黃梅戲后繼有人,起碼要趕上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因為人民有這樣一個印象在那里。我是這么想的。
作為我本人呢,覺得這次赴港也不是一般的演出,而是一個政治任務。出發(fā)之前,我們也聽到有些劇團呢,到香港啊,出去了呢,什么大一包小一包的,我總感覺到這個風氣不好?;蛘呤悄衬橙?,到了香港呢又是干爹、干娘哪,又是什么什么的,總會影響他這個劇種的聲譽,對不對?我就考慮到,如果說我們自己要這樣子做,那不是我王少舫的問題了,那主要就會是黃梅戲的問題,對不對?過去我們曾經(jīng)有些人出去就不想回來了,對不對?我說舊社會我也待過,對不對?那種社會嘛無非是紙醉金迷,燈紅酒綠,那有什么意思呢?我在舊社會奔了一輩子,我也沒奔出什么名堂來嘛!你藝術再好,要是沒人重視你,又能干什么?何況我是共產(chǎn)黨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不管是哪方面,我剛才不是跟你講嘛,過去藝術我是靠偷學來的,那都不“瓷實”!解放以后有了黨的培養(yǎng),我們得以到這里學習、那里學習,一九五七年上海的進修班讓我去參加,讓我去開開眼,長長見識!這些藝術能力,都是在解放后才得來的,是黨一手培養(yǎng)的。有了黃梅戲的發(fā)展,才有今天的王少舫。
這次我們沒有出境以前也講到一些問題。到香港去啊,會親啊,會朋友啊。在登記時,我想到這點,我說我不登記,我說香港我沒有任何人,我不需要登記,我不需要去找哪一個。再一個呢,到香港我有一條,請領導給我把關,有外界來找我的、不認識的人,打電話找我的、要會我的,你都給我回掉,謝絕會面。有人送東西給我,我不接收。情不可卻的情況下,他如果送了我什么什么東西,我就交公!我說我不找麻煩,我去主要是演戲,我說沒有時間去接待。
后來呢到了香港,我的一個師兄找到了“新光戲院”,領導通知了我,是領導要我去會見的。在后臺遇到師兄,他比我大,七十多歲了。拉拉家常和往事后,他問我想在香港帶點什么東西,錄音機啊、照相機、彩電啊什么的?我說什么都不要,在這些問題上我也不開口。我總覺得:作為一個國家的地方戲主演來香港演出,是展現(xiàn)地方劇種的風采的。來這兒搞些東西往回帶,我認為是傷國格的事情。我們要顧及自己的聲譽和形象。
另外呢,我在那里碰到了京劇名角郭錦華,就是在《楊門女將》中演楊七娘的那個演員,我是在頭一天那個宴會上碰到她,是銀行界的票友請她去的,她是申請出境的。我在北京的時候呢,碰到我妹婿的二嫂子,郭錦華是我妹婿二嫂子侄女,她寫信去講我們在北京演出,她已經(jīng)曉得了,她那個姑媽已經(jīng)寫信告訴她了,說我要去香港,剛好在第一天宴會上我就遇見她了。她說我曉得你要來了,我說我聽講寫信也告訴她了,她當時還講不清楚關系,她說你還是長輩呢,我說是的,我是你長輩哩!我們宴會以后出來講話,碰到她愛人去接她,她介紹這是王少舫同志,他是我的親戚,應該喊大舅。他問你住哪里,我住哪里沒告訴他,我只告訴他我在“新光戲院”演出。我也沒邀她到我這來玩,她講那我有空到“新光戲院”去看你,反正是要看戲的,我說看戲你來吧。大概她也曉得國內(nèi)文藝界的一些情況,也曉得在那里看戲不方便,后來我也一直沒見她。如果說我要想搞點什么東西啊,我可以通過他們跟票房來講講,票房都是銀行界的,我講講我要想帶點什么東西回國內(nèi),跟她講沒關系的。來香港一趟,你周旋周旋給我搞點東西也還不可以嗎?也不要我自己出面的!我總覺得像這些東西呢不能搞,你搞了以后等我離開香港,人家就會議論這件事,造成的社會影響不好。這倒不是我王少舫的問題,就個人來說大不了就是傷人格的事,更重要的是影響黃梅戲的聲譽,你對劇種的損害就大了!到香港來展演,是進一步擴大黃梅戲的影響,是促進黃梅戲向前發(fā)展,是想把黃梅戲發(fā)展得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樣轟轟烈烈的嘛!關于買進口電器的事我還有我的想法哩,其一,我家里也有彩電,其二,我若買我還不買外地的,我買安徽生產(chǎn)的,壞了修理方便!
我們是想通過黃梅戲在香港的展演,把我們的新秀和青年演員像馬蘭、吳亞玲、陳小芳、黃新德等都宣傳出去,把黃梅戲發(fā)展好!讓黃梅戲能夠恢復到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么轟轟烈烈的狀況。作為我這樣一個老演員,從事這個工作是極大的安慰,極大的享受。
記者:王先生,您今年(1982年)有六十歲嗎?在香港除了親戚外,還有哪些人?
王少舫:我今年六十三了。在香港有外孫女,還有師兄。我?guī)煾高€有些學生在臺灣,我說在臺灣好啊,以后祖國統(tǒng)一了,我們就可以見面了。黃梅戲在臺灣很流行,我還期待著到臺灣去演出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