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立冬(外一篇)
◎趙長春
場光地凈是袁店河的老話,是說立冬后的鄉(xiāng)村風景。可是,在楊老六的眼里,根本不是那回事:還有白菜哩,還有蘿卜哩,還有棉花稞子哩,還有兔子哩,還有狐子哩……還有我哩!
楊老六這樣想的時候,就躺在高粱稞苫起的“人”字型棚里。與苞谷稞棚相比,高粱稞棚更干凈敞亮,透著高粱稞的甜香,比苞谷稞散發(fā)出的霉苦味兒好聞。透過棚口,月牙兒正在南方,是那種模糊的橘黃,更增添了棚內(nèi)天然的溫暖,是柔柔軟軟的那種溫暖。
楊老六喜歡這種溫暖,喜歡躺臥在袁店河邊的這種高粱稞棚里懷念這種溫暖。
立冬吃餃子。楊老六自己和面、盤餡,羊肉大蔥的餡。肉是自己放的羊,蔥是從地頭拔的,味純香正。他吃了兩碗,他覺得自己還可以。
立冬吃餃子也是楊老六的一種念想。他總要往袁店河里倒幾個餃子半碗面湯,“吃吧喝吧,原湯化原食”。話說給自己聽,也是說給她的,麗。
幾十年了,楊老六這樣說,也這樣做。
幾十年前的那個立冬的黃昏,麗在他包餃子時來到了他的高粱稞棚前,不說話,和他一起包餃子。綠豆面,白菜餡,雖是素餃子,那時候很難得。為隊里看菜地的楊老六在早上沒有舍得吃完,想等半夜三更時轉(zhuǎn)過一遍菜地后再吃,好溫暖一下身子??墒?,麗來了,不說話,和他一起包餃子,然后一起看月亮看星星,然后就擁抱在了一起……麗說,她叫麗。麗的聲音很幽靜。她指著遠處葦叢深處閃爍著的綠光說,那是狐子的眼,別怕。有些狐子修煉得道,身上放香又放光。別與他對看,閉上眼,靜心,輕輕地呼,深深地吸,狐子的香狐子的光就被吸收了,能延年益壽,可那狐子修煉的道行就被破了……
幾十年前的那個立冬的晚上,麗這樣說著就睡了,就睡在楊老六的懷里,仿佛一場急速奔走后的放松,很安然地躺在最可信任的人的懷中。楊老六睡不著。月光如水在麗的眉毛和鼻尖上流,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好看。一陣小風起,或者根本就沒有風,楊老六聞到了一種奇異的香,真香,香得他閉上眼睛;他就吸,一口又一口,慢慢地就睡著了。再醒來,白白的露水在蘿卜、白菜和蔥葉兒上亮亮地閃和晃,映著太陽的光。可是好看的麗不見了,他的懷里是一張溫軟柔滑的狐皮!
楊老六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一夢,幾十年就過去了。
幾十年了,楊老六喜歡離開村子在袁店河邊這樣生活。高粱成熟后,他就砍下高粱稞子,挑選高、直、粗的,捆好,搭棚子,年年就在同一個地方。他說,他年年住新房。這個時候,蘿卜、白菜已經(jīng)青凌凌、瓷實實了,得有人看了。他看蘿卜看白菜,看星星看月亮,為的是回味那曾經(jīng)的唯一的立冬。那是多么暖和的立冬啊!雖然他有時候也懷疑這個立冬的真實。
楊老六的懷疑也只是在心頭一閃而過,是在別人把他的懷想當做不經(jīng)的笑談時。他的懷想講老了好多人的童年,也常把他自己說回年輕。當別人笑起來的時候,他就不再說話,就離開村口那些打牌下棋的人,往村里小學走去。打牌他會,下棋他也會,可是他不玩。他喜歡在一旁靜靜地看,不想看了離開。人老了得多活動,不能多坐。這兩年,比他小的、和他差不多的,總有走的,有的就是在打牌下棋時激動了,往地上一趴,就完了。楊老六心里說,我得多活兩年,結(jié)結(jié)實實地活。
楊老六喜歡到村小的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隔窗看看小學生們,聽聽他們哇哇地唱書。他年年要在放寒假時給村小的孩子們發(fā)獎,人人都有份,不多,一千來塊錢。不為啥,他喜歡,聽著小學生們瑯瑯書聲,心里高興。一年又一年,小學生們成中學生成大學生了,他覺得自己的錢不吸煙不喝酒,發(fā)給學生們,值。有一年,在省里當官的一個人回來過年,跑到高粱稞棚里來看楊老六,給他帶了不少東西。楊老六不要,讓送給村里的“五保戶”。他說:“我能吃能喝能跑能干,沒事?!彼€說:“你得當個好官,別給咱袁店河掙罵名?!蹦侨司团阒鴹罾狭燥溩?,還像當小學生來蹭他飯時,眼里汪了淚。臨走,寫了一副對聯(lián)送楊老六:百菜還屬白菜美,諸肉最是豬肉香。楊老六很喜歡。
楊老六還有喜歡的事,就是秋天里來回轉(zhuǎn)。他不喜歡夏天。夏天得一遍一遍地鋤草。他說,草也有命,也得長,不能絕。他說,鋤草心疼,能聽見草哭,一汪一汪的淚。他到苞谷地頭,揮兩下鋤做個樣子,作為一種儀式。他對苞谷們說,“勾勾秧給你搭涼篷,刺腳芽給你撓腿肚,喇叭花給你唱大戲,多美吧你!你就好好長吧啊,嬌氣了不好。人家長你也長,不能光叫你長不叫人家長?!彼f得一本正經(jīng)——刺腳芽是袁店河方言中對“小薊”的俗稱,葉緣有刺。
楊老六喜歡在秋天里來回轉(zhuǎn),東崗轉(zhuǎn)到西地,南山轉(zhuǎn)到北洼。他覺得秋天好。秋天啥都結(jié)子。黃豆、花生、芝麻,連草都結(jié)籽了,先先后后,一茬又一茬,看似不慌不忙,又都緊緊張張。他喜歡聞著這些香味兒,在地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秋天的陽光也好,把一切都曬出了香味兒,楊樹葉、茄子葉、蘿卜、白菜、米布袋草,都有香,濃濃淡淡,深深淺淺,厚厚薄薄,硬硬軟軟,隨處是被陽光浸透的香味兒。這樣地聞著,回到棚前,楊老六演講的興致就上來了,特別是在星光燦爛或者月光如水的時候,他睡不著,對著一地的菜們——大白菜同志們,大蘿卜同志們,咱們開會嘍!說啥咧,還說說當年對我好的麗!她真好啊,白又香啊,香又白呀,一掐一股水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人家把啥都給我了,就吃了我?guī)讉€餃子!就為這,我一輩子都沒有娶媳婦,為啥?為她!她好!知道不?想一想,心里就得勁兒,誰都得有個想頭?。?/p>
月色朦朧,星光閃爍。蘿卜直拔拔地,白菜圓墩墩地,斜看成行兒,正瞅是趟兒,還有席地的芫荽、菠菜們,都做恭聽狀。有個搗蛋的兔子也被楊老六的目光摁住了,一動不動……楊老六就嘿嘿嘿嘿地笑起來,笑著笑著,有了哭音,就望著遠處的葦塘。幾十年了,他一直盼望有一雙綠光在閃。
大樹當梁砍了,小樹當柴燒了,咱不成材料,就多活了——楊老六說,大蘿卜同志們,大白菜同志們,活著不容易,可咱都得活著,得好好地活著。麗把她的好都給我了,我得記住。我八十二了,不算老,再過兩個立冬,再給小孩子們發(fā)兩年獎,八十四,我就比得上圣人了。你們也好好活著,長大長甜長粗長高,多賣錢,我好多給小孩子們發(fā)獎……嘿嘿,今日個吃餃子,我自己和面,盤餡,羊肉大蔥的餡。肉是自己放的羊,蔥是從地頭拔的,味純香正。我都吃了兩碗,兩大碗哪,看來我還中!
楊老六在這個立冬多份高興:下午他賣了好幾車蘿卜白菜,人家堅持給他高價,否則不收他的蘿卜。他高興,他喝了幾兩酒。他睡了,好大一會兒,眼角有一滴淚,一滴。
不知道在他的夢里,楊老六見到麗沒有?
楊志秋是酒嗓,出場前還要來一小口,甚至戲中候場默詞,他也小酌些許,不過,漱口而已。
楊志秋喝酒不傷嗓,酒入口,喉嚨更舒服,聲音更舒暢。也就是,現(xiàn)在聽他的錄音,高音若天外游云,風流倜儻;低音像花下走泉,水香漫漶——如果用現(xiàn)在的設(shè)備錄制的話,一定更有韻味和感覺。
楊志秋多喝“袁店黃”,就是到西安、老河口、保定唱戲,他也帶上幾壇。給他保管酒的是荷香。荷香給他倒酒的時候,盡可能地少。荷香說,少喝點,多了不好。楊志秋不看她的眼睛,用老生的韻白,“嗯吞——”,玩笑般地輕遮了旁人的目光。
一入冬,楊志秋喝酒更多,雖然戲場子少了。
袁店鎮(zhèn)處在河道口,北風順河而下,帶哨,雪就舞得扯天幕地。沒有戲唱,楊志秋吊嗓子起得更早,捏把子更多一遍功。他說,唱戲沒腰沒腿,站著都不好看。他的腿功、腰功厲害,一亮相,就得“好”——好!人們巴掌山響。后來他不唱了,就在后臺端坐。等荷香上場,半隱“出將”口幕布后,人們一見他站那里了,也喊“好!”
那時候,雪大。那時候,風猛。那時候,袁店鎮(zhèn)的老寨墻還沒有被“破四舊”,四圍八九里長。西寨墻沿河,垛口、城堞綿延,在雪的覆蓋下更顯巍峨。一早,楊志秋就出了南寨門,右拐,呵呵呵——地打著嗓子,到了西寨墻下,順著楊樹、柳樹林子開始叫板,聲音高亢,氣貫長虹。
楊志秋喜歡帶著一把掃帚練功。雪不大,就做手中的馬鞭、長槍或者大刀,走著招式;雪大,就一邊掃著地上的雪,一邊提聚丹田之氣,左一推,右一拉,哇哇呀呀哈哈嘿嘿地喊嗓,聲音蓋住了枝頭的鳥鳴,蕩落了樹梢的積雪。他喜歡一口氣一長音,能從第一個垛子口喊到第十個,然后大喝一聲,猛地收音、亮相,額頭上就汗氣騰騰,“舒服啊,呵呵呵呵——呵——呵!”
早上這樣,傍晚他也這樣。掃著雪去,掃著雪回,一口長音總到第十個垛子口大喝一聲……一年又一年,把第十個垛子口上的那塊老磚都喊凹進去了!“楊志秋唱戲不用廣播,他的氣盛!”
說這話的是陳方圓。他在省電視臺 “梨園春”打擂奪冠時,說了自己的學戲故事,“我得感謝一個老藝術(shù)家,楊志秋……楊老師,您是我的好師傅??!”說著,竟淚流滿面,對著鏡頭……
陳方圓放羊。冬天無草,西寨墻下的沙窩里積散著秋天落下的楊樹葉、柳樹葉,干得透透的,被雪壓著,剛好可以讓羊來撿吃。陳方圓帶著一把老青鹽,看著哪里窩藏的樹葉子多,就把幾粒青鹽疙瘩遠遠地一拋,羊們聞著鹽味就上去了。然后,他就往背風的寨墻根下一靠,免費聽楊志秋的戲——楊志秋“走”完了功,喜歡用冰涼的河水洗把臉,然后對著河風唱上一段,《草橋關(guān)》《四郎探母》《失空斬》《甘露寺》等等。他好像不大喜歡新戲,至多唱唱《智取威虎山》里楊子榮“打虎上山”那一段,“跨林海穿雪原氣沖霄漢——”
陳方圓這樣偷聽戲中也偷學了些戲。楊志秋知道他是個放羊娃子,也不在意。學戲有很多行規(guī),如果偷學,師傅大忌。當年,愛戲的楊志秋偷偷跟著一劇團,跑到了北平,千辛萬苦,八年出身,才學得如此這般的做派,身架、臉上、掌中、腳下、眼里、臺步,環(huán)環(huán)有戲,成了臺柱子,也叫頭牌兒。又為師傅白唱了五年戲,才回到了袁店河……對于陳方圓如此用功,楊志秋一笑,“你娃子還怪精哩,唱著玩吧,別狠用嗓,等你過了倒嗓期,叔教你好好學戲。”
那時候,楊志秋把心勁兒用在了荷香身上。他想教好她幾出拿手好戲,要手把手、心對口、口對心地傳授。可惜,荷香不想學,或者說是不舍得下功夫,就學了《拜月》、《待月》兩個折子戲。她用心學這兩折的原因是,和楊志秋同臺對戲,分別飾司徒王允和貂嬋、張君瑞和崔鶯鶯。在兩折戲中,荷香很投入,她把楊志秋分別當成了“義父”和未來的“丈夫”。特別是后者,年輕的荷香一遍遍懷想,在臺上,眼神真真地溫暖如春,甚至好幾次,趁著近身的時候,她悄悄地耳語楊志秋,“戲罷后,晚上,我等你……”他悄聲回應(yīng),“你個小姑娘,胡說啥?!被蛘卟徽Z而搖頭晃腦地手指著她,點上幾點。
楊志秋只在戲中與荷香纏綿悱惻,下臺后出了角色,他就一本正經(jīng)了。面對荷香遞上來的“袁店黃”,楊志秋總是視作同事之間的互相照顧,冷淡得有些過。他甚至知道荷香在她的房間里等他,他也不去,硬是把荷香的心凍成袁店河回水窩里的冰??墒牵上氵€是把心里當成戲中的“他”去愛去疼,悄悄地,默默地,沒人時無語凝噎。
國家開始對戲曲改革了,不讓唱老戲了,說“王侯將相”“才子佳人”戲是宣傳封建,要唱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戲,要為人民群眾和社會主義建設(shè)服務(wù)。楊志秋的戲就一下子少了,甚至沒有他的戲份了,雖然他扮楊子榮、郭建光、洪長青依然光彩照人和奪目,可是,上頭不叫他唱了,叫他靠邊站。他就收拾戲箱,整理衣帽,坐在后臺角落里,喝著一壺溫茶——他喝“袁店黃”的特權(quán)也取消了——坐著,有些發(fā)呆。除非,荷香上場了,他就站起來,隱在臺口,看她的步法身段:阿慶嫂,江水英,小常寶,柯湘,韓英,與副團長對戲。
副團長讓團長也靠邊站了,就有了讓誰唱A角的權(quán)利。他對荷香的關(guān)心超出了大家的忍耐度,就有另一個被冷落的女主角在荷香下場后要喝的茶水里下了東西??墒?,楊志秋看得清楚。他嘿嘿一笑,裝做不小心,把那茶水碰灑了……此后,荷香就只喝楊志秋為她放好的茶水,直到他死。
人演戲不老,不演戲就老。楊志秋不能登臺了,就顯出了老,精神恍惚。不過,他還堅持喊嗓、練功,每天早晨和晚上。只是,放羊的陳方圓發(fā)現(xiàn),他的步子不穩(wěn)健了,聲音不高了,也拉不長了。天冷后,有些日子出來得也不按時了,有時,只走出南寨門的位置——南寨門已經(jīng)被拆了——就又回去了,一聲嘆息。
陳方圓怕楊志秋出什么問題,就去看他。楊志秋一個人,住在河邊的一間水磨房里,八面透風,雪花一跳一飛地就鉆進來了,楊志秋咳嗽了好幾聲,對陳方圓說,“我老了,不行了,太累……”陳方圓說,“叔,沒事,好多人都想聽您的戲。您還能上臺唱戲的,別著急……”
楊志秋搖頭不已,“方圓哪,我明白了從北京回來時人家說的話,我會唱死的……”陳方圓再問,楊志秋擺手不語。陳方圓端過來一碗羊肉燉蘿卜,看著他慢慢吃下,扶他上床,蓋好被褥,走進屋外的飛雪中。
半夜,雪大了,楊志秋醒了,是一個人把他暖醒的。那人香香的光光的白白的熱騰騰地擁著他,不說話,一點點地吻他,把他箍得緊緊的……
第二天一早,楊志秋又扛著掃帚沿河喊嗓了。雪很厚。天上下著,他掃著,一邊唱,“打馬離了西涼界……”“說什么學韓信命喪未央……”“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口……”“勸千歲殺字休出口……”句句透出哀傷,有著年深日久、歲月蹉跎且深重的感覺。他倒退著身子,到了第十個垛口的位置,一聲“天也——啊——啊——啊——!”地叫白后,鮮血數(shù)口,與那白雪相映,觸目驚心!
就這樣,楊志秋走了。
“那天小雪,雪下得很大,我記得很清。”陳方圓面對記者的鏡頭說。
記者遲疑了一下,“到底那天下了小雪,還是下了大雪?”
陳方圓不說話,心里嘀咕,“就這樣的水平還配當記者?!?/p>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