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湘
我是下班時候在405高速上接到的那個電話。我原本沒準備接——開車接電話,給警察抓住是要罰款的。最近警察據(jù)說窮瘋了,右拐不打燈都要罰兩百美元。但是那個電話頑強地響了三遍,我只好接了起來。
“是Linda Li嗎?我們這里是爾灣市警察局, 需要你馬上過來一趟?!?/p>
警察局?難道我現(xiàn)在接電話就給警察盯上了?警察特意設(shè)的套?我朝兩邊看了一下,周圍并沒有警察跟在后面或是閃燈。我有點蒙圈了。警察局?找我?我進了警察局,坐在黑皮沙發(fā)上等著,心里頗有些慌張。能是什么事情和警察局扯上關(guān)系?難道是我在森林湖市出租房的房客干的好事?那家人一開始還按時交錢,最近都好幾個月交不上租金了,在美國還不能直接趕人,得通過法律程序,找警察轟人。
“對,一定是那個白人渣男,惡人先告狀?!蔽倚睦锓薹?。我才這么想著就看見徐艇進來了,徐艇是我老公。他看見我也吃了一驚,我們兩個還沒來得及交換信息,就有個人高馬大的白人警察過來了。
“Linda Li and Dave Chen?”他看著我們兩個。我從黑皮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和徐艇一前一后跟著那個警察進了他的辦公室。
“Michael Chen是你們的兒子嗎?”他問我們。
“是?!?/p>
“他今天在學(xué)校被老師發(fā)現(xiàn)眼角有傷痕。老師一再追問,他說是你打的。有這回事嗎?”他禿了頂,目光凌厲,活像一只禿頭鷹。
我有些慌亂,嘴里無意識地嘟囔著,“這個,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你到底有沒有打他?” 禿頭鷹比我高了一頭,我立刻覺察到了人種又或者是性別上的劣勢。
“嗯…是打了一下。他自己頭一偏,眼角就碰在門框上?!蔽疫t疑了一下,打算說實話。
“你打得很重嗎?頭都撞到門上了?” 禿頭鷹神色更嚴峻了。
我像是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有些囁嚅。我最近工作上特別不順心,同組的那個越南小癟三說我做的模型有很多問題,以至于他那一部分沒法做下去。他居然寫了封電郵到老板那告狀,我昨天看到那封電郵氣得直發(fā)抖,一晚上翻來覆去沒睡好。早上剛起來,兒子就說班上要每人給老兵療養(yǎng)院捐十美元。
“沒錢!”我心里正煩著呢。我對那些老兵實在也沒多少感情。
“才十塊錢,You are so cheap!”他嚷了起來。
我心里的火氣好像找到了一個通道,沿著油管一路燃過去,“你小子才多大,就這么跟媽媽說話。”我甩了他一嘴巴,然后他頭一偏,碰到了門框上。那一巴掌打下去,我自己都吃了一驚,我居然會打兒子,我不敢相信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兒子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想說什么也沒說出來。倒是我看到他眼眶發(fā)青,還有血跡,慌慌張張去廚房拿了麻油,涂在他眼角。兒子齜牙咧嘴不停地躲,我和徐艇抓著他把油抹勻了,兒子接著收拾書包,眼睛都不看我。我看著他,心里突然有些難過。我嘆了口氣,下樓去做早飯。
我沒想到兒子的老師這么多事,居然把我給告了。
“你今天得在警察局過一晚上了。” 禿頭鷹神色嚴峻地看著我。
我剛想說話,禿頭鷹又開口了,“你們的孩子必須先送到寄養(yǎng)家庭,不許見面。一個多月后,我們看情形再定。”
我急得冒火,嘴里噼里啪啦地像是放了一串小鞭炮,“這不對,我根本就是無意的!孩子送到寄養(yǎng)家庭我可不放心。我真的以前從來不打他!你們這樣做是歧視!”
禿頭鷹看著我,眉頭皺得更深了。他干脆不和我說話了,而是轉(zhuǎn)向了徐艇,“你太太有些激動,你安慰一下她吧。”
徐艇看了一眼禿頭鷹,又看看我,“先出去吧。”我終于冷靜了下來,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走了出去。
我被帶到一個小房間里。房間不大,是一個十二步長,七步寬的小屋,里面一張長椅,上面有一張很薄的床墊,還有一個白色的枕頭,房間的角落有一個馬桶。屋子右上角的位置有一個攝像頭,我看了一眼那鏡頭,頹坐在床上。房子里有一股霉味,像我老家梅雨天時候的味道。房間上方有一個小窗戶,能看到外面的月亮。天上的月亮輕薄寡淡地看著我,我也坐在那怔怔地看著月亮。不知道過了多久, 忽然好像聽到有人從遙遠的地方喊我的名字,“如月,如月!”那個人是誰?我努力在記憶里打撈,記憶帶著一股霉味朝我涌了過來。是阿飛,阿飛在墳山喊我的名字。
我第一次見到阿飛時,我家還住在衛(wèi)生學(xué)校后面的那棟老房子里。那天,日頭把瀝青路面都烤出油來了。他站在大日頭下,神情淡漠,嘴緊閉著。他剃了個光頭,頭殼發(fā)青,眼珠子也和頭殼一樣發(fā)青。他身上的白襯衫很古怪,上半截是一條一條的豎條紋——像是監(jiān)獄的鐵欄桿。我后來才知道他就是剛從監(jiān)獄出來的, 確切地說,是從少年收容所出來的——他是個孤兒。
我記得他來我家前一個星期,我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他們兩個在房間里關(guān)著門吵,越說聲音越響。我隱約聽到是我父親要收養(yǎng)一個人,我母親不肯。母親一生氣自己回了娘家。我弟弟那時候五歲,比我小三歲。母親一走,家里就沒飯吃了。我父親一個人就著花生米喝酒,我和我弟只好用醬油泡剩飯吃。 然后,我父親一個人騎了他的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出去了。他出去了兩個時辰,就把阿飛帶回來了,他那時候叫陳飛。
陳飛坐在我家暗黃色的轉(zhuǎn)角沙發(fā)上,一句話也不說,有一點拘謹。父親給他買了一件短袖,一條黑色卡其布的短褲和一雙塑料涼鞋。我心里有點不高興。我家一點也不富裕,我在中心商店看到一個畫著白雪公主的雙肩書包,央求父親給我買,都說了兩個月了,他也沒答應(yīng)。父親要陳飛換下身上的衣服,換上他新買的衣服,陳飛就照做了,但是還是一個字也不說。
父親也不說什么,就去廚房里弄吃的。他下了一大鍋面,里面放了紅紅的辣椒油。父親給我們四個人一人盛了一碗辣椒面,每碗面里都有一個煎得金黃的雞蛋。我和我弟好幾天沒見油水了,一下子就把自己的那碗面吃了個精光,連一滴湯都不剩。陳飛不緊不慢地吃。
“迎客的面條送客的餃子?!备赣H說:“陳飛,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标愶w默默點頭。
我家那時住的房子是那種最簡單的田字型房子。一個大臥室,一個小臥室,一個廚房,再加上一個客廳,各占田字的一個口,我和我弟住小臥室。父親前幾天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張單人床,放在客廳里。那天晚上,他鋪好了床,把一個新枕頭和一條新毛巾毯遞給陳飛?!澳闼@吧,委屈一下了。叔叔家地方不大?!?其實哪里需要毛巾毯。我家住頂樓,夏天熱得跟蒸籠似的。涼席子上面捂了一層熱氣,哪里睡得著。我睡在小臥室,心里有些害怕。我家的落地風(fēng)扇有些老,落地風(fēng)扇轉(zhuǎn)到頭,轉(zhuǎn)回來的時候總會咔嚓一聲,再接著轉(zhuǎn)。我睡不著,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
過了兩天我母親就回來了。她心里大概是擔(dān)心我和小弟。她打量著陳飛,陳飛低眉順眼地站在旁邊,她不再說什么了。陳飛就算是在我家住下了。
我們慢慢地和陳飛熟悉起來。他開始和我們說話了,但是也就是我們喊他,他應(yīng)一聲,不多說其他的。他干活倒是很賣力。那時候家家都要做蜂窩煤。我父親和他兩個人從和煤,打模,再到收煤球,基本都包了。煤球曬一天就干了,到了傍晚,我?guī)兔θナ彰呵?。我一下只能收六個,單排摞在一起,他一下收十二個,雙排摞在一起。父親說:“算了,如月,你上樓吧,要你陳飛哥來做?!?/p>
我從來不喊他陳飛哥,我喊他陳飛。后來過了幾年我們看了一個香港片子叫《阿飛正傳》。我和我弟都管他叫阿飛,他好像還挺高興。慢慢的,連父親和母親也跟著叫他阿飛了。阿飛的頭發(fā)有一點自然卷,有那么一丁點像張國榮呢,和我第一次見到他發(fā)青的光頭的樣子真是差太遠了。
母親慢慢地也接受了阿飛。一來他能幫我們做事,二來他來了后,父親打我和小弟就打得少了。我父親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喜歡喝酒,酒喝多了就找我們的茬子。小弟調(diào)皮,有一次他好奇父親的酒瓶里還有沒有酒,就把酒瓶掉了個頭,結(jié)果里面剩的酒都灑在了地上。父親一巴掌就掄在小弟臉上。母親氣得直罵父親,父親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就躲到一邊去了。父親雖然對我們暴躁,但是卻怕母親。母親一發(fā)火,他就老實了。有一次父親也是喝了酒,喊我們開門,我們在后面的陽臺玩耍,沒有聽見,父親喊了很久我才聽見。一開門,他就甩了我一巴掌。我從小就倔脾氣,氣得眼淚在眼里打轉(zhuǎn)也不在他面前哭。那天晚上我不肯吃飯,晚上一個人在被子里哭,第二天清早我不吃飯就去了學(xué)校。班主任問我眼睛為什么那么腫,我也不吭聲。
日子像魔芋豆腐,溜溜地就滑過去了,我們像春筍一樣迅速拔高。我和小弟住一個房間也不方便了??墒侨绻w和小弟住小臥室,我住客廳,也不好,因為大家總是要穿過客廳去陽臺的衛(wèi)生間。父親就和阿飛動手改修房子,把陽臺裝上封閉式玻璃改成了廚房,把原來的廚房改成了一個小房間給我住,阿飛和小弟住小臥室,這樣倒還好。
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市里要搞紅領(lǐng)巾大游行,每個人都要一把紅纓槍。阿飛幫我做,他用刀子劈一根廢木頭,我蹲在旁邊看。
“如月,你去菜市場給我買幾塊水豆腐回來,記得,要最頂頭那個老頭攤子上的。”我母親喊我。
“等一下嘛?!?我看得正起勁。
“現(xiàn)在就去!”我母親聲音高了,我母親從來不打我,也很少罵我。我看她真生氣了,嘟嘟囔囔拿了兩塊錢和一個碗出去了。
回到家,阿飛把紅纓槍的大致形狀劈好了,正拿砂紙磨,然后又拿紅布條纏在槍身上,一圈一圈像螺絲紋一樣的。槍頭漆成銀色,亮閃閃的,我拿著好神氣。
“阿飛真能干。”我說。
他笑了一下,露出白白的牙齒。
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我大伯來我家吃晚飯。不知何故,我和父親頂起嘴來。父親一生氣,又打了我一巴掌。我狠狠地看著他,我都這么大了,他還當(dāng)著眾人的面打我。我一生氣就跑了出去,一個人賭氣跑到墳山那邊。黑漆漆的夜里,一塊一塊的墓碑像是突然從虛空里長出來似的,隨時會有鬼從墓碑后的墳頭里一個一個躥出來,墳頭上還有磷火一閃一閃,像是幽靈在大口大口地喘息。我心里開始害怕了,怕人也怕鬼。在無邊的恐懼中我聽到阿飛的聲音:“如月!如月!”我終于大聲地哭出來。阿飛順著我的哭聲找到了我?;丶业穆飞希艺f:“我父親從小就打我,打得比叔叔兇多了?!?“那你恨他嗎?”我問。
他的眼睛里有了一層深深的悲涼,許久也不說話。
阿飛從小沒怎么念過書,但是他在少管所里學(xué)了一樣手藝,剪頭發(fā),他就去一家理發(fā)店做學(xué)徒。他學(xué)東西上手快,剪得不錯,大家都愛找那個有一點像張國榮的小伙子剪頭發(fā)。
我上大二的那年收到信說是阿飛要結(jié)婚了。妻子就是樓下做裁縫的章阿姨的女兒路路,我叫路路姐的。我記得那個章阿姨,臉上有好多雀斑,人倒是好得很。她家住一樓,我小時候經(jīng)常從她家穿過去到樓后面煤球房,會省一些路。她總是笑笑地把她家后門打開讓我過。他們夫妻兩個人都老實,可惜一直沒有孩子。后來在路邊撿了這個女孩,取名就叫路路。路路姐長得挺好看的,細眉細眼,皮膚也白。
其實阿飛長得也不錯,尤其他笑起來的時候。只可惜他不怎么笑。我猜他們兩個頗有些同病相憐,都是沒有親生父母的人。大概也算是青梅竹馬,住一棟樓,經(jīng)常抬頭不見低頭見。
后來聽說章阿姨其實是反對這門婚事的,但是架不住路路姐鐵了心要嫁給阿飛,就只好答應(yīng)了。
我家那時候已經(jīng)搬到小鐵嶺街了,家里房子寬了,有一間就給他們做了喜房。章阿姨在床上撒了很多棗子和桂圓,取的是“早生貴子”的意思。
他們的婚禮辦得還算體面,我父親在城里有名的富貴樓包了二十多桌。我寒假提前回了家,參加他們的婚禮。路路姐穿著紅艷艷的新娘服,頭上插了一朵絲絹做的大紅花,阿飛穿著一身灰色的西裝。兩個人每桌輪流敬酒敬煙。我記得阿飛一直都在笑。
路路姐沒考上大學(xué),上的是職高。他們兩個結(jié)婚后,到處湊錢盤了一家理發(fā)店。我父親湊了一個大份子,章阿姨也湊了不少錢,小兩口把南門市場附近這家小小的理發(fā)店給盤下來了。兩個人起早貪黑經(jīng)營這家理發(fā)店,生意還不錯。我放暑假去他們的小店子,看到墻上到處都掛著張國榮的圖片,卷卷的頭發(fā),一口白白的牙齒對著人笑。阿飛給我剪了個時髦的波波頭,我挺喜歡。
過了兩年,他們就生了個男娃,取名叫陳飛路。意思是從父親母親名字里各取一個字。那年我回家過春節(jié),阿飛抱著小娃娃來給我父親母親拜年。男娃娃長得俊,頭發(fā)有一點卷。
“像爸爸呢。”我說。阿飛看著孩子,臉上有一絲微笑。
“要是你爸媽還活著,看到這么漂亮的孫子,一定笑得合不攏嘴了。”我接著說。
阿飛臉上驟然一變,嘴角垂了下去,他眼睛里那道熟悉的悲涼又浮出水面,我有點不知所措。我母親走了過來,塞了一個紅包給小飛路:“我們飛路第一次拿壓歲錢呢?!彼研★w路抱了過去。阿飛站在那,眉頭輕微地皺著,默默地看著小飛路。
聽說阿飛去世的消息已經(jīng)是五年之后了。我正在外地出差,在火車上接到我父親打給我的電話。我的手機信號不好,但是我聽到了心肌梗死四個字。我一下就蒙了,我沒有辦法接受活生生的阿飛突然就沒了,我跑到兩節(jié)火車接口處沒人的地方大聲地哭。
我回到故鄉(xiāng)參加他的葬禮,他五歲的兒子陳飛路拿著他的遺相站在到處是花圈的靈堂前面,路路姐眼睛紅腫,披麻戴孝站在一邊,章阿姨一邊扶著她一邊抹眼淚。我的眼淚又忍不住嘩嘩地流下來。
辦完葬禮后,我,我弟和我父親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大家許久也不說話。父親神情疲憊,母親也很傷心。“阿飛真是個可憐的孩子。”過了許久,父親開了口,給我們講阿飛的故事。阿飛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好像也是猝死。他父親帶著他一個人過。他的父親脾氣很不好,比我的父親脾氣還要糟。他們家又窮。有一次,阿飛把一塊肉不小心掉在地上,被狗叼走了,他父親飛起一腳就踹在他胸口。他大了一些后,就會跟他父親頂嘴。他父親總是要打得他不敢再還嘴。
那年冬天下了一場雪。雪是后邊夜起的,一開門,寒風(fēng)吹面,阿飛打了個冷顫。阿飛和他父親上了路,大雪紛飛,阿飛有些看不清路了。他們是去鎮(zhèn)上買來年開春的水稻種子。南方的小巷子很擁擠,巷子那頭突然就有一輛摩托車開了過來,阿飛忙往里頭閃,一不小心撞了路邊的水果攤。攤子上的雪梨摔在泥水里,黑乎乎地。攤主拽著阿飛父親的衣角要他賠錢。
“你個兔崽子不長眼睛??!”阿飛的父親罵他。
“我不躲,摩托車要撞了我啊?!卑w說。
“撞死你也比撞了攤子好!”阿飛父親罵罵咧咧。
阿飛一生氣,自己先跑回家了。
過了一個時辰,他父親也回來了?!澳銈€兔崽子,要你去幫我背種子的,你倒好,撞了攤子,自己先跑回來了,看我今天不打斷你的腿!”他父親從里屋拿出一根皮帶,抽在他的身上,一下,兩下。阿飛一回頭,皮帶甩在他臉上,殷紅的血,從他的臉上流下了。阿飛紅了眼,沖到廚房拿起水果刀就刺到他父親胸口,他父親倒在了地上。阿飛跑到雪地里,大聲地喊救命。鄰居把他父親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時,他的父親失血過多,已經(jīng)沒有氣了。阿飛一個人癱坐在雪地里,血,殷紅的血,到處都是血,雪花還在飄,飄在他身上,他手上,飄在血上,一眨眼就又化了,而摻了白雪的血似乎變得更紅了。
他那年還只有十五歲,就被送到了少管所。
原來,這么多年,我一直和一個殺人犯生活在一起,而且,那個殺人犯殺的是他的父親。我顫抖了一下。我在想,父親母親也一定是怕我們嚇著了,這么些年一次也沒有跟我們說起過阿飛的事情。我母親必還是有些防著他的——我想起了那次阿飛用刀子劈木頭給我做紅纓槍,我母親急忙忙地把我支開。
“你們是親戚嗎?所以要收養(yǎng)他?”我問父親。
“不,我們之前素不相識?!备赣H說。
“那么,你怎么知道他的事情?” 我問。
“說起來巧。那天我在聽廣播節(jié)目,有個訪談節(jié)目采訪他。他表現(xiàn)好,要提前出獄了。可是他是個孤兒。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备赣H陷入了沉思。父親那一次突然就動了心,他費了些周折聯(lián)系到市廣播電臺,他要收養(yǎng)他。
“你知道他是殺人犯,你還收養(yǎng)他?”我看著父親。
“是的?!备赣H停了很久,“他讓我想起我自己。我的父親小時候經(jīng)常打我。有一次差點把我的腿打斷了。”
父親艱難地繼續(xù)說了下去,“有幾次,我也想殺了他?!?/p>
我默默地看著父親,他坐在那,低頭搓著手。我有些明白他為什么也會打我和我弟弟。他為什么對陳飛那么照顧。我能想象當(dāng)年的父親聽到阿飛訪談錄時的觸動和難過。他從阿飛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努力回憶我有沒有過那種可怕的念頭——好像沒有。我長大以后,不再恨我的父親。但是這么多年了,我時常會做一個夢,夢見墳地里有一雙手伸出來,啪地打在我的臉上。我在黑夜里醒過來,眼里頭就有了淚。我心里頗有些失望,父親回憶過往的事情,并無提及他自己也經(jīng)常打孩子的。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他帶給我的陰影像是印在白粗布上的油漆,怎么洗也洗不掉。
阿飛去世四年后,我去北京做了北漂,在北京電視臺做一個小記者。我租住在北京的地下室。有一次,我的室友在放一個老片子《阿飛正傳》,我跟著一起看。電影最后,劉德華問張國榮演的阿飛記不記得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他在做什么,阿飛說要記得的他永遠記得。我看著電影里奄奄一息的阿飛,想著另一個阿飛。也許我們要的不過就是記得。我一直是記得他的,記得他眼睛里的那一束悲涼。
再后來,我認識了徐艇,我跟著陪讀到了美國。
天上的月亮沒了光亮,我看見阿飛摟著飛路走到我房間。飛路都和他一般高了。我高興地招呼他們坐在床墊上,忙不迭地說,“這個地方實在是小。”
阿飛笑笑,對飛路說,“飛路,喊如月阿姨好?!?/p>
飛路不作聲。
“喊阿姨啊。”阿飛又說了一句。
飛路還是不作聲。
“小兔崽子,不聽老子的話了,要你喊阿姨!”阿飛對著飛路吼了起來。
飛路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睛轉(zhuǎn)向了一邊。
阿飛眼睛發(fā)青,他啪地給了飛路一個大耳刮子。飛路的嘴角流出了血。血,殷紅的血流在白色的枕頭上。我不由驚惶失措地叫了起來,我一叫,就醒來了。一輪殘月掛在天際,透著冷冷的寒意看著我,我打了個冷顫。父親的父親打他,他再打我,我打我的兒子。就如阿飛的父親打他,而夢中的阿飛也會打他的兒子。我們在歲月里都慢慢變成了自己不喜歡的人,做著我們曾痛惡的事情。時光原來并不是直線行走,而是一個回還,我們走得太疲憊,最后又都回到了起點。
隔著陰陽兩個世界,隔著沒邊沒涯的太平洋,我又想起了阿飛。我想起當(dāng)年那個十五歲的孤兒,殺了自己父親的少年。他呆坐在監(jiān)獄里,天上也許有月亮,也許沒有,但是這與他沒有一點干系,他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想,就呆坐在那,坐在漫漫寒夜里。那房間里黑漆漆的,摻雜著細細麻麻的霉味,他聞不到。
他眼里的悲涼在異鄉(xiāng)的月夜再次浮出水面,我的眼淚突然就滾落了下來。我父親說他走得很平靜,在睡夢里就去了天堂。
我不知道,在天堂里,他會不會遇見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會不會向他張開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