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
土耳其的每個城市都那么不同。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我最懷念哪里,可能哪里都懷念。而我離開了還是在思念它,每每想到,我還是會像當(dāng)時前往費特希耶坐在大巴上時那樣,望著身后遠去的城市知道自己也許此生不會再來,愣了又愣。
伊斯坦布爾——我可以陪你沉默
那時候是正午,金黃的陽光肆意地打在街道上,我們散漫地穿越伊斯坦布爾,看著建筑群里零碎地坐落著古老的皇宮和清真寺,來到博斯普魯斯海峽岸旁站定。沉默了一會兒之后,我興沖沖地歪著頭沖著身邊的女孩子說:“我們坐船吧?!?/p>
伊斯坦布爾的海,若是要比喻,它就是一個你第一眼見到就想要接吻的人——你可能會遇見一些令你第一眼就鐘情的人,但很少會有讓你第一眼就想接吻的人。它的美是破碎過的輕盈。
我站在甲板上,低頭就是船駛過湛藍的海面上疊出層層的褶皺,風(fēng)卷起的低矮波浪,海鷗在撲騰著翅膀,吹著風(fēng)看著游船經(jīng)過尖形的加拉塔塔,奧斯曼復(fù)興式的新皇宮,19世紀(jì)奧斯曼新巴洛克式風(fēng)格的蘇打夏宮,博斯普魯斯海峽最窄處小山上的如梅利堡壘,還有坐落在繁茂的樹木間地中海風(fēng)別墅建筑群。伊斯坦布爾作為橫跨歐亞大陸的古都,很多地方有的東西它都有,卻自成風(fēng)情。
我撇過頭跟身邊的人很認(rèn)真地講:“我現(xiàn)在覺得很輕松,也覺得這次旅行很開心,我覺得景色很美,我也沒有失戀。我知道這么講有點矯情,但我真的有點難過,或者說有點沉重?!?/p>
她說她也是。也不知道為什么。
當(dāng)這個對白開啟了一次后,它就那么意味深重地頻繁出現(xiàn)在了我們呆在伊斯坦布爾的時刻。我們沒有直說,但交換眼神的時候,我們就在交換這種難以描繪的沉重感。
比如,我們漫無目的地進了非景點的清真寺,起初我笑嘻嘻地披了頭巾貓手貓腳地往里面走,而真的進去后,兩個小時,我們什么也沒有做,只是靜靜地跪坐在那里??赡苁且驗橐了固m教沒有人像崇拜,所以顯得整個建筑空間浩大而空曠。三兩人站著,三兩人跪在地上做禱告,我們隨著他們跪下,看見彩色的拱頂和瑯窗淡淡地印著寺外的日光,圓形的燈架上閃爍著燭火。
比如,我們身處于圣索亞非大教堂第一次抬頭的震撼,比如午后清真寺又響起了鐘聲,比如我們在屋頂?shù)牟蛷d吃希臘沙拉看黃昏降臨,比如在夜間看著馬爾里拉海靜謐又溫柔,比如追隨睡醒的小貓而誤入的墓園,這些都讓我們想到太多欲言又止的瞬間,那些失去了,重建了,看似修繕一新卻無法再擁有再追回的東西。
“外人看一座城市的時候,感興趣的是異國情調(diào)或美景。而對當(dāng)?shù)厝藖碚f,其聯(lián)系始終摻雜著回憶?!边@是沒有錯,但伊斯坦布爾用著它無比厚重的歷史和氣息,沉沉將我們拉入懷中。早就不僅僅是路過。
卡帕多奇亞——不期而遇的夜空
我在伊斯坦布爾飛往卡帕多奇亞的飛機上睡了一覺,醒了望向窗外,正好陽光透過厚厚的云層,帶著對于降落亮晶晶的期待。
僅僅一個半小時的飛行距離,像是降落在了另一個星球,卡帕多奇亞身處土耳其安那托利亞的腹地,在幾百萬年前由于三座火山的噴發(fā),才導(dǎo)致了現(xiàn)在獨特的地貌——像極了科幻電影里不知名的降落地,或者童話故事里最有地域風(fēng)情的小鎮(zhèn)。
凌晨三點,我們起床去坐熱氣球。在一片漆黑中,看著熱氣球熊熊燃燒,慢慢膨脹。我們上了那個和熱氣球相比簡直顯得小小的籃筐,隨著它慢慢升起來,遠方的天空開始慢慢透出光線。越升越高,整個格雷梅小鎮(zhèn)開始顯現(xiàn)它的輪廓,山巒起伏,溝壑縱橫,如同一個被灰黃色群山和怪石組成的迷宮。我環(huán)視了一圈,確認(rèn)熱氣球上沒有亞洲面孔,也不會給國人丟臉后,任性地對著地面放聲大喊:“我,慕容云海,對著大地對著天空對著風(fēng)對著鮮花彩虹發(fā)誓,我這輩子只愛楚雨蕁一個人?!蔽易约菏切Φ秸f不下去了,結(jié)果身旁的外國人誤以為是發(fā)自肺腑的情話。
所以我是真的沒有料想到,自己突發(fā)奇想搞怪起的頭,最后引得各個國家的語言,長長短短的呼喊,在廣袤的大地和深遠的天空之間回旋。遠近的熱氣球在這美到令人咋舌的日出時分,從地面前后升起。終于,屏息一般陷入平靜。
你看,人生特別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你永遠也不知道浪漫何時降臨。
格雷梅夜幕沉沉而來,朋友和我在洞穴酒店的露臺沙發(fā)上看峽谷里的燈光時遇到兩個土耳其男人,一個叫Osman,臉有點圓,愛笑,英文很熟練聊起來也很活潑。而另一個K,有著歐洲人棱角分明的臉。他們坐在我們旁邊的沙發(fā),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們仔仔細(xì)細(xì)地拍照,修照片,忙忙碌碌地定位,發(fā)朋友圈。顯而易見,Osman對我的朋友非常感興趣,一直拉著她說個不停,而恰好他的一位姐姐晚點舉辦結(jié)婚禮,索性邀請我們一同參加。
婚禮的大堂就像是一個開放式的客廳,新娘和她家人在臺上。底下仿佛是舞池,大家扭動著互相寒暄,偶爾碰到親人朋友再出門聊上幾句。我們熱熱鬧鬧地站在人群里,沖所有無意間目光對視的人熱情地傻笑。他們轉(zhuǎn)頭問我們,婚禮是不是和中國很不一樣。是呀,確實很不同。
接著他們問要不要去山頂看星星?
我是聽到這種山頂看星星的邀請就不厚道地笑了。
但最后我們還是笑著說那去啊。
坐他們的摩托沿著山路往上,夜晚的格雷梅與黎明時分看到的太不一樣,整個土黃色的峽谷,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在一格一格的洞穴城堡里像是圍困住的螢火蟲。風(fēng)是涼的,摩托在駛到平坦的路段時加速,看著燈火越來越小,整個小鎮(zhèn)的形狀越來越完整。Osman告訴我們,游客往往不知道這個地方,只有當(dāng)?shù)厝藭诎滋斓臅r候來山頂吃吃東西看看風(fēng)景。接近山頂?shù)倪@間小小的雜貨店是他的祖父開的,他拿了香檳,和四個大瓷杯,聳聳肩道,沒有香檳杯只有這個杯子了。
隨著山頂?shù)慕咏瑑膳缘木频旰腿巳涸桨l(fā)稀少,直至山頂,我們四人打著手機的燈筒穿過雜亂的草叢,來到山頂?shù)难卤谶?。我們,在那一刻,看到了完整的格雷梅。幾乎在接近崖壁的那個瞬間,我理解了一切散文和小說里“忘記呼吸”“頭皮發(fā)麻”的形容,我感到心臟在劇烈地跳動,渾身上下起滿了雞皮疙瘩,我知道我愿意為這樣極致的浪漫和美麗付出任何勇氣與代價。我們在懸崖邊坐下,宛若置身于兩片銀河之間,抬頭是滿天繁星,低頭是懸崖下的燈火通明。K輕輕撞了一下我的杯子,迎上他的目光,轉(zhuǎn)頭看看他,再看看這樣的夜空。只有滋滋作響的香檳在提醒我們,是的,這還是人間。
費特希耶——我想我們愿意鼓起勇氣
在車上看著身后漸漸遠去的卡帕多奇亞,想到它那么久在歷史上音信全無,與外界毫無聯(lián)系,過去的這些天,就那么像夢一場。
當(dāng)然了,在我意識到不久就要從兩千米高空跳滑翔傘的時候,很快就清醒了。為了公平起見,在盤山公路上去山頂?shù)倪^程中,我們需要選抽簽球選定自己的滑翔傘教練。朋友把球拆開,紙條上赫然寫著Osman??粗荒樢姽砹说谋砬?,我笑到趴在車窗上:“寶寶啊,你看來是跟Osman杠上了,跳傘愉快哦?!?/p>
盤山公路兩邊都是樹木,大家都沒心沒肺地在車上聽注意事項,還沒事兒搭兩句閑話哎呀你哪兒來的意大利啊你之后要去哪兒啊特別好玩呢。等到兩旁的樹木不見了,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山下景象之后,大家就不說話了,深刻地認(rèn)識到我們要跳的海拔高度可不是開玩笑的……哪怕是向來玩得開的歐洲人,看著前面的人穿著安全服一個接一個地往下跳,也目瞪口呆。很明顯那會兒各自教練拿著go pro拍起跳前合照都笑得無比僵硬。
大家都假想得很美好,以為有個跳臺大家和教練綁一起就唰啦往下跳了。眼睛一閉一睜就完了。哪兒料到這是個崖??!還是個有緩沖坡的崖。這意味著我們要和教練捆一起之后,在傘完全撐開之前,還要跑一段。整個一特別原生態(tài)的,自然跳崖。怎么看著都挺想不開的。
"Are you ready?"
我腿一軟。
"Run!"
我腿一軟。
"Jump!"
我的腿呢?
總之教練說什么我都yes,ok,但整個過程我一步也邁不動,就像是一只綁在教練身上的虛弱的天鵝,說自己是天鵝也是出于極大的自我愛憐了。直到他心知肚明地在我背后笑,“Open ur eyes?!蔽医K于放開雙手不再緊緊抓著安全服,傘完全打開,穩(wěn)穩(wěn)地在空中翱翔。兩千米高空往下看。群山和死海盡在眼里,耳邊是呼嘯的風(fēng)。每分鐘都在確認(rèn)這不可思議的時刻。我那時候腦子里想的并不是會不會掉下去會不會死掉呀,而是生而為人,能夠來到這個世界,能夠這樣看它,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可能是被兩千米滑翔傘跳得打通命脈了。幾乎從傘上下來后,整個人處于亢奮狀態(tài)。去潛水,不適了一次,休息五分鐘又往下潛。尤其是坐跳島的船,隔壁幾艘船都在靜靜地看風(fēng)景,而我們這一艘船,整船人都在馬不停蹄地跳海。你說就跳海有什么意思呢。根本沒什么意思,大家就都互相沖著跳,跳完了覺著不夠帶勁從船窗往下跳,再不帶勁就上船頂跳。最后放了音樂大家一起濕漉漉地在甲板上大笑大叫著跳舞。
后來我鄭重其事地和別人聊起來,我說:“所以啊,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鮮為人知的美麗是要鼓起很大勇氣去看的?!?/p>
從土耳其離開后,我還去了很多地方,但我依然思念它。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熱氣球上高高低低的呼喊,徒步邁過的那幾座山,彎著腰進了洞穴里的教堂,果園里碎花的餐巾和可愛的小面包,山地車隊在野外瘋狂地加速,山頂?shù)南銠?,我輸了又輸?shù)耐炼淦灞P,和K在我面前笑著推開棋盤問的Kiss or wine?
以及,我笑著說的不,愿賭服輸喝掉的紅酒。
我總記得,在格雷梅住下的整個洞穴酒店外圍有著無數(shù)連通的露臺,最后離開前,我坐在陽臺上發(fā)呆,清晨的太陽一點也不刺眼,后來索性站在屋頂吹風(fēng)。一樓的小狗看見我,便奔上來,搖搖尾巴蹲在我的腳邊。
我想俯下身撫摸一下它,又收回手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