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靜
1
我的童年比別人的特別了一點。
別人家孩子在跟父母賭氣時,可以特別理直氣壯地耍賴,“你們生我的時候跟我商量過嗎?”而我卻不能,因為,能生活在這個家里,是我自己爭取來的。
沒錯,我是被領養(yǎng)的。那時,我在福利院,有三四歲吧,在那么多前來獻愛心的人當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不像其他人那樣看我們時同情心泛濫,甚至眼角濕潤,走的時候卻滿臉輕松。她很漠然,仿佛這一切與她無關(guān)。我很刻意地貼近她,面對小孩子的心計,大人們總是不明所以,“這孩子跟你真有緣”。最后,我成了她的養(yǎng)女。
剛到她家的時候,我時刻跟在她身邊,越有人的時候,越喜歡大聲叫她“媽媽”,我終于有媽媽,有家了。
她很少說話,也很少跟朋友出去玩,沒事的時候,她大多數(shù)時間是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她屋子里有兩張黑白照片,一個男人,和一個十幾歲的大男孩。我長大后才知道,當年,她的丈夫在送兒子去上大學的途中,遭遇了一場車禍。
別人的小孩還在被媽媽親著抱著,撒個嬌想買什么就買什么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自己洗澡洗衣服,幫媽媽到樓下小超市去買東西了。我從不奢望,她會像其他媽媽對孩子那樣親我抱我,也從不介意她的冷淡,她能給我一個家,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記憶中有一件事情特別深刻,她說要帶我去廟會。我特別興奮,走在路上,恨不得讓所有人知道,“我媽媽帶我去趕廟會啦”。擠在人群里,我什么也看不見,只能看到大人們的屁股,但依然很有興致。她問我想不想吃糖葫蘆,我連連點頭,乖乖地站在路邊等。廟會上的人真多啊,一會我就看不見她了,我開始慌了,向著她離開的方向,跟著人流向前擠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拼命憑借著記憶,最終跑回了家。那時天已經(jīng)很黑了,她沒有開燈,就在屋里坐著,看到我推門進來,并沒有驚喜地撲過來,卻呆呆地盯了我好半天,然后暗暗地舒了一口氣,說:“回來了,我去做飯?!?/p>
那天的晚飯,我們都沒有說話。夜里,我聽到她輕輕的啜泣……
2
我上學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媽媽和別人的不同。
第一天開學時,她送我到學校,就有同學問我,“那是你奶奶嗎?”我很莫名其妙,觀察了一下別人的媽媽,才明白,跟別人家的媽媽比起來,她明顯有點老,頭發(fā)都花白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聽到別人再問“那是你奶奶嗎”時,我不再費力氣地跟人解釋,只是笑笑;后來,我會輕輕地點頭;再后來,我干脆當著同學的面喊她奶奶,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報復快感。她似乎并不介意,我叫她什么,她都答應。
那些年,我的那些花樣小心思,明明該是一場場精彩絕倫的宮斗劇,卻往往在她的面前化為無形,演變成我一個人的戰(zhàn)爭。
我上四年級的時候,家里來了只流浪貓,賴在我們家不走了。那并不是一只漂亮的寵物貓,那么丑,那么肥,我要趕它走,她卻無所謂,“它愿意留就留下吧”,她還給它取了個名,叫肥崽。
我每天跟那只丑貓對峙,兇它,想把它嚇走。但那貓很是忍辱負重,完全沒有一只貓該有的尊嚴,我自然更討厭它,“別以為你裝成這個慫樣,我就不知道你的企圖?!?/p>
她一直不明白,我為什么喜歡跟肥崽作對。因為,我一看到肥崽,就會想到當年的自己。
有段時間, 我最喜歡做的一個游戲,就是丟肥崽。我用各種方式,蒙上了它的眼睛,坐著公交車,把它扔在很遠的地方。
看不到肥崽的時候,她會問“肥崽呢”,知道是我把貓丟了,她也從沒跟我生氣,臉上還似乎有隱隱的笑意??墒?,那只死肥崽不知有什么特異功能,不管扔多遠,它都能自己找回家來。肥崽回來的時候,她就默默地在它的食盆里放好貓糧,就像習慣了它每次只是出去玩幾天。
其實,我就是想看看,如果肥崽再也不回來了,她會不會著急。
3
遠走高飛這個詞一直對我有著致命的誘惑力。
高中時第一次住校,看到舍友們想家想到哭,我覺得是件很奇怪的事。大學時選了離家很遠的城市,同學們一到假期就忙著回家,我會覺得不可思議?;丶叶嗬速M時間,用這時間學習,旅行,做兼職,哪一項不是好處多多?
在別人眼里,我一直是個高冷又獨立的人。
宿舍里的插座漏電,“哧哧”冒了火花,舍友們都尖叫著往外跑,我鎮(zhèn)定地瞥一眼,拿著掃帚一把挑開了插座的電源線。假期的時候,我們宿舍網(wǎng)購的兩個書架到貨,快遞只管送不管搬,撂下就走了,我一個人把它們扛到六樓,并連夜組裝好。同學們都笑稱我是“雌雄同體”,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從小就掌握了疏通下水道,換燈泡換保險絲,獨自吃火鍋等技能。很多我覺得理所應當?shù)氖略趧e人看來不可思議,加上我經(jīng)常獨來獨往,身邊人都覺得我很有疏離感,不好接近。這些都有賴于她的培養(yǎng)吧,不過也有好處,讓我不會因為寂寞去交朋友,也不會因為孤獨去談戀愛。
大學畢業(yè)后,我一個人去了澳洲,在那個天高海闊的地方待了整整一年。那會兒,我離她真遠,隔著大半個地球,再也感覺不到她的氣息。
可是,我明明早就知道,無論我飛多遠,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回到她的身邊,這是我的宿命。
4
那是她第一次住進醫(yī)院,被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
那時,我還在南京,我由南向北一路狂奔。出了車站,看著籠罩在夜色里的小城,我深吸一口氣,一幕幕往事重新又鮮活起來,溫暖著一顆曾經(jīng)遠離又無時不想著回歸的心。
病房里,我看到她躺在那里形銷骨立的樣子,握著她因長年病痛已嚴重變形的手掌,頃刻間變回了那個童年時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旁邊的病友們感嘆著,“看這孩子,跟奶奶的感情真好啊。”“她是我媽!”我哭得撕心裂肺,還沒忘了跟人解釋。
后來,我在老家找了工作,就在媽媽身邊,能每天回到家,坐在餐桌前吃她做的晚飯,摸一摸已經(jīng)老得不愛動彈的肥崽。我喜歡看圍繞在她嘴角與眼周的那些細紋,這些細紋讓我心安,讓我能從她的臉上讀到我們相依為命的痕跡。她現(xiàn)在比以前愛嘮叨了一些,我也知道了很多不曾知道的細節(jié)。
“那會兒我剛剛失去了丈夫和兒子,對老天爺?shù)牟还匠錆M了質(zhì)疑,有段時間一直想去死。朋友拉著我去信神,但沒有用,神也救不了我??墒牵隳敲葱?,拉著我的衣襟不放手,那眼神讓我覺得,我還必須得活著?!?/p>
“你在廟會上丟了的那次,我是真害怕啊,我都不敢哭,覺得這大概就是我的命。”
“你和肥崽爭寵的那段時期,是我覺得生活最有意思的時候。后來,你長大了,要飛走了,我不能拖你后腿啊?!?/p>
隨著媽媽抽絲剝繭的回憶,我?guī)缀蹩吹搅水斈甑乃?,在失去至親后最煎熬的日子,每天像孩子似的哭。有時,她會以為兒子還在上學,老公還在上班,她把熱騰騰的飯菜端上桌沒人吃時,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幻覺。
她對任何人表現(xiàn)出來的冷漠,只是怕再一次失去。她一直不給我依賴她的機會,也是因為,她不想讓我在失去她時,再體驗一次多年以前,她曾經(jīng)的痛不欲生。她不想那樣。
我知道她這一生失去的太多,我從小逼自己早熟,逼自己堅強,就是為了等長大后,有能力向她證明,“放心,你不會失去我”。
媽媽卻搖搖頭,“不,我早就不怕失去了?!彼σ恍?,“表面上好像是我給了你一個家,其實是你給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才不會在乎你叫我媽媽,還是奶奶?!?/p>
是的,我們得到了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我們都從對方身上汲取了面對生活的勇氣,無論我們遭遇了什么,都還能保有對生活愛的能力,那才是永遠不會失去的東西。
當然,我知道自己一定會回到她的身邊,不只是為了自己要給她養(yǎng)老的責任,而是因為那些記憶中的畫面。她默默坐在餐桌前等我吃晚餐,她在夜里偷偷給我掖好被踢開的被角,她看我執(zhí)著地跟肥崽對抗時,笑著把手插進我的頭發(fā)里揉上一揉。這些年來,不論我飛多遠,一直在吸引著我的,就是這些最單純的瞬間,是我和媽媽一起度過的最珍貴的時光。
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