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彥杰
(西安工業(yè)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西安 710021)
摘 要:朱熹基于其會同蜀、洛,兼容釋、道諸學而成的理學體系,產生了理學書論下的書法倫理思想。這既源于朱熹對程顥、程頤書法倫理思想的繼承,也源于朱熹對宋代盛行一時之蘇軾“尚意書風”所追求“奇”“險”的深入批判。朱熹書法倫理思想之核心是“中和”與“守?!?,這既包容了朱熹早年書法倫理“擬古尚法”的內涵,也體現(xiàn)著其晚年書法造詣日臻純熟之下,關于書法倫理“不與法縛,不求法脫”之進一步嬗變。同時,朱熹從“擬古尚法”到“不與法縛,不求法脫”之書法倫理嬗變過程,也在此后歷代產生了諸多歪曲及誤讀。
關鍵詞:朱熹;書學;書法倫理
中圖分類號:B8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7)07-0178-03
朱熹,南宋時期徽州人,中國古代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由于之前北宋時期書院教育的高度發(fā)展以及宋廷佑文政策的推動,已然誕生了程顥、程頤為代表之洛學、“蘇門三杰”為標志之蜀學以及其余諸多成體系的顯學。所以,在朱熹思想的形成過程中,對先前各家學說進行了充分的汲取,在對北宋二程“洛學書論”承襲之基礎上,進行了深入的豐富和發(fā)展,形成了朱熹自身的理學書論。朱熹所推崇的“擬古”“自在”的書學思想,包含了對書法創(chuàng)作、書家修養(yǎng)等具體內容的規(guī)范,這些思想在總體上伴隨朱熹“理”的哲學思想發(fā)展而發(fā)展,而在具體到朱熹書法倫理之形成上,我們則可以發(fā)現(xiàn)朱熹書學思想自始而終貫穿著從“中道”“守?!钡健安慌c法縛,不求法脫”的書法倫理思想。
一、朱熹書法倫理思想之形成
朱熹書學思想形成的時代,正逢蘇軾之“意造書風”及三蘇書學為核心的北宋“理學書論”大行其道之時。蘇軾之“意”對應概念即為“法”,所以蘇軾在這里所提出的意造書風實際上是書寫個人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思想感情流露。與此同時,蘇軾本人所倡導的“我書意造本無法”相對而言又是一種個人才性之發(fā)揮。這里的才性主要包括書家的修養(yǎng)、抱負等。但是這種才性的發(fā)揮是在不失古法的基礎上得以發(fā)揮,即不拘一格,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推崇改造舊法古法,尤其是改造唐以來形成的以顏、柳等為代表,在繼承王羲之書風之下形成的“尚法”的謹嚴書道以及正大光明、鐘鼎坐堂的渾厚書風。蘇軾強調書法創(chuàng)作應“不求諸己”,即他認為書法創(chuàng)作不應千篇一律,強而相似于古人古法,而應當是發(fā)揮心性,主張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進行創(chuàng)新和變革,追求“奇”“險”的視覺效果。在蘇軾“意造書風”盛行之下,其后數(shù)十年先后誕生了黃庭堅、秦觀、米芾等書法巨擘,在中國書法史上可謂波及深遠。
而與蘇軾同處北宋的程顥、程頤等人,則認為蘇軾“意造書風”對于改造古法、刻意求新以及對于“奇”“險”等視覺效果的刻意追求,既破壞了書法本身的自然美,也破壞了書家的道德觀,二程直接批評“意造書風”存在不能夠“其善惡是非勸誡有以起發(fā)其意”[1]的問題,批評基于“意造書風”的書法創(chuàng)作流于表面,以外在的美感的追求為重而輕視了書法本應具有的教人向善的教育作用。雖然以二程為代表的洛學在北宋時代作為顯學居于三蘇蜀學之上,但是在“意造書風”流行之下,黃、米、秦等“意造”大家輩出的書壇之中,二程之洛學書論始終未能占據主流。
而朱熹,在繼承其父朱松渾然古樸書風的同時,也對前人書學理論進行了細致研究,基于其自身“理”為核心的哲學觀,充分汲取了二程對書學相關論著的思想。朱熹認可二程思想中對蘇軾“意造書風”的批評性態(tài)度并將這種批評上升到了關乎書家倫常的重要高度。朱熹通過自己對書法作品評述性質的論著,探討了之前書家的書風以及書風背后的書法觀,并從書法觀進而上升到倫理觀,層次強烈批判了蘇軾以及其后黃庭堅等人的書法,朱熹認為蘇、黃等人刻意雕琢、追求“狂”“怪”“奇”的“末節(jié)”,進而“以藝害道”。朱熹的這種批評,在其“字被蘇、黃之流胡亂寫壞了,近見蔡君謨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2]的論述之中表現(xiàn)尤甚。基于這種看法,朱熹在其“理”為核心的哲學觀和以“中道”“守?!睘楹诵牡膫惱碛^下,認為書家創(chuàng)作應當一改蘇、黃之“尚意”而秉持“自在”“擬古”的法度。朱熹認為書家書法應當合天地之道,居中而自在,杜絕刻意做作、狂放孤傲,而應心虛且靜、以理貫之,以古度之,以古法之,正所謂“何謂書窮八法?曰:只一點一畫,皆有法度”[2]。由此可見,朱熹對書家書法作品的看法已經由之前二程單純對“意造書風”流于媚世進行批判的觀點向前行進了巨大一步,朱熹已不僅僅是對書法作品應有的風格和書法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進行探討,而上升到了對書家人品、道德、倫理與書法的功用等相關的高度上。
二、朱熹書法倫理之思想內涵
朱熹在其論著中已經明確指出書家應當秉持的“中道”的心態(tài)以及“自在”的書風。在這之下,朱熹認為“字如其人”,故蘇、黃之流“其書不正”,創(chuàng)作出這樣違背古法、刻意求變之書法作品,足以反映出“其心不正”的內在特質。遂在朱熹認為若是書家能夠以“理”為先,深諳“心虛而明理”之道下,“意造”之書風以及技法便不允許,也不應當產生。
朱熹之理學,基于周敦頤儒學之“理”,上接程顥、程頤之洛學,在蜀洛匯同大背景下,取張載關學之要,融匯釋、道諸學之義,形成了其龐大的哲學體系,朱熹對大量具體事物的描述也是基于其哲學體系“理”的思想之下,而在晦庵所著文本之中,更將其明確論述為“理一”,其詣指萬物只是一個“理”字,“理”在萬物之先,其既是事物的規(guī)律,也是倫理。
書學自然也不例外。朱熹對書學以及書家的論著完全基于其“萬物皆有其理”的“形而上”之學。在朱熹看來,書法其“理”同萬物“理”皆通,“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fā)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2]故,書家治書亦應如圣人之為人,“人心”出于形氣之“私”,圣人亦有人心,但圣人之心須要遵從于“道心”,而“道心”則源于天理抑或性命之“正”。在朱熹的倫理觀下,“正”幾同于“中”,“正”就是“中和”之“道”。朱熹還認為,世間人人皆存私欲,所以應順“天理”而遏“人欲”,諸物調和,于境界上達到“善”。
目前多有認為,正是朱熹首倡“存天理,滅人欲”這種發(fā)乎于心性與“理”截然相左范式之倫理觀。但是,溯其根源,朱熹本質上傳襲的是儒家正統(tǒng),其繼承孔、孟之道的同時必然遵循孔子“克己復禮”的思想,并且朱熹在深入研讀孔、孟經典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后人諸多對孔、孟的曲解,針對這些曲解,朱熹提倡回到孔、孟的視角進行詮釋。其中之一便是對《禮記·樂記》中“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作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3]”。論述中蘊含的應“存天理,滅人欲”之倫理觀開展了基于平衡范式之部分繼承。朱熹認為,必須要遏制心性的過度自由,將之置于“理”的統(tǒng)領之下,而非一邊倒的“滅人欲”。具體在書法上則是認為書法之“美”便是書法在視覺上給人美的享受與外化在書法作品中的書家內心倫理上“善”的內質的調和,如同文與質的關系那樣,書與“道”,與“理”的和諧統(tǒng)一才能達到善的境界。
在朱熹看來,書法作品本身是書家思想和內心本質的一個具象化的表現(xiàn),故,“書關德性”。正如朱熹為官期間向宋孝宗上疏時寫到的:“正心術以立紀綱”[4],朱熹對書家以及書學的要求也是基于這樣的倫理觀。朱熹認為書家作書,不應似匠人作器,空有外物而乏內涵。蘇、黃的“意造書風”,在刻意追求視覺效果之“形”的思想統(tǒng)領下,促使了對技法的過度追求和對情感的肆意闡發(fā),這既對后學產生了不利影響,其本身也是書家未能中正持心,舍自然而就雕琢之產物。朱熹就此認為,書家應如文人,須要培育圣人之心,方能做出相對蘇、黃之“寫壞了”的作品而言,真正“善”的書法作品。
朱熹在理學的倫理觀下,繼承孔、孟思想,融匯道家,在認為“理一”而“道”在“理”之下的基礎上指出“天地萬物皆有道”,并進一步闡明道有兩種,“大道”是一種“道”,“常道”亦是另一種“道”,兩種“道”共同構成了朱熹關于“道”的概念。即朱熹認為,天地間基于“理一”的形而上之道與古人圣人所構建的倫常之道共同構成朱熹“道”的抽象概念。具象在書法觀上,朱熹即認為書法應當遵循古法,“守古本舊法,以終其身之為穩(wěn)”[5],應“擬古”而端“自在”。同時,朱熹在文人做人和做學問方面多有批評,北宋時期是文人治世的時代,所以文人士大夫有很寬廣的路徑來發(fā)揮個人才華。在此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下,文人們有了更多的發(fā)言權,難免在朝野會有一些人口不遮攔而惹禍上身,如以“烏臺詩案”而遭罪的蘇軾即是其中一例。當時的御史臺官吏們就是在通過在蘇軾的詩詞中發(fā)現(xiàn)其對社會、朝廷、皇帝等不利的語句而遭罪。朱熹認為,文人在日常生活中沉溺于吟詩、飲酒和與人戲謔,都屬于玩物喪志的表現(xiàn)[6]。
由此可見,朱熹在繼承董仲舒“人性論”的基礎上,深入批判了長久以來認為書家自然就是文人的觀念,對書家之社會定位及自身道德定位進行了解構,針砭唐末宋初以來書家“匠”化的不良趨向。首先提出了書法作品應當體現(xiàn)“理”的思想,而后以小見大,上升到書家應當持“中道”,或者“中和”之美,“守?!倍鲿?。朱熹認為書家亦應遵循理學的倫理觀,以“理”統(tǒng)領自己的內心,調和心性中的私欲,以平和自在的心態(tài)順循古法,創(chuàng)作出真正“通理”的書法作品。按朱熹書法審美的思想分析,實際上他是建立在儒家正統(tǒng)的、思想的基礎上。朱熹一方面倡導書法作品中應該具備儒家“敦厚文雅”的書風,另一方面又強調不是古法,即以魏晉以前的更具有公共范式的楷則。
三、朱熹晚年書法倫理之嬗變及后人誤讀
朱熹早期的書學觀及書學倫理觀完全基于其理學的哲學觀統(tǒng)領之下,對程顥、程頤之論述也多有借鑒,尤以《近思錄》中所載之“明道先生曰:憂子弟之輕俊者,只教以經學念書,不得令作文字。子弟凡百玩好皆奪志;至于書禮,于儒者事最近,然一向好著,亦自喪志[7]”為圭臬。及至晚年,朱熹在完善了自身哲學層次“理氣論”的基礎上,也逐漸修正和豐富其書學倫理觀,在這種修正之中,朱熹間接承認了其早年書學倫理觀的構建依舊存在著“過猶不及”的缺點。
朱熹受之閱歷影響,晚年在醉心研究書學經典作品的過程中一改早年因循舊法的觀點,在其自身的書法研究以及創(chuàng)作中漸持率性之心態(tài)。朱熹晚年在評論蘇軾的書法時有論述:“蘇公此紙出于一時滑稽詼笑之余,初不經意,而其傲風霆、閱古今之氣,猶足以想見其人也?!盵5]而朱熹晚年在對米芾書法的評論之中,更有:“米老書如天馬脫街,追風逐電,雖不可范以驅使之節(jié),要自不妨痛快?!盵5]之由衷贊嘆。
由此可見,朱熹晚年在書法倫理觀上漸持開放的心態(tài),對書法創(chuàng)作中心性的抒寫也日益轉向認同和支持的態(tài)度。這種轉變,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朱熹晚年在哲學觀上闡述了“理”與“氣”的和諧關系,人之“氣”在于心性,“氣”既從于“理”法,心性之闡發(fā)便無可厚非。只要書家秉持“常道”,有“中和”之心性,那么胸懷之性情外化于書法作品之中,便再無會有強行更改古法,刻意求新求變之“弊”。反而此種心性揮灑,正可以達到“從容衍裕而氣象超然,不與法縛,不求法脫”[5]之至善境界。
顯然,“不與法縛,不求法脫”正是朱熹晚年書法倫理的核心內容,其本質上就是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既要居“中道”而不妄棄古法,而又要端“自在”而不囿于古法。這正是順循了朱熹“理一”之哲學觀和“仁義禮智”之儒家傳統(tǒng)觀念。
總而言之,必須站在朱熹理學的視閾下,貫穿其理學體系構建的過程來看待朱熹的書學倫理思想,而不能將之割裂,斷章取義認定朱熹晚年與早年的書法倫理思想存在斷層乃至矛盾。朱熹之后,南宋、元、明、清以降,或出于政治需要或出于對朱熹本意的誤讀,各朝各代知識階層均存在大范圍乃至由官方層面自上而下曲解朱熹書學倫理思想的情況,并以這種曲解為起點和理論依據壓制變革和創(chuàng)新的思想。在一派萬馬齊喑之下,主流的書學本身也在這種對個人思想、對心性的壓制下漸漸跌入了朱熹乃至程顥、程頤最為反對的貌似“法度謹嚴”而實則“匠氣十足”的“館閣體”囹圄之中。而這種曲解本身,也為朱熹理學戴上了一頂莫須有的“壓制思想”之高帽,今時今日,有必要在書法與并不僅限于書法的諸多方面重新認識朱熹的倫理思想。
與此同時,我們亦必須認識到書學相對于其他學術的獨特性,正是這種獨特性導致了朱熹書法倫理思想相對于其社會倫理、教育倫理等其他倫理思想的獨特性。朱熹“中道”“守?!边M而“不與法縛,不求法脫”之書法倫理嬗變過程,根源上同其理學思想之日臻完善密不可分。朱熹書法倫理,作為其理學思想體系領下倫理觀的一個重要部分,自誕生之日起,便對中國書法史乃至中華文化之演進產生了深遠影響。在如今中國書壇乃至文化界,朱熹的書法倫理思想依舊影響廣遠,這仍然有待于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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