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一、 駱駝祥子分期付款買人力車

《駱駝祥子》 第四章，祥子早先攢錢購買的人力車被大兵搶走了，一門心思要再買一輛。這時候，他的老東家，人和車廠的老板，虎妞他爹劉四爺，跟祥子作了一番傾心之談。

劉四爺：“再買輛車？”

祥子：“錢不夠?！?/p>

劉四爺：“買輛二手的？”

祥子：“買就買新的！”

劉四爺：“缺多少錢？我借給你，一分利，別人借是二分五。”

祥子搖了搖頭。

那時候，一輛全新的人力車，在北京售價一百五十塊大洋，按米價折成人民幣還不到一萬，擱現(xiàn)在絕對是筆小錢。可是舊社會勞動人民收入低，祥子租劉四爺?shù)能嚴顑海荒甑筋^不休息，拼了老命掙錢，刨去車份兒和吃喝，一年純收入五十塊大洋。為了買新車，他得積攢三年血汗。劉四爺勸他買舊的，他不聽。又勸他借錢，他還不聽。劉四爺生氣了：“跟車鋪打印子，還不如給我一分利呢！”

劉四爺說的“車鋪”，就是賣人力車的車行，管賣又管修，類似現(xiàn)在賣汽車的4S店?！案囦伌蛴∽印保馑季褪欠制诟犊?。為什么要管分期付款叫“打印子”呢？因為當時車主每到車行還一次本息，車行就在寫著車主姓名的小本子上蓋一次章（俗稱打印子），作為已經(jīng)還款的憑證。

分期付款當然要付利息。有的朋友可能會說：“現(xiàn)在好多4S店搞活動，分期買車都免息耶！”其實沒有這回事兒。如果人家不收利息，那一定收你手續(xù)費。如果不收手續(xù)費，那一定在車價上沒優(yōu)惠。如果車價有優(yōu)惠，又不要利息和手續(xù)費，那一定讓你在他們店里辦全險、裝導(dǎo)航、做各種保養(yǎng)。最后你一算賬，還是等于付了利息。

按照1933年北平市人力車業(yè)公會商定的標準，駱駝祥子如果分期付款提車，需要在兩年以內(nèi)付清全款，利息按月計算，月息二分，即每月利息是車價的2%。你看，劉四爺借錢給祥子是一分利，分期買車是二分利，所以劉四爺才說那句話：“跟車鋪打印子，還不如給我一分利呢！”

事實上，即使駱駝祥子愿意承擔利息，人力車行也不會貿(mào)然讓他分期付款，他必須找擔保，例如讓劉四爺這樣有家底有字號的所謂“殷實鋪戶”幫他擔保。否則的話，他辦了手續(xù)，交了首付，拉著新車溜到天津，車行找誰要錢去？如果有擔保，祥子溜了也不怕，自有劉四爺替他還錢。

如果劉四爺不愿意做擔保呢？那祥子就不可能分期買車，只能分期購買別的東西，例如小點心什么的。

二、 民國窮人買點心可分期付款

林語堂 《京華煙云》 描述民國北京窮人生活：“有每月按期的廟會，有窮人每月交會錢到年節(jié)取月餅蜜供的餑餑鋪。”餑餑鋪即點心鋪，點心鋪是可以給窮人提供無擔保分期付款業(yè)務(wù)的。但是且慢，窮人買點心不需要擔保，那點心卻不能拿走，必須在繳完最后一筆余款時才能取走訂購的點心。也就是說，點心鋪的分期付款是分期預(yù)付，是分期訂購，是交完錢再取貨，而不是交完首付即可取貨。

1933年10月19日《大公報》 載有民國市民分期付款買月餅的流程：從正月底開始，選一家點心鋪，填一張“會貼”，每月繳一點錢，在會貼上按一個手印。按滿七個，八月十五到了，錢也交夠了，提著一大盒月餅回家。譬如說一盒月餅售價一塊大洋，通過這種分期預(yù)付的方式購買，總共只需繳納七角。顧客省了錢，點心鋪也沒有吃虧，因為先得到了訂單，先拿到了貨款。

嚴格來講，買點心這種分期預(yù)付款并不算真正的分期付款，真正的分期付款在民國有這么幾種：

第一，買人力車，即前面劉四爺提到的“跟車鋪打印子”。

第二，買自行車。民國時自行車售價跟人力車差不了多少，窮人同樣買不起。雖然買不起，可是還想買，怎么辦？分期付款。1907年，在天津租界營業(yè)的日本企業(yè)加藤洋行就推出了分期購買自行車的業(yè)務(wù)：以三個月為限，頭個月付款三十塊大洋，把車騎走，然后第二月付款三十塊大洋，第三月付款二十塊大洋。日本造的自行車便宜，一輛售價七十五塊大洋，因為是分期，所以要多付五塊錢利息。

第三，買房。魯迅1919年在北京買四合院，8月份付了一千七百五十塊大洋，然后他開始裝修，9月份又付了四百塊大洋，11月份又付了一千三百五十塊大洋?？偣踩灏賶K大洋，他老人家分三期付清。魯迅在北大教書時有個學(xué)生叫許欽文，1929年在杭州買房，也是分期付款，直到抗戰(zhàn)時才付清。許欽文說：“這樣造的房子，只要按月付利息，死了以后如沒有人繼續(xù)付利息，就由銀行把房子收去。”你看，這不就是我們現(xiàn)代人所說的按揭嗎？

第四，安裝自來水。拙著 《民國房地產(chǎn)戰(zhàn)爭》 考證過，民國時安裝自來水是很貴的，在上海閘北接一根20公分的水管入戶，要給水電公司繳五十塊大洋的初裝費，在廣州要繳九十五塊毫洋 （折合大洋六十八塊），在北京則高達一百多塊大洋，并且還要向工作人員行賄才能得到審批。像駱駝祥子那樣的窮人，買一輛人力車都買不起，怎么裝得起自來水？所以1935年南京市工務(wù)局推出了分期付款繳納自來水安裝費的新政策：“凡市民裝用自來水，而無力一次付足裝接各費者，得分四期繳納，每期一個月，第一期費用繳清后即予接水?！?/p>

三、 分期付款買車多是政府機關(guān)和企業(yè)

啰哩啰嗦說了這么多，居然還沒說到汽車。民國時買汽車能不能分期付款呢？答案是肯定的。容我再舉幾個例子：

1928年，四川省政府派人向美國通用公司駐上海事務(wù)所訂購雪佛蘭貨車十輛、敞篷汽車二輛，分期付款。

1929年，山東省主席陳調(diào)元向美國通用公司駐上海事務(wù)所訂購長途汽車一百二十輛，分期付款。

1934年，北平市政府衛(wèi)生處希望采購福特汽車一部，預(yù)算不夠，計劃分期付款，順利得到了市政府的批準。

1935年，廣州市登記在冊的長途汽車共有九十六輛，出租汽車共有七百零七輛，私家汽車共有四十八輛，其中九十六輛長途汽車全是分期付款購買，出租汽車中則有五十五輛是分期付款。

大家看得出來，以上事例中分期付款買車的主兒如果不是政府機關(guān)，就是用汽車搞經(jīng)營的企業(yè)，而沒有私家車主分期買車的例證。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民國時買私家車的人實在太少，一個人只要舍得買車自用，那一定是不差錢的巨富，根本用不著分期，而政府機關(guān)受預(yù)算限制，跑長途和跑出租的汽車公司受現(xiàn)金流限制，走分期更劃算，所以才分期付款。

現(xiàn)在我們分期買車，還款期限一般是一到三年，民國時的還款期限則要短得多，通常每個月還一次或者每兩個月還一次，一年之內(nèi)就要還清。至于原因，想必大家也能猜得到：民國時沒有成熟的信用系統(tǒng)，汽車上也不可能安裝GPS，萬一車主賴賬，保人破產(chǎn)，風險簡直不可控，所以只能縮短期限，以免夜長夢多啦！

（選自《羊城晚報》2017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