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冬天,流水變窄,那些被它容納和撫慰過的沙、草、石頭,以及垃圾和魚蝦的尸體,突然失去了寬闊暖濕的懷抱,毫無遮蔽地裸裎在天地間,散發(fā)著僵硬、破敗和悲涼的氣息。
香蘭離婚的消息,就夾雜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物中間,被狂怒的西北風(fēng)裹挾著,一夜之間吹遍村里的角角落落,一時,村莊上空布滿怪異的氣息。
在鄉(xiāng)下,離婚是件很遙遠(yuǎn)的事,它并不在社會意識常態(tài)下被接納乃至實(shí)踐。比如村里冬貴的老婆,每次被打,婆婆跟小姑子以及她的兒女就在旁邊看著,覺得跟吃一頓飯、睡一覺一樣理所應(yīng)當(dāng)。第二天,冬貴老婆帶著滿臉的淤青去地里上工,有人多嘴地問,你又被打了?她淡淡地應(yīng)聲。那人就說,他這樣打你也不是事啊,不行就去公社鬧離婚,嚇嚇?biāo)K琢藢Ψ揭谎?,眼角暗色的淤青開始微微泛紅,后來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才不離婚呢。一伙人便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有人說,就是,女人家,哪能說嫁就嫁、說離就離呢;也有說,誰敢做這丟先人臉的事呢;還有說,女人看起來是個人,其實(shí)就是個物件,是扔去喂狗的!生養(yǎng)了四個娃的金桂說,下輩子,做牛做馬,也不做女人了。一時眾人唏噓不已,覺得做女人真是件很苦的事。像我奶奶這一輩的女人中,好幾個年紀(jì)輕輕就守了寡,也沒有一個改嫁的。南頭保德老漢,當(dāng)年娶回鄰村財(cái)主家的小老婆,跟他也過了大半輩子了,至今在村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乃至她的事被人們反復(fù)拿來當(dāng)素材,每每令人哄堂大笑。
香蘭是前幾年嫁到十里外垴上村的,當(dāng)初三媒六聘被夫家娶走,全村人也都?xì)g天喜地。婆家人丁稀寡,著急要她傳宗接代,可是,嫁過去五六年,肚子里也沒甚動靜。剛開始,婆家人還惜她,怕她累著受著,后來就把她當(dāng)牲口待,不但趕她到地里做工,一日三頓飯還不能耽誤做。黑夜里,公婆和女婿睡了,她還要洗全家人的衣服、做針線。有次女婿把柜子里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扯出來,要她一黑夜洗完,她稍微反抗了一下,就被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嘴里還不干不凈,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上輩子做盡壞事的惡鬼,從此,挨打成了常事。但即便如此,她也從未給娘家人透露過一二。正月初二回村,跟女婿看起來也算和氣,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有次我們村的俊海大爺去垴上走親戚,聽說了香蘭的事,回來悄悄告訴香蘭爹,香蘭爹蹲在地上默默聽著,吃了好幾袋煙,站起來說,她大爺,你辛苦。然后掉頭走了,倒把個傳話的人給撂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俊海大爺伸出手就掌自己的嘴,覺得自己真是賤。
香蘭實(shí)在忍受不了婆家的欺負(fù),黑夜里偷偷跑回來一次,她媽抱著她哭了一陣,他爹從墻上取下電石燈,說,走,我送你回!香蘭淚汪汪地看著爹,香蘭媽千求萬告,她爹就是不松口。無奈,香蘭跟著爹回婆家了。第二天,香蘭的事就被村里人傳開了。剛開始,那些女人們還覺得她可憐,后來,心思漸漸發(fā)生了變動,就像某種齊整的模式不能被打破,承接傳統(tǒng)習(xí)俗的無奈和屈從的天性,使她們在對自家孩子的謾罵中獲取到某種優(yōu)越,促使她們開始鄙視香蘭天生的缺陷和悲慘的命運(yùn),并生出一種慶幸的快感,這種快感導(dǎo)致她們肆無忌憚地夸大和扭曲著香蘭的故事,并將唾棄和調(diào)笑當(dāng)成一種習(xí)慣。所以香蘭雖然少了肉體的欺凌,但精神的歧視并沒有減少,到后來,她連娘家也不回了。她媽有時去河里洗衣服,眼睛總是腫的。她弟弟定了娶親的日子,給她捎話,她竟然也沒來。她媽悄悄去俊海大爺家里,求他去打聽,但他因前次的事再不敢多言。她媽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也就是前幾天,香蘭女婿提著禮道上門做客,驚得香蘭媽嘴張得老大。女婿喝了丈人潑的茶,吃了丈母娘搟的面,抹抹嘴,“撲通”一下跪在地下,說,叔、嬸,我跟香蘭要到公社離婚,來給你們通個氣。香蘭媽扭身就出了門,坐在院子樹底下,淚水撲簌簌往下掉,眼前花成一片。
據(jù)說香蘭是從公社直接回村來的,沒帶任何物件,也沒人送。她前晌就藏在河灘的楊樹林里了,天氣很冷,風(fēng)不大,但很硬,仿佛一根一根小鋼針,一下一下地扎著人們的臉。香蘭媽手里拿件棉襖,迎著角角落落里人們的目光出了村,她似乎看見了也聽到了村里婆娘們坐在一起,交頭接耳,嘈嘈切切,難以描述的興奮從地上升到半空中,又被風(fēng)狠狠地摔到地上。但這些于她來說已無關(guān)緊要,擔(dān)憂所衍生出來的勇敢,也將她的屈辱和羞恥一并驅(qū)散。楊樹林里,光禿禿的枝條,連只鳥也沒有,河床里,滿是風(fēng)聲。香蘭媽跟香蘭一直在楊樹林里待到擦黑才進(jìn)村,街上空無一人。
我舅來的時候,我媽還在學(xué)校里。他在我家街門口等了好半天,實(shí)在是冷,才進(jìn)門來。一進(jìn)門就說:大大(伯母),我來了。我奶奶正在炕上吃煙,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哼了一聲。我舅每次都是空手來,從不帶禮道。這點(diǎn)上,我實(shí)在是羨慕田園,田園的舅舅每次都會給她帶好吃的,燒餅、饅頭,或者葵花子。她把葵花子炒熟了,裝滿滿一衣兜,沒人的時候不吃,有人時,會拿一個出來,慢慢嗑開,再用手將瓜子掰開,把里面的仁小心翼翼地放到舌尖上。偶爾,她會給我三五個,但更多的時候,她只是裝在衣兜里,跑的時候用手緊緊地捂住,生怕它們飛走似的。
但我舅從沒有給我?guī)н^任何東西,奶奶總說,城沿上的人,“膘(音)薄”,小氣。我總覺得這就是說我外婆家。
村里有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就是所有做婆婆的,都被媳婦的姐妹兄弟們喊大大(伯母),并不按年齡排序。閨女永遠(yuǎn)是客人、媳婦永遠(yuǎn)是外人的概念在村里根深蒂固,一個外人的親眷,自然也就低人一等,所以,婆家的輩分永遠(yuǎn)比娘家大,似乎那是注定了的一種關(guān)系,天平明顯傾斜,但傳習(xí)無法被打破,更莫說更改。五歲的我,自然遵循著奶奶所灌輸?shù)睦碚?,比如我舅來了后,警覺地跟在他后面,看他推門走進(jìn)我媽的屋子,趴在柜子上愣會兒神,或者掀開柜子翻了翻,當(dāng)他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時,他就會拿起炕上我媽看了一半的書看。
我舅年歲并不大,也不過十幾歲的大孩子,按說作為他的唯一的小輩,他對我應(yīng)該有某種親切感,但沒有。他更像是外婆派到我家的傳令官或者運(yùn)輸員,而我更像一個監(jiān)督者和傳話人;他帶著外婆的使命,我?guī)е棠痰亩?。來自兩個家庭的對立,使我們無法和平相處,更無法結(jié)成同盟。我們之間充滿敵意。有時,我媽會給他炒玉米或壓餅子吃,我站在炕沿旁,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不斷咽口水。他并沒有讓我吃一口的意思,我媽也不會給我,這就加深了我對他的憎恨,后來這憎恨里又添了我媽一份。加上奶奶的灌輸,我覺得我媽也是我們家的外人。從此只要家里吃一些稀罕食物,比如年節(jié)下的油糕和餃子類的,我會遵照奶奶的吩咐,以哭鬧的方式,反對我媽吃到。清楚記得有一回我媽異常尷尬地看著我,她伸出的筷子,在空中繞了一圈,然后怯懦地縮回碗里去,奶奶笑瞇瞇地看著我,神情中有肯定和贊許。母親訕訕地放下碗筷,無奈地看了我一眼。五歲的我,并未覺得不妥。
最解氣的是,有一回,我媽不在家,我舅自己在廚房里炒豆子吃,他把鍋架在火上,從黑罐里舀出半碗黃豆,放到鍋里,當(dāng)他去取筷子的時候,手觸到一個冰冷的東西,因?yàn)閺N房光線不好,他并沒有在意,定睛時,才看到一條黑花蛇盤在了插筷子的木筒上。他大叫一聲,從廚房里跑出來,闖進(jìn)奶奶的屋子大喊,大大,大大,有蛇。
我祖母也吃了一驚,問,哪?舅舅早滿頭大汗了,指著外面,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廚房。
雖然后來,奶奶喊來來妮大爺,把蛇請走了,但她回來后,對我舅舅說,這就是偷吃的下場,該。此后,我舅舅就不敢一個人進(jìn)廚房了,仿佛那個光線暗淡的房子里,蛇隨時都在恭候著他。
漸漸地,我知道,我舅來,不外乎兩件事,第一,家里沒錢了,第二,家里沒糧食了。按奶奶的說法,在娘家生活過十八年的我媽,是要將十八年里的一簞一食,一針一線,逐一還清的。但這種事也只有在我家最明顯,我的小伙伴們,他們的外婆家似乎頗殷實(shí),要送糧送鹽或布匹來,使他們的閨女免受婆家怠慢。
來自娘家的接濟(jì),確使媳婦揚(yáng)眉吐氣,也能提高媳婦在婆家的地位,但我外婆家并沒有提供那樣的優(yōu)待維持我母親在婆家的尊嚴(yán)。因?yàn)榧邑?,他們唯一的指望就是受到嫁出去閨女的接濟(jì)。一次吵架中,我奶奶這樣罵我媽:你個挨刀鬼,吃里扒外的東西,你主家是個無底洞,都是些不要臉的討債鬼,不要以為你掙著幾個眼睛(錢)就無法無天。我要再見到你家那些賤骨頭,看我不剜他的肉。
事實(shí)上,這種關(guān)系中,最難為的是我媽,她既懼婆婆的威嚴(yán),又可憐娘家的窮困,她只有用順從的方式,來討好我奶奶。但不久后,我舅會再次出現(xiàn)在我家街門口。
到后來,如果我媽不親自把我舅送到小河口,我奶奶會在半道上截住我舅舅,將他背的糧食或者衣兜里的一兩塊錢全部收繳回來。那時,我舅舅一臉迷茫,站在通往溫河的路上,垂著頭,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禾苗喊我去香蘭家去看西洋景的時候,我舅還在看書,像一種本能,只要他來,我就會拒絕所有出去的機(jī)會,即便昨天我對香蘭的離婚還充滿好奇。我什么也不做,就那樣看著他,他在我的視線里走動,翻掀我家的東西;然后,我跑出去將所見所聞一一匯報(bào)給奶奶,再返回來繼續(xù)監(jiān)視。
中午,母親回來了,她看到了院子里那輛破自行車,就知道我舅來了。她原本從容的腳步變得猶疑起來,她知道娘家總又是過不下去了,她也知道,此刻,我奶奶正坐在炕沿邊上生氣,來自兩家的壓迫,令她窒息,但她卻無處可逃。
這一次,我媽偷偷給了我舅錢,然后蹲下來,抱住我說,你舅可憐呢,回頭不要跟奶奶說啊。我被她的懷抱所陶醉,這個懷抱令我陌生而享受,我暫時替她保住了秘密。吃完飯,我舅要走的時候,這個秘密還是被奶奶一眼看穿,但她礙于母親在場,沒法去搜查舅舅的衣兜。但她在舅舅走后,用尋死上吊的方式,跟母親大鬧了一回,直到母親答應(yīng)以后再不接濟(jì)娘家的光景,奶奶才罷休。
在村里,類似我們家的情形別人家也有過,婆媳爭吵,不外乎媳婦跟自家不一心,把東西財(cái)物悄悄接濟(jì)了娘家,每次大爭小吵,我們小孩都會無一例外地圍觀、起哄,乃至在游戲里,我們都會假扮自己是婆婆或者媳婦,彼此之間爭吵、打鬧。當(dāng)然,大部分小孩愿意扮婆婆,因?yàn)樵谖覀兊囊庾R里,我們跟自己的祖先是鐵鑄的一體,無法分割。而我們的媽媽,她們是一些姓氏奇怪的外人。
臘八一過,村里開始張羅殺豬宰羊,我爹捎信來,也要從遙遠(yuǎn)的東北回來了,似乎都是令人盼望的事。敲開溫河厚厚的冰層,女人們在冰窟窿里洗衣服,做著年前的準(zhǔn)備。她們面上雖平靜如常,但見了面便東張西望交頭接耳,仿佛有一件天大的事正在生發(fā)。精靈一樣的禾苗,是最先嗅到這股氣味的,她通過偷聽大人們的談話和詢問哥哥們的方式,成功截取了秘密的真相。據(jù)說,前段村里悄悄召集村委開了一個會,會上專門對香蘭怎樣在村里過年的事做了個決定。
按照傳統(tǒng),出嫁的閨女是不能在娘家過年過節(jié)的,諸如春節(jié)、二月二、五月端午、八月十五等,這一天,如果出嫁的閨女回來,會沖了娘家的運(yùn)氣。秀秀的大姑子有一年八月十五回來住了一夜,從此秀秀每年都會生下怪胎,人們就說,這是被出嫁的閨女沖著了。沖著了的家庭,會漸漸陷入背運(yùn)。
在村里,還沒有一個嫁出去的閨女回來過過年,香蘭是第一個。香蘭爹也正在為此事發(fā)愁,在他心里,閨女離婚的事已讓他抬不起頭來了。扳著手指數(shù)數(shù),鄰村上下,幾千號人,數(shù)他閨女最丟人。香蘭離婚,不止影響到他家,同時也影響到了全村的聲譽(yù),仿佛我們村就是出賴閨女的地方。當(dāng)他知道村書記福保大爺為香蘭的事,同樣也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時候,愧疚心雖然深了幾分,但同時,疏通的希望也找到了幾分。這個會從吃罷晚飯一直開到了凌晨,但好歹是有了結(jié)果的,那就是讓香蘭獨(dú)自住到菜園子里去。
菜園子有個土窯,在夏天,是我們村五保戶二保老漢的宮殿,他住在里面看園子。當(dāng)菜收完后,天也快涼了,他就回到村里的窯洞去住。村里小孩在夏天都喜歡到菜園子玩,那里有成群的蝴蝶和蜻蜓,二保老漢會給我們講神仙的故事,還會給我們烤土豆吃。我們都知道,那個土窯沒有門窗,是個露天的淺洞,冬天是根本沒法住人的。但為了全村人的貴氣和福氣,香蘭自是要委屈自己住進(jìn)去的。
香蘭爹找了一塊破席片,兩塊油丹紙,又從河溝里撿了兩擔(dān)青石,好歹做了個門。香蘭在夜里就卷著鋪蓋去了。香蘭一個人去菜園子的消息,不日傳遍了鄰村上下,那些光棍們不止有賊心,當(dāng)然還有賊膽。黑渣坡的狼,一夜一夜地叫。她爹不放心,每黑夜起好幾回,到菜園子里查看動靜。
有一天,我們隨著香蘭最小的弟弟到菜園子里給她送飯。沒有了菜蔬的菜園子空蕩蕩的,原本也沒覺得這里有多大,但現(xiàn)在看起來,有好幾個場院大。整個園子里,沒有一棵樹,只有秋天收完菜蔬留下的木架子,讓西北風(fēng)吹得七扭八歪。香蘭住的土窯因?yàn)閾趿讼陀偷ぜ垼饩€昏暗,一個火盆放在她的鋪蓋前面,里面的炭火快燒完了,灰白的余燼有氣無力地坍在里面。香蘭坐在鋪蓋上,頭發(fā)亂蓬蓬的,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們和我們身后空蕩蕩碩大的園子。香蘭弟弟說,姐,你吃飯,我添點(diǎn)炭。香蘭并不應(yīng)答,人也沒動,好像她是個不能動的人。那樣子很是嚇人。
我爹回來了,我羞怯而不知所措。我躲在門后面,看著他的背影。
他說,你過來,給你糖吃。我搖頭。
他說我是爹呀,你叫,你叫。我轉(zhuǎn)身跑出院門。
等到我從禾苗家回來的時候,家里亂成一團(tuán)糟,我奶奶在叫罵,我媽在抽泣,我爹坐在凳子上搓手。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做什么。像每一次爹回來一樣,他們的吵鬧才剛剛開始。
這一次,依舊是以分東西為引子。
每次,我爹回來,總是把所有東西都攤開——吃食,布料,毛巾,錢等物攤了一炕。我媽很小心地說:媽,你挑吧。我奶奶會將她喜歡吃的,或者好看的布料、手絹挑出來說,這些給你舅和你妹,錢我就不要了。我媽總是要取些錢給奶奶,奶奶初時不收,后來也就收下了。然后,在下午,奶奶會回娘家一趟,她的娘家就在二里外的鄰村,我多半會隨她去。去奶奶娘家的路上要路過菜園子,我跟奶奶碰見一個人從園子里走了出來。那人跟奶奶打了個招呼,匆匆忙忙在前面走了。我問那人是誰,奶奶說,是她們村的二流子。我就說,他去菜園子干啥?奶奶說,小孩家的,不要管這些閑事。
我喊奶奶的弟弟弟媳老舅老妗子。奶奶每次去,都會拉著老妗子的手哭一場,這種哭,不像她在干草坡我爺爺墳前的哭,全無哀傷,只有委屈。奶奶把大部分食物送給她弟弟,余下的布料,捎給我姑。我總問,奶奶,那些好吃的你怎么不吃?她就說,你奶奶我沒口福,不吃葷。
無一例外,第二天,我媽也是要回娘家的,但我奶奶明顯就不高興,她要檢查我媽包袱里的東西,還會問我爹帶了多少錢。每到這時,我媽的臉面總是不大好看,許多時候,她是忍著的,如果實(shí)在忍不住,就會挑起一場大戰(zhàn),而這場大戰(zhàn)一直要到我爹走后才會停歇。
當(dāng)我奶奶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鬧騰的時候,已經(jīng)過完年了,街上竟然靜悄悄的。一般家里吵架,村里人都會來觀看,說勸的,看熱鬧的都有,但這次,我奶奶都把繩子拴到脖子上了,我媽嚇得瑟瑟發(fā)抖,還沒有一個勸架的人來。奶奶見也沒人勸,干脆站起來就出門了,我媽朝我使眼色,我趕快追上了奶奶。
我隨著奶奶去了干草坡。那天我們村發(fā)生了件大事,香蘭不見了。土窯里的火已熄滅了,昨天的飯凍成了一坨,連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她那卷鋪蓋。她爹蹲在地上,恨不能將頭伸到褲襠里去。
我坐在干草坡的背風(fēng)處,陽光暖洋洋地曬著我,我看見奶奶的肩一縮一縮的,但聽不見她的哭聲。后來,她走到我身邊,說,回吧。
一會,又說,等我死了,也沒人來哭。
我說,奶奶,我來哭呀。
唉,你還不知道要埋在誰家墳地里呢。
我一驚,奶奶奶奶,我死了不就是跟你埋一起嗎?
唉,閨女是外人啊。將來,你媽才能埋到我腳下呢。你如果有弟弟,你弟媳婦才能埋到你媽腳下。你是要埋到女婿家祖墳里的。
風(fēng)卷著黃土迎面撲來,瞬間的窒息感讓我大哭起來,第一次感覺到,作為一個女孩,這一生原來是這么的悲哀啊。
不長時間,上次我跟奶奶碰見的那個二流子就來村里了,且去了香蘭家,正式向香蘭爹提親。香蘭遲早是要嫁人的,再說,已經(jīng)嫁過一次了,二茬貨,嫁誰都是嫁。
他爹說,這是命。就允了。
二流子沒爹沒媽,但爹媽給他留下一掛院。香蘭嫁過去后,簡單收拾了一下,據(jù)說也像模像樣的。二流子以前懶,但人聰明,能說會道。二流子掙的工分低,香蘭就需要每天下地,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偶爾回村里,看到她黑了,胖了,臉上有笑面了。
來年,她竟然懷孕生下個小子,這讓全村人都驚訝不已。
他爹的腰桿也直了,在五道廟對人說,這就是命。
我們不知道命是什么,但隱約覺得那是個令人畏懼的東西。
香蘭漸漸就從村里人的嘴邊消失了,因?yàn)樗袼信艘粯?,過上了正常的生活,乃至后來,她又生下了女兒,成了兒女雙全的人。
沒有人想到,香蘭還會再次離婚,這是十幾年以后的事了。那時,我已離開村莊好幾年了,奶奶也撒手人寰,我親眼看著她被埋葬到干草坡那冢墳?zāi)估铮以僖矡o法與她相聚,即便在另外的世界里,我們因?yàn)槁裨岬氐牟煌?,而無法延續(xù)血緣和親情。那時,我明白了,我跟奶奶的親緣,只是這二十年的氣數(shù),這個氣數(shù),就是那個叫“命”的東西安排好的,而我以后的人生,又將被怎樣地安排?
我突然對自己的女兒身生出一種厭惡,并感到絕望和悲哀。那幾年,我抵抗著命給予的一切,頭破血流之際茫然無顧。香蘭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瘋掉的。她的分裂,來自二流子的唾棄和毆打。那時已經(jīng)分田到戶,二流子學(xué)了個做水桶的手藝,開始走村串戶找買賣,后來名聲漸大,就在家里攬?jiān)捔恕2坏絻赡?,他們家就成了萬元戶。二流子兜里有了錢,腰板子自然就硬氣,說話做事也講究了,加上公社又把他當(dāng)?shù)湫托麄鳎谷簧狭穗娨?,縣里優(yōu)先貸款給他,他在村里建了個青磚廠。當(dāng)時人們生活好了,都想起房蓋屋,改變生存條件,這個磚廠令二流子缽滿盆滿,財(cái)大氣粗。
以前窮,二流子人前人后覺得低人一等,現(xiàn)在有錢了,巴結(jié)的人多了,閨女小媳婦拋媚眼的也多了,他就開始嫌棄起香蘭來了,說她粗手粗足,除了喂豬什么都干不成。剛開始,香蘭也不頂嘴,覺得現(xiàn)在過得這么紅火熱鬧,多虧了他的聰明手巧,便對他多了幾分敬意,他一說,她就是笑。后來,二流子竟然跟磚廠的一個大閨女勾搭上了。兩個人就住在廠里,家也不回了。香蘭初時不以為然,后來兒女上學(xué)都沒學(xué)費(fèi)了,她不得不去找他,卻被他劈頭蓋臉打蒙了。等醒來,看到一個女人挎著二流子的胳膊,笑瞇瞇地看她。她從地上爬起來,抄起地下的笤帚,向著那女人打下去。想象中,她是要將她打死的,但她哪有力氣呢,她已經(jīng)氣得渾身發(fā)麻,雙手冰涼了,她不過做了個架勢,但二流子卻來了氣,抬腳就朝香蘭踢來,那女人也不閑著,奪下笤帚朝她的腦袋上敲。
村里人都說,香蘭命賴。
她再次回到了娘家,腦子時清時濁,愣怔怔的,陷在另外的世界里,喊也喊不過來。
村里一些習(xí)慣也在悄悄發(fā)生著變化,對于一個瘋子,村里人給予了莫大的同情。他們允準(zhǔn)她留在村里過年,過二月二,過五月端午,過八月十五,好像她不是女人。
香蘭喜歡坐在廟院外面,手里抱著個笤帚疙瘩,說那是她的孩子,她在哄他睡覺呢。據(jù)說,她晚上睡覺也抱著那個笤帚疙瘩。女人天生的母性,在一個瘋子身上一覽無遺。那時,她爹也已經(jīng)過世了,當(dāng)年給她往菜園子里送飯的弟弟也已經(jīng)娶親了,另蓋了新房搬出去過了。舊院里,只有香蘭和她媽,她媽把她洗得干干凈凈的,像從未出閣時那樣?jì)蓪欀?。只是,?dāng)她睜著空洞的雙眼,看著鄰村方向,眼里會涌出淚來。
母子連心,瘋子也是人啊。人們總這樣說。
許多年以后,我也出嫁了,在一個陌生的家里,跟一個陌生的人一起喊他的父母爹媽,給他們做飯,洗衣,且經(jīng)歷懷孕和生育,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當(dāng)我懷抱四個月大的孩子,又一次回到村里,曾經(jīng)熟悉的人們,看到我不再說“回來了”,而是說“來了”。我像其他出嫁的閨女一樣,被人當(dāng)客人招待。
老院已經(jīng)荒蕪不堪,以前我住過的東屋一角,塌陷了一半。而孩子完全不顧及我對娘家的親昵和戀念之情,總是不停地哭鬧著,我只好抱著他出門。門口以前的自留地里,不知誰種了半畝豆子,豆苗上稀稀拉拉地飛著一些蜻蜓。懷里的孩子停止了抽泣,安靜地趴在我的肩頭。
突然,清脆的噼啪聲在耳邊響起,于是,我第一次看到豆子紛紛從豆莢里蹦出來的場景——一個,兩個,幾十個,幾百個,那么壯觀、決絕,仿佛大大小小的女子,不計(jì)后果,全力以赴,向著四面八方,用力飛濺。
責(zé)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