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峙
彭伯要出門了。他沒有直接對我說。他家天井中旗幟般飄揚的各色衣物告訴了我。彭伯出門前,需幫他女人翻曬一下床頭、箱底的被子與棉衣。曬得滿院都是。連大門兩旁臺階上壘的干柴垛上也鋪滿了各色各樣的碎布片和襪子。
彭伯每年都會出趟遠門。像涔水河洲上的楊樹葉大片大片往下掉時天上的大雁往南飛一樣,地里淡藍色的豌豆花變紫時他就得準備出門了,當紫色的小萼片扭曲成一星柴碳灰時,彭伯必須出門了。本來月初彭伯就應走的,可春天里難得有個晴天。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雨季,屋里到處籠著霉味,貼身的衣服半干不干,回潮的床單被子里飄著硫磺藥膏的氣息。這個雨季里,彭伯女人屁股上的褥瘡,比青石上的綠苔長得還快。
雨季里,年初孵出的小雞也在瘋長。它們大都羽毛漸豐,仔公雞頭上的冠子也紅潤成型,已開始用陰陽不分的聲音學打鳴。彭伯出門就是去收拾那些愛賣弄且喜歡打架的仔公雞。彭伯是個閹雞佬。他在涔水一帶也算個手藝人。每年春插后的這段農(nóng)閑時光是閹雞的最好時機。
仔公雞長大后,一點也不安分,成天四處撒野。彭伯家的那幾只半大公雞常招致彭伯女人的罵聲,罵那些騷貨只長壞念不長肉!
那段時間,彭伯根本沒時間顧及他家里那幾只愛折騰的仔公雞。每天早上,彭伯都在村里轉(zhuǎn),給農(nóng)戶閹雞。彭伯手快腳也勤,一個早上可跑三四戶人家。
彭伯有一個特大的網(wǎng)兜。主人將要閹的仔公雞從籠里抓出來,丟在他的網(wǎng)兜里。彭伯隨手撈出一只,扯直雙腿,擠出雞屁股里的糞便,然后將雞翅和雙腿分別用竹片夾在他膝上的小木板上,三下兩下拔掉雞肋間的絨毛,在凈肉處開上一刀,然后用竹弓將刀口繃開,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在雞腹內(nèi)掏,不到半分鐘,就可看見兩粒帶血絲的肉豆子來。
城里人愛吃雞豆子,想從彭伯那買,但彭伯不賣,即便飯店老板出高價。彭伯每次閹完雞,凈手前,都會將那些大大小小的豆子扔在主人的屋頂上。他說這是師傅留下來的規(guī)矩。有人覺得扔掉可惜,說聚起來賣了可抵你半天的工錢。彭伯笑笑,說,這些豆豆會在人肚里長出歪念來!
本地仔雞差不多閹完時,涔水兩岸已能看到遍地金黃的油菜花?;ㄩg飛舞的蜜蜂常將彭伯的目光牽向遠方。
彭伯掙錢主要給女人看病。女人兩腿因坐骨神經(jīng)痛,站不起來。十多年了,所有的醫(yī)生都醫(yī)不好。她只能永遠坐著。
女人偶爾幫彭伯做力所能及的事,盡管她行動起來很不便,只能借助兩張矮腳板凳當腳在屋內(nèi)活動。她坐在一條板凳上,兩手移動另一條,放穩(wěn)后,雙臂撐力,身體從這條板凳上移到另一條板凳上去。她在屋內(nèi)移動尚無大礙,但想移到天井中就有點困難。
我?guī)团聿耸帐皶裨谔炀械囊挛飼r,她背靠大門有氣無力地望著遠處,眼睛不及她腳下的小黃狗有精神。
我問她吃了嗎?每次去她家她都先問我這個問題,我這次也想主動一次。
她看看我,搖搖頭,說,不兒(餓)。說完,目光落向門外。她豁掉了兩顆門牙,說話含糊不關風。幾年前的一個夏天,她為了搶在雷雨來臨之前,收回天井中快曬干的一篩子綠豆,結(jié)果在門前的青石臺階上碰豁兩顆門牙。她那豁了半塊的門牙,比綠豆大不了多少,它常讓我想起那個夏天和滿篩滾落的綠豆。
彭伯出門了?我問她。
本來媽媽一再交待我,不要在彭媽面前提不開心的話題。但我不小心還是冒出了這句話,和她在一起確實找不到開心的話說。
她看了我一眼,點點頭,眼圈紅紅的。
彭伯一清早就出門了。他帶了一個大網(wǎng)兜和一個半舊帆布袋。網(wǎng)兜里放著他在外掙錢吃飯的家當,帆布袋則放著幾套換洗的衣服。
他將夏天穿的汗褂也放在他的帆布袋里。彭媽說,他往年出門最多十天半月。看來這次他是不打算回啦。
汗褂是彭伯前年出門從外面買的,去年彭伯出門歸來,汗褂上多了一行密密的手縫線。針腳均勻縝密,不像是彭伯粗手所為。彭媽猜測是彭伯以前相好的手跡。說不定汗褂就是那個女人買的。去年,前村劉貴家的在張港販篾貨時看見彭伯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上街。
彭媽昨晚本想給他煮幾個鹽茶蛋,讓他揣著在路上吃。想著那件汗褂,她一點心情都沒了。彭媽說話時,齒不關風,我常常打斷她,要她重復兩遍才能將話聽明白。但這并不影響她訴說的興致。她說彭伯走前對她說的那些話,全沒聽進去。什么藥放在什么地方?借誰家的半袋肥料還沒還,初幾哪家喝喜酒需請誰代吃,等等。彭伯曾將這些全記在一片煙盒紙上。她不知將它塞在哪個地方,現(xiàn)在也想不起來。
她對我說這些有什么用呢?我想把聽力全部轉(zhuǎn)移到剛剛收回的衣物上去,把它們一件件折疊整齊,然后再放在她身旁的一張凳子上。我注意到她家的小黃狗也沒用心聽,它正耷拉著耳朵專心噬咬它身上的虱子。
同彭媽結(jié)婚前,彭伯有一個相好的女孩。他們談朋友那陣子,女孩正跟著鎮(zhèn)上的陳跛子學絞紐扣眼。彭伯去鎮(zhèn)上給他媽抓草藥時認識女孩的。陳跛子的裁縫店距鎮(zhèn)上老中醫(yī)的診所只有幾步路。每隔三天彭伯要去抓一副中草藥。有天躲雨就同那個女孩混熟了。其實他們讀中學時就認識,只是在學校沒怎說話而已。
那時彭伯他娘得了肝炎,已到中晚期。肚子一天到晚鼓脹脹的,不知裝了多少副中草藥水。鎮(zhèn)上和城里的醫(yī)院都說沒得治,彭伯仍不死心。聽說鎮(zhèn)上老中醫(yī)的偏方有效,就傾其家中所有為娘醫(yī)治。
到最后,家里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了。老人的病也轉(zhuǎn)了,飽得不能進食。去醫(yī)院檢查已轉(zhuǎn)成肝癌。
在他媽臨終前的兩三個月里,彭伯借不到一分錢。每天只能看著他媽痛苦地在床上翻來滾去。
還是彭媽他爸念彭伯有孝心,給他借錢盡孝道。并且把閹雞的手藝也傳給了他。本來這門手藝是不外傳的,但彭媽他爸只有彭媽這個獨生女,考慮到女娃學這個手藝有辱祖宗師訓,她爸就收了彭伯做徒弟。
他媽過世后沒多久,彭伯就結(jié)婚了。彭伯曾向彭媽她家借的錢一分都沒還。結(jié)婚后,一家人了就不再說兩家話。
婚后的日子里小兩口倒也恩愛。雖然彭伯偶爾走神發(fā)呆,但他對彭媽非常好,事事處處照顧得周全。不久,彭媽有了身孕。待第二年春天,一個細雨不停的日子里,彭媽在門前的青石板上摔了一跤,肚子的娃摔掉了。她屁股連著腿上的一根筋也扭了一下。起初,彭媽拄著棍子還可走路,過一兩個月就站不起來了……
這真是人的命!彭媽每每說到這就抹眼淚。不知是他前世欠了人家,還是我前世造的孽?
近半月來,彭媽常在夜里醒來。有時被彭伯的煙味嗆醒,有時被噩夢嚇醒。昨天夜里她又夢見彭伯扔下她不管,和他相好的過日子去了。當然她早晨沒有對彭伯說起昨夜夢中的內(nèi)容,怕對他是個提醒或暗示。這些日子里,她一直煩躁不安,看自己也不順眼。想找人說說,卻不能出門,想找點事做做,卻又不能動彈!那只小黃狗早上被她莫名其妙地用榔頭敲了一下,竄出家門后,一直在外轉(zhuǎn),下午才露面。小黃沒有生氣扔下她不管。
彭媽手中時常握著一個汗?jié)n浸黃手柄的膠榔頭。她剛摔跤不能行走的那幾個月,彭伯晚上就用這個榔頭沿著她的坐骨神經(jīng)輕輕捶打,榔頭著力點小,比手捶要舒服,況且榔頭有柄,活動范圍也大,彭伯不必像白天忙農(nóng)活一樣躬腰捶打,躺在床上也可敲到她的病腿。彭伯捶打時已形成一個固定的節(jié)拍,幾乎能合著床前鬧鐘擺動的節(jié)奏。十多年來夜夜如此。當然,榔頭的捶打也有不合節(jié)拍的時候,那是彭伯快閉上眼響起鼾聲的時候……
白天,彭媽有事沒事在自己腿上捶幾下,疼痛會減輕一些,她就像和尚手敲木魚一樣打發(fā)白天漫長的時日。后來,榔頭在腿上捶打已沒什么感覺,但捶打的習慣一直保留下來。
畢竟彭媽敲打的不是木魚,很難像庵里的尼姑一樣上心。她不敲榔頭時,就想心事。
彭媽大多數(shù)時候在咒彭伯以前的相好。他那相好的是我爸沒出五服的同宗堂妹。那年她跟張港過來的一個放鴨人走后就沒再回來過。那個放鴨人的女人死了,她過去填房。她家里人不同意這門親事,很少走動。爸爸幾年前買棉籽種去過一次。那個放鴨人早死了。
我寫完作業(yè)后,常叫我過去陪彭媽說說話。其實,我過去就是聽她罵彭伯。
不知彭伯有沒有真的嫌她?其實,我都有點煩彭媽。煩她說話時不講良心。這么多年來,每逢農(nóng)忙季節(jié),彭伯在田里勞作一天后還得回去燒菜,彭媽只會煮飯。吃完飯,彭伯還要幫她洗澡,然后自己去洗。在他困得不行的時候,可能還要幫她敲腿。那些日子里,我早上常常被池塘邊彭伯搗衣的棒槌聲驚醒……
我不聽彭媽嘮叨時,就用腳逗趴在地上的小黃狗,我的腳伸一下,它的嘴就向前伸一下,我加快速度,連續(xù)伸腳,它也加快速度迎合。當我伸腳的速度再次加快時,它很掃興地將頭扭到一邊,干脆不理我了。我沒趣地看著它。彭媽也在看它,感覺她比我還無趣。
彭伯走后的大約第三個星期,彭媽苦熬苦等也沒等到彭伯的任何音訊,就在家上吊了。但她沒有死。她把繩子套在墻上的一根木樁上,那根平日掛彭伯網(wǎng)兜的小木樁怎承受得起她一百多斤的肉身?木樁一受力就斷了。當時我媽在自家階沿上洗衣,聽到巨大的響聲趕緊跑過去。看見彭媽撲倒在地,嘴里哼個不停。可能倒地時,臉碰翻了她身前的板凳,左臉又青又腫……
出這事后,媽媽更加關心彭媽。生怕她想不開再有個三長兩短。春上田里的農(nóng)活不多,媽媽有事沒事過去看一眼,在家做事也是豎著耳朵聽動靜。一連幾天,彭媽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有一天到了中午時分,彭媽家的門都沒有打開。媽媽拍她大門也沒人應,媽媽趕快找來爸爸卸掉她家大門沖進去,發(fā)現(xiàn)彭媽正有氣無力地靠在床頭,似醒非醒。媽媽先天給她端過去的飯菜原封不動放在抽屜上。彭媽真的不想活了!
媽媽要爸爸馬上去一趟張港,一定要把彭伯找回來。
爸爸走后,媽媽和幾個女人守在彭媽的床邊一起等候來自張港的消息。
關于彭伯以前相好的消息源源不斷從村民的口中傳來。放鴨人結(jié)婚沒兩年就沒再放鴨,但他養(yǎng)鴨時嗜酒的習慣卻保留下來。五年前他喝多后上街被車撞死。留下一對讀書的兒女。女人沒有再嫁,在村頭擺了一臺縫紉機替別人縫縫補補過日子。
爸爸回來時彭媽已昏迷不醒,鄉(xiāng)村醫(yī)生正在她家里給她打吊針。
爸爸沒見到彭伯。爸爸在張港連續(xù)打聽了好多天,好不容易有點消息,等趕過去時,彭伯又到別處閹雞去了。誰家會養(yǎng)那么多雞供彭伯住著去閹呢?又不是開養(yǎng)雞場!眾人失望之余,也表示認同。手藝人踩百家門,吃百家飯,怎會老呆在一個地方?
爸爸此次去張港并不是一無所獲。他在彭伯曾留宿過的一農(nóng)戶家里拾到了一只楠竹柄做的榔頭。農(nóng)戶說彭伯早上離開時走得匆忙,把它給遺忘了。既然爸爸是彭伯老家的熟人,農(nóng)戶就托爸爸把它給捎回來。
楠竹柄的榔頭比木柄的輕且富有彈性。捶打時方便又省力。我在手里掂時,小黃狗隨上下起伏的榔頭不停地伸縮脖子。媽媽從我手中抓過它,塞在彭媽手里,彭媽卻沒有一點感覺,一直昏睡。
再次得到彭伯消息已是三年后,我去張港那邊讀初中。有次無意中聽一位同學家長說起他家附近一位閹雞佬的故事。他說那位閹雞佬每年都到張港逗留十天半月。他不是閹雞,而是在張港的一家茶館里聽一個老藝人說書。茶館門前臺階上一個縫衣女人的背影常讓聽書的他看得入神。
責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