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斌
寒假了,晚飯后的時光是我最愉快的。赤北農(nóng)村冬天都吃兩頓飯,飯后日頭還有一竿子高,放下碗筷,哥哥喂家里的一頭瘦驢兩只綿羊,我就跑到街上和孩子們藏貓貓或打口袋玩兒,我跑起來賊快,是“大能將”,分伙時哪伙都爭著要我。
玩夠了,并和孩子們分好了明天的伙,說好明天晚飯后到碾道聚齊接著玩,便各自回家。我走進黑乎乎的院子,窗戶還亮著燈光,進了屋,父親蹲在地上綁摟柴火用的耙拖子,哥哥坐在炕邊用麻繩縫后跟兒開了線的鞋,母親坐在炕頭縫我穿破的舊衣裳。母親說我:“早點睡覺,明天跟著你爸爸去東沼摟柴火?!?/p>
這地方不產(chǎn)煤,常年燒柴就靠到野外撿牛馬糞和摟柴火。我奇怪,秋后已經(jīng)把一年的燒柴準備足了,還摟什么柴火?我問母親,母親說:“過年沒錢,摟點柴火到鎮(zhèn)上賣。”
我心涼了,我和孩子已經(jīng)分好了明天玩的伙,明天晚飯后他們等不到我,多失望。我倚著炕沿站著發(fā)呆。母親說:“去,到西屋把你舊鞋找來,讓你爸給你釘上鞋掌?!?/p>
我只好到西屋找來舊鞋,父親收拾完耙拖子,給我鞋底后跟兒釘上鐵三爪掌,釘上它,鞋底經(jīng)磨。我不安地上炕睡了,摟柴火撿糞的活計最累人,我一想都恐懼,夜很深了才睡著。
第二天,父親套上驢車,帶著我和哥哥向四十里外的東沼走去。父親走在前面,邁動著長腿,高高的個子,彎著背,一顛一顛地往前走,很有力量。甭看他五十多歲了,身體像粗粗的榆樹干那般堅硬,莊稼地的活計把他鍛煉出來了,腰上、褲腿上扎著麻繩,防止冷風(fēng)往身上鉆。哥哥趕著驢車,他比父親多一副羊皮套袖,兩只手抄進套袖里,用糞叉子敲打著驢屁股。天亮前的小冷風(fēng)像尖刀,搜刮著人的臉。哥哥為護著臉,側(cè)著身子走,歪著頭,用臉把狗皮帽子耳朵壓在肩上。我穿一件半身破羊皮襖,小碎步跟在車后。遠處是大山,近處是田野,我們行走在山間土路上。
路過梁東的“半截子”供銷社時,父親叫我們先走,他朝供銷社走去。我問哥哥為啥叫半截子供銷社,哥哥說有一半房子塌了,剩了一半房子,就叫半截子供銷社。一會兒,父親走上來了,他拎著一包馃子,還有兩個小包。父親把馃子包放在車上,把兩個小包打開,一包是面起子,一包是糖精。我們帶的吃糧是玉米面和小米,父親買這東西是貼干糧用,兩樣合在一起和在玉米面里,又能把干糧發(fā)起來又甜,一準好吃,父親好算計!這筆開銷是昨天晚上媽媽同意的,那馃子媽媽可沒提。父親問我和哥哥:“餓嗎?”
哥哥搖搖頭,我惦記著馃子,咽一口唾沫,不作聲。父親從車上拎起炒面口袋,撐開口袋遞給我,說:“抓一把,就著路邊的雪吃?!?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7/12/snws201706snws20170609-1-l.jpg" style="">
我常這么吃,可現(xiàn)在吃不下去,饞馃子。父親理解我了,把炒面袋放回車上,拿起車上的馃子包,打開,捏起一塊給我,我接了,父親又捏一塊給哥哥,哥哥也接了。我吃下去,吃得太急,沒吃出啥味道;父親又給我一塊,我接過來慢慢吃,想品品味,真好吃。父親把馃子包放回車上,看著我們,很滿足。
哥哥拿著那塊馃子,始終沒見著他吃,他舍不得吃。
傍晌午,到了東沼。這地方屬于大興安嶺余脈,幾十里幾百里沒有人家,許多嚇人的傳說都源于這荒涼的山地,遠處近處群山疊立,滿山遍野灌木雜草叢生。山溝里只有三間破土房,是放牧人的住處,村里來撿糞摟柴火的人都擠在這房子里。我們在門前卸了車,哥哥把驢拴在車轱轆上。我們進了屋,外屋地上鋪著羊草,一只母羊帶著兩只羊羔子趴在上面,一股膻味,屋角一口十二印大鍋敞著口,左右屋子里面是兩面炕,炕席燒出幾個碗口的窟窿,東屋南面炕上沒有炕席,鋪了羊草。我們進了西屋,墻上掛滿了糧食袋子、鞋、皮襖等又臟又破之物,屋里除了羊倌“朱猴子”,還有馬倌尚二、來撿糞的大車老板子朱密林。他們噴著煙,塵垢滿面,和父親打招呼。尚二問父親:“哎,老六,過年了咋還往外跑?”父親在家排行老六,村里人都這么稱呼他。父親邊往炕上扔干糧袋子邊說:“沒錢過年,不往外跑咋著?!?/p>
朱密林問:“這山上有錢等著你撿呀?”
父親說:“摟點柴火賣唄?!?/p>
尚二看著我和哥哥,同情地說:“這倆小家伙夠嗆。”
我和哥哥第一次來這陌生的地方,看哪都臟,膻臭味又難聞,我倆眼生,倚著炕沿站著,都不作聲。父親跟屋里人說一會兒話,歇過氣來,叫我和哥哥安頓行李,然后分給我倆各一塊馃子,也給屋子里另三個人一人一塊,三個人笑容滿面,大口地吞下去。尚二吃完不住地吧嗒嘴,邊跟父親套近乎。父親把剩余的半包馃子放進炒面袋子里,掛在墻上,那三個人直勾勾地盯著。哥哥去喂驢,我刷鍋燒火,我們要把這幾天的干糧一次貼出來。鍋里的水很快就開了,父親也和好了面,他一條腿蹬在鍋臺上,從盆里摳起一塊面瞅著鍋,咕噥:“咋貼?”
尚二走出來看熱鬧,他抱著膀站在一邊,隨口說:“那還能咋貼呀,往鍋幫上摔唄!”爸爸把一團面用力朝鍋里摔下去,只聽“啪”的一聲,那團面就粘在鍋幫上了。
爸爸貼完了干糧,我燒開了鍋,頃刻干糧熟了。鍋里的干糧被起出來,父親說:“帶幾個,到山上干一會兒吃,天不早了。”
朱密林從里屋走出來說:“這時候還上山?”
父親說:“摟一車明天起早去鎮(zhèn)里賣呀,來不就是干活的嗎?”
父親帶著我和哥哥來到“惡頭山”下,這山十里外就能看見,陰森森的山頭,拔地而起,直插云天,巨石筆直地立著,幾房高的石塊斜指天空,似乎來一陣風(fēng)就能刮下來,從它下面走過讓人提心吊膽。山南面背風(fēng)迎陽,草盛柴厚,是摟柴火的理想地方。卸了車,哥哥把驢拴在車轅子上,我跺了跺凍麻了的腳,鞋底太薄,震得腳底板子針刺般疼。
我們背起大耙開始摟柴火。我摟了四拖子,父親和哥哥摟了七八耙拖子。走了半天的路,又沒有吃東西,都疲了。父親在車旁放了大耙,坐在車耳朵上半閉著眼睛抽煙。哥哥蹲著收拾耙子,收拾完耙子,躺在地上。我倚著車轱轆,把皮襖緊緊地裹住身子,抄著袖子坐著,很享福。
我正迷迷糊糊,父親在車轅子上磕煙袋灰的“當當”聲把我震醒,我睜開眼睛,父親站起來,把煙袋別在褲腰帶上,說:“走,摟去,摟滿車好回去?!?/p>
我又冷又沒勁,不知道是困還是餓,腦袋昏昏沉沉,摟兩拖子說什么也走不動了。為了取暖,我扔了耙子,坐在臥著的驢前懷,抄著手,縮著脖子。父親和哥哥在山坡下懶懶地拽著大耙,機械地邁著步子,不屈不撓地向前掙著,哥哥臉凍得紫紅,嘴唇干裂,幸虧他累慣了。
日頭沉入了西山后,終于摟滿了車,父親和哥哥支撐著身子,套上了車。趕車是哥哥的事,我只要跟著就行了。我迷迷糊糊地跟在車后,晃晃悠悠地走。轔轔車輪,茫茫田野,只有我們這輛車和我們?nèi)齻€人在慢慢地蠕動,三個人誰也不說話。在這大山里,莊稼人的日子就像這車輪在田野上滾動,慢慢騰騰,無窮無盡。到了住地,爸爸和哥哥把車趕到一個廢棄的牛圈里卸車,我餓得受不了,想趁爸爸進屋之前,偷拿馃子吃。我跑進屋,爬上炕去墻上掛著的炒面袋里掏,心一驚,紙包空空的,馃子沒了,是讓人拿去吃了。我狐疑地回過頭去。尚二坐在炕上抽煙,斜著眼睛瞄我;坐在行李上的朱密林也神色不安地瞅著我,我斷定他們吃了。
爸爸和哥哥進屋來了,我對爸爸說:“爸,馃子不知道讓誰吃了。”我指望爸爸查問屋子里的人,誰吃了讓他賠,這么貴重的東西不能讓他們白吃了。
爸爸卻朝屋子里的人笑了,說:“你們咋不給留幾塊,兩個孩子都沒舍得讓他們吃?!卑职窒騺磉@么老實,在鄉(xiāng)親們面前膽小怕事。尚二說:“好東西誰不吃,到這兒就別分誰的。”他黃眼珠,頂難逗。我氣鼓鼓的,想說:“那你咋不買一斤讓我們吃?”又沒敢說。
朱密林說:“鍋里有開水,泡炒面更好吃?!?/p>
我心里更來氣,好吃你咋不吃,卻偷吃我們馃子?說這話也不怕閃了舌頭。沒辦法,我和哥哥只好賭著氣到外屋泡炒面吃。
第二天,父親起早去鎮(zhèn)子里賣柴火,我和哥哥扛著大耙上山,繼續(xù)摟柴火。我們來到昨天摟柴火的那條山谷,有風(fēng),天很冷,雜草唰唰地響,山谷像有千條野牛低吼,山雀從山坡上升起,歪歪斜斜扎到南面山后。我和哥哥摟到傍晌午,都累沒勁了,我兩條腿像灌了鉛,身后的耙拖子像一座山,拖不動。冷風(fēng)穿過脖子,肉皮又癢又疼,汗出盡了,又累又冷。哥哥不說話,上身向前探著,拼命拖著大耙走。我終于走不動了,躺在柴火堆旁,哥哥也坐在我身邊,扒下鞋磕打里面的土,我問:“爸爸今天這車能賣多少錢?”
哥哥不語。我說:“賣五十元吧?”哥哥說:“誰知道。”
我想能賣五十元,三個人拼一天,那老大一車柴火,五十元不算掙得多。
我和哥哥摟夠了一車,還不見父親來。我們蜷在柴火窩里等,一個勁猜測父親這么晚咋還不回來。傍落日頭,我們在餓、累、冷中終于等來了父親,他一臉塵土,嘴唇干裂,身子疲憊。父親掏出幾塊糖分給我們,我知道,賣柴火的錢是用力氣掙來的,父親不敢亂花,但我們累一天了,父親又不能不給我們買點東西。買什么呢?父親一定盤算了又盤算,才給我們買了這幾塊糖,我和哥哥都舍不得吃,裝進兜里。
我們支撐著身子,費力地裝上車,默默地朝住處走。我忍不住問父親:“爸,賣多少錢?”
父親說:“十九元。”
我暗吃一驚,這么少?哥哥嘀咕說:“賣那么點,和送給人家差不多?!备绺缬X得受這么大的累賣那么點錢太虧。
父親說:“賣柴火的車十幾輛,沒幾個人買?!笨跉馐潜福彩菣z討自己的無能。
我著急地說:“那你等到明天賣呀。”
父親說:“我惦記著你們兩個,明天哪行?!?/p>
第二天,一場大雪蓋住了大地,田野茫茫,遠山像數(shù)匹大象,馳騁向遠方。不能摟柴火了,我們要趕回家過年,我和爸爸哥哥帶著拼來的十九元錢,踏上了歸鄉(xiāng)之路。
車轱轆碾軋著雪吱吱地響,父親彎腰走在前面,哥哥敲打著驢屁股,默默地和驢并行,我跟在車后亦步亦趨。遙望前方,高高的查布桿山那邊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想到媽媽見到我們準會高興,又要過年了,可以和伙伴們盡情玩耍,我心情舒暢,走得勁頭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