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回鄉(xiāng)記
◎王明新
差不多有10年沒回老家了,我雖然兄弟姐妹不少,但天各一方,平時聯(lián)系不多,只有春節(jié)才打電話問候一聲?;乩霞乙粊硎窍肴ジ改笁炆峡纯?,一年一年,連個上墳的也沒有,父母實在太凄涼了。二來想去看看我家的老宅子。
開了七八個小時的車,到了魯西南一個偏遠(yuǎn)的縣,天近傍晚,這時候去父母的墳上顯然不合適,我們決定先去老宅子看看。我家的老宅子在一條胡同的深處,胡同本就狹窄,看得出來胡同兩旁的房子還在不斷擠占著胡同,因而也越發(fā)窄了。車開不進(jìn)去,我們只好將車停在路旁,我領(lǐng)著妻子鉆進(jìn)胡同中。胡同里沒什么人。我家的老宅子共4間堂屋1間廚房,三面圍墻,院子里種著榆樹、椿樹、棗樹等。來到老宅子前,我掏出鑰匙打開有些銹蝕的鎖,院子里遍地落葉,荒草萋萋,一片凄涼。
房門前一棵老槐樹,樹下一塊青石板,石板用磚墊起來,四周放了幾個木頭墩子,這里曾是我們一家人夏天吃飯納涼的地方。10年沒見,老槐樹愈顯高大粗壯。中午我們只簡單吃了點東西,在車上休息了一會,看見這棵老槐樹,想起曾經(jīng)的過往,我突然覺得有些餓了。怪異的是,整個院落到處是落葉和荒草,這個石桌和那幾個木頭墩子卻纖塵不染,好像有人經(jīng)常來這里坐一坐。更加不可思議的是,石桌上竟擺著兩副碗筷,兩盤菜和一鍋小米粥還有饅頭,這些食物全都熱氣騰騰,仿佛是有人正準(zhǔn)備吃飯,又好像是專門為我們準(zhǔn)備的。
不知為什么,當(dāng)時我一點也沒覺得奇怪,招呼妻子說,正好餓了,吃吧。妻子驚訝地看著我,我又說了一遍,吃吧。我們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吃起來。菜一個是炒眉豆。小的時候母親每年都會在院子里種幾棵眉豆,眉豆的秧子善于攀爬,到了夏天父親和母親就會搭起一個眉豆架,夜里我們就在眉豆架下睡覺,隔著眉豆的葉子數(shù)星星。眉豆有扁有圓,圓的眉豆我們叫氣臌眉豆。另一個菜是炒菠菜。每到春天,我家的院子里都會長出菠菜來,那是頭年菠菜的種子落在泥土中的緣故,因此我們不需要種,每年都能吃上新鮮菠菜,不只我們自己吃,鄰居家的孩子也常被大人打發(fā)過來,到我家的院子里挖菠菜。菠菜可以炒著吃,也可以放在粥里,加入蔥花、鹽和油,我們叫咸飯,也叫咸糊涂。
也許是真的餓了,也許是飯菜可口,我們很快就吃完了。打開房門,有一股久未住人的霉味,還是過去的陳設(shè),墻壁多處已經(jīng)脫落。這里顯然無法住人,我們打算去縣城找個賓館住。鎖好門出來,好像突然從白天走進(jìn)了黑夜,剛才還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這時候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在賓館登記入住后,妻子說,你不覺得奇怪嗎?我說什么奇怪?妻子說剛才那飯是誰送過去的?你也沒去感謝人家,我以為是哪個親戚或者鄰居聽說你回來,專門給你準(zhǔn)備的。我說,這次回來我誰也沒說。
好像是因為妻子的提醒,我也覺得這事有點蹊蹺。
這時候我想起了那棵老槐樹,我對妻子說,可能是那棵老槐樹知道我回來,給我們準(zhǔn)備的。
妻子瞪了我一眼說,老槐樹?說什么胡話?
我說真的。我就給妻子講起了那棵老槐樹的故事。
我9歲那年,家里要翻蓋房子,我父親打算把那棵老槐樹刨出來當(dāng)梁,刺槐是一種硬木,那棵槐樹長得又高又直,父親用它當(dāng)梁完全在情理之中。聽說要刨那棵老槐樹,當(dāng)晚我飯也沒吃,又哭又鬧。因為那棵老槐樹不只是我們一家人吃飯納涼的地方,也是我玩耍的好去處,從六七歲起我就經(jīng)常往樹上爬,春天捋槐花吃,如雪的槐花又香又甜,夏天黏知了,揪下樹葉來噙在嘴里當(dāng)哨子吹。樹上還經(jīng)常有喜鵲、咕咕等鳥降落。但大人怎么可能因為孩子改變主意呢?
第二天,父親找的兩個幫忙刨樹的人早早地就來了,他們拿著繩子、斧頭和鐵锨,父親的想法是趁我還在睡覺,他們把樹刨下來,等我醒來,樹已經(jīng)倒了,我哭幾聲也就算了。但父親沒想到的是我比他起得還早。當(dāng)父親和來幫忙的人來到樹下的時候,我早已經(jīng)起來,緊緊地抱住那棵老槐樹,并號啕大哭。
看著我痛不欲生的樣子,來幫忙的人不知所措,他們勸父親說,算了,給孩子留著吧。父親不知道是聽了他們的勸還是動了惻隱之心,最終放棄了刨那棵樹,而是趕了一次會,從會上買回來一根梁,這根梁顯然不如那棵老槐樹。我不知道買這根梁花了多少錢,但對于我們家的收入來說,一定非常昂貴。
從我家老屋出來的時候,我被石頭臺階絆了一跤,當(dāng)時我沒在意,或者說我沒反應(yīng)過來,等出了院門,我打算鎖門的時候,渾身一激靈,我覺得剛才那一跤絆得有點蹊蹺,又返身回到了院子里。
我首先想到的是這塊作為臺階的石頭的來歷。我家門口有個水坑,下雨的時候這個水坑就成了蓄水池,附近人家院子里都有一個方磚大小的雨水井,當(dāng)?shù)亟嘘柨谧熳?,雨水通過陽口嘴子從暗道流入水坑,即使雨下得再大,也能確保一方平安。平時水坑既是婦女洗衣服的地方,又是孩子們洗澡、捉蜻蜓、釣青蛙的好去處。但時間久了,水坑不斷被沖進(jìn)來的泥土淤積,蓄水功能就會減弱。一年大旱,到了春天水坑里沒什么水了,我父親覺得這是個清淤的好機(jī)會,就招呼附近的鄰居清淤,以確保雨季來臨的時候水坑能發(fā)揮更好的作用。但招呼了半天,響應(yīng)的人并不多,我父親只好帶著我哥和我姐三個人干。父親白天上班,我哥我姐白天上學(xué),因此他們都只能吃了晚飯再干。那時候我哥上高三,我姐上高一,我和妹妹還小幫不上忙。他們用鐵锨把淤泥從坑底挖出來扔到岸邊,打算晾一晾再找地排車運走。雖是咋暖還寒,但父親脫光了膀子,月光下能清楚看到父親脊梁上一顆顆晶瑩的汗珠。
我們居住的那個叫做衛(wèi)生胡同的地方,城鎮(zhèn)居民與公社社員都有,有公社社員看到我父親他們挖出來的淤泥黑油油的,覺得可以作為肥料施在自留地里,有人上工的時候就拉上一車,后來拉的人越來越多,我父親很高興,因為這省了自己往外運。
一天夜里,我父親挖淤泥的時候挖出來一塊石頭,石頭有1米多長,近半米寬,30多厘米厚。我父親當(dāng)時就想,往后蓋房子這塊石頭正好可以放在進(jìn)門的地方當(dāng)臺階。我父親搬了搬,石頭太沉根本搬不動,父親又叫來我哥,兩個人搬也很吃力。我父親擔(dān)心石頭被別人發(fā)現(xiàn)搬走,就用泥重新埋起來,打算第二天找來棍和繩子把石頭抬回家。
第二天我父親早早就起來了,他先習(xí)慣性地出門抬頭看了看天,然后打算找?guī)讉€人幫忙去抬石頭,誰知他一出門就發(fā)現(xiàn)昨天挖出來的那塊石頭躺在我家院子里。我父親愣了愣,揉揉眼,又蹲下仔細(xì)看了看,沒錯,是那塊石頭??蛇@塊石頭是怎么自己到我家院子里的呢?它又沒翅膀,肯定不會飛。我父親檢查了院門,院門完好無損,看看地上,地上連個腳印也沒有。我父親驚奇了半天,但他誰也沒對誰說,找來一個木棍當(dāng)撬杠,把石頭翻了幾個身,藏在我家一個柴禾垛下面。這是很多年后我父親告訴我的。后來我家蓋房子,這塊石頭如我父親所愿做了進(jìn)門的臺階。
我重新回到院子里,來到那個絆我的石頭臺階前。這塊石頭在這里放了幾十年,不知道被多少只腳來來回回踩了多少遍,除了比剛鋪上的時候光滑了一些外,看不出有任何磨損和變化,現(xiàn)在我家沒人了,有十多年再沒人踩踏它了,它不再光滑,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
我在石頭前呆了幾分鐘,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又出了院門,然后上車打算去城里找個住的地方。
我開車進(jìn)胡同的時候,是從胡同的北口進(jìn)來的,我沒調(diào)車頭,打算從胡同的西口出去,其實這么窄的胡同汽車也調(diào)不過頭來。出胡同口不遠(yuǎn),有座小橋,這也是去城里的必經(jīng)之路。這座橋橋墩是石頭的,橋拱是青磚砌成的,我從小就從這座橋上來來回回走,也不知道這座橋究竟有多大年紀(jì)。
當(dāng)我開車快到這座橋上的時候,見橋周圍站滿了人,顯然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停下車前去查看,原來就在幾分鐘前,一輛桑塔納轎車從橋上經(jīng)過的時候,橋拱突然坍塌,那輛轎車一頭拱進(jìn)了河里。
參加救援的人很多,我根本插不上手,我和妻子只好站在一旁看。后來司機(jī)被救上來,我上前瞅了一眼,原來是我小學(xué)的同學(xué)叫謝恒平。我們兩個同位,平時他上課不好好聽,作業(yè)根本不會做,只好抄我的,考試的時候也是抄我的,后來老師批評了我,說我不該這么“幫助”同學(xué),可我不讓他抄他就揍我,他塊頭大,我根本不是對手。后來我們又一起上了中學(xué),我們還是同學(xué),因為那是“文革”期間,入學(xué)不用考試。高中畢業(yè),他回鄉(xiāng)勞動,我下鄉(xiāng)做了知青,之后我招工成為一名石油工人,與他再無沒聯(lián)系。
后來我與妻子去醫(yī)院看望謝恒平,他頭上纏著繃帶,還不能說話,見是我,抓住我的手,眼淚直流。
我兄弟姐妹雖多,但留在老家的只有大姐,大姐教小學(xué),大姐夫教中學(xué),現(xiàn)在他們都已退休。十多年沒回老家,當(dāng)然要去大姐家看看。
晚上大姐做了一桌子菜招待我和妻子,喝完酒該吃飯了,大姐端上一盤胡蘿卜絲咸菜。本來已經(jīng)吃不下飯了,看到胡蘿卜絲咸菜我胃口大開。腌胡蘿卜不僅伴隨著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也承載著我對母親的懷念。
從記事的時候起,我家就有一口腌咸菜用的水甕,水甕有1米多高,木頭蓋子又厚又重,是我父親做的。說起這口水甕,還有個故事。有一年,我姥娘來我家小住,見我家腌咸菜用的是個壇子,說這能腌多少東西啊!姥娘回去后讓我姥爺專門趕集為我家買水甕。我姥娘家在冉莊,離我家40多里路,他們那里最大的集是梁谷堆集,離冉莊有十多里路。姥爺?shù)玫街噶睿淮笤缇屯浦気嗆嚦霭l(fā)了,獨輪車上載著糧食。我姥爺要先把糧食賣掉,然后才有錢為我家買水甕。我姥爺喜歡喝酒,沒飯可以過,沒酒過不去。因此,我姥爺賣掉糧食后,先用水嘟嚕打了半水嘟嚕酒。水嘟嚕是一種陶器,口小肚子大,多為趕車等遠(yuǎn)行的人盛水之用。我姥爺買了水甕,又坐在路邊捧著水嘟??崭构嗔藥卓诰疲缓箝_始往回返,這時候早已是夕陽西下。天熱,我姥爺走一段路就要擦擦汗,當(dāng)然也要灌上幾口酒,走著走著天黑了。我姥爺經(jīng)常趕梁谷堆集,路再熟不過,他明明看見眼前有條路,他推著車子往前走,可走啊走啊,就是走不到家。我姥爺知道遇到了“鬼打墻”。我姥爺干脆不走了,放下車子,在路邊一坐,從車把上取下盛酒的水嘟嚕,邀小鬼一起喝酒。我姥爺喝一口,把水嘟嚕遞給小鬼讓小鬼喝一口。一人一鬼,你一口我一口,把半水嘟嚕酒喝光了。夜越來越深,天涼了下來,風(fēng)一吹,我姥爺醉得起不來了,在路邊睡了過去。等天亮了,我姥爺睜眼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墳頭下面,昨天夜里他圍著墳地里轉(zhuǎn)了大半夜,竟把墳地周圍軋出一條路來。
后來這口水甕取代了我家原來的壇子,每年母親都會用這口水甕淹大半甕咸菜,而又以胡蘿卜居多。說來也怪,無論胡蘿卜在這口甕里腌多久,撈出來的時候都新鮮如初,像剛從地里扒出來的。每次吃飯的時候,從水甕中撈出一兩根胡蘿卜,用清水洗一洗,切成絲,滴上幾滴香油,就是全家下飯的菜了。后來,我們兄弟姐妹一個個遠(yuǎn)走他鄉(xiāng),每次回來探親,走的時候什么都不帶,卻忘不了撈幾根胡蘿卜咸菜帶上。我與妻子結(jié)婚30多年,她跟我回老家的次數(shù)有限,能讓她記住的也是我母親腌的胡蘿卜咸菜。
吃完飯,我給大姐商量,打算把我家的老屋賣掉,因為很多年沒人住,老屋越來越破敗不堪?;乩霞抑埃以螂娫捳髑筮^另外幾個兄弟姐妹的意見,他們也都同意。但大姐不同意,說是要留個紀(jì)念,往后我們回來還可以去看看,如果賣掉,就什么都沒有了。本來我也不是非賣不可,只是覺得留在那里沒什么用,既然大姐不同意,也就算了。
在老家呆了幾天準(zhǔn)備回去。走之前我和妻子又一次來到我家的老屋。那口水甕依然放在原來的地方,只是多年無人問津,它顯得異常落寞,而那個木頭蓋子因風(fēng)吹日曬雨淋,已顯出糟朽的樣子。我走過去,把蓋子往一邊拉了拉,眼前的一幕讓我大感意外。水甕中還有淹咸菜的水,水中竟躺著幾只胡蘿卜。我把妻子叫過來,妻子也大為驚訝。我把胡蘿卜撈起來,不知道它們在這里腌了多少年,但看上去它們還是那樣紅潤光鮮。妻子從車?yán)镎襾硪粋€塑料袋,我把它們裝入塑料袋中,然后把水甕蓋好。
終于,又一次要分別了。
從老家到我現(xiàn)在居住的東營近500公里。我開了大半行程的車,快到東營的時候把車交給妻子開,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掏出手機(jī)給大姐打電話。電話接通,我說了在我家老屋的水甕中撈了幾個腌胡蘿卜的事,我以為大姐會大驚小怪,甚至說我胡說,誰知大姐卻很平靜。大姐說,二弟,我說了你可能不相信,這些年我每年都去那口水甕中撈胡蘿卜咸菜,撈了還有,總也撈不完,你們在我家吃的胡蘿卜咸菜就是在咱家老屋的那口水甕中撈的,我沒敢給你說,怕你說我迷信,也怕你害怕不敢吃。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大姐的話怎么敢相信呢?
給大姐通完話,我終于知道大姐為什么不讓賣老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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