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1999年七月的那天中午,出了考場直奔商場的除了我還有誰?也許有。但是直奔商場毛線專柜的,一定不多。
線要墨綠色,就是覺得這種顏色適合所有秘而不宣,適合告別。要羊絨質(zhì)地,因為貴。還要最細那種,因為織成一件成年男子毛衫,需要上百萬針開外——這個數(shù)字,只想一下,便有一種聲勢浩大的決絕感。
對,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絕不能無聲無息算了,我要這個夏天成為一道高調(diào)清晰的分界線,它要與眾不同,要讓我在越過之后,成為另一個自己。
很容易找到了那種線,也和店員阿姨達成協(xié)議。她愿意教我,一個拿過全市數(shù)學(xué)競賽第一卻未拿過毛衣針的姑娘。盡管她提醒了我?guī)妆?,那種毛線最好用機器編織,真的太麻煩了。但我說服了她,她也年輕過。只是她不知道,我的這種瘋狂之舉,不是喜歡上了誰,而是要和一場天知地知我知的暗戀告別。
真的一丁點兒痕跡都沒有,因為一個被家長和老師奉為表率的高中生,一個學(xué)習(xí)優(yōu)良相貌平平的高中生,早戀的錯是不可犯的。而在高一下學(xué)期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他,英俊非凡,英文流暢,操一口純正的普通話,人生目標(biāo)格外明確:他的姑姑在加拿大,他要做的,只是拿出一份差不多的成績,然后出去。
注定是暗戀,遮著掩著密不透風(fēng),眼神不可多停留一秒,成績不可下降分毫……卻在那些被功課淹沒的夜晚,做完十張試卷之后,在空白處瘋狂寫他的名字——暗戀是一種清醒的自我虐待,我曾在這種自我虐待中咬牙發(fā)誓,高考之后,我此生將永不暗戀,永不!
但眼下,我必須將自己渡到彼岸。
織一件毛衣的念頭是突然萌生的。某天無意聽同桌的姑娘說,要多喜歡一個人才能給他織一件毛衣呢?一針一針地去織幾十萬針,上百萬針……太難了。
真的太難了。就像暗戀那么難。毛線太細,身高 180公分、體重60公斤的青年,連經(jīng)驗老道的阿姨也計算不好適合他的毛衣針數(shù),起了十一遍才起好頭。
我的自我虐待從精神成功轉(zhuǎn)移到身體,右手中指很快磨出血泡,咬咬牙,纏了創(chuàng)可貼繼續(xù)。好不容易掌握了針法,卻終究是生手,一個星期還狠狠熬夜,毛衣卻只織了一寸多長……但我還是堅持到了第 21天。
那一天高考分數(shù)下來,我考出了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而他分數(shù)不是很高,卻也將如愿在八月末赴加拿大。
我們在那天晚上回學(xué)校聚了一次,他也去了,還有班主任。毫無懸念,我成為那次聚會的焦點,連一度因小嫉妒而疏遠我的姑娘也圍過來說熱情洋溢的話。然后,在那些雜亂而熱情的告白中,同桌忽然靠過來,悄悄說,其實我們最嫉妒的,不只你學(xué)習(xí)好,還有他——喜歡你!他說他追不上你……
他……是他?
沒錯,是他。原來她們都知道,只是心照不宣瞞著我。原來他也喜歡過我!望著中指曾經(jīng)磨出血泡的地方,忽然間,我就覺得這段暗戀圓滿了。
我抬頭看向他,朝他微笑。他也隔著人群朝我微笑。那是我從前盼望的場景——四目相望,情潮暗涌。但是沒有暗涌,只有一種褪去。我的心中異常平靜,走上前去,與他碰杯:“祝你一切安好!”他咧嘴笑: “You too!”
那是告別。告別他,告別高中生活,告別暗戀。將飲料一飲而盡,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彼岸。他的彼岸,暗戀的彼岸。此后,暗戀再也與我無關(guān),即便我愛上這世上最出色的男子,我也會走到他跟前說:“嗨,我喜歡你。”因為,我何嘗不是優(yōu)秀的女子?
第二天,我將那件半成品毛衣轉(zhuǎn)送母親,讓她織好送給父親。
不久,接到錄取通知書,父母擺了升學(xué)宴,我感謝了師長親友,告別了昔日同學(xué)——他們跟我講起離開考場后的種種,比如小 A獨自去了西藏;小 B撕了所有教科書;小 C跟喜歡的男孩過了一夜……他們問,你呢?
我想了想,說,織了半件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