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福
王慶九先生的散文集《獨唳無聲》,屬于文人的案頭作品,它是需要耐心品味的,只有慢慢地咀嚼品味,才能了解生命隱秘之處的詩意。散文集以他的散文《獨唳無聲》命名,這是對讀者的一種暗示——作者喜歡獨處,在獨處中思考,在獨處中寫作,在獨處中無聲的敘述。在喧囂非凡的世界里,人們已經(jīng)慣于追名逐利了,那種靜下心來理解真實生命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因此,他的散文集《獨唳無聲》總讓人有一種與久違的孤獨重逢的感覺,這是一種“致虛極,守靜篤”的孤獨,在孤獨之中體驗生命、感悟生命、思考生命,于是作者在孤獨中打開了自己詩意般的生命空間。
一
與王慶九先生相遇,實屬偶然。詩人羊子與我事先有約,主要是談阿壩作家研究成果展示的相關(guān)問題,因為《阿壩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是一個很好的平臺。在青山綠水、詩情畫意的水磨鎮(zhèn),我們展開話題,開始漫談,羊子向我介紹了王慶九先生,說他既畫畫又寫詩寫散文,這使我對慶九先生產(chǎn)生了興趣,我說他的名字很有時代的印記,他說他是1969年出生的,彼此的意思便心領(lǐng)神會了。王慶九先生雖不愛說話,但喜歡傾聽別人談話,并始終保持著微笑,他是一個性格溫和的人。羊子說,慶九的散文寫得很棒,他的語言別具一格,然后開始闡釋“獨唳無聲”,“獨”是孤獨,“唳”是指雁、鶴等鳥的高亢鳴叫,我說“無聲”就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就是“大音希聲”,《老子》有云:“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蓖蹂鲎ⅲ骸奥犞宦劽幌#豢傻寐勚粢?。有聲則有分,有分則不宮而商矣。分則不能統(tǒng)眾,故有聲者非大音也。”魏源本義引呂惠卿曰:“以至音而希聲,象而無形,名與實常若相反者也,然則道之實蓋隱于無矣?!币庵^最大最美的聲音乃是無。坐在我身旁的慶九先生默然無語,第二天,他就將散文集《獨唳無聲》送給我。
卡西爾在《人論》中的一段話揭示了人類文化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對于我們探討一切文化現(xiàn)象都有啟示:“人類知識的最初階段一定是全部都只涉及外部世界的,因為就一切直接需求和實踐利益而言,人都是依賴于他的自然環(huán)境的。……但是在人類的文化進展方面,我們立即就遇見了人類生活的一個相反傾向。從人類意識最初萌發(fā)之時起,我們就發(fā)現(xiàn)一種對生活的內(nèi)向觀察伴隨著并補充著那種外向觀察。人類的文化越往后發(fā)展,這種內(nèi)向觀察就變得越加顯著。人的天生的好奇心慢慢地開始改變了它的方向。我們幾乎可以在人的文化生活的一切形式中看到這種過程?!本彤敶鐣耐獠渴澜缍?,可謂紛繁復(fù)雜,但它并未遮蔽人類“對生活的內(nèi)向觀察”,而且隨著文化傳播方式的多元化,這種“內(nèi)向觀察”顯得更加豐富。
讀王慶九先生的散文集《獨唳無聲》之后,我深深地感受到這種“對生活的內(nèi)向觀察”。王慶九先生在筆墨之間游走三十余年,其散文集《獨唳無聲》凝聚了他對生命的體驗、對生命的感悟、對生命的思考,他以“大音希聲”的優(yōu)美文字展開了富有詩意的生命空間,這是他對個體生命的“內(nèi)向觀察”。
就作家與詩人而言,個體生命的一些特殊形式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諸如漫游、漂泊、流亡等,因為這些特殊形式可以極大地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可以無限地拓展他們的生命空間,表達情感的豐富性與復(fù)雜性。慶九先生對個體生命的這些特殊形式有獨自的認識,在他看來,個體生命的最初與最高意義都是漂泊?!妒晡伨印氛f的是他居無定所,十年間在同一縣城搬了七次家,這是生活上的漂泊,這種漂泊充滿了生命的思考與詩意,正如他在這篇散文的題記中所說的那樣,“其實,很多時候,一個角落就是一個世界”,一間間的陋室,十年的蝸居,這只是物質(zhì)意義的空間,當精神意義的空間徹底打開、生命的羽翼豐滿之時,所謂的陋室,又何陋之有?對于那間記憶猶新的小木屋,“門對著窗,窗前是堤,堤下是河。喧囂的河水,一如我躁動的書生意氣四季翻流,而對岸那帶淺藍色的沙灘,恰似一筆沉靜的冷色抹在豐腴的土地和鼓脹的大山之前,給我做化學(xué)實驗整日盯著酒精燈的眼睛以難得的清涼。從此,在閑暇之余,不論讀書還是思考,我都有一份怡然與平靜”。正是因為這份“怡然與平靜”,于是,“小屋就這樣充滿了河水關(guān)于存在與流逝的哲學(xué)式喧響,而且常常給人這樣的錯覺:小屋似一艘輕舟,載我漫溯時光之流。但是,不知不覺間,歲月的河流卻依然漫過了自己和小屋,徑自遠去……”,在蝸居中,作者習(xí)慣了獨處,“兩年后,我獨上高樓,……搬到了辦公大樓上那突兀而出的三樓上。此屋三面臨空,相對的兩垛墻上均有大窗,敞亮而又清涼,加之室內(nèi)兩根兀然直上的大方柱,頗有別致浪漫之趣……我便在空間距離上遠離了朋友與同事,開始了極有規(guī)律的‘離群索居,……那時,我不但滿懷熱情地學(xué)習(xí)繪畫,而且日漸習(xí)慣了獨處,以至于將獨處的愛好保持至今并成為生活的必需。也就在恒久的獨處中,我得以從學(xué)習(xí)和實驗中抽身出來,回到自己,開始了與自己的心靈和世界對話”,沒有陋室,沒有蝸居,哪有獨處,沒有獨處,哪有自我生命空間的展開。
人生一開始就是一場苦旅,漂泊與流浪是人生的宿命,慶九先生在《月亮情結(jié)》所說的“人生像一種尋找家園的流浪”,正是此意。在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漂泊”的對比中,作者更傾向于李白式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精神漂泊,“當生命的火球顫抖著跌入幽谷,面對黃昏的憂郁與肅穆,我們悵惘著又一天的漂泊。盡管你的清冷黯淡不能沸騰我的生命之血,但你如一銀樽卓立,滿斟深藍的慰藉邀我獨飲,讓我在十五夜的天邊斜撐一篙期盼,駕一葉情感的方舟,等待你撩起燈標般的光焰”(《月亮情結(jié)》),這樣的漂泊才能追求自由、放飛靈魂,于是,作者以詩一般的語言回應(yīng)來自心靈深處的聲音,“我曾在每一個幽茫的星夜鋪成無盡的思緒,靜聽心靈的屐聲輕叩已走過或未曾來的人生旅途。當天際的明月再次攝入眼瞳,蒼山無形,天籟有聲,頓覺身心清爽,一種無言的撫慰瞬間便讓自己心懷感動”(《月亮情結(jié)》)。
無邊無際的孤獨與寂寞確實是值得細細品味的,慶九先生始終以文字為伴,玩味孤獨與寂寞,構(gòu)筑了關(guān)于生命的一道道風(fēng)景,“對于過慣了群體生活的個人而言,誰能識得寂寞真義?又有幾個凡俗之人能最終超越寂寞?于是乎,吐納帶有各種情感與色彩的方塊字,讓我用自己的靈魂驅(qū)遣它們進行各種各樣的無聲的敘述,便成為我的一種生命形式”,他也因此而享受到玩味孤獨與寂寞這一過程給他帶來的奇效與快樂,“這種詩境般的疊合式光陰在我生命的暗盒里不斷曝光,成為靈魂的相片上潛隱變換的哲學(xué)象征”。慶九先生是一個喜歡內(nèi)省的人,喜歡“不合時宜”,而有“更多孤寂”的人,他要真實地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在漫長的生命之旅與精神漂泊之途中,以內(nèi)省的方式獲取踽踽獨行的智慧與勇氣,拋開世俗,打開自己的生命空間,使生命變得更加厚重,“不管怎樣,能夠在紛雜與炎涼中坐下來內(nèi)視自己,如長空孤雁般自由地呼鳴幾聲,而不計較前方是槍口還是回應(yīng),便能獲得一些撫慰與寧靜。如此,也能在藝術(shù)世界或夢中完成一次次無聲的獨唳之后,更厚重踏實地續(xù)走俗世人生”。(《獨唳無聲》)
二
面對喧囂而紛擾的塵世,心靈需要一方凈土,讓它與現(xiàn)實拉開一段距離,這樣就可以遠距離地欣賞我們的內(nèi)心風(fēng)景,此時此刻,個體生命的空間才會在我們面前無限展開。慶九先生在這方面的感受很深,或者在夜幕下放飛自己的思緒,或者在斗室之中以文字為伴,游走于筆墨之間,感受生命的律動與想象的快樂。他在《留一個夜晚給自己》一文中描述了這種感受:“月至中天時,置身那道鋼索吊橋,便置身于皎潔的月光和閃爍的波影中了。抬頭觀明月,俯首察靜水,‘昊天一泄,千般和諧;塵欲蕩盡,寵辱偕忘。悠然間,自己恍若進入天上人間,唯有遠山近岸的寥落燈火與現(xiàn)實牽連?!敝蒙碛谠掳罪L(fēng)清的夜里,遠離塵世的喧囂、人事的紛擾,個體生命與天地萬物交匯,精神在無邊的空間中漫游。一盞臺燈驅(qū)散了“白日的繁囂”,卸下了“偽飾與沉重的甲胄”,遠離人生燈火,一切“還歸自然與輕松”。他深刻地體認到,只有“守一方明亮與寧靜,便守住了自己的,心情與思緒”,就可以“放飛繽紛的幻想”,“梳理難忘的往事”,就可以“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就可以讓自己在“思想的酣處即不拘時空,天地玩于股掌之間,世界容入胸廓之內(nèi)”,“任由自己情感的酵母于浩瀚的夜囊里釀發(fā)、彌散”,從而感受真實的自己。在他看來,留一個夜晚讀書作文,可以耕耘自己的所愛,可以毫不停息地自由思想,“翻開書頁,你不用出門,蕓蕓眾生自然向你走來”,“夜是無垠的墨池,任我獨蘸獨洗獨飲獨泄,或聆先哲之聲,或警世人之行,均在字里行間咀嚼歌吟”(《留一個夜晚給自己》)。
守住了一方明亮與寧靜,也就守住孤獨與寂寞,就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溫暖自己的思想,就可以在自我的生命空間中感受著不同的生命形式。慶九先生認為對生命任何形式的探究,都是對生命本身的追求與拷問。在《生命的顏色》一文中,他要找尋生命的原色,這是受到秋的色彩引發(fā)的對生命形式的思考,“秋抑不住成熟后豐沛的激情,用瀟灑的彩筆在天地間作印象派的涂抹;將山麻梨的小葉涂成玫瑰紅,又把白楊抹成一柱橙黃;秋迷醉的哨音吹響白樺林素凈的排簫,連玉米葉最后的香綠也被暖熱的赭褐所替代,……那點點簇簇的各色野菊,分明是天空大寫意的潑灑”,在背負記憶與詩意的行囊,對天地萬物的色彩進行一番尋覓之后,他找到了生命的色彩——綠色、黃色、紅色、藍色。綠色代表生命的活力;黃色代表對光明的追求;紅色代表生命的激情;藍色代表生命的沉思。生命的色彩似乎太單調(diào)了,于是,慶九先生用比喻在生活與精神之間架起一道暢達的橋梁,因而,“生命更加美麗”,“生活更加豐富”,用好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比喻,就可以“自發(fā)、自覺、自為地創(chuàng)造浪漫而有詩意的人生”,“每個人都是一架琴,都會在一定時空的生活中留下作為與思想的琴音,留下靈魂的歌吟”(《在比喻中生活》)。
夢是生命的一種普遍形式,慶九先生探討著生命的這一奧秘,他認同林語堂先生“不歸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長生”(《魯迅之死》)的觀點,在《夢隨今生》一文中說,人生的幸事是存有“不歸沉寂”的夢想,“因為,無所用心必然無所作為,不思進取必然庸碌沉淪。蟄伏與昏睡,無異于一潭死水,激不起生命的微瀾;只有源于夢想的創(chuàng)造與躍動,才似浩宇長風(fēng),翻卷著精神的狂飆……”,“今生有夢相隨,給忙累若蟻的生存狀態(tài)保留幾許勁松虛竹的理趣,平添一些淡月清風(fēng)的情味”。我們的生命應(yīng)該有各種各樣的夢,《夢且隨風(fēng)》展開一個夢的空間,一個男人的夢,一個在人生途中找尋生命意義的夢,生命開始的時候,我們就在途中,因為有夢相伴而隨風(fēng)飛翔,因為有夢相伴,我們的感覺變得異常豐富、敏感,生命的每一個琴鍵都會發(fā)出美妙的琴音。這篇散文為我們描繪了關(guān)于夢的一道風(fēng)景:“目光穿過藍灰色的玻璃窗,瑟瑟地觸痛了那些亮閃閃的綠。男人立即閉上了眼睛,坐直了身子,平心靜氣地聆聽樹葉們撥弄清風(fēng)的聲音……”文中的“男人”成為風(fēng)景,而作者則是觀風(fēng)景的人:“男人微微轉(zhuǎn)回頭,看見對岸山坡上一片片蔥茂的核桃林,宛如歲月的畫布被反復(fù)涂改的云,日升月落之后就成了夢中一片濕漉漉的痕跡?!弊髡叩墓P觸逐漸伸入“男人”的內(nèi)心,洞察他與自然山水建立感應(yīng)的意圖:“穿行在山谷之間,許多葳蕤的作物依然親切地招展著,讓男人再度建立起自己與這方山水彼此感應(yīng)的關(guān)系。那一幢幢老屋,盡管歷經(jīng)滄桑、老態(tài)龍鐘,卻依然被幾棵蔥茂的大樹摟在懷里”,發(fā)現(xiàn)他生命的隱秘——對自然強烈的依戀和崇拜:“囿于生命的恍惚和孤獨,男人的內(nèi)心逐漸積聚起對自然強烈的依戀和崇拜。安靜的大山里,日月的起落和草木的枯榮所造成的大地冷暖,直接在男人心中投下深長的影子,與他的生命密碼相融互動”,最后實現(xiàn)與自然萬物的融合——個體生命的物化:“太陽雨不期而至。男人恍惚站成了一棵樹,意識漸漸浮升,彌散成一朵招展的綠云,濡潤著足下這爿草地,而身體成了時間的容器”(《夢且隨風(fēng)》)。
個體生命極為豐富,同時也極為感性。由于其豐富與感性,我們還來不及感悟、體悟,生命的真義從我們的眼前一閃而過,與我們失之交臂。感悟、體悟是生命的重要形式,它可以使我們理解生命的意義,因此,慶九先生認為,寫詩作文不是偽飾自己、裝扮自己,而是對自己的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通過回憶與反思,過濾與錘煉,發(fā)現(xiàn)生命的本質(zhì):“文字不是人的衣冠,只言片語就能一筆帶過”,“而是一種狀態(tài),一種關(guān)乎生命本質(zhì)的呈現(xiàn)”,“在文字的海里,如一條流淚的魚,用生命的汁水洗滌周遭暗流涌動的沙塵”(《活著》)。在他看來,生命的意義被不同的方式演繹著,但最終歸結(jié)于“活著”二字,“活著是一種狀態(tài)”,“不關(guān)乎一時的榮耀與顯赫,更不在乎任何事后的評說”,關(guān)鍵是要“自然”“真誠”地活。
生命中存在的許多偶然與必然,慶九先生在他的《浮生四題》中說:“或許,人生的深意,就在其間充滿了偶然與無常罷!偶然與必然,無常與恒常,如兩股潛流,攪動著生命長河中的波瀾與漩渦?!迸既慌c必然,無處不在,與我們的生命如影隨形,值得我們用心感悟、體悟:“時間空間上的偶然,物質(zhì)實體與意識虛象的偶然:成敗榮辱的無常,聚散悲歡的難料……仿佛人的苦樂得失與生老病死,萬物的流轉(zhuǎn)遷徙與榮生衰滅,均左右在一種偶然與無常的神秘之中。自然與人生頗有相似:一環(huán)變異,整體結(jié)局就會迥然不同;偶然的原因注定了必然的結(jié)果——這似乎能在系統(tǒng)論中找到科學(xué)的佐證?!迸既慌c必然似乎不可觸摸、難以把握,我們是不是就萬念俱灰呢?我們對它的感悟、體悟,無非是要“明心見性、消除雜思,進而倍加敬惜生命”。現(xiàn)代社會競爭越激烈,生活節(jié)奏感越快,人們越要學(xué)會忙里偷閑,要去領(lǐng)略“明月清風(fēng)”“天籟蟲鳴”,要去與“本樸的意識取向和怡然的精神憧憬”相遇。慶九先生理解了“閑暇”的真義:“閑暇是一顆酵母,形而上的志趣與形而下的欲望,全都會在一定的空間里醞釀、膨脹;閑暇是一爿石磨,碾碎某些人的意志與生命,又使某些人在重壓與磨礪中以新的形式增值且呈現(xiàn)出更完美的意義;閑暇是思想者的財富,是勤勉者的土地,是庸碌者的眠床,是沉淪者的末路……或許,閑暇只不過是一張紙的兩面,既能為精神位置平添創(chuàng)造的意義結(jié)構(gòu),又可給生命內(nèi)容提供不確定性的途徑”,這是作者在感悟、體悟之后,對于生命的片刻停留的深刻理解,閑暇賦予生命豐富而生動的內(nèi)涵。同樣,他對“懷舊”的感悟、體悟也是與眾不同的,他認為,“懷舊是一種對過去自覺省思、對未來積極應(yīng)對的思想運動”,在藝術(shù)界,“懷舊早已超出了群體無意識,而直接逼近了深刻的文化反思與藝術(shù)思考”,“生命如鏈,懷舊就是其中的一環(huán);歷史如水,懷舊便是意識流域中疏浚的河床”,在對懷舊進行深入體察與詩意描述之后,將懷舊上升到社會文化建構(gòu)的層面加以認識,“不懷舊的社會注定沉悶、墮落。沒有文化鄉(xiāng)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董橋《給后花園點燈》)。作者貫穿了古人好靜與時人好靜的思考?!昂渺o”可以使古人閑雅從容、卓然獨立,其作品更具有生活的純凈,更接近生命的本真,也可以使時人“滌心沐神”,“求得一份怡然與輕松”,“以寧和的心境與自然、藝術(shù)和哲學(xué)作無拘束的交流”,“豐盈人之為人的靈性”。
對生命的感悟、體悟,如同修行,不問修行的結(jié)果,但求過程的美麗?!霸谄綄幍纳校S多過程是不能省略的,許多儀式是不能簡化的,縱然是再艱難復(fù)雜,一經(jīng)省略簡化,靈魂就淡釋了光環(huán),意志就委頓了堅忍,情感就灰暗了色彩”(《問禪大慈寺》),修行如此,我們的生命歷程又何嘗不是如此!盡管我們都在路上,但千萬不要對生命的每一道風(fēng)景視而不見,因為生命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值得細細品味。慶九先生對個體生命中的諸多命題都有深刻的認識與體悟,比如:生存、寂寞、幸福、生命的感動與重量等等。在精神與現(xiàn)實對峙的折磨中,他詩意地觸摸到生命的真實,“無數(shù)賢圣與高偉者秉燭照亮詩歌,照亮檐下掠過的冷雨寒雪,照亮我為抵御饑渴而拼命勞作的手,照亮一切觸目的真實”(《學(xué)會生存》)。寂寞,造就了古今中外的賢能之士,造就了慶九筆下現(xiàn)實中的版畫家,于是,在他看來,寂寞是“生活一大領(lǐng)地”“人生的一大武器”,“只有耐住寂寞,才能采擷成熟的生活之果”(《耐住寂寞》)。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nèi)绾握J識和把握幸福呢?“正如愛墨森所言,幸福與痛苦是一張紙的兩面”,慶九先生認為,“我們只能選擇——直面人生”,“人之一生,禍福相存相依……幸福與否僅在于自己的心神領(lǐng)會”,“幸福只是一種感覺罷了”,在人生的苦旅中,要“舒展心靈的觸角,善于把握善于感受,既要在艱苦的跋涉中前行,又要在怡然的休憩里體驗,幸福才會蒞臨”(《把握幸福》)。當然,也只有像慶九先生那樣具有豐富閱歷的人,才會對“一張紙的兩面”有如此深刻的體驗與體悟。慶九先生善于從生活中的細節(jié)或片段中體悟有關(guān)生命的深層道理,他從一只強健的雄天鵝對雌天鵝至死不渝的守候感受到生命的沉雄與厚重,從生活中“稱命”的游戲而對生命的重量進行深度思考,認為“生命的輕重也全在自己后天的選擇、把握與創(chuàng)造”(《生命的重量》)。我們不能用一個人作為的大小與多少來稱量生命的重量,而是否有利于社會的發(fā)展、是否符合人民的利益,這才是生命的砝碼?!爱斘覀兊乃枷霃谋韺忧腥雰?nèi)核,當我們的生活由淺薄挺進深邃,當我們的生命從自發(fā)的淬煉走向自覺的創(chuàng)造時,平凡的生命亦能充盈豐滿、高潔美好,并且重似千鈞”(《生命的重量》)。生命的重量實際上就是生命的價值,作者的思考是何等的深刻!《感受生命》一文也攝取了自己生活的幾個片段——省城購買化學(xué)實驗藥品、學(xué)生的來信等,從中體驗到生命的感動。在他看來,生命的感動可以使我們的“人性豐富”“道德完善”“精神升華”,“接受生命的感動,會激起一種親切溫柔的感情,使人的心靈從生存的紛攘與勢利中擺脫出來,催人反思,使人沉浸于一種神圣的狀態(tài)之中,形成怡人而美麗的憂郁”,從而“熱愛他人,與他人為友”。(《生命的重量》)
三
慶九先生的散文充滿濃濃的詩意,因為他首先是一個詩人,歲月從未磨滅他的詩心,他是帶著詩心進行散文創(chuàng)作的,“我詩心依舊”,“將這顆不泯的詩心轉(zhuǎn)向于大寫意的生活,便移目于散淡自然和坦誠放縱的散文”,因此,他的散文總是用詩一般的語言建構(gòu)生命旅途中的每一道風(fēng)景,而這每一道風(fēng)景都與川西北高原的靈山秀水產(chǎn)生深刻的關(guān)系,他在《靈蘊山水》一文的題記中說:“山里蓄藏的不是土石,而是祖先的身軀;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祖先的血液”,在他的眼里,山與水都是有生命的、有歷史的,是人格化的。川西北高原的山水滋養(yǎng)他清冽與蒼樸的心性,孕育他的山水情懷,烙上他生命的印記,“山與林、溪與河,分別以空間和時間的方式嵌入了我的生命,幾乎每一個腳印中都有山的影子,每一縷思緒里都有水的靈氣”,與山水的相融,是為了觸摸“山的風(fēng)骨與水的神韻”,是為了詩意地棲居,“有山的故鄉(xiāng)才是沉穩(wěn)的故鄉(xiāng),有水的家園才是鮮活的家園”,在山水中,“找到一種對應(yīng)與感悟,進而在靈動的思想里,又回報似的點化山水”,與山水保持“真純、善樸的根性關(guān)系”,于是,我們就有“山的魂魄與水的神韻,山的勁骨與水的靈性,山的雄偉與水的敏慧”。
在與阿壩山水經(jīng)年累月、朝夕相處的過程中,作者發(fā)現(xiàn)了阿壩山水與個體生命形態(tài)之間存在的異性同構(gòu)關(guān)系,因此,體驗山水同時也在體驗個體生命,從中感受生命的詩意。他在《懷想鷓鴣山》一文中說:“鷓鴣山作為生命個體的精神映象的一面卻是厚重的,不可忽略的”,因為每一次的翻越都是一次生死攸關(guān)的考驗,但是,“在高海拔、低氣壓中,多少切近了生命的真實感覺,甚至于伸手觸及時間的韌性與強度,在逼仄突兀的特殊空間得到了哪怕瞬間的精神穎悟!”對于鷓鴣山,每一次翻越都是對死亡的超越,在每次超越之后,個體生命因此而變得更加厚重。在《情歸梭磨河》一文中,通過“梭磨河”來詮釋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在作者看來,梭磨河是“一條飽蘊情味與靈性的生命之河”,“始終以跌宕向前的生命形態(tài)和不甘凝滯的精神向度,瑩潤山川大野,靈動蕓蕓眾生”,“演繹了一種完整的生命循環(huán)”,作者以教師、編輯、畫家、作家的不同身份、不同形式呈現(xiàn)出豐富的生命形態(tài),我們可以從中感受這種“跌宕向前”與“不甘凝滯”。這篇散文更像一個組詩,對于生命象征的梭磨河,作者始終以詩一般的語言進行描繪,在歷史的找尋中,提煉生命的渺遠與深邃,高貴與圣潔:“遠在人類涉足此地之前,它就與蒼茫大地上萬千河流一樣,獨自守候著時光,在川西北的崇山峻嶺之間,空寂地閱讀奔涌的山海,靜穆地凝望挺拔的峰林”,“源自嵯峨高峻的雪山,便吸納了天空的澄澈與幽深,沉淀了天空高遠的眼神與夢境;徜徉在廣闊寬坦的草原,便收藏了白云的影子與芳心,激蕩著白云自由的秉性與憧憬”,同時又在找尋中不停地追問:“在梭磨河流經(jīng)的這片狹長的高原熱土上,是誰從枝繁葉茂的樹上摘下第一個鮮碩的野果?是誰在溝深壑窄的山谷間捕獲第一只麋鹿?又是誰于地勢險要的山原壘筑起第一間石屋,并于舒展向陽的河畔種下第一粒禾粟”,這與張若虛“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對生命的追問,何其相似!在長時間的精神漫游之后,作者對個體生命突然了悟,“唯誠善、平實才是生命的內(nèi)核與質(zhì)量”,“我是河流的追隨者,不奢望中流擊水,不屑于隨波逐流。我只在生活的風(fēng)雨中,為生命深處的脈流尋蹤踏浪”。
阿壩之美,無處不在,對于在阿壩長期生活的慶九先生來說,無疑是一筆巨大的財富,阿壩之美也自然使他的生命充滿詩意。他筆下的“翡翠河”,“靜寂而卓然,隱忍而清雅,圣潔而恬淡,翡翠河的美,是一種讓人來了不忍趨近、去了卻又令你不愿別舍的美,是一種來了讓人滌心沐神、去了又使你魂牽夢繞的美”(《縱情翡翠河》)。而“太陽峽谷”,卻“只在真理般的沉默和史詩般的深沉中,在極致的平凡里,自然而真實地呈現(xiàn)著高原動人的本色”(《太陽峽谷》),作者強調(diào)的是“自然而真實”的美,太陽峽谷如此,人亦應(yīng)如此。在著名風(fēng)景區(qū)九寨溝的那段日子,總是讓他不斷回味,九寨的水、九寨的云、九寨的鳥、九寨的自然風(fēng)色等等,都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道道美麗而誘人的風(fēng)景,成為他散文表達的重要內(nèi)容?!堕L海逸趣》一文敘寫了自己在長??丛?、聽水、觀鳥、探奇的感受,感情自然真摯,文字細膩優(yōu)美,“風(fēng)云濕潤,拂塵般自臉顏掠過,好似仙人駕青龍白鹿倏然飄逝。‘轉(zhuǎn)眼風(fēng)云相會處,平空移步作神仙。云中漫步,不覺飄飄然,恍如隔世”;“當高原的陽光用金色將長海盡頭的雪山渲染出晴朗的輝煌,風(fēng)又細又軟,從平靜的水面翩然而至,輕輕地撩撥著水波,成功地導(dǎo)演出水與岸的細語呢喃”;“不論是觀賞還是諦聽,鳥都用靈巧的點的造型、用柔潤的線的韻律,渲染著山水詩畫那活的意境,使長海的空闊壯美更多了一種景致,多了一份溫婉”;“那時,蒼鷹的唳鳴在長海上空一掠而過,我瞬間便失去了表達的語言,失去了想象的欲望,只覺得心中有一種不可言傳的聲音和畫面,彌漫著,恒久不散”。類似優(yōu)美動人的段落還很多,如:“九寨溝的黎明是從鳥叫聲里開始的。每一天,清脆的鳥語都是詩意盎然的序言”(《勝地屐聲》)。“一場酣暢淋漓的山雨之后,天空碧藍如洗,陽光怡然燦爛,山色空濛,云嵐裊繞,溪澗流翠,林木華滋……溫柔的風(fēng)吹拂經(jīng)幡,吹拂樹梢,吹拂你流水一樣自由的心緒”(《九寨,曼妙的自然風(fēng)色》)。“滿眼都是醉人的綠啊,似乎輕輕一捏就會出汁,心情便一直泅浸在這種彌漫著清香的顏色里,愜意并竊喜,仿佛流汗與喘息都被染了顏色”(《扎如——“童話世界”的后花園》)等等。慶九先生既是詩人又是畫家,因此,他的散文不僅充滿詩意,而且“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同時,他對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又有深度的思考,因此,他的散文往往達到一種哲理升華。
世界向我們紛至沓來,卻又從我們面前一閃而過,生命中的美麗風(fēng)景不斷向我們迎面走來,我們應(yīng)接不暇,卻沒有片刻的停留,而慶九先生的散文集《獨唳無聲》將他感受到的世界與生命中的美麗風(fēng)景都一一定格,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十分豐富而又富有詩意的生命空間。在品評慶九先生的散文時,我們是否要追問,我們是不是活得太匆忙而把生命中神圣而美好的東西丟失了?我們是不是在世界的喧囂中徹底忘掉了孤獨的意義——在孤獨中反躬自省,探尋個體生命的隱秘與幽微并打開自己富有詩意的生命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