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龍
一
第二天晌午,槍聲像一群饑餓的蝗蟲從山腳下飛奔而來。
杜鵑蜷伏在洞口冰冷的巖石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野藤和灌木,向山坡下張望著。因為寒冷和饑餓,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大鳥臨走前硬生生用土把火種掩埋了,溶洞里因此墜落在一片幽暗和寒冷之中。
臘月里的一場雪,已經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七天。大青山下那些村莊仿佛被人們遺落的幾堆破衣服,在雪原中燃燒著,濃烈的焦糊味彌散開來。
大批身穿褐黃色野戰(zhàn)服的鬼子離開村子,越過公路,向大青山集結。不知什么時候,鬼子已經在公路兩側布置了警戒線,一個身穿黃呢大衣的軍官騎著高頭洋馬,在士兵們的簇擁下,來到集結完畢的隊伍前面。這次報復性掃蕩鬼子大約出動了一個大隊,加上和平軍,總共有一千五六百人,形勢的嚴峻遠遠超出了杜鵑和大鳥的預料。
鬼子們呈搜索隊形,開始向山坡上挺進。他們平端著步槍,小心翼翼地用刺刀撥開樹叢和茅草,一副隨時都將投入戰(zhàn)斗的戒備狀態(tài),刺刀在雪地上折射出鋒利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那些和平軍則三五成群,用鐵鎬洋鍬在讓他們生疑的坡地上刨開積雪,賣力地挖掘著。鎬頭碰上石塊時,迸出了火星,發(fā)出尖銳的響聲??吹贸鰜恚勘鴤兊乃褜е黠@的目標,他們的臉上流露出一種久受饑餓煎熬的蝗蟲面對莊稼時的貪婪和兇狠。
在江南老百姓的眼里,鬼子們仿佛一年四季都處于饑餓狀態(tài),那是一種從頭到腳的沁入骨髓的饑餓。鬼子進村首先是搶糧食抓雞,雞脖子擰過兩圈,咯嗒一聲就斷了,垂成一截滴血的花繩子了。然后他們砸爛門板,點上火把雞烤熟。吃得肚圓腹脹之后,把尿撒進農戶們被搶劫一空的米缸里,或者掀開被窩拉上一堆熱氣騰騰的臭屎。接著,鬼子們就會去解決身上另外一種饑餓,他們開始滿村子搜尋女人,然后不分俊丑老少,撲翻在地上就干起來。
山腳下陡然響起一陣歡呼聲,幾個和平軍挖出了一只木箱子。大群的鬼子圍了過來,和平軍從箱子里掏出一些繃帶和幾只白鐵皮盤子。杜鵑雖然看不清這些和平軍的面孔,但想象他們的臉上一定綻放著討好的諂笑,鬼子們卻并不買賬,一槍托就把白鐵皮盤子砸在雪地上。顯然這不是他們煞費苦心要搜尋的東西,但杜鵑心里還是像被貓爪子抓了一把,疼得咧嘴咝了一聲。這些來不及轉移就地掩埋的醫(yī)療器械雖然并不貴重,但對缺醫(yī)少藥的新四軍后方醫(yī)院來說,畢竟算是一份家當。好在那些少得可憐而顯得萬分珍貴的手術器材和西藥放在行軍藥箱里了,這還是她從第三戰(zhàn)區(qū)國軍部隊里帶來的,平時一直隨身攜帶,碰都不讓別人碰一下的。
對杜鵑來說,還有一段遭遇同樣是不愿讓別人碰觸的。但那段記憶卻噩夢一般糾纏著她,大雪掩蓋了殘缺的肢體,恥辱和仇恨卻像一根草尖冒出來。
為了掠奪江南豐富資源支持曠日持久的太平洋戰(zhàn)爭,一年前,日軍以三個師團的兵力發(fā)動了冬季攻勢,向江南縱深地區(qū)挺進。戰(zhàn)斗突如其來,國軍第三戰(zhàn)區(qū)所部事先并未得到任何情報,倉促接戰(zhàn)即全線向西潰退。混亂之中,杜鵑所在的師部醫(yī)院被日軍截住了。
那是一個大雪初霽的午后。緊急撤離的師部醫(yī)院秩序混亂,這支由傷病員、醫(yī)護人員和警衛(wèi)士兵組成的隊伍撤到一個山岙里時,已經筋疲力盡,再也走不動了。于是院部決定就地休息,埋鍋造飯。誰也沒有想到師部醫(yī)院已經脫離了倉促后撤的戰(zhàn)斗部隊,被遠遠甩在了后面,更沒有想到一支日軍部隊已尾隨而至。醫(yī)院里平時雇用的勤雜工早已沿途逃散,杜鵑只得叫上幾個輕傷員去山坡上揀柴火。陽光照耀下的雪野,既有江南山川的秀氣,又顯出一派難得的空曠和壯麗。杜鵑抱著一捧枯樹枝,站在山坡上眺望四野,一時有點出神。
杜鵑第一個發(fā)現(xiàn)沿公路疾速挺進的日軍部隊,可她的大聲呼喊已經起不到任何作用,鬼子們眨眼工夫就把毫無戒備的師部醫(yī)院團團包圍。他們殲滅了警衛(wèi)士兵后,隨即把槍口對準了手無寸鐵的傷員。當師部醫(yī)院一百多名傷員全部倒在血泊里之后,鬼子們開始在雪地上追逐女醫(yī)生和女護士,然后剝光了她們的衣服。那些衣服在鬼子的手里仿佛紙糊一般脆弱,幾乎聽不到被撕裂的聲音……那場屠殺和凌辱在杜鵑的眼里,幾乎變成了漫長的一個世紀。
鬼子并沒有放過山坡上的幸存者,約有一個小隊的鬼子追上山來。輕傷員們并沒有選擇自己逃命,為了讓美麗嬌小的女醫(yī)生有更多的時間進入山上那片樹林,逃脫鬼子的禍害,他們在山坡上來回奔跑,揮舞著手中的樹枝與鬼子搏斗。但他們的壯烈赴死并沒有阻止住鬼子,驚魂未定的杜鵑幾次跌倒在雪地里,終于在樹林外被鬼子追上。杜鵑倒在雪地上,費力地往前爬,行軍藥箱從身上一次次滑下來。戰(zhàn)地醫(yī)院規(guī)定醫(yī)生在行軍途中必須隨身攜帶行軍藥箱,雖然很多醫(yī)生對此不以為然,杜鵑卻是一直這樣做,養(yǎng)成了習慣。這次倉促撤離前,杜鵑就往藥箱里塞滿了藥品和那把心愛的手術刀,手術刀是她在德國學醫(yī)時導師送的。
十幾個鬼子端著刺刀從三面圍上來,杜鵑打開藥箱,掏出手術刀。鋒利無比的手術刀在陽光下寒光閃閃,杜鵑的手指輕而易舉地找到了自己的頸動脈。
杜鵑是幸運的,當手術刀冰冷的鋒刃碰觸到皮肉的剎那間,遠處突然炸雷般一聲吼叫,接著幾顆手榴彈像一群黑乎乎的飛鳥從天而降。當她掙扎著坐起來,十幾個鬼子已經血肉模糊地倒在她的周圍。硝煙散去,一個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只張開翅膀的大鳥,呼呼地從樹林里飛奔而來。杜鵑奇怪那些手榴彈會來自百米之外的那個男人,這需要何等的臂力啊!
三天之后,杜鵑跟隨那個大鳥一樣的男人來到一支新四軍部隊,這支部隊便是后來名動江南的新四軍第十六旅,其時剛剛從蘇北開赴江南,奉命尾隨向西推進的日軍,在江南建立敵后根據(jù)地。這就形成了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三戰(zhàn)區(qū)國軍剛剛丟失的土地,日軍還沒站穩(wěn)腳跟,轉手就被新四軍占領了。不久之后,以十六旅為骨干部隊的新四軍蘇浙皖邊區(qū)成立,杜鵑成了邊區(qū)醫(yī)院一名外科醫(yī)生。
山坡上又出現(xiàn)了新情況,那個騎高頭洋馬的鬼子軍官走上山來?,F(xiàn)在能夠看清楚了,那個軍官竟然是一個大佐,由一個大佐親自坐鎮(zhèn)指揮,可見鬼子對這次搜山行動的重視。大佐來到一棵松樹下面,舉起了望遠鏡,幾個士兵端著步槍在他的四周警戒??梢钥闯?,面對莽莽蒼蒼的大青山,他們的內心是恐懼和戒備的,并不像表面那么強大。大佐的瞭望漫無目標,但往大青山主峰青硯嶺上仰望的時候,望遠鏡鏡片反射出來的光亮,還是讓杜鵑心里一陣怦怦亂跳,不覺雙手緊緊攥住溶洞前那叢粗壯的野藤,屏住了呼吸。
巨大的溶洞隱藏在青硯嶺莽莽山林和皚皚白雪之中,從溶洞到鬼子搜尋的山坡中間隔著兩道低矮的山梁,還有幾個谷地,但直線距離應該不會超過二三公里。
“難道鬼子發(fā)現(xiàn)了我們……”杜鵑囁囁地說。
“不會的,杜醫(yī)生你放心吧?!鄙砗笠粋€稚氣的聲音輕輕答道。
不必回頭看,杜鵑就知道那是細伢子。細伢子個子長得小,年紀也小,過了這個年才滿十六歲。七天前的那場戰(zhàn)斗,炮彈片炸斷了他的腸子,雖然那些腸子被杜鵑細心地接上了,但手術后匆忙轉移和藥物的缺乏,到底還是讓傷口感染了。留守的八個重傷員,傷口都在不同程度的感染,有些已經開始潰爛,溶洞里彌漫著傷口腐爛的氣味,這讓杜鵑憂心如焚,卻又一籌莫展。
細伢匍匐著爬到杜鵑身后,遞過來兩小塊昨天吃剩的冬筍,輕聲說:“杜醫(yī)生,你進去吃點東西吧,我來守洞口!”
二
在江南連綿起伏的低矮丘陵中,大青山是難得一見的大山,竹木繁茂,層巒疊嶂,主峰青硯嶺海拔一千七百多米,云霧纏繞,莽莽蒼蒼。大青山地處蘇浙皖三省交界,“一腳踏三省”, 當?shù)厝擞纸腥缟剑源笄嗌絽^(qū)為中心,方圓一二百里,也就成了新四軍蘇浙皖邊區(qū)的心臟地帶。
“……大青山三百里松樹林,五百里大竹海,小鬼子要找到他們的步兵大炮連做夢都別想!”大鳥的聲音低沉渾厚,在溶洞里發(fā)出嗡嗡回響。
這是一只巨大的天然溶洞,主洞足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小,正中央是一只巨大的水窟,占去全洞的大半面積,水色幽暗,深不見底。四周是一些灰白色的太湖石,水滴石穿,瘦透靈秀。主洞還套著幾個小溶洞,其中一只溶洞里有一股細細的泉水流出,緩緩注入水窟,水聲潺潺。
大鳥是一個信心十足的家伙,可他的想法實在太大膽了,顯然在大家的意料之外,溶洞里一片沉默。良久,杜鵑低聲說:“這……太冒險了?!?/p>
傷員們雖然沒有吱聲,但他們目光中流露出來的擔憂顯而易見。大鳥想夜闖敵營,把鬼子吸引到大青山上來,這可真是一著險棋。
大鳥卻不這樣認為,他說:“這次小鬼子掃蕩有明顯目的,找不到那門步兵大炮,又找不著我們的部隊,就會把氣全部撒到老百姓頭上。只要我們把小鬼子從村子里引出來進入大青山,他們就是螞蚱掉進太湖里,蝦米爬到沙灘上,蹦跶不起來了?!?/p>
大鳥說:“以往小鬼子清鄉(xiāng)掃蕩都是當天來當天走,害怕留在村子里挨打。這次情況不同,小鬼子找不到大炮不會善罷甘休的?,F(xiàn)在我們肩上有兩副擔子,一是把村里的老百姓解救出來,二是解決肚子問題。我們只帶了兩天的干糧,可上山已經第七天了。”
洞里七八個傷員或坐或臥,都不吱聲,他們中間放著兩只樟木大箱子。細伢子背倚木箱坐著,瞅瞅大鳥,又瞅瞅杜鵑,說:“大鳥是我們十六旅的偵察英雄,杜醫(yī)生你就放心讓他下山吧,他一定能夠完成這個任務!”
大鳥就笑了,說:“闖龍?zhí)度牖⒀?,上刀山下火海,本來就是我們偵察員的拿手好戲嘛!”
大鳥說完,沖杜鵑眨了眨眼,踏踏踏走到洞口,用刺刀挖起粘著雪花和爛樹葉子的濕土,撒在火堆上。杜鵑明白大鳥是擔心一旦鬼子進山,煙火會暴露目標。
火種掩埋后,溶洞里立即陷入幽暗和寒冷之中。慘淡的夜色從洞口灌木和藤蔓中滲漏進來,被掩埋后的火種滋滋地冒著煙氣,杜鵑看到一雙眼睛在煙霧中熠熠生輝,不覺一陣耳熱心跳。
“大鳥,這次下山你可得特別小心……”杜鵑的聲音輕得仿佛在自言自語。
“杜醫(yī)生你放心,能傷我大鳥的人還沒投胎出生呢?!贝篪B伸手在樟木箱子上拍一下,說:“傷員和這門大炮就交給你了,在我回來之前,不管發(fā)生什么情況你們都別離開山洞!”
不等杜鵑回答,細伢子搶著說:“大鳥你放心,我們會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好大炮?!?/p>
大鳥摸了摸細伢子的腦袋,隨手把自己的手槍和刺刀交給他,說:“除了這門大炮,你還要保護好我們的杜醫(yī)生!”
杜鵑和細伢子目送著大鳥離開溶洞,像飛鳥一樣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夜里。遠處山腳下,幾個村子正在冒著火光,零星的槍聲中,傳來女人們的哭喊和尖叫聲,杜鵑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
這一幕已經過去了十幾個小時,從大批鬼子來到大青山的情況看,大鳥已經完成調動鬼子解救群眾的任務,但接下來他能通過鬼子的警戒線,把糧食送上山來嗎?
一想起糧食,杜鵑的肚子就咕咕叫喚起來。上山第三天,他們就開始斷糧了。如果到了春天,青硯嶺上漫山遍野都是野果子,各種飛禽走獸,完全不用擔心餓肚子。可現(xiàn)在大雪封山,天寒地凍,要在山上找到一點食物,就顯得十分困難。這些天來,大鳥的主要任務已經不是保衛(wèi)大炮和留守人員的安全,而是千方百計地尋找食物。白天,他到毛竹林里挖筍。在積雪覆蓋的竹林里尋找冬筍并不比偵察敵情容易,但他還是每次都能憑著一把刺刀,挖回來幾根冬筍,然后剝掉筍衣,用泉水煮熟。但一天三餐以筍為食,大家胃里燥得就像有無數(shù)只貓爪子在撓,酸水直往喉嚨口涌。而且感覺是越吃越餓,牙齒上積起厚厚一層褐垢。為了改善伙食,每當入夜,大鳥就去樹林子里掏鳥窩??缮搅掷锏镍B都十分機警,因此大鳥常常熬到后半夜,披著一身被雨雪淋濕的衣服回到溶洞,卻兩手空空。
運氣好的時候,也能捕捉到幾只笨鳥,把它們殺了和冬筍一起煮,再放一小撮鹽。鹽是不敢多放的,因為還要用來清洗傷口。水煮沸后鳥肉的香味就飄浮起來,傷員們紛紛掙起身子,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杜鵑用手術刀細心地把一只小鳥切成八塊,給每個傷員分一塊,對于虛弱不堪的傷員們來說,這可是難得的滋補品。有了那一丁點少得可憐的營養(yǎng),他們才不至于虛弱而死。杜鵑和大鳥不吃鳥肉,他們會喝一碗熱氣騰騰肉味飄香的冬筍湯。
一天,大鳥在靠近山澗的毛竹林里意外地挖到一只冬眠的山龜。雖然那是一只小山龜,只有巴掌那么大,但也足可維持大家兩天的營養(yǎng)。傷員們笑逐顏開,大鳥從杜鵑手中接過手術刀,正要下刀,一個矮小的身影突然從洞壁的陰影中撲過來,一把把山龜搶了過去。
溶洞里的人一下都愣住了,大鳥腦子轉得快,沖對方哈哈一笑,說:“好好好,你們日本人與烏龜有緣分,這山龜我們不殺了,送給龜田一郎做個伴吧。”
杜鵑和傷員們這才明白過來,吐了一口氣,無聲地瞅著那個矮小壯實的俘虜解開上衣,把小山龜放進懷里。
大鳥伸手攙住對方的胳膊,扶他在干草堆上坐下來,然后把手術刀還給杜鵑,踏踏地往溶洞外面走去。光線透過藤蔓和灌木投射進來,大鳥的背影顯得高大而魁梧,仿佛一堵厚實的山墻,這種夸張的視覺差使杜鵑惴惴不安的心突然之間踏實了下來。
洞口光線一閃,踏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大鳥這是又去為大家尋找食物了。傷員們冷冷地看著龜田一郎,目光中充滿了責備,龜田一郎卻毫不理會,慢慢地扣上衣服扣子。
整整七天,這個矮小壯實的俘虜一直在溶洞里正襟危坐,除了大小解,都沒有站起來過。他并不像其他傷員那樣歪著斜著,就這樣一動不動筆直坐在地上,似乎在努力維護著一種尊嚴。
說起來,鬼子根本就沒有把第三戰(zhàn)區(qū)的國軍部隊和新四軍放在眼里,一個冬季攻勢就把十幾萬裝備精良的國軍趕出了富饒的江浙中東部地區(qū),新四軍的邊區(qū)建立在日占區(qū)內,他們更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為了贏得民心,鞏固建立不久的邊區(qū),新四軍十六旅迫切需要一場有把握獲勝的戰(zhàn)斗。
七天前,鬼子進行了一次例行的清鄉(xiāng)掃蕩,當他們馱著搶掠來的糧食返回據(jù)點途中,戰(zhàn)斗打響了。
杜鵑雖然沒有參加這次伏擊戰(zhàn),但隨著大批傷員的到來,看到他們的受傷情況,她完全可以想象出戰(zhàn)斗的激烈程度。新四軍最后取得了勝利,還意外地繳獲了一門日軍步兵大炮,俘虜了一名鬼子炮兵,這在新四軍作戰(zhàn)史上幾乎從未有過,鬼子終于為他們的傲慢付出了代價。杜鵑當時并沒有想到,正是這場伏擊戰(zhàn)使十六旅從此成為名震江南的抗日勁旅,而這門看起來其貌不揚的步兵大炮竟然會是日軍的榮譽大炮,曾經攻城掠地,立下赫赫戰(zhàn)功,成為江南日軍之魂。榮譽大炮的丟失驚動了華中日軍派遣軍司令部,岡村寧次大為光火,下令不惜一切代價從新四軍手中奪回大炮,挽回帝國軍人的顏面。
杜鵑也沒有想到緊接而來的報復性掃蕩那么殘酷和瘋狂。雖然新四軍主力及時撤出邊區(qū)跳出外圍作戰(zhàn),避免了重大損失,但那門大炮無法帶走,只得拆散裝入兩只巨大的樟木箱子里,和八個重傷員一起送到青硯嶺上的溶洞中隱蔽起來。外科醫(yī)生杜鵑和偵察英雄大鳥一起接受了留守的任務。
山坡下零星傳來的槍聲,給人一種時間凝固的錯覺。杜鵑從細伢子手中接過冬筍,發(fā)覺對方的手心燙得厲害。細伢子這是在發(fā)燒了,杜鵑嘆了一口氣,她能有什么辦法呢?
杜鵑默默走進洞里。溶洞一側的地面上鋪著厚厚的干茅草,傷員們在干茅草上或坐或臥,有的靜靜地嚼著冰冷的冬筍,有的正在閉目養(yǎng)神,偶爾有人發(fā)出幾聲輕輕的呻吟。
每天午后是檢查傷口的時間,因為這個時候大鳥已經忙完了事情,可以給杜鵑當助手了。大鳥總是天蒙蒙亮就出去尋找食物,回來后清洗燒煮,然后像保姆一樣一口一口喂重傷員,杜鵑有時候看著他笨手笨腳卻小心翼翼的樣子會笑起來,大鳥卻不笑,一臉平靜地說,什么叫偵察員,偵察員就是八個字:膽大心細英勇無畏。杜鵑想想也對,就不笑了,就教他如何稀釋鹽水,如何給傷員拆繃帶。她給傷員清洗傷口時,讓大鳥蹲在身邊觀察,告訴他哪樣的顏色哪種氣味表示傷口已經感染,或者要化膿了。傷口一感染,傷員就會發(fā)燒,那就要特別小心提防,要給傷員敷消炎藥服阿司匹林??赊D移時留下來的西藥實在太少,三天前就完全斷藥了。就是鹽巴,也只有小孩拳頭那么大小一塊了。除了給傷員清洗傷口,每天還要吃掉一點點。
杜鵑待了一會,開始用一只小鋁盒子稀釋鹽水。這個小鋁盒子還是她從德國帶回來的,是那把手術刀的包裝盒,現(xiàn)在正好用來裝鹽水。杜鵑端著鹽水向龜田一郎走去,每次她都是第一個給他檢查傷口。雖然她并不愿意那樣做,杜鵑恨透了鬼子,那都是一些餓急了的蝗蟲,是披著人皮的禽獸,但大鳥說,有了這門步兵大炮,以后就不怕鬼子的坦克和碉堡了,我們沒有炮兵,要把龜田一郎教育感化過來當新四軍的炮兵教練。
杜鵑走到龜田一郎面前,突然猶豫不決起來。平時都是大鳥在身邊,今天大鳥不在,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對付這個性格乖戾的鬼子俘虜。
杜鵑回頭看了一眼溶洞里的新四軍傷員,發(fā)現(xiàn)傷員們都在默默地注視著她,目光里充滿了鼓勵和愛護。好像在說,杜鵑你放心吧,我們會保護你的!
龜田一郎抬起頭來,冷冷地瞅了一眼杜鵑,然后用雙手把那條受傷的大腿挪到前面。
三
龜田一郎的主動配合讓杜鵑頗感意外。她把小鋁盒子放到石壁上,慢慢地蹲下身子。幾滴鹽水從小鋁盒里灑了出來。
龜田一郎雖然成了新四軍的俘虜,但他并看不起俘虜他的對手,甚至都不愿意告訴自己的名字。最后大鳥說:“你不說沒關系,我們給你取一個,你們日本人喜歡叫什么龜什么郎的,就叫你龜田一郎吧?!甭兀@個名字就叫開了,對方也知道是在叫他。如果說新四軍中還有讓龜田一郎敬畏的人,那這個人就是大鳥。
龜田一郎是在失去知覺之后被俘的。清鄉(xiāng)的鬼子遭到伏擊后,進行了頑強而激烈的抵抗。子彈仿佛暴雨一般傾瀉在新四軍陣地上,那門步兵大炮也開始發(fā)射,每一發(fā)炮彈的爆炸,都會倒下一大批人。新四軍被逼無奈,只得強行發(fā)起沖鋒。身穿土灰色軍衣的新四軍士兵面對密集的子彈毫無懼色,瘋了一般往前沖。其中一個身材魁梧的士兵遠遠地沖在隊伍前面,仿佛一只迎風飛翔的灰色大鳥,從山坡上疾速俯沖過來。在一百米之外,他就開始投彈。作為一名炮兵,龜田一郎能夠準確無誤地目測這一距離,所以當手榴彈像冰雹一般落到公路上時,他幾乎難以置信。龜田一郎急忙調整步兵大炮的角度,但未及瞄準,幾顆手榴彈就像黑乎乎的烏鴉呼嘯而來,在他的頭頂炸開……
當龜田一郎睜開眼睛,已經被抬到新四軍邊區(qū)醫(yī)院,那個大鳥一樣的士兵仿佛一座青灰色的鐵塔聳立在擔架前。龜田一郎瞅準時機,嗷地一聲叫喚,滾下?lián)?,低頭向醫(yī)院門口的石獅子撞去,卻被大鳥一把扯住肩膀,像一只小雞一樣拎了起來。這一幕是杜鵑親眼所見,龜田一郎雖然長得結實,但大鳥毫不費力地把他像小雞一樣拎到了手術臺上。
龜田一郎的整條右腿被手榴彈炸爛了,按邊區(qū)醫(yī)院的醫(yī)療條件只得截肢。當龜田一郎再次蘇醒過來,已經躺在溶洞的干茅草堆上了,他的面前除了大鳥外,還站著一個臉蛋漂亮身體嬌小的女軍醫(yī)。一群與他一樣在伏擊戰(zhàn)中身負重傷的新四軍士兵,則三三兩兩躺在他的四周。漂亮嬌小的女軍醫(yī)每天給他清洗一次傷口,開始時他并不配合,嗷嗷叫喚著,亂踢亂抓,還把頭往石壁上撞,直到大鳥鐵塔一般聳立在他面前,才肯安靜下來。杜鵑看出了龜田一郎對大鳥的畏懼,那份畏懼明明白白地寫在他的臉上。后來給龜田一郎檢查清洗傷口,她都讓大鳥端著鹽水盒子站在身邊。
此刻,龜田一郎雖然臉無表情,但主動把傷腿挪到杜鵑面前,讓她不覺愣了一愣。
龜田一郎右腿的截斷面已經開始感染,出現(xiàn)了化膿的癥狀。清洗傷口時,他別過臉去,臉部肌肉痛苦地扭曲著,他把那只小山龜從懷里掏出來,撫摸著。
終于清洗完了傷口,杜鵑輕輕吁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她發(fā)現(xiàn)那些新四軍傷員的目光一直在關切地盯著她,不覺心里一熱,鼻子酸酸起來。
在為新四軍傷員清洗傷口時,杜鵑在心里對他們說,如果大鳥在身邊,你們就不用為我擔驚受怕了。杜鵑最后來到細伢子面前,細伢子的傷口完全潰爛了,繃帶拆開后,腥臭的惡味立即彌漫開來。當鹽水灑落在傷口上時,細伢子呀地叫了一聲。杜鵑以為是細伢子受不了疼痛,抬頭看時卻發(fā)現(xiàn)對方正滿臉驚訝地盯著洞外。
杜鵑往洞外看去,不由得也呀了一聲。
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七天七夜的雪,晌午過后越下越大了。大朵的雪花在空中飛舞,幾個村民模樣的人趕著羊群越過公路,出現(xiàn)在大青山下。杜鵑一眼認出走在最前面那個高大魁梧的漢子,就是大家一直為之擔心的大鳥。
大鳥這是要做什么呀?杜鵑側過臉瞅了一眼細伢子,細伢子臉上同樣露出迷惘不解的神色。
羊群一直被趕到山坡上。沿途鬼子們的盤問幾乎形同虛設,大鳥大踏步走在羊群前,對著鬼子比比劃劃說一通,鬼子們就痛快地放行了,一些鬼子還伸出手來,友好地拍著大鳥的肩膀。杜鵑猜想大鳥一定做了一件讓鬼子們覺得愉快的事情。
在一處開闊的坡地上,鬼子搭起了幾頂帳篷,這里應該就是鬼子的指揮部了。一些鬼子在帳篷前的雪地上支起架子,開始生火燒水??雌饋?,鬼子是要在山坡上宿營了。
羊群的到來讓他們十分興奮,毫不戒備地把幾把刺刀交給了大鳥。大鳥把刺刀分發(fā)給同來的幾個人,然后動作麻利地把一只湖羊摁翻在雪地上。那個身穿黃呢大衣的大佐從帳篷里走出來,站在大鳥面前看他殺羊。大鳥動作嫻熟,開膛破肚剝皮一氣呵成,然后把血淋淋的羊身子扔到雪地上。
大佐顯然對大鳥十分滿意,揮手讓士兵端來一只茶缸,大鳥接過來,痛痛快快地喝著。他們長久地站在帳篷前的雪地上,從他們站立的樣子和手勢上可以看出,兩人正在進行一場愉快的交談。
幾口巨大的行軍鍋被支了起來,一些鬼子把殺好的羊大卸八塊,扔進鍋里。幾顆血淋淋的羊腦袋,被胡亂地扔在附近的茅草叢里。
杜鵑和細伢子現(xiàn)在明白了,大鳥這是給搜山的鬼子們辦羊肉宴來了。今天晚上,這些永遠處于饑餓之中的蝗蟲們終于可以飽餐一頓,可以吃羊肉,喝熱氣騰騰的羊肉湯了。
江南臘月晝短夜長,晌午似乎剛剛過去,黃昏就到來了。鬼子和和平軍們停止了徒勞無功的搜尋,紛紛來到那塊開闊的坡地上。
山坡上燃起了篝火,鬼子們圍著幾口大鐵鍋坐了下來。羊肉的香味像雪花一樣漫天飛舞,有人從鍋里撈起一塊羊肉嘗了嘗,然后又扔了回去,邊上的鬼子哈哈大笑起來,顯然羊肉還沒有完全煮熟。
山坡下面的公路上,每隔一兩百米點起一堆篝火,彎彎曲曲一直向遠方伸去。鬼子是要把大青山封鎖起來,不讓人進山下山了。
看起來,大鳥已經徹底把鬼子調動起來,讓他們確信被新四軍繳獲的步兵大炮就藏在大青山上,村里的老百姓因此得以解救??纱篪B為什么要趕一群羊上山,把邊區(qū)老百姓辛辛苦苦養(yǎng)的羊送進鬼子的嘴里呢?
這個大鳥,總喜歡做一些讓人無法想象的事情,令人瞠目結舌!
一年前,大鳥救下杜鵑后,兩人來到太湖邊一座叫無錫的縣城。這是鬼子的老占領區(qū),街面上店鋪林立,人來車往,鬼子的巡邏隊在人群中緩緩行駛,顯示出一種異樣的繁華景象。杜鵑當時并不知道一支新四軍部隊已經渡江南下,正在縣城外的山區(qū)里集結,準備尾隨日軍向西挺進。當然,她也不知道大鳥的真實身份,只是覺得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有本事的人。
他們在一家臨街的酒館里坐下來。大鳥要了幾份當?shù)氐男〕?,然后特意點了一道清蒸太湖白魚,燙了一壺紹興花雕,要給杜鵑壓驚。江南人都能喝幾盅軟綿綿的花雕酒,杜鵑端起酒盅先敬了大鳥一盅,這才問起他的名字。也許是不方便,大鳥笑而不答。杜鵑說:“那我就叫你大鳥吧。”大鳥愣了一下,杜鵑做了一個投擲手榴彈的姿勢,說當時你就像一只大鳥一樣從樹林里飛奔出來。大鳥聽后哈哈笑道:“大鳥,這名字好啊,以后你就叫我大鳥吧!”杜鵑也被自己取的名字逗樂了,抿嘴笑起來。
正說笑著,闖進來兩個和平軍軍官。這顯然是兩個沒有眼色的家伙,也許小縣城里難得見到像杜鵑這樣漂亮的女人,他們來到桌前,一邊一個打橫坐了下來,要大鳥請他們喝酒,一邊嬉皮笑臉挑逗杜鵑。大鳥噌一聲站起來,拿過三只大碗,倒?jié)M了,說:“好好好,今天我請兩位老總吃酒!”一口就把一碗酒喝了,兩個和平軍愣了一下,也把桌前的酒喝了。這樣喝過三碗,和平軍已是臉紅耳赤,大鳥卻像是喝了三碗清水,毫無酒意。喝第四碗時,其中一個和平軍不肯喝了,被大鳥揪住衣領硬灌了下去,酒水滴滴答答灑了一身。和平軍惱羞成怒,伸手去腰里掏槍,卻摸了一手空。不知什么時候,他們槍套里的手槍已經落到大鳥手里。大鳥把兩支手槍往桌上一拍,又倒了三碗酒,大喝一聲:“喝!”自己先端碗一口喝了,兩個和平軍大眼瞪小眼,只得硬著頭皮把酒碗端起來。這樣又各喝下三大碗,兩個和平軍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大鳥轉過身來,沖杜鵑眨了眨眼,起身結賬,然后在客人們的笑聲中,和杜鵑一起離開酒館。
在充滿血腥的戰(zhàn)爭年代,大鳥確實是一個能夠給人帶來安全感的人物。杜鵑相信,大鳥這次虎口送羊,雖然看上去十分蹊蹺,但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這么想著,杜鵑的心里寬慰了起來。
四
那天夜里,在青硯嶺黑暗的溶洞里,饑腸轆轆的傷員們一直都在靜靜地等待大鳥的到來。羊肉的香味隨著雪花從遙遠的山腳下一片片飛來,沖淡了傷口潰爛的腥臭。
其實從山腳到主峰,中間隔著好幾道山梁和山坳,羊肉的味道應該飄不到溶洞里。也許這是人的心理作用吧,人們在持久的饑餓中特別能夠捕捉到食物的氣味。
整整一天,杜鵑和傷員們只吃了幾塊冬筍,喝了幾口冰冷的泉水。
入夜之后,杜鵑和細伢子一直守在洞口。杜鵑讓細伢子回到洞里睡覺,細伢子不肯,細伢子讓杜鵑到洞里休息,杜鵑也不肯。兩個人誰也勸不了誰,最后就一起守在了洞口。
到了后半夜,溶洞里的傷員們終于昏昏沉沉睡去了,偶爾發(fā)出幾聲夢囈般的低沉呻吟。細伢子畢竟還是個半大的伢子,身上還發(fā)著燒,也堅持不住睡了過去。杜鵑把自己虛弱的身子往細伢子身邊挪了挪,兩個人緊緊地挨著,雪花一片片飄落在他們身上。
山腳下鬼子們的喧嘩聲漸漸沉寂下來,一隊巡邏的鬼子從黑暗中鉆出來,從篝火前緩緩走過。
羊肉的香味漸漸淡去了,傷口潰爛的腥臭氣味變得濃重起來。
雪花飄落在樹叢里,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杜鵑迷迷糊糊打了一個盹。在睡夢中,她的耳邊一直回響著雪花飄落大地的聲音,時輕時響,像一個人在躡手躡腳走動,像饑餓的小獸在身邊爬行,像羊肉在巨大的鐵鍋里翻滾。冷不丁被窸窸窣窣的微響驚醒,滿心歡喜地以為大鳥懷揣著熱乎乎的羊肉回來了,但眼前除了幽暗的洞壁和白蒙蒙的雪原,什么都沒有。一次次的失望讓杜鵑對那些窸窸窣窣的微響喪失了興趣和足夠的警惕,不知不覺沉睡了過去。以致有人從她身邊慢慢爬過時,竟然毫無察覺。
天色麻麻亮的時候,杜鵑被細伢子推醒了。細伢子指著洞外,壓低聲音說:“杜醫(yī)生,你快來看……”
杜鵑揉了揉眼睛,看到洞外白茫茫的雪地上,隱隱有一條不甚明顯的淺痕,仿佛一條寬大的灰色飄帶,從洞口開始,彎彎曲曲,向遠處飄展出去。
杜鵑往溶洞里瞅了一眼,洞里黑沉沉的,傷員們還都沒有醒來。當她把目光再次投向雪地上時,銳利地感覺到自己腦袋里一根神經緊緊地繃了起來,然后啪的一聲掙斷了。
杜鵑幾乎是一躍而起,瘦小的身影融入凌晨的茫茫雪野之中,身后傳來細伢子壓抑的大聲叫喊。杜鵑沒有聽清細伢子叫喊什么,但她知道這聲叫喊已經把洞里的傷員們驚醒了,面對突如其來的危險,他們一定會作出自己正確的選擇。杜鵑已經來不及多想,她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沿著那條淺灰色的飄帶追上那個人,否則一切都將無法挽回。
杜鵑責怪自己沒有守好洞口,哪怕再困再累,她也不能睡著呀!雖然她只是一名醫(yī)生,但大鳥不在,她就有責任看護好溶洞里所有的人,包括那個可恨的龜田一郎。
杜鵑跑到山梁上,張開嘴大口大口喘氣,雪花痛快淋漓地落進她的嘴里?,F(xiàn)在,那條淺灰色的飄帶在她眼前拉直了,筆直地往山坳里跌落下去。
杜鵑未及細想,弓起身子往坳地里滾了下去。山坡上積雪雖厚,但那些石塊和樹根還是不斷地撞擊著她的身體。一陣天旋地轉之后,杜鵑來到兩座山梁中間的坳地里,她翻身坐起,試著活動了一下身子,雖然渾身疼痛,竟也沒有什么大傷。現(xiàn)在,那條該死的淺灰色痕跡,已經像一條蜈蚣一樣往前面那道山梁上爬去了。
杜鵑一骨碌爬起來,連滾帶爬往山梁上跑去。持續(xù)的操勞和饑餓,她渾身沒有一絲力氣,每邁出一步都讓她覺得使出了全身的力量。
一個淡淡的影子終于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影子正在緩慢地往山頂上那片松樹林爬去。影子越來越清晰了,正是那個傲慢而固執(zhí)的龜田一郎,因為截去了右腿,沒有重力支撐,他的每一步爬行都使出全身的力量,顯得無比艱難。
杜鵑清楚地意識到,一旦龜田一郎爬到山頂,爬過那片樹林,就能看到搜山部隊的宿營地了,如果放聲大喊,是一定能夠驚動那些鬼子的。
山坡上的積雪已經沒過膝蓋,下坡可以不顧一切地滾下去,上坡還得一步一步走。杜鵑手腳并用,奮力往山梁上攀爬,終于在那片松樹林里追上了龜田一郎。
其實也不能確切說是追趕上了,當她到達山頂,龜田一郎已經抱著半條斷腿,像一截樹樁一樣筆直坐在松樹下面了。
龜田一郎顯然已經發(fā)現(xiàn)了急追而來的杜鵑,但他沒有作出任何激烈的反應,既沒有加速向山下逃跑,也不向近在眼前的鬼子宿營地呼救,只是盤著一條腿,靜靜坐在松下雪地上。如果他一心想逃跑,此刻只要往山坡下一滾,杜鵑就很難追趕上了。
杜鵑站到龜田一郎面前,擋住了下山的道路,氣喘吁吁地說:“龜田……一郎,你……你……”
龜田一郎仰起臉來,冷冷地瞅著杜鵑。
杜鵑舉手指著溶洞的方向,壓低嗓子對龜田一郎說:“你跟我……回去!”
龜田一郎瞅著杜鵑,然后緩緩地,堅決地搖了搖頭。
杜鵑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她的一邊是通向青硯嶺的山梁,那條淺灰色的飄帶正在被飛雪一點點地掩蓋。而另一個方向,就是山坡下的鬼子宿營地,時值隆冬,山坡上樹木枝條稀疏,毛竹林子被大雪覆蓋后也顯得十分空曠,一切都缺少了遮掩,如果不是大雪把凌晨的天空攪得混混沌沌,這時候互相都能看得清人影了。那些因為七天來一無所獲而變得氣急敗壞的鬼子,就像一條條煩躁不安的瘋狗,一旦發(fā)現(xiàn)了山梁上的情況……杜鵑不敢再想下去,她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一年前雪野上那屈辱而慘烈的一幕。
慌亂之中,杜鵑的手指觸到了棉衣口袋里的手術刀,那是昨天夜里守衛(wèi)洞口時,她特意從行軍藥箱里拿出來攥在身邊的。
杜鵑動作麻利地掏出了那把鋒利無比的手術刀,微微開亮的晨光中,一道白色的光亮直直地指向龜田一郎,隨后響起一聲壓抑而又嚴厲的喝令:“龜田一郎,跟我回去!”
龜田一郎一動不動地看著杜鵑。
雪花一片片飄落下來,落在杜鵑的頭上臉上身上,也落在龜田一郎的頭上臉上身上。雪花飄落大地的聲音變得異常響亮,沙沙沙,唰唰唰。
龜田一郎的目光突然飄忽起來,臉上露出了一絲驚慌。杜鵑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一團灰色的身影穿過厚厚的雪幕,正從山坡下飛奔而來。
那是一個快速移動的臃腫的人影,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可以看清來人肩上背著一只布袋,屁股后面拖著一根大樹枝。杜鵑心里突然怦怦跳動起來,還有什么人能夠負重在沒膝的雪地里依然像大鳥一樣飛翔呢?是的,是大鳥!
杜鵑怎么也沒想到龜田一郎竟然會在這個時候突然跳起來,一把扭住了她的胳膊,這讓她大吃一驚,奮力掙扎起來,龜田一郎一雙手卻像鉗子一樣牢牢地鉗住了她。
但龜田一郎很快松開了手,然后把杜鵑推倒在雪地上。
龜田一郎看一眼山坡下疾速趕來的人影,慢慢地解開了上衣扣子。一只黑色的東西從他懷里掉下來,噗一聲落在雪地上,竟然是那只小山龜。山龜并沒有因為受到驚嚇而把腦袋縮進龜殼里,相反,它伸長了細細的脖子和四條小腿,翻過身來,慢慢爬到龜田一郎的腳背上去了。
龜田一郎略略一愣。
杜鵑迅速翻身坐了起來,驚惶地瞅著龜田一郎。
龜田一郎看了一眼杜鵑,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一下,然后緩緩舉起手來,晨光中刀鋒锃亮一閃。
直到這時,杜鵑才發(fā)覺那把手術刀已經落在龜田一郎手中。
龜田一郎把鋒利的刀尖對準自己裸露的腹部,奮力刺去……
皮膚破裂和肌肉豁開的聲音是杜鵑十分熟悉的,在手術臺上,那把德國手術刀曾經劃開過多少傷員的肉體,而此刻響亮的噗哧一聲,卻讓她毛骨悚然。她緊緊地閉上雙眼,但眼前依然浮現(xiàn)出一幕熱血飛濺,腸子像溪流般奔瀉在雪地上的慘烈場景……
五
那個清晨發(fā)生的一連串事情,讓杜鵑刻骨難忘。
大鳥來到山梁上,顯然也被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嚇了一跳,但他立即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摘下綁在屁股后面那根鳥尾巴一樣的樹枝,動作麻利地掩埋了龜田一郎,再用樹枝把紛亂的雪痕掃平。
杜鵑呆呆地瞅著大鳥,一陣酸熱從她的心底深處嘩嘩鼓涌上來。大鳥直起腰來,看到杜鵑愣怔的模樣,伸手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杜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天色漸亮。大鳥扶著杜鵑在松樹林里坐下來,看著潑潑灑灑的大雪慢慢把山梁上的痕跡掩蓋起來,也把大鳥上山的痕跡一點點抹平。上山的腳印已經被樹枝掃平了,那一點淡淡的抹痕很快就會消失。
大鳥說:“小鬼子實在太狡猾了,整個夜里都在暗中盯著我,直到天快亮時才放松警惕?!?/p>
杜鵑輕聲抽咽著。
大鳥說:“小鬼子再狡猾終歸是鬼子,我還是背了一袋子東西出來,這些東西夠我們好好吃幾天了!”
杜鵑輕輕地“嗯”了一聲。
大鳥和杜鵑都沒有想到,就在大雪快要把山坡上的痕跡完全覆蓋的時候,一小隊全副武裝的鬼子帶著一群和平軍突然從雪幕中鉆了出來,沿著那條若隱若現(xiàn)的雪路,快速向山梁上走來。
不等杜鵑反映過來,大鳥已經把那根鳥尾巴一樣的樹枝綁在她的腰上,說:“杜醫(yī)生對不起,我還是太小看這些小鬼子了?,F(xiàn)在我把他們引開,你馬上回山洞去?!?/p>
杜鵑說:“你,你……”
大鳥把布袋放到杜鵑肩上,輕聲笑道:“你放心吧,我?guī)е麄兿仍诖笄嗌缴隙等ψ涌纯囱┚啊!?/p>
杜鵑知道自己也幫不上大鳥,只有盡快離開才能給大鳥騰出更多的時間,杜鵑說:“大鳥,你也去折一根樹枝綁著吧!”
“我已經用不著鳥尾巴了,現(xiàn)在我的腳印越明顯越好?!贝篪B說。
杜鵑點了點頭,深深地望了大鳥一眼,然后大步走進樹林深處去了。大鳥看著她的背影,突然笑了起來,說:“杜醫(yī)生現(xiàn)在你也長鳥尾巴啦,我是大鳥,你就是小鳥了,哈哈哈哈……”
杜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但她強忍著沒有回頭,快步走出了樹林。現(xiàn)在,她必須一口氣跑下山去,再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對面那道山梁。
杜鵑登上了對面的山梁,在一片毛竹林里坐了下來。剛剛走過的那條雪路,正在被飛雪一點點地掩埋。要不了多久,那條被“鳥尾巴”打掃過的淺淺痕跡就會徹底消失,與白雪皚皚的山野融成一片,再也沒有人能夠從中尋找到一絲行走痕跡了。
杜鵑等待著雪路的消失,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對面山梁上那片松樹林,耳邊依稀響起大鳥的聲音:“我是大鳥,你是小鳥,我們變成雪地上一對飛鳥了,哈哈哈哈……”
“他竟然在這個時候還笑得出來,這個大鳥!”杜鵑在心里默默說道。
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大亮。如果不是漫天大雪,如果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此刻已是旭日東升,朝霞滿天了。
槍聲卻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先是尖利的一聲,然后是一陣雜亂的掃射。杜鵑的心被緊緊提了起來,槍聲顯然來自跟蹤大鳥的那群鬼子。槍聲很快就停歇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后,又在另外一個方向響起。許久之后,在另一個方向再次響起了槍聲。
大雪如幔,紛紛揚揚。杜鵑久久地坐在毛竹林里,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心里就像眼前的彌天大雪,紛亂而蒼白。她一邊為大鳥擔心,一邊又不停地安慰自己。大鳥說過,小鬼子再狡猾終究是小鬼子,沒有什么好怕的!憑大鳥的膽識和機智,在大青山的林海雪原里甩掉鬼子應該不成問題。
槍聲漸漸遠去,終于停歇了下來。待一切靜寂下來,杜鵑開始為溶洞里那些饑寒交迫的新四軍傷病員擔心了,龜田一郎的逃跑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危險,他們的意志正在經受巨大考驗。而青硯嶺四周不斷響起的槍聲,一定會讓他們更加擔驚受怕坐立不安。杜鵑想到了自己的責任,決定盡快回到他們的身邊,把情況告訴他們。
槍聲再也沒有響起,杜鵑離開毛竹林,往青硯嶺上走去。不久之后,她就看到了洞口那片茂密的灌木和藤蔓。
杜鵑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面對如此慘烈而悲壯的一幕。從白皚皚的雪地突然進入幽暗的溶洞,杜鵑的視線一下沒有適應過來。但她在濃重的傷口腐爛的腥臭氣味中很快捕捉到一股血腥味道,直覺告訴她,溶洞里出事了。
布袋從杜鵑的肩上滑落,幾顆血淋淋的腦袋從袋子里滾出來,在杜鵑的腳下骨碌碌滾動著。原來大鳥冒著生命危險送來的糧食,竟然是昨晚那些扔在茅草叢里的羊頭。杜鵑怔怔地瞅著它們,內心涌起了一種渴望,渴望那些腦袋不是來自湖羊的身上,而是來自那些搜山者的身體。
作為戰(zhàn)地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杜鵑這幾年看到過太多的鮮血和死亡。但七個傷員并排坐在一起,背倚石壁,輪流用一把刺刀切開自己頸動脈的慘烈景象,還是讓她感到觸目驚心,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此刻,那把曾經挖掘過冬筍,挖出過冬眠小山龜?shù)拇痰毒途o緊地攥在細伢子的手里。傷員們身上的血已經流干了,血液在他們的身子底下凝結成幾條黝黑的帶子……
許久許久之后,杜鵑開始無聲地忙碌起來。
行軍鍋里的水燒開了,杜鵑用刺刀剝去羊頭上的皮毛,一只只放進鍋里,溶洞里飄蕩起烹煮肉食特有的香味。
雪似乎小了一點,但依然沒有停歇下來的跡象。雪花不斷地飄進溶洞里來,然后無聲地融化。杜鵑并不怕煙火會暴露目標,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定要把那些羊頭煮熟。
在熱氣騰騰的羊肉香味中,杜鵑從行軍藥箱里取出針線,開始為傷員們縫合頸項上的刀口。她的每一針都顯得小心翼翼,針腳是那么勻稱細致,縫合之后的傷口是那么漂亮。然后,她用繃帶細心地把那些傷口包扎起來。
羊頭終于煮熟了,杜鵑給每人都滿滿盛上一碗,放到他們腳前。最后,她給自己也盛了一碗。
杜鵑走到傷員們中間,坐了下來。在她腳前的地面上是幾條不甚明顯的灰白色的擦痕,一直通向溶洞中間那口深不見底的水窟。杜鵑明白,那兩只樟木箱子已經被傷員們推進水窟里去了?,F(xiàn)在就是鬼子追蹤而來,也找不到他們的步兵大炮了。
杜鵑端起碗,喝了一口,喃喃地說:“多香的羊頭湯啊,細伢子你們怎么就不等等我……”
半個世紀后一個金色的秋日清晨,一對白發(fā)蒼蒼的夫婦來到北京中國軍事博物館,在東大廳內,他們久久地站立在一門銹跡斑斑的日本92式步兵大炮面前。
男人看上去有八九十歲年紀,但依然身材魁梧,腰板挺得直直的。女人嬌小清瘦,看上去就像依偎在男人身邊的一只小鳥。女人不知說了一句什么話,引得那個男的哈哈大笑起來。
爽朗的笑聲在博物館大廳里發(fā)出響亮的回響,一群小學生正在大廳里聽講解員做講解,他們的講解顯然被男人的笑聲打斷了,紛紛扭過頭來往這邊瞅,其中一個女學生豎起一根手指放到小嘴前,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男人連忙用蒼老而寬大的手掌捂住嘴巴,低聲對身邊的女人說:“小鳥啊,孩子們這是不知道我們兩個是誰呢!”
女人掩嘴一笑,說:“看把你能的,大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