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娟

幾年來，她不停地去做心理咨詢，還拍了一部反映家暴問題的微電影。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療愈內(nèi)心那個受傷的小女孩。也愿本文能療愈和溫暖那些被家暴傷害至深的孩子們。

2017年3月1日，中國第一部《反家暴法》出臺一周年。長期以來，人們在家庭暴力問題中，更多施與同情和幫助的是受暴一方，卻疏忽了另一個受害者—長年目睹父母家暴的兒童。在這樣環(huán)境里長大的孩子，不僅可能會受到身體暴力，還會在幼小的心靈里埋下可怕的暴力夢魘，一生難以擺脫。

黃莉，不僅是一個目睹家庭暴力的兒童，同時還承受了受暴媽媽對自己的精神和肢體暴力。

她19歲離開老家到北京闖蕩，23歲擁有了自己的公司，還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買了房，后進入中央電視臺做了一名紀(jì)錄片導(dǎo)演。事業(yè)上看起來順風(fēng)順?biāo)?，可年少時受到的傷害卻一直在潛意識深處隱隱作祟，深深影響著她的感情世界。一次失戀后，她陷入抑郁崩潰，無法正常工作生活，辭掉中央電視臺的工作、賣掉房子，去做心理治療；她還自編自導(dǎo)了一部有關(guān)家暴的微電影《迷失》。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成了最好的療愈，反而成就了一次突破自我之旅。

那一場雙重的家暴傷害

跟黃莉的采訪約在她家里，采訪的前一天，她跟我說：“你來吧，我家下午的陽光特別好，咱們一起曬太陽?！钡诙?，沒有期待中的太陽，而是下了2017年北京的第一場春雪，雪很大，出門的時候，已經(jīng)白茫茫一片，像極了黃莉拍的那部家暴微電影《迷失》里開頭的情景：天地一片白雪茫茫，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孤獨地站在雪地里，耳邊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她小小的身體被凍僵了，站在那一動不動……

黃莉說，小女孩孤獨地站在雪里的情景，是她在2009年失戀后，腦海中不停浮現(xiàn)的畫面。她清醒地意識到，那個雪里的小女孩就是自己，孤獨而絕望，仿佛被全世界拋棄。

這個場景可能和黃莉的記憶有關(guān)。

黃莉很小的時候，父母兩地分居，在農(nóng)村當(dāng)教師的媽媽獨自帶著她，爸爸則在鎮(zhèn)上的一家國企上班。黃莉4歲那年的春節(jié)前，湖南下了場很大的雪，等待爸爸歸來的媽媽一次次打開門向外張望，門外是厚厚的積雪，有一條通向遠(yuǎn)方的路。這是黃莉小時候記憶最深刻的畫面。

從黃莉記事起，父母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她也從來沒有看見媽媽笑過，媽媽總是板著一張臉，跟爸爸說話的時候也是吆喝和嚷嚷，沒有半點兒柔聲細(xì)語。媽媽對黃莉的態(tài)度也少有溫存，她跟女兒說話時，總是帶著不屑和恐嚇，對女兒的評價也永遠(yuǎn)是負(fù)面的。黃莉說，也許是因為媽媽當(dāng)時一個人帶孩子的緣故，“被生活所累的她才會變得那么暴躁，沒有一點兒柔軟和細(xì)膩?！?/p>

黃莉不到5歲的時候，父母結(jié)束了兩地分居的生活，但爭吵一直沒有停止過。8歲的時候，父母生下了妹妹。11歲那年，爸爸開始打媽媽，媽媽總是竭力反抗，暴怒中的父母發(fā)出凄厲的吼聲。黃莉躲在門縫里第一次看爸爸打媽媽，看得渾身發(fā)抖。爸爸打媽媽的一幕幕就像噩夢，深深藏在黃莉記憶深處。

后來，媽媽開始打黃莉，想打的時候，抄起東西就打，下手又狠又重。黃莉?qū)嵲谙氩怀鰜韹寢尨蜃约旱睦碛?，是她不聽話？是她不好好學(xué)習(xí)？還是她欺負(fù)了妹妹？都不是。她一直那么乖，那么認(rèn)真地學(xué)習(xí)，也從來沒有欺負(fù)過妹妹。這個世界上最應(yīng)該疼愛自己的媽媽卻這樣對自己，黃莉不明白為什么。她后來想，也許媽媽是為了發(fā)泄對爸爸的憤怒。

媽媽每次都是背著爸爸打黃莉。有多少次，媽媽正狠狠打著黃莉的時候，聽到回家的爸爸在樓下的咳嗽聲，就趕緊停下來，拎起幼小的黃莉就摁到桌子邊，然后呵斥道：“趕快寫作業(yè)，不許告訴你爸！”黃莉沒時間多想，只能一聲不吭地埋頭寫作業(yè)，假裝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她也不希望讓爸爸知道媽媽對自己的暴力。她怕爸爸知道了會打媽媽，媽媽就會變本加厲地還到她身上。那時候的黃莉在桌子上刻下一個“忍”字，那是她當(dāng)時內(nèi)心的全部寫照：忍耐、壓抑。問她那時候有恨嗎？她說，“怎么能沒有，忍字心上一把刀??！”

那時候，黃莉唯一的夢想就是盡早離開那個家，她覺得那根本就不叫家，而是魔窟，里面住著兩個魔鬼，一個是媽媽，另一個是把媽媽變成魔鬼的男人—爸爸。幼小的黃莉也曾經(jīng)離家出走過，因為沒有錢，又累又餓，走不了多遠(yuǎn)，她又回來了。幼小的她無處可逃。黃莉很少能感覺到美好的事情，除了她一個人安靜地練習(xí)書法和畫畫的時候。于是她常常一個人坐在那畫畫，不知不覺4個小時就過去了。

那些傷害其實一直都在

13歲那年，黃莉出去上學(xué)了，那時很少再在家里住。

17歲那年，媽媽進了精神病院，告訴她的人不是爸爸，而是鄰居。黃莉一個人去看了媽媽，買了蛋糕和水果。那天，她站在精神病院的鐵門外靜靜地看著媽媽的背影，可當(dāng)媽媽要轉(zhuǎn)身的一剎那，黃莉嚇得撒腿就跑了。這些年，她一直都害怕看媽媽的臉，她忘不了媽媽打她時那張扭曲變形的臉。如今，這個病了的女人，讓她感到更加害怕。那天，黃莉把蛋糕和水果放到醫(yī)生辦公室，讓他交給自己的媽媽，就默默地走了。

再后來，黃莉一個人來到北京，開始創(chuàng)業(yè)，憑借勤奮和智慧，事業(yè)上有了很大的起色。她以為家庭暴力帶給她的恐懼和傷害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然而，一次次感情上的失敗，讓她體驗到一次次絕望，直到最后一次失戀，她做了有生以來最恐怖的一個夢，半夜被嚇醒了……

夢里，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深夜站在火車鐵軌旁，周圍一片漆黑。她透過兩節(jié)停靠的黑色貨車車廂的縫隙，看到不遠(yuǎn)處的燈下，有兩個男人，她還沒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其中一個男人就拿著匕首捅向另外一個男人的脖子，中刀的男人隨即倒下。目睹了殺人現(xiàn)場，小女孩驚恐到了極點，屏住呼吸，想盡快逃跑，又怕被對方發(fā)現(xiàn)，只能躡手躡腳地走?？蓜傋吡艘徊剑_下就踩到軟綿綿的東西。小女孩低頭一看，腳下竟然躺著一具尸體，她嚇得差點兒叫出聲來，卻不得不壓抑著驚慌。當(dāng)她想再次邁腿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前方遍地都是尸體。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尸體中間，有一小攤水，那是唯一的空隙，小女孩想從那里邁過去，可怎么都邁不過去……

然后，黃莉從夢里驚醒。那時候，她不知道這個夢意味著什么。后來，她接觸了心理學(xué)，才慢慢進行了自我解讀。那個犯罪現(xiàn)場，就像是爸爸對媽媽的暴力現(xiàn)場，而車廂的縫隙就仿佛是當(dāng)年她目睹暴力時的門縫。遍地的尸體，仿佛是門縫后一個個死去的自己，又或者是一段段死去的關(guān)系?！败噹麑⑽液透改傅氖澜绺盍验_來，父母那邊是一個殺人現(xiàn)場，看似很慘，但我這邊尸橫遍野，好像更絕望，無路可逃。”黃莉說。

黃莉有過幾段戀情，但都是以“死亡”終結(jié)。她渴望愛情和浪漫，也渴望建立愛和親密的關(guān)系，可一旦遇到問題，幾乎就是毀滅性的。放下對方的各種問題不說，就黃莉自己來說，那時的她對人性深深地失望、不信任，她也不懂得如何更好地化解關(guān)系中的矛盾。

黃莉在25歲之前幾乎沒有眼淚，也從不發(fā)脾氣。悲傷和憤怒這兩種再正常不過的情緒，都被她的身體下意識屏蔽了，因為，從小“忍”就成了她的一種習(xí)慣。在電視臺工作的時候，有一次黃莉開車帶著攝影師出去拍片子，那天她因為感情上的事情特別難過，可她不想讓同事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緒。于是左邊的眼睛在流淚，而右邊的眼睛“竟然跟沒事一樣”。當(dāng)她在后視鏡里看到自己的時候，也感到非常驚訝。

有一次，黃莉很偶然地體驗了一次心理治療中的沙盤治療，對她的觸動很大。

在那些玩具模型中，黃莉首先挑選了一棵大樹，放在沙盤的一個角落，又把一個放著嬰兒的籃子放在大樹下面。之后她又挑了一只美麗的天鵝，她感覺一只天鵝很孤單，就拿了另一只天鵝跟它做伴，放在沙盤的另一個角落。隨后，她又拿了一艘漂亮的帆船，撥開沙盤上的沙子，露出底部的藍(lán)色，藍(lán)色象征著海洋，她把帆船放在上面，象征遠(yuǎn)方。

做完這些之后，黃莉看著沙盤，眼淚就掉了下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個籃子里的嬰兒，她還那么小，可旁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唯一在她身邊的就是那棵大樹，能為她稍稍遮風(fēng)擋雨。在那之前，黃莉從沒有感覺到孤獨，她生活、工作、旅行都是一個人。但那天做沙盤的時候，她卻怕天鵝孤獨，要讓它們成雙成對。在那一刻，黃莉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孤獨不是沒有感覺，只是一直沒有跟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她從小就是這么“孤獨”地走過來的。

2009年，黃莉又一次結(jié)束了一段戀情，這一次，她幾乎遭受了致命的打擊。分手后，她一直在思考，“為什么我會這么舍不得這個男人，為什么他對我這么重要？”后來，黃莉明白了，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懂她、“看見”她的人，那種懂得和看見里透著溫暖和愛，是心和心的連接，而那些，她之前從未在任何一個人身上感受過，包括最應(yīng)該愛自己的父母。“活了那么多年，他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愛?！?/p>

那段時間，黃莉在情感上，以及其他關(guān)系上都出了問題，她的精神陷入崩潰，甚至一度情緒抑郁。她開車時，看見紅燈就想闖，看見前面的汽車就想撞。她知道，自己身體里壓抑了許多年的憤怒，像火山一樣要爆發(fā)了。

就像一個混亂不堪的房子，如果不花些時間去整理，怎么在里面生活下去？她又怎么有力量去面對外面的世界？她辭掉中央電視臺的工作，賣掉房子，去上一個又一個昂貴的心理治療課程，想要弄明白內(nèi)心深處那一個又一個“為什么”。

療愈，一場艱難的人生之旅

在上藝術(shù)治療課的時候，黃莉認(rèn)識了自己后來的治療師孫鄉(xiāng)。孫鄉(xiāng)是一個生命力非常旺盛的人，多才多藝?！澳隳芸吹剿c別人互動時，情緒是收放自如的。很多人的臉都是板著的，而她那張臉是生動的，她可以開懷大笑，可以自然地哭泣、自然地憤怒?！?/p>

自如地表達(dá)自己的情緒，大概是黃莉所渴望的，她最終選擇了孫鄉(xiāng)。

跟孫鄉(xiāng)的第一次咨詢是在她的家里，當(dāng)時又做了一個沙盤游戲。

當(dāng)時的情景讓黃莉自己都沒有想到，當(dāng)她看到巨大沙盤上厚厚的沙子時，竟然不停地往后躲，一直躲到墻角邊。她感覺沙子下面藏著一條蛇，讓她不敢靠近。到后來，黃莉才意識到，那條蛇意味著她心里藏著的有關(guān)父母和自己小時候的所有秘密，讓她感到恐懼。

黃莉最初找孫鄉(xiāng)做咨詢談的都是男友，后來才鼓起勇氣談到父母間的暴力，以及媽媽對自己的家暴。

在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治療后，黃莉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媽媽的命運一直懷有愧疚感。黃莉認(rèn)為，爸爸打媽媽的時候，自己只是躲在門縫后面看，卻沒有上前阻止，如果她上去阻止，爸爸也許會停下手，媽媽的命運也許就會截然不同。通過催眠，已經(jīng)30多歲的黃莉再次回到11歲，目睹爸爸打媽媽的現(xiàn)場，看到自己沖出去阻止爸爸打媽媽，爸爸真的因此停下手……慢慢地，她胸口有一團擰得特別緊的東西一點點散開了，她背負(fù)了20多年的愧疚也在一陣失聲痛哭中釋放了出來。

當(dāng)然，除了愧疚，黃莉的心里還有憤怒，還有恨，孫鄉(xiāng)在一次次的咨詢中，幫助黃莉去找到這些情緒并面對它們。就這樣，治療持續(xù)了一年多的時間。

有一天，孫鄉(xiāng)告訴黃莉，她正在考慮和家人以及兩個孩子回法國定居，但時間還沒有確定，這就意味著她和黃莉的咨詢可能會在未來的某一個日子中斷。

那天咨詢結(jié)束之后，孫鄉(xiāng)在客廳里跟自己的兩個孩子玩，那個畫面非常溫馨。黃莉說，有那么一刻，她感覺自己心里涌出了一點兒悲傷，但并不是因為看到孫鄉(xiāng)和孩子在一起的幸福而生出的悲傷，而是感覺自己剛剛建立了一段溫暖的關(guān)系，馬上又要切斷了。孫鄉(xiāng)雖然比黃莉大不了多少，可在黃莉心里，她仿佛就是自己的一個“媽媽”，一個溫暖有愛的精神上的媽媽。

在后來的咨詢中，黃莉把自己在心里冒出的那一點點悲傷告訴了孫鄉(xiāng)，孫鄉(xiāng)聽完之后，摸著黃莉的手說：“我們還可以通過網(wǎng)絡(luò)見面，只是我不能再像現(xiàn)在這樣摸著你的手了?！秉S莉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在那之前，她從來沒有體驗過離別的悲傷，跟最親密的父母之間都沒有過，他們沒有讓她感受到溫暖和愛，感受到深深的連接，所以離別時也沒有什么可悲傷的?？涩F(xiàn)在，她第一次體會到了離別的滋味。

后來，因為參加電影頻道的導(dǎo)演大賽，黃莉決定自編自導(dǎo)自演一部微電影，名字就叫《迷失》，講述她自己的故事，講述家暴帶給自己的傷害和療愈。黃莉說，拍 《迷失》的時候，她改了好幾稿劇本，每改一稿都和孫鄉(xiāng)探討其中的人物和細(xì)節(jié)，每一稿都重新認(rèn)識一次自我。

《迷失》中有這樣一個場景，媽媽走失幾年后被找回來，黃莉回去看她，發(fā)現(xiàn)她總是彎著腰走路。而現(xiàn)實中，黃莉的媽媽也曾離家出走幾年，后來被找了回來，然后又一次次失蹤，又一次次被找回來。那次回去見媽媽的時候，黃莉發(fā)現(xiàn)媽媽一直彎著腰。起初，黃莉并不明白媽媽為什么會這樣，她問過媽媽，但媽媽并不愿意回答。

拍這場戲的時候，黃莉模仿媽媽的動作在現(xiàn)場走著。她知道，在舞動治療中，當(dāng)你想去體會別人的感受時，就可以去鏡像別人的動作，從最微小的舉動達(dá)到和對方同頻共振，從而真正去感受對方的身體和心靈。黃莉彎腰走著走著，突然失聲痛哭，她說，自己也分不清那痛哭是因為自己的悲傷，還是因為悲傷著媽媽的悲傷，但她知道，那樣走路看到的世界，低到塵埃里……

黃莉說，如今，她已經(jīng)慢慢放下許多情緒，包括對父母的憤怒和仇恨。她花了六七年的時間，一點點重新梳理和整合那個幾近破碎的自我，雖然無法界定是否完全被療愈，但很多東西都在一點點清晰和釋放。

就像《迷失》的結(jié)尾：時空不停地倒流再倒流，鏡頭里，一個即將分娩的女人躺在床上，她是那么孤獨，肚子里是即將出生的孩子。影片中，黃莉扮演的蘇菲在畫面之外輕聲說著：“感謝媽媽給了我生命?！?/p>

“之前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拿幾年的時間來做這樣一件事，那就是療愈。這是這幾年我干得最重要的事，而別的都是次要的。你如果還沒有處理好自己的事情，怎么會有心情干別的？”

采訪結(jié)束后，黃莉給我發(fā)來一句話：“作為一個寫劇本的人，也許只有先寫好自己的人生劇本，才能寫好別人的人生劇本，所有的故事都是關(guān)于人的成長，一個人突破舊的自我，蛻變?yōu)樾碌淖晕?，這就是一個人的英雄之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