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愛紅
(中山大學 外國語學院, 廣東 廣州 510275)
從識解理論再析《雪國》的漢譯問題
徐愛紅
(中山大學 外國語學院, 廣東 廣州 510275)
日語傾向于主觀識解,漢語傾向于客觀識解。川端康成的力作《雪國》,其起始段體現(xiàn)出日本文學的敘事偏好即立足主人公視角以追體驗的方式展開事件的描述;而漢語的敘事更偏向于采用第三者的客觀視角。識解方法的差異會導致在解讀日語文本及日譯漢的翻譯時出現(xiàn)偏誤,正確把握作家的識解立場是日譯漢文學翻譯實現(xiàn)“忠實于原文”的關鍵之一。
《雪國》;客觀識解;主觀識解;追體驗
川端康成于196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瑞典皇家科學院表彰他“以卓越的感受性、高超的敘事技巧表現(xiàn)了日本人的心之精髓”,他以忠實繼承日本傳統(tǒng)文學、表現(xiàn)日本人精神特質的同一性或“日本性”為世界所接受并摘取世界文學最高獎項的桂冠。“川端對‘日本語性’和‘日本性’愛不釋手,深深沉醉其中。”[1]他是一位高度弘揚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文學大師。
如何把日本作家筆下的“日本美”和“日本性”在漢譯作品中如實或盡可能地再現(xiàn)是翻譯家面臨的重要課題。另一方面,日本文學解讀難是大部分日語學習者共通的煩惱。簡單地說,無主語、長定語、曖昧多義的詞匯、結構復雜的長句、大量的省略等句法上的特點都是導致解讀難的因素。但是即便結構簡單的短句,同樣也會讓我們陷入理解或誤讀的困境。正確的解讀是翻譯實現(xiàn)傳神、達意的基礎。本文擬以川端康成《雪國》起始段落為例,結合認知語言學的識解理論,圍繞對詞匯與句式的理解探討日本文學作品的解讀與翻譯的問題。
談到日本文學作品的語言表現(xiàn)風格,其中在日本最早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流派是新感覺派,從創(chuàng)作手法上,他們拒絕自然主義文學流派單純地描寫外部現(xiàn)實,而更著重自我體驗和主觀感情的捕捉與變現(xiàn)。文學以語言為表現(xiàn)手段,語言必須建立在語法規(guī)則之上,因此文學表現(xiàn)需受到語言規(guī)則的約束。新感覺派以主觀感覺把握外部世界的認知基礎,我們可從認知語言學理論中找到相關的理論依托。
池上嘉彥在蘭蓋克的認知語言學識解理論基礎上,結合日語的特點指出:根據(jù)發(fā)話者對某一事態(tài)采取不同的認知方式,可分“主觀識解”和“客觀識解”兩種類型。主觀識解是發(fā)話者通過“自我投入”(self projection)的內心操作將自身這一認識主體移位于事態(tài)內部,如同自己親臨現(xiàn)場并親身體驗一樣的發(fā)話模式;相反,客觀識解是發(fā)話者通過“自我分裂”(self split)的內心操作將自己的分身作為認識主體置身于事態(tài)之外,來客觀地把握包括置身于事態(tài)之中的另一分身在內的整個事態(tài)[2]19。這種“主客合一”的認識論,與西方語言的“主客對立”是相對照的,與新感覺派的“主客如一”表現(xiàn)主義同符合契。池上嘉彥提出的“自我投入”、“主客合一”的主觀識解模式,是日本人偏好(好ましい)的認知模式,是日語表現(xiàn)的特質之一。
之所以日本文學解讀難及日文作品翻譯中常出現(xiàn)偏誤,其原因之一就在于我們沒有正確理解日語原文所立足的認知視角,這與漢日敘事的識解模式傾向不同也有關系。池上嘉彥指出不同的語言在識解模式上有不同的偏好(好ましさ)。日語偏好主觀識解,漢語偏好客觀識解。我們以川端的《雪國》開頭起始段為例,以識解理論為依據(jù)探討正確的解讀以及忠實于原文的翻譯。
國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國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
信號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
《雪國》就是從這段表達上極富日本味的句子拉開了故事的序幕。學者們常常以此為例分析翻譯及漢日語言特質上的差異。雖然先行研究已提出了不少的見解,但筆者認為其漢譯問題仍有斟酌的余地。本文將圍繞已發(fā)行的翻譯版本中的5部專著[3-7],對比其譯文間的異同,并立足于漢日語言識解的特點指出該段落在解讀及翻譯中出現(xiàn)的問題。
第一段中的首句「國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國であった?!故潜挥懻摰米疃嗟囊痪洌溆袩o主語的問題一直是學界討論的焦點。原文的描寫中沒有主語,但翻譯成英文或其他西方語言后會被添加了主語“the train”。原文描寫的是坐在火車上的主人公島村看到的場景,由于車內人的視角看不到火車整體,所以原文的描寫中沒有“火車”這一主語。同時,由于該句描寫的場景立足于主人公“我”(島村)的視角,作為觀察者的“我”不可能看到自身在場景里,所以原文是無主語句。坐在行駛于隧道內的火車上時主人公看到的畫面,如圖1所示。
圖1 車內視角的畫面
與此相比,英文譯本加上了主語,譯為“The train came out of the longtunnel into the snow country.” (Snow Country Seidensticker)該譯文與原文相比觀察視角發(fā)生了改變,從車內轉換為車外,甚至有可能是以身處隧道外的觀察者視角來描述火車駛出隧道的場景,這種以車外視角所看到的畫面如圖2所示。
圖2 車外視角的畫面
可見,圖2有主句英譯版所描寫的場景與圖1的車內視角有著明顯的差異。我們看漢語譯本是如何處理的①例(1)~(5)分別選自葉渭渠、高慧勤、侍桁、李永熾、林少華的漢譯本。:
(1)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
(2)穿過縣境上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
(3)穿出長長的國境隧道就是雪國了。
(4)穿過縣境漫長的隧道,便是雪國。
(5)穿出兩縣之間長長的隧道,就是雪國了。
關于漢語版的翻譯,也有觀點認為可加上主語“火車”,譯為“火車穿過長長的隧道,就是雪國?!北疚囊玫娜缟衔鍌€譯本都保留了原文的無主語句式,但是否使用了無主句就能實現(xiàn)與原文完全一致呢?我們從這5個譯本的遣詞及句式運用的角度探討漢譯與原文間的差異。
在動詞選擇上,以上譯文有“穿出”和“穿過”兩種。原文「抜ける」的詞義內涵再現(xiàn)了主人公在火車上的感官體驗,若從忠實于原文的立場出發(fā),漢譯使用“穿出”比“穿過”更恰當。我們再回顧圖1的畫面,深夜時分隨著火車徐徐駛出漆黑的隧道,在車頭燈的照射下霎那間隧道外雪國一片片白茫茫的景象映入眼簾,此時車上乘客的直觀感受應該是“穿出”,而不是“穿過”?!按┏觥备馨褟钠岷诘乃淼纼瘸鰜淼搅肆涟椎乃淼劳膺@種身體感覺和視覺感官躍現(xiàn)在字里行間,而“穿過”更偏向是俯瞰式或從車外對火車空間移動的客觀描寫。
該句譯文的第三個問題是所有翻譯都加上了“便”“就”這樣的強調副詞,那是因為譯者們都只認識到日語接續(xù)助詞「と」表達恒常規(guī)律性事態(tài)的最典型用法,而忽略了「と」還有另一種表達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用法。例如「窓を開けると富士山が見えた」表達的是觀察者在現(xiàn)場的“發(fā)現(xiàn)”,這種用法在漢譯時無需加上“就”,可譯為“打開窗,眼前是高聳在遠處的富士山”?;氐健堆﹪烽_篇的第一句,譯為“穿出縣界長長的隧道,眼前驟現(xiàn)一片白茫茫的雪國”是最為接近原文的翻譯,再現(xiàn)了主人公島村坐在火車上伴隨著空間移動所獲得的視覺體驗。這種臨場的視覺畫面再現(xiàn)不僅僅是對眼前景象的直接描寫,同時「であった」表達了主人公自身確認再度來到了雪國的心理軌跡。如果加上了“便”“就”,前后句的內容是一種必然關系,成了預先設計好的臺詞,與原文直接再現(xiàn)臨場體驗的敘事方式有異。
關于第一句的特點,日本學者也指出:日語原文的描寫包含了時間推移的「コト」(事件),但是英語的譯文特意搬出了「モノ」(物)火車,把譯文聚焦于火車,描述內容只停留在火車的空間移動。與敘述主人公經(jīng)歷的事件和空間立體移動的原文相比,譯文缺少了時間的元素,在內容表達上明顯出現(xiàn)了缺失[8]。也就是說加上了主語,把該句的臨場視點改為場外的第三者視點,即便在客觀事實陳述上做到了達意,但卻不能實現(xiàn)翻譯中的傳神。所以,如果我們在翻譯中只追求正確地敘述客觀事件,這種譯文對敘述故事的進展不會造成影響;但若要忠實地再現(xiàn)原文,把原文中的主觀感悟也演繹出來的話,就需要我們正確地把握原文的敘事視點,在此基礎上對譯文做更細致的推敲。接下來我們看第二句的翻譯。
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
(6)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7)夜空下,大地一片瑩白。
(8)天邊的夜色明亮起來。
(9)夜的底層白亮了起來。
(10)夜空深處已經(jīng)泛白。
「夜の底」指的是什么?「白くなった」該如何理解?例(6)、(7)的“夜空下”的翻譯雖然是合理的,但卻沒有把「白くなった」中的「なった」的意思翻譯出來。例(8)“天邊的夜色明亮起來”和例(10)“夜空深處已經(jīng)泛白”把表達變化的「なった」的語意翻譯出來了,但按一般的理解該兩譯文隱喻的時間是黎明,與故事發(fā)生的實際時間不相符,也可說是一種誤譯[9]。例(10)“夜的底層白亮了起來”采用了完全直譯的方式,讓人覺得晦澀難懂。該句的正確翻譯同樣需要首先理解原文的視點,原文的內容是客觀地描寫場景還是基于人的主觀體驗去描寫場景。我們認為這5個版本的翻譯都屬于對景象的客觀描述,與原文的視點不符。原文不是直接的客觀描寫,而是通過主人公的體驗描述場景?!袱胜盲俊沟氖褂谜f明該句描寫的是一個有時間推移及過程的事件。隨著火車駛出隧道口到達雪國,主人公的視覺體驗剎那間從一片漆黑轉為一片白茫茫。所以這里的「白くなった」不是夜空變白,而是主人公視覺感觀從漆黑變亮白的過程。它描述的是島村在時間、空間、視覺體驗上的變化,是主觀認知在語言上的表現(xiàn)。色彩概念「白い」的所指不是具體物理對象的色彩義,而是主人公對環(huán)境的一種主觀認知和視覺體驗。因此,“夜幕下眼前漆黑剎那間呈現(xiàn)白茫茫的一片”的譯文會更貼近原文的意境。以下是第三句的翻譯。
信號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
(11)火車在信號所停了下來。
(12)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13)火車停在信號房前面。
(14)火車停在信號所前。
(15)火車在信號所停了下來。
以上5個譯本都選擇了以火車作為主語,沒有保持原文的語序,若保留原文的語序直譯是“在信號所,火車停了下來”。原文主語在助詞的選擇上是「汽車が」而不是「汽車は」。按照火車是信息中的已知項,主語提示的助詞本可用「は」,但「汽車は」的結構“火車”就被看作是敘述的主題,即發(fā)話前觀察者已把視點鎖定在火車,對于信息的處理可理解為:首先觀察者有“火車怎么啦?”的疑問,然后再獲取“火車在信號所停了下來”的認知。但從上面的討論中,我們已經(jīng)確定第一段落的描寫是臨場視點、直接體驗的敘述,也就是感知火車停下來是島村坐在火車上實時獲取的信息,并沒有事先把注視點放在火車上,因此,原文是「汽車が止まった」而不是「汽車は止まった」。加之,在語序上原文“信號所”在句首,依循了主人公的認知順序。從第一、二句「トンネルをぬけると雪國だ。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沟拿鑼戦_始,就已顯示島村此時的視線已落在窗外,理所當然他首先看到的是信號所,然后緊接著才感知到火車停下來。原文的語序包含了時間的要素,語序是按照主人公對事件的感知先后排列的。而“火車在信號所停了下來”是以車外第三者的視點所做的描寫,是一個相對靜態(tài)的場景,同樣存在與原文視點不符的問題。
綜上所述,《雪國》第一段充分體現(xiàn)出該段落描寫是站在第一人稱(島村)的視點,把其直接體驗(包括時空的認知、視覺感知、事件體驗)轉換為語言的結果。筆者試譯為:穿出縣境長長的隧道,來到了雪國。夜幕下眼前漆黑剎那間呈現(xiàn)白茫茫的一片。到達信號所,火車停了下來。
認知的視角決定了言語的句式和表現(xiàn),這樣的語言特征在該作品中隨處可見。我們發(fā)現(xiàn)有的翻譯并沒有同步于原文的視點,原文描寫中的第一人稱臨場視點被更換為場景外的第三者視點。新感覺派的創(chuàng)作更注重的是一種主觀和感覺,“作家以自己的直覺、情緒、印象,捕捉瞬間的特殊狀態(tài)”[10],這種感覺的獲取只能是以主觀識解的臨場視點為前提;并通過這種創(chuàng)作的方式,讓讀者與主人公一同經(jīng)歷一次時空、視覺以及主觀感受的追體驗。而漢譯偏向采用客觀識解立場,原文的追體驗、主觀色彩和感覺表現(xiàn)無法得以十全的再現(xiàn)。我們可觀察到新感覺派作家在表現(xiàn)主觀與感覺時,大量采用了“象征和暗示的手法”[11];一個結構簡單的句子,濃縮了主人公豐富的所感所悟。在那里時間和空間、視覺等概念不僅僅是停留在表述客觀事實上,而是用于表達主觀感受、構建新感覺的感覺表現(xiàn)。各種詞語所表達的概念的交叉運用,給我們帶來了解讀和翻譯的困難,但這些語言表現(xiàn)正是新感覺派的創(chuàng)新和魅力所在。
日語美與漢語美,有著不同的特質。日語傾向于用簡單的語言,通過人景合一,表達一種主觀、感性、深邃、耐人尋味的意境和情感。芭蕉著名的俳句「古池や蛙飛び込み水の音」就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本文通過分析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起始段落的句義理解以及用詞上的特征,探討了新感覺派的表現(xiàn)特點及其認知基礎。如葉渭渠所言:“新感覺派和西方流派一樣,最重視主觀的表現(xiàn)、藝術的象征和形式的創(chuàng)新,他們讓當時的日本文壇耳目一新?!保?1]雖然這種文學思潮在創(chuàng)立后的短短幾年之后,新感覺派文學即宣告了終結,但他們獨特的藝術氣質和語言風格并沒有從此消失。在當今的日本文學作品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這般感性、生動、發(fā)光語言足跡,它已根植于傳統(tǒng)日本語言表現(xiàn)中,是日語的特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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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池上嘉彥,潘鈞.認知語言學入門[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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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小說選[M].葉渭渠,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5]川端康成.雪國[M].侍桁,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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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川端康成.雪國[M].林少華,譯.青島:青島出版社,2009.
[8]金谷武洋.主語を抹殺した男―評伝三上章[M].東京:講談社,2006.
[9]鄒東來.對《雪國》開頭一句的理解及譯文的探討[J].日語學習與研究,1983(6):42-43.
[10]高慧勤.川端康成:“感覺即表現(xiàn)”[J].外國文學研究,1992(1):26-31.
[11]葉渭渠.試談新感覺派的特征[J].當代外國文學,1983(3):103-109.
New Analysis of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 The Snow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strual
XU Ai-ho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Guangdong, China)
From the construal of language, Japanese tends to subjective construal, while Chinese tends to objective construal. The narrative preference of Japanese literature is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rotagonist, and the narrative of Chinese is more inclined to adopt the objective view of the third party. The difference of perspective will cause error occurred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Japanese text and Chinese translation. Therefore, correctly grasping the perspective of writer is one of the key to realize “faithful to Original” in Chinese translation of Japanese literary.
The Snows; objective construal; subjective construal; reminisced experiences
H365
A
1007-5348(2017)07-0096-04
(責任編輯:廖銘德)
2017-03-30
徐愛紅(1969-),女,廣東廣州人,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日語語言學、漢日對比語言學、認知語言學。